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鹹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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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青第一次嚐到眼淚的鹹味,是在七歲。父親把摔碎的鹽罐掃進簸箕,碎瓷片割破了他的手指,血珠滴在白色的鹽粒上。母親舉著病曆單站在門口,紙頁邊緣被捏得發皺,上麵 “腎衰竭” 三個字像用鹽醃過的傷口,在日光燈下泛著慘白的光。
    “青兒,” 母親蹲下來,眼淚落在他手背上,“以後要學會自己做飯。” 那滴淚滾進他嘴角,鹹得像海水,混著鐵鏽味的恐懼。後來他才知道,眼淚裏的鹽分,是人體替心髒儲存的苦。
    三十歲那年,陳青在急診室走廊再次嚐到這種味道。妹妹陳月的病曆單比母親的更薄,卻重得像塊鉛 ——“急性白血病”。她躺在病床上,化療後稀疏的頭發貼在頭皮上,卻還笑著指他白大褂上的咖啡漬:“哥,你還是這麽邋遢。”
    他轉身去開水間,擰開水龍頭時,有液體砸在不鏽鋼水槽裏,叮叮當當的響聲混著水流。他用手背抹臉,嚐到熟悉的鹹,比七歲那年更澀,像摻了沒化開的苦瓜汁。原來眼淚的苦味,是歲月往鹽分裏加的料。
    陳青主刀那天,手術燈亮得像個太陽。他盯著顯示屏上妹妹的骨髓圖像,鑷子夾著活檢針的手穩得像石膏像。護士遞來紗布時,看見他額角滲出的汗,低聲說:“陳醫生,您妹妹在等你。”
    他沒說話。十二年前母親手術時,他也是這樣站在手術室門外,看著紅燈亮了整整八個小時。最後主刀醫生摘下口罩說 “盡力了”,父親當場暈倒在走廊,而他扶著牆,嚐到喉嚨裏泛起的苦,像把整罐黃連泡進了眼淚裏。
    此刻手術刀劃開皮膚的聲音像撕紙,他忽然想起陳月小時候總偷吃糖罐裏的冰糖。有次被母親逮到,小姑娘把糖塊藏在枕頭下,半夜塞給他半塊:“哥,甜的給你,苦藥我喝。”
    監護儀的蜂鳴突然變急。他猛地回神,指尖沾到溫熱的液體,不知是血還是汗。當最後一針縫合完畢,他走出手術室,看見弟弟蹲在地上,手裏捏著塊化了一半的冰糖 —— 那是陳月塞給他的,說 “等哥出來一起吃”。
    冰糖在掌心融成糖水,混著他滴下的淚,甜裏透著鹹,鹹裏裹著苦。原來眼淚的味道,是身體在替心計算得失:失去的甜,都要拿苦來兌。
    陳月走的那天,窗外下著雪。陳青把她的病曆單折成紙船,放進玻璃罐裏,就像小時候母親把他的獎狀收進鐵盒。弟弟抱著骨灰盒,突然問:“哥,姐的眼淚是什麽味道?”
    他想起 ast night,陳月攥著他的手,指甲因為化療變得脆弱,卻還是努力勾著他的小拇指:“哥,我好像嚐到鹹的了。” 那時她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眼角滲出的淚落在枕頭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雪越下越大,玻璃罐在窗台上結了層白霜。陳青打開罐子,紙船的邊角被水汽浸得發軟,像極了母親去世那天,他藏在抽屜裏的鹽罐碎片。他忽然想起護士說的話:“人在極度悲傷時,眼淚裏的尿素含量會升高,所以更苦。”
    可他知道,那不是科學能解釋的。七歲那年的眼淚,是替父親藏起的絕望;三十歲的眼淚,是替妹妹咽下的恐懼;而此刻落在紙船上的淚,鹹得像海水,苦得像膽汁,是他替自己攢了半生的 —— 沒說出口的 “別走”。
    玻璃罐裏的紙船漂在水汽裏,像片孤帆。他拿起桌上的冰糖,放進嘴裏,甜味在舌尖化開,卻怎麽也蓋不住喉嚨裏的苦。原來眼淚的鹹,是生命給每一次相遇撒的鹽,讓記憶不會腐爛;而眼淚的苦,是歲月給每一次離別釀的酒,喝下去才能走得更遠。
    雪停時,陳青把玻璃罐放在妹妹的照片旁。照片上的小姑娘咧著嘴笑,缺了顆門牙,手裏攥著半塊冰糖。他對著照片笑了笑,眼角又有液體滑落,這次他沒擦,任由那味道在舌尖蔓延 —— 鹹,是因為曾拚命抓住過;苦,是因為終究沒留住。
    而人生啊,不就是一邊嚐著眼淚的滋味,一邊把碎了的鹽罐、化了的冰糖、折了的紙船,慢慢攢成心裏的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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