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巷子裏的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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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川蹬著電動車拐進老巷子的時候,後座的外賣箱還在往下滴水。八月的太陽毒得能把柏油路曬化,他後背的藍色工作服洇出深色汗漬,頭盔裏黏著濕漉漉的劉海。手機導航顯示還有兩百米,他低頭看了眼保溫箱裏用錫紙包好的龍蝦意麵,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這單跑完能拿十二塊配送費。
"讓開!"
尖利的刹車聲刺得人耳膜生疼,周小川猛地抬頭,一輛寶石藍的保時捷911正從巷子口斜衝進來。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他下意識往右擰車把,電動車後輪打滑撞上牆根,保溫箱裏的湯湯水水全潑在了保時捷車頭上。
駕駛座車門"砰"地彈開,細高跟踩在青石板上發出脆響。周小川還趴在地上,先看見一雙裹在黑絲襪裏的小腿,往上是香奈兒套裙收束的腰線,最後對上一雙描著精致眼線的丹鳳眼。女人手裏攥著手機,屏幕還亮著導航界麵。
"你駕照是充話費送的嗎?"她劈頭蓋臉砸過來一句,指甲上鑲著水鑽的食指戳向車頭,"知道補這個漆要多少錢嗎?夠你送三年外賣!"
周小川扶著牆爬起來,膝蓋火辣辣地疼。他瞥了眼車頭,龍蝦醬汁正順著保時捷盾形車標往下淌,突然有點想笑:"大姐,這單行道您逆行進巷子還有理了?要不咱報警讓交警看看行車記錄儀?"
"你叫誰大姐?"女人塗著珊瑚色口紅的嘴唇抿成直線,手機"哢嗒"鎖了屏,"行啊,我正愁沒地方打發時間。"她轉身從副駕拽出愛馬仕包,真皮鏈條甩在車門上啪嗒作響。
周小川摸出屏幕裂成蛛網的手機,120急救電話還沒撥出去,就聽見身後傳來中氣十足的吆喝:"小川!又撞車啦?"開雜貨鋪的王嬸端著洗菜盆探出頭,水珠濺在曬得發白的對聯上,"這回是寶馬還是奔馳?"
"這回是保時捷。"周小川苦笑著轉身,正對上女人漲紅的臉。她忽然慌亂地摸出墨鏡戴上,從牙縫裏擠出句話:"算了,當我倒黴。"高跟鞋轉了個急彎就要往車裏鑽。
"等等!"周小川一瘸一拐攔住車門,"您後視鏡上掛的平安符要掉了。"他伸手把那個褪色的紅色香囊扶正,瞥見內襯繡著"沈"字金線。女人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墨鏡滑到鼻尖,露出泛紅的眼尾。
那天傍晚周小川在診所包紮膝蓋時,怎麽也沒想到三天後會再見到這女人。當時他正蹲在城中村出租屋門口修電動車,抬頭就看見那雙黑絲襪小腿杵在跟前。沈明玉摘了墨鏡,睫毛膏暈成小煙熏:"喂,你會修車?"
"會修電動車。"周小川舉著扳手指指保時捷,"這玩意得去4s店。"
"不是這個。"沈明玉踢了踢他腳邊生鏽的折疊自行車,"這個,能修嗎?"
後來周小川才知道,這輛鳳凰牌二八大杠是沈明玉偷偷從老宅車庫裏拖出來的。她每周三下午都會穿著運動服溜到城中村,跟著周小川的電動車在巷子裏穿行。有時是去菜市場看魚販子殺黃鱔,有時蹲在修鞋攤前看老師傅納千層底。有次她在餛飩攤被辣椒油嗆出眼淚,周小川遞上礦泉水時,她突然說:"我叫沈明玉,明亮的明,玉石的玉。"
轉折發生在九月的一場暴雨。周小川送完最後一單奶茶,看見沈明玉的保時捷歪在積水裏。她裹著burberry風衣縮在駕駛座,車載音響放著《卡農》,雨刷器瘋狂擺動也掃不開傾盆大雨。
"沒帶傘?"周小川敲開車窗,雨水順著安全帽往下淌。
沈明玉攥著方向盤的手指關節發白:"我爸要把我嫁給林氏集團的公子。"車載顯示屏突然亮起來電提示,"沈世昌"三個字在黑暗裏一跳一跳。
後來周小川常想,如果那天沒拽著沈明玉衝進雨裏,沒帶她躲進快遞站的塑料棚,沒在她冷得發抖時把外賣衝鋒衣裹在她身上,故事會不會不一樣。但當時他隻聽清沈明玉帶著哭腔說:"下周訂婚宴,你要不要來搶婚?"
訂婚宴當天,周小川穿著租來的西裝混進酒店。水晶吊燈晃得他眼暈,他摸著後廚通道的防火門,突然被拽進儲物間。沈明玉鳳冠霞帔靠在麵粉袋上,金線刺繡硌得他手心發癢。
"你真來了?"她耳墜上的東珠掃過他下巴,"等下我數到三,你就..."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保安的對講機雜音。沈明玉突然扯斷珍珠項鏈,雪白珠子劈裏啪啦砸在鐵皮櫃上。她抓起消防斧塞給周小川:"砸窗!"
他們在消防通道狂奔時,沈明玉的高跟鞋早就不知丟在哪裏。周小川背著她翻過酒店後牆,看見自己的電動車停在梧桐樹下,外賣箱裏還插著朵蔫了的玫瑰。後視鏡裏追來的保鏢越來越近,沈明玉突然咬住他耳朵:"往左拐!進防空洞!"
潮濕的隧道裏,手機電筒光照出沈明玉膝蓋上的擦傷。她撕開婚紗裙擺給他包紮手臂傷口,突然笑出聲:"你租的西裝開線了。"周小川摸到袖口脫線的黑線頭,也笑了:"這單配送費可太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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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城鄉結合部的汽車旅館躲了三天。第四天清晨,周小川買早餐回來時,看見門口停著五輛黑色奔馳。穿唐裝的老人拄著紫檀拐杖,腳邊落著被撕碎的婚紗碎片。
後來周小川在病床上清醒時,聞到了熟悉的香奈兒五號香水味。沈明玉坐在床邊削蘋果,刀刃下的果皮連成長長一條。"我爸說給你五十萬。"她沒抬頭,"我說不行,至少六十萬。"
周小川盯著她無名指上的鑽戒:"林公子對你好嗎?"
"昨天他問我為什麽總來城中村。"蘋果皮突然斷了,"我說這裏餛飩湯裏會加蝦皮。"她把蘋果塞進周小川手裏,戒指在晨光裏閃得刺眼,"下周我移民去瑞士,你要不要來機場送我?"
出院那天,周小川在巷子口看見那輛鳳凰自行車。生鏽的車鈴上係著褪色的平安符,內襯的金線"沈"字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他跨上車蹬了兩步,後輪鋼圈發出咯吱輕響,像極了防空洞裏沈明玉撕婚紗時的聲音。
消毒水的氣味裏混著沈明玉發梢的茉莉香,周小川咬了口蘋果,酸甜的汁水在舌尖漫開。床頭櫃上的青花瓷花瓶裏插著蔫頭耷腦的野菊花,花瓣邊緣泛著焦褐色,像是被烈日曬傷的蝴蝶翅膀。
"六十萬能在三環買半個廁所。"沈明玉的刀刃卡在蘋果核裏,銀色小刀映出她顫抖的睫毛,"夠你開家修車鋪,再娶個會過日子的姑娘。"
周小川盯著輸液管裏勻速下墜的水珠:"上回修你那輛鳳凰牌,車鏈子缺了三個齒輪。"他從枕頭底下摸出個鐵皮糖盒,倒出三枚鏽跡斑斑的齒輪,"老物件經不起折騰。"
走廊突然傳來皮鞋敲擊地磚的脆響,沈明玉像受驚的貓似的彈起來。雕花木門被推開時帶進一陣檀香味,沈世昌的龍頭拐杖先點了進來。老人用拐杖尖挑起地上的蘋果皮,轉頭對保鏢說:"把小姐請去車上。"
四個黑西裝圍上來時,周小川突然抓住沈明玉的手腕。鑽戒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沈明玉腕間的卡地亞手鐲撞在床欄上,發出清越的金屬顫音。
"放開!"沈世昌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你以為在演電視劇?"
"爸!"沈明玉突然抓起水果刀抵住脖子,刀尖在雪白的皮膚上壓出紅痕,"讓他說完!"
周小川鬆開手,從病號服口袋裏摸出張皺巴巴的彩票:"上周替您買的雙色球,中了兩千塊。"他把彩票塞進沈明玉的珍珠手包,"修車鋪開張那天,能來剪彩嗎?"
沈明玉被拖出病房時,高跟鞋在門檻上磕掉了一隻。周小川彎腰撿起那隻紅色漆皮高跟鞋,鞋跟內側用金筆寫著"y",像是某種神秘的符咒。
三個月後,周小川的"鳳凰修車鋪"開在防空洞東出口。開業那天飄著細雨,他蹲在雨棚下給那輛二八大杠換輪胎,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跑車轟鳴。寶石藍保時捷停在積水中,車窗降下半寸,露出林公子蒼白的側臉。
"明玉上個月流產了。"男人指間的雪茄在雨霧裏明滅,"她說夢見個傻子騎著鳳凰牌自行車,車筐裏裝滿紅蘋果。"
周小川手裏的扳手砸在水泥地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挽起的褲腳。他抬頭望著防空洞頂瘋長的爬山虎,忽然想起暴雨夜沈明玉蜷縮在快遞棚的模樣。她當時哼著走調的《甜蜜蜜》,腳趾甲上還沾著龍蝦意麵的醬汁。
第二天清晨,周小川在修車鋪門口發現個繈褓。嬰兒胸口別著枚褪色的平安符,內襯的金線"沈"字被奶漬洇得模糊。繈褓裏塞著張瑞士機票,背麵用口紅寫著潦草的字跡:"他笑起來有龍蝦味。"
警笛聲從巷子口傳來時,周小川正把嬰兒綁在胸前蹬三輪車。懷裏的奶娃娃攥住他油膩的食指,咯咯笑著流口水。後視鏡裏閃過黑色奔馳的車標,他猛蹬車拐進菜市場,魚販子老張甩過來條活蹦亂跳的鯽魚:"喲,小川當爹啦?"
十年後的清明節,周小川帶著兒子去西山公墓。男孩踮腳把野菊花放在無名碑前,突然指著遠處驚叫:"爸!鳳凰!"周小川轉頭望去,隻見個穿香奈兒套裙的女人蹲在墓碑叢中,手裏握著三枚生鏽的齒輪。
斜雨打濕了碑上照片,沈明玉永遠定格在二十八歲的笑顏。周小川摸出那張泛黃的瑞士機票,發現背麵還有行小字:"防空洞第三個岔路口右轉,有輛二八大杠。"
男孩蹦跳著往山洞方向跑,周小川望著墓碑前新鮮的蘋果核,突然笑出了眼淚。雨絲裹著油條攤的叫賣聲飄過來,空氣裏浮動著若有若無的龍蝦香氣。
防空洞深處,那輛鳳凰牌自行車安靜地立在角落,車筐裏放著一枚嶄新的平安符。周小川伸手取下,發現內襯繡著"川"字金線。男孩好奇地撥動車鈴,清脆的鈴聲在隧道裏回蕩,仿佛十年前那個雨夜,沈明玉撕開婚紗裙擺時的笑聲。
"爸,這車能騎嗎?"
"能。"周小川把兒子抱上後座,"抓緊了。"
他們騎著車衝出防空洞,陽光穿過雨簾灑在青石板上。巷子盡頭,一輛寶石藍保時捷緩緩駛過,車窗裏飄出熟悉的《卡農》旋律。周小川低頭看了眼胸前的平安符,突然明白沈明玉當年為什麽總愛來城中村——這裏沒有沈世昌的紫檀拐杖,沒有林公子的雪茄,隻有最真實的人間煙火氣。
"爸,我們去哪?"
"去修車鋪。"周小川蹬著車拐進巷子,"今天有輛保時捷要來補漆。"
男孩在後座晃著腿,嘴裏哼著走調的《甜蜜蜜》。周小川望著巷子盡頭那抹寶石藍,忽然覺得六十萬確實能在三環買半個廁所,但買不來防空洞裏的笑聲,買不來暴雨夜的溫暖,更買不來這輛載著回憶的鳳凰牌自行車。
雨停了,陽光穿過雲層灑在青石板上。周小川蹬著車,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龍蝦意麵灑在保時捷車頭的下午。他知道,有些故事注定沒有結局,就像巷子裏的鳳凰,永遠飛不出這座城,卻能在記憶裏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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