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河間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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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間縣西邊有條老巷子,青磚牆上爬滿了爬山虎,林秀娟蹲在自家雜貨店門口剝毛豆的時候,總能聽見隔壁王建軍家傳來的收音機聲。建軍他爸是退伍老兵,每天雷打不動要聽七點鍾的新聞聯播,滋滋啦啦的電流聲裏,秀娟把剝好的豆子扔進搪瓷盆,聽著豆子蹦跳著敲打盆沿的脆響。
    "娟兒!"牆頭忽然冒出顆毛茸茸的腦袋,王建軍踩著摞起來的醃菜缸朝她招手,軍綠色背心被汗水洇出深色痕跡,"快看這個!"他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掏出個玻璃罐,裏頭遊著兩條紅尾巴的小金魚。夕陽從巷子西頭斜切過來,把他曬得發紅的臉膛鍍上一層金邊。
    雜貨店門簾嘩啦一響,秀娟媽端著淘米水出來潑,建軍哧溜縮回牆那邊。秀娟咬著嘴唇憋笑,聽見牆那邊傳來悶悶的聲音:"我報名參軍了,明天去縣醫院體檢。"搪瓷盆裏的豆子突然跳出來一顆,骨碌碌滾到牆根底下。秀娟摸著發燙的耳垂,想起建軍去年冬天在冰麵上寫給她的字,歪歪扭扭的"娟"字凍在冰層裏,被陽光曬化的時候像滴眼淚。
    建軍走的那天全縣敲鑼打鼓,秀娟躲在送行人群最後邊。卡車發動時卷起的塵土迷了她的眼,再睜開時看見建軍半個身子探出車鬥,脖子上晃著根紅繩——那是她連夜打的平安結,針腳歪得能絆倒螞蟻。那天晚上秀娟在供銷社扯了塊紅綢布,照著鄰居劉嬸教的法子繡鴛鴦,手指頭被紮出七八個血點子。
    變故來得比建軍的第一封信還快。那年夏天暴雨衝垮了後山的采石場,秀娟去給礦工們送綠豆湯,滾落的石塊擦著她後腦勺砸在地上。等被工友們抬到縣醫院時,白熾燈在眼前晃成重疊的光圈,她聽見護士喊"瞳孔擴散了",想張嘴卻說不出話。
    靈堂設在林家堂屋,秀娟媽哭暈過去三次。黑漆棺材停在屋中央,紙錢灰落在軍建軍寄來的信上,郵差早上剛送到的信還帶著汗味,信紙上畫著個穿軍裝的小人,旁邊寫著"年底就打報告申請結婚"。出殯那天暴雨傾盆,抬棺的人踩著泥濘往墳山走,新買的解放鞋陷進泥裏拔不出來。
    沒人注意到墳地旁邊停著輛白色救護車。縣醫院的實習醫生趙振華攥著聽診器,雨水順著白大褂往下淌。他上午查房時發現死亡證明簽字有問題,那個叫林秀娟的姑娘,心電圖消失前半小時還有過肌肉顫動。現在他握著鐵鍬的手直打顫,鏟下去的每一鍬土都像在挖自己的墳。
    棺材蓋掀開的瞬間,腐臭味混著新鮮空氣湧進來。趙振華的聽診器按在蒼白脖頸上,突然劇烈抖動起來——不是他的手在抖,是底下微弱的脈搏在跳。當他用手術刀撬開棺木時,被木刺紮破的掌心在棺材板上抹出蜿蜒血痕。
    秀娟在消毒水氣味裏醒來時,窗外的梧桐樹正在掉葉子。趙振華的白大褂晃成虛影,他拿著病曆本的手上有道結痂的傷口。"你昏迷了二十七天。"他的鋼筆在紙上沙沙作響,"現在感覺哪裏疼?"秀娟盯著輸液管裏上升的氣泡,突然抓住醫生的袖口:"建軍呢?"
    趙振華的鋼筆尖在紙上戳出個墨點。他三天前就去林家打聽過,那個叫王建軍的士兵接到電報正在趕回來的路上,而林家已經領了死亡證明。此刻他看著病床上這個睫毛上還沾著棺木碎屑的姑娘,喉結上下動了動:"你家人以為你死了。"
    病房門突然被撞開,穿雨衣的男人裹著寒氣衝進來。王建軍臉上的泥水混著淚水往下淌,作戰靴在地板上踩出濕漉漉的腳印。他撲到病床前又猛地刹住腳,抬起的手懸在半空不敢碰秀娟的臉,指甲縫裏還嵌著扒墳土時的黑泥。
    "你手怎麽了?"秀娟去夠他血跡斑斑的手指。建軍觸電似的把手藏到背後,咧著嘴又哭又笑:"我在你墳前刨了一天,他們說我瘋了..."他的軍裝右袖裂了道口子,露出裏頭泛黃的紗布——這是接到電報連夜翻部隊圍牆時刮的。
    趙振華悄悄退出病房,聽見身後傳來壓抑的抽泣聲。他在走廊裏一根接一根抽煙,白大褂口袋裏的結婚申請被攥成團。昨天院長找他談話,說破例提拔他當主治醫師,隻要他願意娶院長的侄女。煙灰落在鋥亮的皮鞋上,他抬腳碾了碾,忽然聽見病房裏傳來驚叫。
    王建軍抱著昏厥的秀娟往值班室跑,懷裏的姑娘輕得像紙紮的人。值班護士舉著葡萄糖瓶子追在後麵喊:"病人現在不能情緒激動!"趙振華衝過去摸秀娟的脈搏,指尖下的跳動時有時無,他扭頭衝建軍吼:"你想害死她嗎!"
    深夜的醫院走廊,兩個男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長。趙振華的白大褂沾著血點,王建軍的軍裝皺成鹹菜幹。"她這病得去省城治。"趙振華轉著鋼筆,"醫療費這個數。"他在處方箋上寫的數字讓建軍瞳孔緊縮——正好是他退伍安置費的全部數目。
    建軍蹲在地上揪頭發,後腦勺那道疤在燈光下發亮。那是新兵集訓時摔的,縫了七針他都沒哭,現在眼淚卻砸在地板上:"我明天就去工地搬磚..."趙振華突然把鋼筆拍在桌上:"我可以墊錢,但你得答應我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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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娟在省城住院的三個月,建軍隻來過兩次。第一次帶著沾了水泥灰的工資,第二次拎著保溫桶,說是趙醫生托人從內蒙捎來的羊肉。他總說工地忙,可指甲縫永遠幹幹淨淨的。秀娟摸著羊絨圍巾上陌生的香水味,看著窗外開始飄雪。
    除夕夜醫院放煙花,趙振華端著餃子來病房。韭菜雞蛋餡的,秀娟咬了口就吐了——建軍知道她最討厭韭菜。趙醫生擦掉她嘴角的油漬,突然說:"你家裏人給你銷戶了。"煙花在窗外炸開,映得他金絲眼鏡泛藍光,"現在你是趙愛華,我遠房表妹。"
    開春的時候秀娟能下床了,趙振華帶她去公園複健。柳樹抽芽那天,他蹲下給她係鞋帶,抬頭時眼鏡鏈纏住了她辮子。"小心變成禿子。"秀娟笑著去解,忽然看見長椅後閃過軍綠色衣角。等追過去時,隻有賣糖葫蘆的老頭在吆喝。
    建軍確實來過。他躲在假山後麵,看趙振華給秀娟披外套,手指關節捏得發白。三個月前那個雨夜,趙醫生讓他簽的保證書還在褲兜裏揣著:"想要她活命就永遠別出現。"工地腳手架塌下來那天,他護著工友摔斷了兩根肋骨,疼暈前想的卻是秀娟喝中藥怕苦,得托人捎點冰糖去。
    日子像曬在陽台上的被單,平平展展鋪到夏天。秀娟在趙振華的診所幫忙抓藥,漸漸有人喊她"趙大夫家的"。七夕那晚趙振華喝多了米酒,抓著她的手往自己白大褂裏摸,說心口疼讓她聽診。秀娟甩開手往家跑,月光把巷子照得慘白,她忽然在拐角被捂住嘴。
    "是我。"建軍的聲音在發抖。他胡子拉碴像老了十歲,胳膊上還打著石膏。秀娟摸著石膏上歪扭的"娟"字,眼淚把粉筆灰衝成道道。"我每天都在診所對麵修車。"建軍把額頭貼在她手背上,"那個姓趙的早就結婚了,上個月的事。"
    秋雨來得急,趙振華舉著傘在診所門口堵人。他的金絲眼鏡蒙著水霧:"你以為王建軍怎麽突然有錢開修車鋪?他收了縣醫院三萬多封口費!"傘骨在風裏搖晃,像隨時要散架,"現在全城都當你是死人,除了我誰還要你?"
    秀娟抱著藥箱往雨裏衝,塑料涼鞋踩出水花。建軍鋪子裏的收音機在放《牡丹亭》,"但是相思莫相負"的唱詞混著雨聲。她看見建軍蹲在摩托車旁擰螺絲,工具箱上擺著個玻璃罐,兩條紅尾巴金魚正在啃水草。
    "那年你送我的魚..."秀娟渾身滴水,指著罐子發抖。建軍用油乎乎的手蹭褲腿:"原配的早死了,這兩條是它們孫子。"他突然被撲了個趔趄,扳手當啷掉地上。秀娟的眼淚混著雨水往他脖子裏灌:"我想起來了...下葬那天,聽見你在墳頭哭..."
    卷閘門嘩啦落下,修車鋪變成與世隔絕的鐵盒子。建軍用棉紗擦她頭發,突然摸到後腦勺的疤。"還疼嗎?"他手有點抖。秀娟抓著他食指按在疤上:"你寫的情書我都留著,在趙家衣櫃最底下。"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蓋住了遠處的警笛聲。
    趙振華是舉著手術刀衝進來的。白大褂下擺沾著泥漿,金絲眼鏡歪在鼻梁上。"你們這是詐屍!"他揮刀劃向建軍時,秀娟抓起機油壺砸過去。玻璃罐應聲而碎,兩條紅金魚在機油裏撲騰,趙振華突然跪在地上撈魚,眼鏡掉進黑乎乎的油裏。
    警車紅藍燈劃破雨夜時,秀娟正用棉紗給金魚包紮。建軍把結婚報告拍在警察麵前,泛黃的紙上畫著穿軍裝的小人。趙振華在警車裏喃喃自語:"我救活她的...該是我的..."他白大褂口袋裏掉出離婚證,日期是前天。
    第二年清明,墳山上的新墳埋著趙振華的白大褂和聽診器。他因為醫療事故被吊銷執照,去了南方。秀娟和建軍的修車鋪安了玻璃櫥窗,裏頭遊著三條紅金魚——有條尾巴缺了口,但遊得比誰都歡實。傍晚收工時,收音機裏在播尋人啟事,建軍關掉開關說:"回家給你煮毛豆?"巷子裏的爬山虎又綠了,一直爬到他們家窗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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