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來簡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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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診室的燈光永遠那麽刺眼。林雅文低頭看了眼手表,淩晨三點十七分,她的胃又開始了那熟悉的抗議。嘰裏咕嚕的聲音在嘈雜的急診室裏微不可聞,但對她而言卻像擂鼓般響亮。
    \"雅文,3床需要換點滴。\"同事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知道了。\"她簡短回應,將手按在上腹部,輕輕按壓。又是一陣絞痛,她皺了皺眉,快步走向處置室。
    這是今晚第七次胃部抗議了。林雅文知道原因——為了穿上那件該死的伴娘禮服,她已經連續三周隻吃沙拉和代餐粉。表姐的婚禮在下個月,而禮服是按照三個月前她的尺寸訂做的。三個月,足夠讓一個三十歲的女人腰圍增加兩寸。
    \"林護士,能幫我一下嗎?\"實習醫生慌張地攔住她,\"病人血氧突然下降...\"
    雅文點點頭,暫時將饑餓感拋到腦後。急診室就是這樣,永遠沒有真正休息的時候。她熟練地協助醫生進行處置,動作精準而迅速。十年護理經驗讓她能在身體不適的情況下依然保持專業表現。
    直到清晨六點交班時,雅文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超過十二小時沒有進食了。胃部的空虛感變成了鈍痛,像有人在她體內塞了一塊粗糙的石頭。
    \"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餐?\"同事小美問她。
    雅文搖搖頭,\"我得回去睡覺。\"她撒謊道。實際上,她計劃直接殺向醫院對麵的永和豆漿,點一份燒餅油條加鹹豆漿——去他的減肥計劃。
    但當她真正坐在早餐店裏,麵對著熱氣騰騰的食物時,理智又回來了。她隻喝了半碗豆漿,吃了兩口燒餅,然後將剩下的打包。走出店門時,她聽到胃部發出一聲長長的、失望的哀鳴。
    回到租住的小公寓,雅文站在浴室的體重計上,數字比昨天少了0.3公斤。一絲扭曲的滿足感湧上心頭。她衝了個澡,倒在床上,希望能在下午班前睡上幾小時。
    但饑餓感像個小惡魔般啃噬著她的意識。輾轉反側一小時後,她爬起來,打開冰箱,目光掃過那些貼著\"低卡\"標簽的食材。然後,像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驅使,她拿出手機,點了外送——鹵肉飯、燙青菜、鹽酥雞,還有一碗芋圓甜品。
    食物送到後,雅文像餓狼般撲了上去。第一口鹵肉飯入口的瞬間,她幾乎感動得想哭。肥瘦相間的肉塊,浸滿醬汁的米飯,這是她三周來第一次嚐到真正的美味。她狼吞虎咽,直到胃部傳來脹痛的信號。
    太遲了。她已經吃光了所有食物。飽脹感很快變成了不適,然後是痛苦。雅文蜷縮在沙發上,手按著腹部,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活該。\"她對自己說,聲音裏帶著哭腔,\"你總是這樣,不是餓得要死,就是撐得要命。\"
    最終,她搖搖晃晃地走進浴室,做了那件她越來越熟悉的事——將手指伸向喉嚨。幾分鍾後,胃裏的食物大部分被清空了,但那種自我厭惡感卻頑固地留在那裏,比任何食物都更難消化。
    下午班前,雅文在便利商店買了一瓶運動飲料補充電解質。收銀台旁陳列著各種酒類,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一小瓶威士忌上。
    \"再加這個。\"她聽見自己說。
    那天晚上的急診室異常忙碌。連續處理了三起車禍傷者後,雅文的胃又開始抗議,這次不是因為饑餓,而是因為壓力。她偷偷在洗手間喝了一口隨身帶的威士忌,灼熱的液體滑下喉嚨,暫時麻痹了她的神經。
    \"林護士,你還好嗎?\"護士長關切地問,\"你臉色有點蒼白。\"
    \"隻是有點累。\"雅文勉強笑了笑,\"可能是昨晚沒睡好。\"
    下班時已是深夜。雅文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便利店,又買了兩瓶啤酒。酒精成了她最近的安眠藥,沒有它,她會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著那些沒能救回來的病人,想著自己失控的飲食習慣,想著永遠不夠的存款和永遠不夠瘦的腰圍。
    回到公寓,她一口氣喝光一罐啤酒,然後打開第二罐。酒精開始在血管裏發揮作用,世界變得柔軟而模糊。她拿起手機,翻看社交軟件,看到表姐又上傳了婚紗試穿的照片——那纖細的腰身,燦爛的笑容。
    雅文低頭看了看自己因為酒精和垃圾食物而微微凸起的小腹,一股熟悉的自我厭惡感湧上心頭。她打開冰箱,開始尋找任何可以吃的東西。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劇烈的胃痛驚醒的。尖銳的疼痛讓她蜷縮成一團,冷汗浸透了睡衣。她試圖站起來,卻一陣頭暈目眩,不得不扶著牆慢慢移動。
    浴室鏡子裏的人臉色慘白,眼下掛著深重的陰影。雅文顫抖著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小口,卻立刻感到一陣惡心。她跪在馬桶前幹嘔,但除了酸水什麽也沒吐出來。
    手機響了,是醫院詢問她為什麽沒來上班。雅文勉強發了條請假簡訊,然後癱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疼痛一波接一波襲來,她意識到這次可能真的需要看醫生了。
    但比起身體上的痛苦,更讓她恐懼的是那種失控感——對自己的生活,對自己的身體,對自己的情緒。酒精和食物,饑餓和飽脹,這些極端狀態之間的搖擺成了她生活的全部節奏。
    雅文蜷縮在地板上,眼淚無聲地滑落。她想起自己選擇護理這一行的初衷——想要幫助別人,想要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但現在的她,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表姐發來的訊息:\"禮服改好了,你要不要再試穿一次?\"
    雅文看著那條簡訊,突然感到一陣荒謬的笑意湧上喉頭。禮服、婚禮、體重,這些曾經重要的事情在劇烈的胃痛麵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慢慢打字回複:\"可能得再改大一號...\"
    發送後,她閉上眼睛,聽著自己胃部發出的抗議聲——這次不再是饑餓的咕嚕,也不是飽脹的悶響,而是一種病態的、不和諧的雜音,像是她整個生活失調的配樂。
    雅文知道自己需要幫助,但此刻,她隻想躺在這冰冷的地板上,等待疼痛過去,或者等待自己消失。
    雅文數著瓷磚上的花紋。米白色的浴室地磚上有八道褐色紋路,從左下角延伸到右上角,像一條幹涸的小河。她盯著這些紋路,試圖分散注意力,但腹部的絞痛像潮水般一波接一波襲來,讓她不得不蜷縮得更緊。
    \"該死...\"她咬著嘴唇呻吟,額頭抵在冰冷的瓷磚上。汗水從她的太陽穴滑落,在下巴處匯集成一滴,最終墜落。
    手機就在一米外的洗手台上,但她連伸手的力氣都沒有。公寓裏靜得可怕,隻有她粗重的呼吸聲和偶爾溢出的痛苦嗚咽。窗外,台北的雨無聲地下著,將城市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霧中。
    雅文閉上眼睛,腦海中閃過急診室裏那些因腹痛入院的病人。她太熟悉這些症狀了——持續絞痛、惡心、冷汗。可能是胃潰瘍,也可能是更嚴重的胃穿孔。作為護士,她知道應該立即就醫,但某種執拗的羞恥感阻止她撥打求救電話。
    \"一個護士連自己的身體都照顧不好...\"這個念頭在她腦海中盤旋,加重了她的自我厭惡。
    又一陣劇痛襲來,雅文終於屈服了。她顫抖著撐起身體,伸長手臂去夠手機。這個簡單的動作讓她眼前發黑,差點再次倒下。指尖碰到手機的瞬間,她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
    通訊錄裏,\"小美\"的名字排在最近聯係人的第一位。雅文猶豫了一下,轉而撥打了計程車公司的電話。她不想讓同事看到自己這副模樣。
    \"台北...和平...醫院。\"她斷斷續續地對司機說,每個詞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計程車內的冷氣讓雅文直打哆嗦。司機透過後視鏡擔憂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你臉色很差,要不要直接去急診?\"
    雅文搖搖頭。她太了解急診室的混亂了,不想以病人的身份回到那種環境。況且,她心中早已有了目標——腸胃科。作為一名護士,她很清楚該找哪個部門。
    和平醫院的走廊似乎比記憶中長得多。雅文扶著牆,一步步向前挪動,腹部傳來的劇痛讓她不得不頻繁停下喘息。掛號處的護士看了她一眼,立刻推來輪椅。
    \"林雅文?\"護士看著她的健保卡,突然露出驚訝的表情,\"你是我們醫院的護士嗎?\"
    雅文虛弱地點點頭,羞恥感再次湧上心頭。她下意識地拉了拉外套,試圖遮住自己沒來得及換下的睡衣。
    \"我幫你安排張醫師吧,他今天剛好有門診。\"護士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別擔心,會沒事的。\"
    候診室的椅子硬得令人不適。雅文蜷縮在角落,將外套裹得更緊。周圍坐滿了病人,有老人不停地咳嗽,有孩子哭鬧,還有情侶低聲交談。消毒水的氣味混合著各種體味,構成醫院特有的氣息。她熟悉這種氣味,但今天它卻讓她更加反胃。
    \"林雅文小姐。\"護士在門口叫她的名字。
    診間比候診室安靜得多。雅文坐在檢查床上,盯著牆上的消化係統解剖圖發呆。門被推開的聲音讓她抬起頭,然後愣住了。
    走進來的醫生比她想象中年輕許多,看起來三十出頭,身材修長,戴著細框眼鏡。白袍下的深藍色襯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他的名牌上寫著\"張軒 主治醫師\"。
    \"林小姐?\"張軒翻看著她的病曆表,眉頭微蹙,\"你...是我們急診室的護士?\"
    雅文點點頭,突然感到一陣不自在。她習慣了在醫療環境中處於照顧者的位置,現在角色對調讓她手足無措。
    張軒放下病曆,拉過凳子坐在她麵前,\"告訴我哪裏不舒服。\"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沒有多餘的同情或憐憫,這讓雅文稍微放鬆了些。她開始描述症狀:持續數月的胃痛、近期的劇烈發作、食欲不振卻偶爾暴飲暴食...
    \"飲酒情況?\"張軒突然問道,眼睛直視著她。
    雅文的手指絞在一起,\"偶爾...社交場合...\"
    \"頻率和量?\"
    \"一周...三四次?每次一兩杯...\"她撒謊了,聲音越來越小。
    張軒的表情沒有變化,但雅文感覺他看透了自己的謊言。他示意她躺下,開始觸診。醫生的手指在她腹部按壓,動作專業而輕柔。
    \"這裏痛嗎?...這裏呢?\"
    當按到上腹部時,雅文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
    \"嗯,和我猜的差不多。\"張軒摘下手套,\"初步判斷是胃潰瘍,可能已經有輕微出血。需要做胃鏡確認。\"
    雅文點點頭,作為醫療人員,她完全理解這個流程。
    \"但是...\"張軒突然話鋒一轉,\"我認為你的問題不隻是生理上的。\"
    雅文警惕地看著他。
    \"你的眼結膜有輕微黃疸,手部有顫抖,這些都是長期壓力和不良生活習慣的表現。\"張軒的聲音依然平靜,\"作為同行,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雅文突然感到一陣憤怒。她不需要別人來告訴她生活有多糟糕,尤其是這個素未謀麵的醫生。
    \"我隻是來看胃病的。\"她生硬地說。
    張軒似乎對她的抵觸不以為意,\"胃是情緒器官,林小姐。特別是對我們這些醫護人員來說。\"他停頓了一下,\"你知道醫護人員的胃潰瘍發病率是普通人的三倍嗎?\"
    雅文沒有回答。她當然知道,醫院裏幾乎每個資深護士包裏都常備胃藥。
    \"我會給你開一些藥緩解症狀,但真正的治療需要你改變生活方式。\"張軒在電腦上輸入處方,\"考慮到潰瘍情況,我建議你至少休息兩周。\"
    \"兩周?\"雅文猛地抬頭,\"不可能,我們科室已經人手不足了。\"
    \"這就是問題所在。\"張軒終於露出一絲表情——一個無奈的微笑,\"我們總是優先考慮病人,卻忽視了自己的健康。\"
    他打印出處方,卻沒有立即遞給雅文,而是直視著她的眼睛,\"你上一次真正休息是什麽時候?\"
    這個問題像一把小刀,精準地刺入雅文心中最柔軟的部分。她突然想起上次休假還是三年前,父親生病的時候。之後就是無休止的輪班、加班,用工作填滿每一分鍾,以免去思考那些令人窒息的問題——孤獨、空虛、對未來的恐懼...
    \"我...不知道。\"她最終低聲承認。
    張軒點點頭,似乎這個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她,\"這是我的聯係方式。除了腸胃問題,如果你需要聊聊...工作壓力或其他什麽,隨時可以找我。\"
    雅文接過名片,困惑地看著他。這不是普通醫患關係會有的舉動。
    \"為什麽?\"她忍不住問。
    張軒思考了片刻,\"因為同行應該互相照應。而且...\"他頓了頓,\"我認為你值得被好好對待,即使你自己不這麽想。\"
    這句話像一顆石子投入雅文平靜的湖麵,激起一圈圈漣漪。她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回應。
    檢查結束後,雅文拿著處方簽去藥局領藥。醫院的走廊依然漫長,但疼痛似乎減輕了些。或許是因為藥物開始起作用,又或許是因為有人看穿了她精心構築的防線。
    回到公寓,雅文倒了杯水,吞下藥片。她站在窗前,看著雨中的台北。城市的燈光在雨中暈染開來,像一幅被水打濕的水彩畫。
    她掏出張軒的名片,放在茶幾上。白色的卡片在昏暗的室內顯得格外醒目。
    \"你值得被好好對待。\"
    這句話在她腦海中回蕩。多少年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包括她自己。
    雅文拿起手機,看到五條未讀消息——三條來自科室詢問她何時能回來上班,一條來自表姐關於婚禮籌備的更新,還有一條是電信公司的促銷廣告。
    她放下手機,目光再次落在那張名片上。雨聲漸大,敲打著窗戶,像某種催促,又像某種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