第432章 景意南,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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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鼓響時,鎏金獸首香爐在案頭吐著細煙。
    太傅伏在堆積如山的奏折後,指節捏著朱砂筆,在賑濟災民的奏疏上重重畫了個圈。
    “叩見太傅。”
    羽林軍統領王黎的聲音從殿外傳來,甲胄相撞的輕響裏帶著夜露的寒氣。
    太傅抬眼,見那青年單膝跪地,肩甲上還沾著未化的霜——顯然是剛從巡城的路上直奔而來。他指尖敲了敲案上的密折,嘴角揚起半分笑:“急報說西北軍屯私鑄兵器,你去查的如何了?”
    王黎解下腰間佩劍,放在青玉案幾上,眉目間有些猶豫,“此事目前尚未有明確結果...”
    “先不急。”
    太傅忽然擺手,從袖中抽出一卷泛黃的輿圖,鋪在案上時,燭火將他眼角的皺紋照得更深了些。
    “你看這大景的版圖,像不像一塊被啃得殘缺的餅?陛下昏睡這些年,邊疆穩定,朝堂和諧,不都是本太傅撐著...”他忽然頓住,指尖劃過幾關要塞,聲音裏浸著三分薄涼。
    “當年陪讀時,滿朝都道我文武雙全,陛下倒是個愛鬥蛐蛐貪玩的性子。我當年提出的治理之策全部被否決,現在想想,究竟是誰把這爛攤子理出了模樣。”
    王黎垂眸,似乎是在神遊。
    隻當麵前太傅說的一些大逆不道的話當耳旁風,絲毫沒覺得任何不妥。
    如今梁太傅可不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唯一的一人,還躺在床上眼睛都睜不開。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的模樣。”太傅忽然換了語氣,從紫檀匣裏取出一碟蜜漬金桔,推到王黎麵前。
    “跪在王黎的棺槨前,一臉麻木的為王黎戴孝。我問你為什麽不避,你說因為他對你好。”
    他輕笑一聲,眼神卻冷得像冰。
    “我給你一個向上的機會,你說定不會負我。如今王二被殺,滿朝文武各懷鬼胎,唯有你這傻子,還能做我一記後手。”
    王黎喉頭微動,蜜桔的甜香混著案頭的沉水香,叫人發暈。
    太傅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甲胄滲進來
    “朝堂動亂,本太傅隻信你。”
    他指腹摩挲著王黎肩甲上的雲紋,聲音放得極輕。
    “我能坐穩這位置,自然也能讓你一直攀附向上...唯有你最像我年輕時的模樣。”他忽然長歎。
    殿外傳來更夫打四更的梆子聲。
    王黎看著太傅鬢角的銀絲,忽然感覺自己的心口滿滿的,他這半輩子很少有人能正眼瞧他。王黎是一個,太傅是一個。所以他替王黎擋道,如今也會這麽對太傅。
    “末將定不負太傅重托。”王黎握拳抵在心口,甲胄下的心跳快得反常。
    太傅滿意地頷首,將那碟金桔推得更近.
    “快些吃,涼了傷胃。我知曉你過的節儉,一些物件,已著人送去了。\"
    他轉身望向窗外,月光將龍椅的鎏金椅背鍍上冷霜。
    “等我笑到最後,本太傅要在宣政殿擺宴,讓陛下和所謂的三皇子看看...”他聲音漸低,像是說給王黎,又像是說給虛空裏的那個人,“這大景的盛世,沒有他,也能成。”
    ......
    三月的京城,柳絲拂過朱雀大街,國子監前的槐樹上新燕啁啾。
    春闈放榜那日,宮牆內外擠滿翹首的看客,黃榜前的騷動如潮水漫過青石階,“齊梓恒”“溫長青”“齊梓川” 的名字被無數雙手抄錄傳唱,轉眼間便傳遍整個大景。
    試前一日,齊梓川在夢爐居後院的老槐樹下磨墨,青石桌上攤開的《太平策》邊角已被翻得發毛。
    溫長青抱著一摞典籍匆匆趕來,額角還沾著柳絮:“齊梓恒,幫我看看字帖”
    話音未落,齊梓恒提著兩壇梨花白撞開柴門,酒壇上的紅綢在風中獵獵作響。
    “都這會兒了還咬文嚼字?先幹一碗壯膽!”
    三人席地而坐,月光透過槐枝在地上灑下斑駁碎影。
    齊梓川往陶碗裏斟滿酒,琥珀色的酒液倒映著他眼底跳動的火光。
    “明日金鑾殿上,咱們都仔細些,不要亂了方寸!” 他這話似隨意調侃,卻在舉杯時與齊梓恒對視,指尖重重叩了叩碗沿 —— 暗示已對齊梓恒在殿上的打算了然於心。
    溫長青望著酒碗中搖晃的月影,喉結滾動:“我還挺走運,能認識你們做朋友。”
    “嗬嗬。”
    齊梓恒猛地灌下烈酒,辛辣從喉間燒到心口,有些心虛的摸了摸鼻尖。
    他們這種會拖累人的,還是算了吧。
    三人望著京城方向若隱若現的宮闕燈火,誰也沒有再說話。
    直到更鼓響起,齊梓恒才揮手把這群人都轟走。
    林大人從暗處走了出來,帶著一身更露。
    “恩子,明日......”
    “我明白。”
    一邊的李先生難得沒有說風涼話,眯著一雙老眼拍他的雙肩,似乎是要把扛了十幾年的重擔交付到他的身上。
    “景意南,不要害怕。”
    齊梓恒一陣恍惚,他的名字太多,可以是林恩、恩子、齊梓恒、殿下、臭小子。
    卻是第一次有人叫他景意南。
    “阿南,我們會撐著你走到那個位置,直到手上的刀尖斷裂,直到周身的血都流幹,直到最後一口氣斷絕。”
    齊梓恒看著這一院子滿滿的人,他們都隱藏在陰影之中,看不清臉孔。
    但正是他們的相護,他才走到了現在。
    他沉吟一口氣。
    “此一去,必將蟾宮折桂。”
    ......
    殿試當日,晨霧未散,三百新科進士身著簇新月白襴衫,在鴻臚寺官員引領下魚貫而入。
    金鑾殿重簷飛翹,鴟吻吞雲,蟠龍柱上的金鱗在晨光中吞吐瑞氣。
    禦案後,小皇帝正襟危坐在龍椅上,太傅居於身側,兩側珠簾後,垂簾聽政的皇後鳳冠上的東珠簌簌輕顫。
    “策問開始!” 司禮太監尖細的嗓音劃破寂靜。
    齊梓恒接過宮人遞來的素絹,狼毫蘸墨時,餘光瞥見上位三人。
    心緒不由得發散。
    溫長青握筆的手微微發抖,多年苦讀,經文在腦中翻湧;齊梓川望著禦案前的青銅仙鶴,想起自己與梁昭見過的最後一麵。而齊梓恒卻下筆如飛,將胸中丘壑化作濟世良言,字字句句似要穿透這壓抑的金殿穹頂。
    待申時收卷,夕陽給白玉丹陛鍍上一層血色。
    新科進士們屏息等待。
    齊梓恒握著禦賜的狼毫,墨汁尚未幹透的「魁」字在黃絹上泛著微光,他抬頭時,恰好看見太傅慈愛的笑著,替溫長青簪花。
    “今日乃太平盛世之喜 ——” 太傅的聲音在殿中回蕩,金絲蟒紋朝服隨動作輕顫。他轉身取過第三支簪花,目光落在齊梓川身上時,忽聞階下傳來衣料摩擦聲。
    齊梓恒直起身子,在齊梓川退後後站到前麵來。
    太傅近距離看著麵前三個年輕人,特別是齊梓恒。
    他竟然真的做到了,金鑾殿上得了魁首。
    今年的狀元之位,被他收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