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鼠狼的眼淚:不值得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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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門在程錦心身後轟然關閉,金屬碰撞聲在陰冷的地牢中回蕩。她踉蹌幾步,手腕上的鐐銬嘩啦作響,最終跌坐在潮濕的稻草堆上。地牢裏彌漫著黴味和血腥氣,角落裏還有未清理幹淨的黑褐色汙漬。
程錦心抬起顫抖的手,觸碰腫脹的嘴角。七姨太手下的人沒留情,幾輪審問下來,她全身已無一處完好。最痛的卻不是身上的傷,而是胸口那個被人生生剜出的空洞——周慕雲的背叛。
\"周慕雲...\"她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舌尖泛起苦澀。那個曾為她擋雨、與她論戲的男人,那個眼神溫柔地說\"在這亂世能遇到知音是我周慕雲的福分\"的男人,原來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
地牢外傳來腳步聲,程錦心立刻繃緊身體。鐵門上的小窗被拉開,露出一張滿是橫肉的臉。
\"程班主,考慮清楚了嗎?\"獄卒咧開嘴,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隻要供出戲班裏誰是革命黨,馬上就能出去。\"
程錦心別過臉,沉默以對。
\"敬酒不吃吃罰酒!\"獄卒啐了一口,\"明天大帥親自審你,看你骨頭有多硬!\"
小窗砰地關上,腳步聲漸漸遠去。程錦心這才放鬆下來,疼痛如潮水般湧來。她蜷縮在角落,腦海中浮現出周慕雲冷漠的眼神。
\"黃鼠狼的眼淚,從來不值得憐惜。\"她喃喃自語,想起師父生前常說的話。老人家走前還拉著她的手叮囑:\"錦心啊,戲子雖賤,骨氣不能丟。\"
黑暗中,時間流逝變得模糊。程錦心半夢半醒間,似乎又回到了戲台上,水袖翻飛,唱腔婉轉。台下坐著周慕雲,眼中盛滿欣賞與柔情。忽然間,他變成了穿著軍裝的惡魔,舉槍對準戲班眾人...
\"砰\"的一聲巨響,程錦心驚醒過來。牢門被打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
周慕雲。
他依舊穿著筆挺的軍裝,隻是眼下有明顯的青黑,似乎幾天沒睡好。手中提著一盞煤油燈,昏黃的光線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
程錦心沒有動,隻是冷冷地看著他。
\"錦心...\"周慕雲的聲音沙啞得不似往常,\"隻要你簽了這份認罪書,指認陸明遠是革命黨,我就能保你出去。\"
他從公文包裏取出一張紙,鋪在肮髒的地麵上。程錦心瞥了一眼,上麵已經寫好了供詞,隻差她的簽名和手印。
\"然後呢?\"她終於開口,聲音因幹渴而嘶啞,\"像你母親一樣,做某個軍官的玩物?\"
周慕雲臉色驟變:\"你怎麽...\"
\"你告訴過我你母親的故事,\"程錦心冷笑,強撐著坐直身體,\"蘇州評彈藝人,被軍官強占為妾...現在你要重蹈覆轍,把我送給誰?張大帥?還是你自己留著?\"
\"住口!\"周慕雲猛地抓住鐵欄杆,手背青筋暴起,\"你不懂!在這世道,要麽吃人,要麽被吃!我是在救你!\"
程錦心緩緩站起身,拖著沉重的腳鐐,一步一步走到他麵前。盡管衣衫襤褸、遍體鱗傷,她的脊背依然挺得筆直。
\"周慕雲,你記著。\"她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黃鼠狼給雞拜年,終有露出尾巴的一天。\"
她突然伸手,快如閃電地扯下周慕雲胸前的鋼筆。在他驚愕的目光中,她將筆尖對準自己的咽喉:\"要麽放我走,要麽帶走我的屍體。你選。\"
周慕雲臉色煞白:\"你瘋了!把筆放下!\"
\"我師父說過,\"程錦心握筆的手穩如磐石,\"戲子雖賤,骨氣不能丟。\"
牢房外突然傳來嘈雜聲,接著是陸明遠熟悉的喊聲:\"錦心!你在裏麵嗎?\"
周慕雲神色大變,轉身就要出去查看。就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程錦心動了。她將鋼筆尾部一擰,筆尖竟彈出一小節鋒利的鋼片。她彎腰迅速撬開腳鐐——那動作熟練得不像第一次做這種事。
當周慕雲發現上當轉身時,程錦心已經掙脫束縛,一記手刀精準地劈在他頸側。周慕雲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這個唱戲的女子竟有如此身手,隨即軟倒在地。
程錦心俯身在他耳邊輕聲道:\"你以為隻有你會演戲?\"她從周慕雲腰間摸出手槍,迅速躲到門後。
外麵的打鬥聲越來越近。伴隨著幾聲槍響和慘叫,牢門被猛地踢開。陸明遠帶著幾個黑衣人衝了進來,看到倒在地上的周慕雲和手持槍支的程錦心,一時愣住了。
\"錦心,你...\"陸明遠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手中的槍。
\"先離開這裏。\"程錦心冷靜地說,將手槍別在腰間。她的目光掃過周慕雲昏迷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但很快又恢複堅定。
陸明遠點點頭,脫下外套披在她肩上:\"跟我來,後門有車等著。\"
他們沿著陰暗的走廊快速前進。沿途倒著幾個獄卒,有的昏迷,有的已經斷了氣。程錦心注意到這些人都是一擊斃命,手法專業得不像普通戲班的人能做到的。
出了地牢,冷風撲麵而來。程錦心深吸一口新鮮空氣,仿佛重獲新生。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暗處,發動機輕聲轟鳴。
上車前,她最後回望了一眼那座陰森的建築。周慕雲應該已經醒了,不知他此刻是什麽表情。憤怒?懊悔?還是如釋重負?
\"他會追來嗎?\"車上,程錦心低聲問。
陸明遠緊握方向盤:\"暫時不會。我們的人拖住了他們。\"他側頭看了程錦心一眼,\"錦心,你怎麽會...\"
\"我父親是前清侍衛統領,\"程錦心望著窗外飛速後退的景色,平靜地說,\"我六歲開始習武。後來家道中落,被師父收留在戲班。這件事除了師父,沒人知道。\"
陸明遠沉默片刻:\"連我都瞞著?\"
\"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程錦心苦笑,\"現在看來,師父是對的。\"
車子駛入法租界,在一座不起眼的洋房前停下。陸明遠扶她下車:\"這裏是安全的,你先養傷。戲班的人都已經疏散了。\"
洋房裏早有醫生等候。處理傷口時,程錦心咬緊牙關,一聲不吭。當醫生離開後,她才允許自己癱軟在沙發上,全身的疼痛幾乎讓她暈厥。
\"喝點水。\"陸明遠遞來一杯溫水,\"錦心,周慕雲他...\"
\"不要再提那個人。\"程錦心打斷他,聲音冷得像冰,\"從今往後,他是我程錦心的死敵。\"
陸明遠欲言又止,最終歎了口氣:\"你先休息。明天...明天我們有很多事要商量。\"
夜深人靜,程錦心站在窗前,望著租界璀璨的燈火。遠處,上海灘的夜生活正達到高潮,歡笑聲隱約可聞。她撫摸著手腕上的淤青,腦海中不斷回放周慕雲最後看她的眼神——那雙眼睛裏,除了震驚,似乎還有一絲她讀不懂的情緒。
\"為什麽...\"她輕聲自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同一時刻,軍閥司令部的辦公室裏,周慕雲站在張大帥麵前,額角的傷口已經簡單包紮過。
\"廢物!\"張大帥將茶杯狠狠摔在地上,\"連個戲子都看不住!\"
周慕雲低頭不語,任憑瓷片飛濺到腿上。
\"給我找!翻遍上海灘也要把她找出來!\"張大帥怒吼,\"還有那個陸明遠,統統抓回來槍斃!\"
\"是。\"周慕雲敬了個禮,轉身退出辦公室。
走廊裏,他停下腳步,從口袋裏摸出那支被程錦心奪去又遺落在地牢的鋼筆。筆帽上有一道細小的劃痕——那是她掙紮時留下的。
周慕雲的眼神晦暗不明。他輕輕摩挲著那道劃痕,仿佛在撫摸一個遙遠的夢境。
晨光透過蕾絲窗簾照進程錦心的房間,她睜開眼,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身下柔軟的床鋪與地牢裏潮濕的稻草形成鮮明對比,手腕上的鐐銬痕跡卻提醒著她過去幾天的噩夢。
她試著坐起來,全身肌肉發出抗議的疼痛。門被輕輕叩響。
\"進來。\"她拉高被子遮住單薄睡衣下的傷痕。
陸明遠端著一個托盤走進來,上麵擺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粥和幾樣小菜。\"感覺好些了嗎?\"他的聲音比往常輕柔,像是怕驚擾了什麽。
程錦心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後隻是伸手接過粥碗。米香在口腔中擴散,她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餓。
陸明遠在她床邊坐下,看著她狼吞虎咽。\"慢點吃,\"他忍不住說,\"沒人跟你搶。\"
程錦心放下空碗,用袖子擦了擦嘴,這個粗魯的動作與她平日裏的優雅判若兩人。\"現在能告訴我了嗎?\"她直視陸明遠的眼睛,\"你是誰?或者說,你到底是什麽人?\"
陸明遠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打,似乎在斟酌用詞。\"我是你師兄,這沒變。\"他停頓了一下,\"但我也是上海地下黨文化組的負責人。\"
程錦心的瞳孔微微擴大,但沒有太驚訝。昨晚那些訓練有素的營救者已經說明了很多。
\""錦繡班"是我們的一個聯絡點。\"陸明遠繼續說,\"師父知道,但他選擇不告訴你,是為了保護你。\"
\"保護我?\"程錦心冷笑一聲,\"結果呢?戲班散了,大家流離失所,而我差點死在軍閥的地牢裏!\"
陸明遠沒有反駁,隻是從懷裏掏出一張泛黃的照片遞給她。\"看看這個。\"
照片上是一個穿著評彈藝人服飾的年輕女子,懷抱一個約莫五六歲的男孩,站在蘇州園林的假山前。女子眉目如畫,男孩卻一臉陰鬱,與年齡極不相稱。
\"這是...\"
\"周慕雲和他母親,二十年前。\"陸明遠的聲音低沉下來,\"他告訴你的故事有一部分是真的。他母親確實是蘇州評彈名角,被當時的軍閥李司令強占為妾。但結局比他說的悲慘得多。\"
程錦心的手指不自覺地撫過照片上那對母子。
\"李夫人善妒,趁李司令外出時,命人用開水燙壞了周母的嗓子,又用繡花針戳瞎了她的眼睛。\"陸明遠的話讓程錦心胃部一陣絞痛,\"周慕雲當時才七歲,被鎖在隔壁房間,聽著母親的慘叫度過整整一夜。\"
程錦心猛地將照片扣在床上,仿佛那畫麵會燙傷她的眼睛。
\"後來呢?\"她聲音嘶啞。
\"後來李司令回來,非但沒有懲罰夫人,反而嫌周母又瞎又啞丟人現眼,把她賣到了最低等的窯子。\"陸明遠深吸一口氣,\"周慕雲被留在李府,成了仆人的出氣筒。直到十二歲那年,他偷了李司令一把槍逃出去,半路被張大帥收留。\"
程錦心閉上眼,胸口劇烈起伏。她想起周慕雲談起母親時眼中閃過的痛楚,想起他說\"在這亂世,要麽吃人,要麽被吃\"時的絕望。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她睜開眼,聲音已經恢複冷靜,\"想讓我同情他?\"
陸明遠搖搖頭:\"我想讓你了解你的敵人。周慕雲對軍閥既依賴又痛恨,這種矛盾會是他最大的弱點。\"
程錦心掀開被子,忍著疼痛站起來走到窗前。窗外是法租界整潔的街道,幾個法國巡捕正悠閑地巡邏,與一牆之隔的華界形成鮮明對比。
\"我要複仇。\"她輕聲說,手指在窗欞上收緊,\"但不是簡單地殺了他。我要讓他嚐嚐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滋味,就像他對我做的那樣。\"
陸明遠走到她身後:\"我們有計劃,但風險很大。\"
程錦心轉身麵對他,晨光在她輪廓上鍍了一層金邊:\"告訴我。\"
午後,程錦心在洋房後的小院裏活動筋骨。她換上了陸明遠準備的黑色練功服,將長發高高束起。盡管身上傷痕累累,她的每一個動作依然流暢優美,像是舞蹈又像是武術——事實上,這正是她父親獨創的\"戲武\",將戲曲身段與實戰技巧完美結合。
陸明遠靠在門框上觀看,眼中滿是讚歎。\"怪不得你能製服周慕雲,\"他鼓掌道,\"這套功夫我見所未見。\"
程錦心收勢,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父親說戲子行走亂世,總要有些保命的本事。\"她用毛巾擦著臉,\"這套"水袖刀"我練了十五年,師父都不知道。\"
\"周慕雲更想不到。\"陸明遠遞給她一杯茶,\"按照計劃,三天後張大帥府上有一場壽宴,邀請了上海各界名流。我們已經安排好,你會以"白牡丹"的身份混進去。\"
\""白牡丹"?\"
\"蘇州新來的評彈藝人,恰好也擅長京劇。\"陸明遠解釋道,\"這是周慕雲母親的藝名,他看到一定會特別注意你。\"
程錦心挑眉:\"你們連這個都知道?\"
陸明遠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地下黨有自己的情報網。更重要的是...\"他從口袋裏取出一枚翡翠耳墜,\"這是周母的遺物,周慕雲一直隨身攜帶。昨晚我們的人趁他昏迷時取來的。\"
程錦心接過耳墜,翡翠在陽光下泛著幽幽綠光。\"你們要我冒充他母親?\"
\"不,是要引起他的注意和好奇。\"陸明遠糾正道,\"然後利用他的矛盾心理接近張大帥。我們最終的目標是那份與日本人簽訂的密約。\"
程錦心將耳墜握在掌心,冰涼的翡翠漸漸被焐熱。\"計劃很周全,\"她輕聲說,\"但你們確定周慕雲會中計?\"
\"不確定。\"陸明遠坦然承認,\"但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而且...\"他猶豫了一下,\"根據內線消息,周慕雲這幾天一直在瘋狂地尋找你,甚至違抗命令沒有追查戲班其他人。\"
程錦心轉身背對他,不讓他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那隻能說明他想親手抓我回去邀功。\"
\"也許吧。\"陸明遠不置可否,\"總之,三天後行動。在此之前,你需要熟悉"白牡丹"的所有背景資料,還有...\"他頓了頓,\"學會蘇州評彈的基本唱腔。\"
程錦心挑眉:\"三天?\"
\"你父親是前清侍衛統領,你六歲習武,十五歲精通五種地方戲。\"陸明遠笑了,\"對你來說,三天足夠了。\"
接下來的七十二小時,程錦心幾乎不眠不休。她學習蘇州方言,模仿評彈藝人的神態舉止,甚至記住了周慕雲母親生前最常表演的幾段曲目。陸明遠不知從哪裏找來一位老藝人,隔著簾子指點她的唱腔和指法。
第三天傍晚,程錦心站在穿衣鏡前,幾乎認不出自己。她穿著素雅的藕荷色旗袍,頭發挽成蘇州婦人常見的發髻,耳邊垂著那枚翡翠耳墜。妝容精致卻不濃豔,完全看不出\"錦繡班\"當家花旦的影子。
\"怎麽樣?\"她轉身問陸明遠。
陸明遠愣了幾秒才回答:\"完美。連我都差點認不出你。\"
一輛黑色轎車準時停在洋房前。程錦心深吸一口氣,拿起準備好的三弦琴。
\"記住,\"陸明遠最後叮囑,\"一旦拿到密約就立刻撤離,不要戀戰。周慕雲不是容易對付的角色。\"
程錦心點點頭,眼中閃爍著決絕的光芒:\"黃鼠狼的眼淚,我不會再上當了。\"
轎車駛向張大帥府邸的路上,程錦心望著窗外華燈初上的上海灘。霓虹閃爍,車水馬龍,這座不夜城永遠光鮮亮麗,掩蓋了多少肮髒與血腥。就像周慕雲英俊的麵容下,藏著怎樣扭曲的靈魂?
車子在大帥府金碧輝煌的門前停下。程錦心調整呼吸,掛上\"白牡丹\"應有的溫婉笑容。門童引她進入大廳,裏麵已經觥籌交錯,衣香鬢影。她的目光掃過全場,很快鎖定了那個穿著深藍色軍裝的高挑身影——周慕雲正背對著她,與幾位軍官交談。
程錦心接過侍者遞來的酒杯,輕抿一口壯膽。然後她緩步走向大廳角落早已準備好的表演區,坐下調試三弦琴。
當第一個音符響起時,她清楚地看到周慕雲的背影僵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