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忘記我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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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毒水的味道還沒散盡時,我感覺自己像片被風卷住的羽毛,卡在半開的窗縫裏——能看見屋裏,腳卻夠不著地。
    床上的“我”忽然睜開眼,睫毛顫得像剛破繭的蝶。她撐著床坐起來,低頭看了眼手腕上鬆垮的校服袖口,眉頭擰成個結:“係統,這身體基礎代謝低得離譜,體脂率快趕上中年大叔了。”
    冰冷的機械音在我意識裏炸開:“宿主蘇黛端,原主郭哲思因長期節食暴食交替,器官損傷度37。主線任務:修複身體機能至健康值80,獎勵積分100。”
    我飄在天花板上,眼睜睜看著“我”掀開被子跳下床,動作利落地像隻貓。這具被我糟踐了三年的身體,在她手裏竟沒晃悠一下。她走到鏡子前,指尖戳了戳我臉頰的贅肉,語氣平靜:“還行,骨架不錯,三個月能瘦出腰線。”
    係統又響:“支線任務:今日完成一套基礎拉伸+30分鍾有氧,獎勵積分5。”
    “知道了。”她應著,已經開始在地板上壓腿。髖關節發出的“哢噠”聲,是我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幅度。
    我忽然慌了。這具身體裏的疼痛、疲憊、連呼吸都覺得累的沉重感,她好像完全感受不到。就像在玩一個設定粗糙的養成遊戲,而我是那個被丟棄的廢檔。
    下午她背著我的書包去學校。教室後排那個總愛扯我辮子的男生又來煩“我”,手指剛碰到發尾,就被“我”反手按住。她抬頭時,我的眼睛裏淬著冰:“再碰一下,我卸你關節。”
    男生愣了兩秒,嗤笑:“郭哲思你裝什麽……”
    話沒說完,他的手腕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彎下去,疼得臉都白了。“我”鬆開手,拍了拍校服袖口:“係統,記他一筆,下次直接加罰。”
    “收到,已記錄惡意行為一次,累計三次觸發懲罰機製。”
    我縮在角落發抖。這不是我。我從來隻會低著頭,任由他們把我的作業本畫得亂七八糟,把我藏起來的零食扔垃圾桶裏。可看著那男生捂著手腕敢怒不敢言的樣子,我心底竟冒出一絲扭曲的快意。
    晚自習考數學,最後兩道大題我盯著卷子看了半小時,連輔助線都畫不出來。“我”卻提筆就寫,筆尖在草稿紙上沙沙作響。係統適時提醒:“警告:禁止調用題庫數據,宿主需獨立完成答題。”
    她筆尖一頓,嘖了聲:“知道,應試教育的基礎題而已,不用作弊。”
    我看見她咬著筆杆皺眉的樣子,忽然想起初中時,我也曾是班裏的前幾名。後來被孤立,被傳謠言,成績一落千丈,就再也沒爬起來過。她解出最後一道題時,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空蕩蕩的意識裏咚咚作響。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做平板支撐。汗水順著我額角滑落,砸在瑜伽墊上暈開一小片深色。她的呼吸均勻有力,不像我,跑兩百米都要喘半天。
    “係統,今天積分到賬了嗎?”
    “主線進度1,支線積分5,總積分5。檢測到原主郭哲思殘留意識波動,是否需要清除?”
    我猛地繃緊神經。
    “不用。”她的聲音帶著點倦意,“留著吧,萬一哪天能問出點有用的信息。反正她也掀不起浪,跟個快沒電的手電筒似的。”
    黑暗裏,我攥緊不存在的拳頭。手電筒?我還沒徹底熄滅呢。
    她不知道,我看著她喝下那杯她嫌沒味道的牛奶時,喉嚨會泛起熟悉的腥甜;她做仰臥起坐時,我小腹的墜痛感會一陣陣翻上來;她解出數學題的瞬間,我眼眶會發酸——那曾是我最擅長的科目啊。
    我殘存的這點執念,或許真的像她說的,連手電筒都算不上。
    但我偏要亮著。
    我倒要看看,這個叫蘇黛端的,能把我這攤爛泥,糊成什麽樣。
    蘇黛端在晨跑時,我忽然被一陣尖銳的頭痛攫住。
    她正沿著操場跑道勻速邁著步子,胸腔起伏規律得像節拍器。而我飄在她身後,眼前卻炸開一片白光——不是現在的塑膠跑道,是泛黃的試卷、堆積如山的複習資料,還有電腦屏幕上那個刺目的“未通過”。
    “係統,原主記憶碎片正在溶解。”機械音冷不丁響起,“檢測到關鍵信息丟失:考編記錄、年齡認知、社會經曆。”
    我懵了。考編?什麽考編?
    蘇黛端跑完步走回教室,路過公告欄時瞥了眼月考排名。我的名字在榜單中下遊,被紅筆圈了個圈。她停住腳,指尖點了點那個名字:“下次爭取進前五十,積分應該能翻倍。”
    “宿主當前學習效率評級b,建議增加每日刷題量至200道。”
    她應了聲,轉身進了教學樓。我卻還釘在公告欄前,盯著那張排名表發怔。這是……高中?
    不對。我明明記得自己早就不上學了。那些沒日沒夜背書的日子,那些坐在考場裏手心冒汗的瞬間,那些查完成績後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的夜晚……它們像被水泡過的水墨畫,暈成一片模糊的灰。
    蘇黛端在數學課上做筆記時,我又聞到了酒精味。不是真的酒氣,是記憶裏的味道——廉價白酒的辛辣,混著嘔吐物的酸腐,還有深夜裏獨酌時的苦澀。
    她正低頭演算函數題,筆尖在紙上劃出清晰的軌跡。而我縮在意識角落,忽然想起自己以前是多能喝。白天對著《行測》教材昏昏欲睡,晚上就抱著酒瓶坐在地板上,看窗外的天一點點亮起來。減肥?戒了無數次,每次都以“考砸了該犒勞自己”為借口,在燒烤攤啃完三十串腰子。
    “宿主,檢測到原主酒精依賴症殘留影響,當前肝髒負荷指數偏高。”係統的聲音帶著電流音,“支線任務:連續七日不攝入酒精包括含酒精食品),獎勵積分10。”
    蘇黛端剛咬了口麵包,聞言皺了皺眉:“她還喝酒?這身體本來就虛。”
    我心裏咯噔一下。是啊,我喝。喝到胃出血進醫院,醫生拿著化驗單罵我不愛惜自己,我還笑著說“活那麽久幹嘛”。可現在看著蘇黛端把牛奶倒進杯子裏,看著她把書包裏的碳酸飲料全扔進垃圾桶,我竟想不起上次喝醉是什麽時候了。
    晚自習前,班長來收作業。輪到“我”時,他陰陽怪氣地笑:“郭哲思,這次作文不會又是抄的吧?”
    蘇黛端抬眼,把作業本拍在他手裏:“自己看。”
    班長翻了兩頁,表情僵住了。我飄過去瞥了眼,那頁紙上的字跡工整有力,論點清晰得不像我能寫出來的東西。
    係統:“記錄良性互動一次,增加同學好感度+1。”
    蘇黛端沒說話,低頭繼續刷題。我卻忽然笑了。原來在這個地方,“郭哲思”還在上學,還需要寫作業,還需要為了考試排名較勁。這多像個闖關遊戲啊,每天打卡學習、運動、戒零食,就能拿到那個叫“積分”的東西。
    比考編簡單多了。
    我看著她把計劃表貼在桌角:6點起床拉伸,7點晨跑,12點午休背單詞,19點做力量訓練,22點複盤當日任務。每完成一項,就用紅筆打個勾,像在玩一個規則嚴明的養成遊戲。
    真好啊,我想。幸好我隻是個旁觀者。
    減肥太累了,跑八百米能要了我的命;戒酒太難了,不喝酒的夜晚漫長得像沒有盡頭;學習更別提了,那些公式定理在我眼裏就是天書。蘇黛端能做到是她的事,反正我躺著就好。
    隻是偶爾,看著她在台燈下刷題的背影,我會恍惚。那個在考場上輸了六七年的人,真的是我嗎?
    如果真是平行世界,那這個世界的“郭哲思”,好像被蘇黛端領著,走在一條我從未敢踏足的路上。
    而我這個真正的廢物,就安心當個觀眾吧。反正動起來什麽的,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