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雞毛蒜皮兄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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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晨三點二十七分,張強被手機震醒了。他翻了個身,彈簧床墊裏的鐵絲硌得腰眼生疼。窗外北風卷著雪粒子往玻璃上砸,像撒了一把碎鹽。摸到手機時,塑料水杯被胳膊肘帶倒了,哐當一聲砸在水泥地上,冰涼的半杯水全潑在脫線的毛絨拖鞋上。
    “操!”張強罵了半句,拇指已經劃開範偉發來的語音條。沙啞的大嗓門混著電流聲炸開來:“強子!我媳婦羊水破了!車打不著火,你快來醫院搭把手!”
    張強抹了把臉,手背蹭到下巴上冒頭的胡茬。牆上的掛曆被風吹得嘩啦響,2016年1月17日用紅筆圈著,旁邊歪歪扭扭寫著“老範生日”。去年這時候他倆縮在劉記大排檔的塑料棚子裏,範偉舉著啤酒瓶往鐵爐子邊上烤,瓶口冒的熱氣糊了眼鏡片:“等老子當爹了,你得給我兒子當幹爹,聽見沒?”
    人民醫院產科的綠漆牆皮都泡酥了,張強跺著腳上的雪水,鞋底在地磚上蹭出兩道黑印子。範偉蹲在牆角揪頭發,羽絨服後襟蹭了一牆白灰,聽見腳步聲跟彈簧似的蹦起來,眼鏡腿都歪到耳朵後邊去了。
    “你可算來了!”範偉一把攥住他胳膊,手指頭冰得像鐵鉗子,“我丈母娘堵在高速上了,護士說胎位不正可能要剖......”話沒說完自己先打了個哆嗦,後槽牙磕得咯咯響。
    產房的門“咣”地彈開,小護士探出半個身子:“範偉家屬!簽字!”範偉抓筆的手抖得像抽風,圓珠筆尖在紙上戳出好幾個窟窿。張強抻脖子一瞅,樂了:“你兒子跟老子姓範強啊?”抬手照他後腦勺就是一巴掌,“醒醒神!回頭你媳婦撕了你!”
    手術室的燈紅得滲人。範偉跟拉磨的驢似的轉圈,鞋底把地磚都快磨出火星子了。張強摸出半包皺巴巴的紅塔山,還沒點上就被保潔大媽瞪了一眼,隻好把煙夾在耳朵後頭來回搓。
    天蒙蒙亮時,一聲啼哭跟錐子似的紮透了走廊。範偉腿一軟直接出溜到地上,眼鏡片起了一層霧。小護士抱著團粉乎乎的肉球出來,他哆嗦著去接,差點把孩子頭朝下栽了。張強趕緊托住他胳膊肘,瞅見那皺巴巴的小臉樂了:“豁,跟剝了皮的兔子似的。”
    範偉突然把繈褓往張強懷裏一塞,汗津津的腦門頂著他肩膀:“你給起個小名。”張強手忙腳亂托著這團軟肉,聞著奶腥味兒直犯暈。昨晚上看的抗日劇還在腦子裏轉,脫口而出:“叫地雷咋樣?又響又亮!”
    產房門口凝固的空氣裂了道縫。範偉笑得眼鏡直往下滑,鼻涕泡都出來了:“成!等他會跑了,第一個炸你家炕頭!”笑著笑著突然僵住,猛拍大腿:“操!我家煤氣灶上還燉著雞湯!”
    黃銅鑰匙串砸在手心裏,上頭拴著個生鏽的子彈殼。張強認得這玩意兒,新兵連那會兒他倆偷摸去靶場刨的,範偉非說能辟邪。鑰匙齒都磨亮了,還帶著股子醫院消毒水的味兒。
    老家屬院的鐵門被雪糊住了,張強拿肩膀撞開時,鐵鏽渣子簌簌往下掉。砂鍋在煤氣灶上咕嘟,掀開蓋撲了一臉白汽。冰箱門上貼著張便利貼,圓珠筆字被水汽洇開了:“強子,醬油沒了,捎一瓶。”
    樓下小超市的霓虹燈管滋啦亂閃,張強抄著醬油瓶出來,抬頭正好看見三樓病房的窗戶。範偉抱著繈褓在窗前晃悠,拿奶瓶比劃著教“地雷”認人。雪片子撲在張強睫毛上,化成了水珠。
    那年三十兒,範偉抱著裹成粽子的小地雷來拜年。張強他媽剁餃子餡剁得案板咚咚響,三鮮餡的香味混著二鍋頭的辣勁兒往人鼻子裏鑽。酒過三巡,範偉把花生米拋得老高用嘴接:“等小崽子上了學,咱倆盤個燒烤攤!你串肉我收錢,地雷端盤子!”
    張強往嘴裏扔了顆茴香豆:“拉倒吧,就你那酒量,別把客人喝進醫院。”話音沒落,範偉已經出溜到桌子底下打呼嚕了。小地雷趴在他爸背上流口水,把張強的舊軍大衣洇濕了一片。
    轉眼小地雷要上幼兒園了。張強蹲在批發市場玩具攤前,手指頭被變形金剛的棱角硌得生疼。手機在褲兜裏震得腿發麻,範偉的語音一條追著一條蹦出來。
    “強子!老子升區域經理了!”“下個月調去上海總部......”“兄弟對不住啊,說好的一起開店......”塑料擎天柱在張強手裏哢嗒變形,攤主大媽拿蒼蠅拍敲紙箱:“買不買啊?都盤出包漿了!”
    張強甩下五十塊錢,轉身撞翻了一排奧特曼。最新消息是張高鐵票截圖,發車時間明晃晃寫著“0900”。夜市的霓虹燈把雪地染成紫色,他蹲在馬路牙子上啃烤冷麵,辣醬糊了滿手。
    手機屏亮到淩晨三點。語音條錄了刪,刪了錄,最後發出去的隻有句:“上海菜甜了吧唧的,別把牙齁掉了。”發送成功時,早市賣豆漿的三輪車正叮鈴咣啷從身邊過。
    便利店卷簾門拉上去時嘩啦作響。張強卸完貨靠在冰櫃上喘氣,對麵幼兒園的滑梯鍍了層金邊。有時小地雷逃了午睡跑來,作業本攤在收銀台上,圓珠筆尖戳著田字格問:“幹爹,上海電梯真會說話嗎?我爸說電梯喊他範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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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二十三,北風刮得電線杆子鬼哭狼嚎。張強他媽栽在陽台上時,手裏還攥著把沒撒完的小米。icu的燈綠得瘮人,病危通知書在他手裏攥成了鹹菜幹。護士台的電子鍾跳到零點時,監護儀上的波浪線拉直了。
    守靈那晚手機亮了一下,範偉的朋友圈曬著東方明珠,配文金燦燦的:“努力終會被看見。”張強把孝帶子往地上一摔,抄起板凳砸了供桌上的長明燈。火苗躥起來時,他看見玻璃碴子裏映著張扭曲的臉。
    便利店監控拍到那晚收銀機飛出去老遠。硬幣滾進貨架底下,張強跪在地上摸索,指甲縫裏全是灰。生鏽的子彈殼鑰匙扣卡在冰櫃縫裏,拽出來時在掌心劃了道血口子。
    再接到範偉電話是三年後的梅雨天。張強正給冰櫃除霜,冰碴子簌簌往下掉,鈴聲混著雨聲催命似的響。範偉的聲音劈了叉:“那王八蛋律師要搶地雷!你幫我......”
    冰櫃冷氣撲在臉上,張強把凍紅的指頭縮進袖口:“上海大律師都搞不定,找我個賣煙的頂屁用。”電話那頭傳來機場廣播聲,混著小孩哭喊“要幹爹”。張強突然說:“上周地雷順走我兩包泡泡糖,我把他暑假作業撕了當包裝紙。”
    範偉的笑聲混著回音:“隨我!隨我!當年咱倆偷炊事班的臘腸......”話沒說完就嗆住了,咳得撕心裂肺。張強抬頭看便利店掛鍾,分針正好跳過十二點。
    秋分那天冷得出奇。張強彎腰插冰櫃電源時,貨架上的礦泉水突然變成重影。檢查單上“尿毒症”三個字比冰櫃還凍人,他蹲在ct室門口翻通話記錄,最近一條停在半年前:“地雷會背乘法口訣了,吵著要給你打電話。”
    第一次透析時護士拍著他胳膊找血管,針頭戳出四五個眼兒。張強咬著後槽牙數天花板上的黴斑,突然聽見走廊裏哐當一聲,接著是炸雷似的吼聲:“張強!你他媽住院都不吱聲!”
    範偉提著果籃撞進門,西裝皺得像鹹菜幹,左腳的皮鞋幫子都開了膠。張強瞥見他行李箱上的托運標簽,嗤笑出聲:“上海大經理改行跑腿了?”範偉一屁股坐在床沿,蘋果滾到床底下:“辭了!明兒就去配型,不就個腰子嗎......”
    深更半夜,兩個老男人頭對頭啃辣條。範偉被辣得直嗦氣:“新兵連那會兒,你小子順走連長三包紅塔山......”張強把透析管繞在手指上打轉:“放屁!是你把指導員的假發套塞炮仗裏......”查房護士推門時,看見兩張老臉憋笑憋得通紅。
    配型結果出來那天下暴雨。醫生搖頭時,範偉一拳砸在消防栓玻璃上,血混著雨水往下淌。張強倒是樂了:“挺好,不用欠你丫人情。”護士換藥時發現床頭櫃堆滿移植資料,每頁都畫著紅圈圈。
    平安夜監護儀警報響得人心慌。範偉攥著子彈殼鑰匙扣吼:“你他媽敢蹬腿!地雷下禮拜鋼琴比賽......”突然跟觸電似的蹦起來,羽絨服都沒扣就往外衝。
    大雪片子橫著往擋風玻璃上拍。範偉把油門踩到底,老家院牆上的“拆”字被雪埋了半邊。手電筒光掃過結冰的壓水井,二十年前埋鐵盒的地方鼓起個雪包。
    凍土硬得像水泥,範偉掄著菜刀砍了半個鍾頭。鐵盒鏽得打不開,拿磚頭砸開才看見裏頭泛黃的作業紙。藍墨水暈開了,還能看清歪歪扭扭的字:“誰先死另一個抬棺。”後麵按著倆手印,一個缺了小拇指頭——那是張強新兵連被門夾的。
    icu警報響得人腦仁疼。範偉舉著破紙衝進來:“白紙黑字寫的!你他媽想賴賬?”護士要攔,卻見昏迷一周的人睫毛直顫。範偉趴在他耳邊咬牙:“老子從黃浦江遊回來了,你休想......”
    晨光爬上窗台時,張強的手指勾住了輸液管。範偉頂著雞窩頭按呼叫鈴,碰翻了窗台上的保溫桶。雞湯香混著消毒水味兒,監護儀上的波浪線又跳起了舞。
    除夕夜,倆人偷摸在被窩裏看春晚重播。範偉從兜裏掏出二鍋頭,兌在葡萄糖瓶子裏晃悠。小品演到哭墳那段,張強突然說:“便利店二樓空著,改燒烤店吧。”範偉被酒嗆得直捶胸:“成!地雷端盤子,你串肉,我收錢。”
    護士長聞著酒味兒衝進來時,兩個老男人正舉著葡萄糖瓶子碰杯。窗外的煙花映得輸液管亮晶晶的,吊瓶晃啊晃,像極了二十年前大排檔簷下那盞破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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