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董大柱和秀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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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地上叮叮咣咣的敲打聲吵得人耳朵疼,董大柱抹了把汗,低頭看見手背上又多了道血口子。他蹲在水泥管後頭啃冷饅頭,褲兜裏手機震得腿發麻。是醫院來的短信:"董建國家屬,今日欠費已超三萬,請盡快補繳。"
    "大柱!"工頭老張一腳踢開腳邊的鋼筋,"磨蹭啥呢?十六樓那堆磚頭今天必須搬完!"董大柱慌忙把最後一口饅頭塞進嘴裏,起身時眼前黑了一瞬。他扶著牆緩了會兒,摸著兜裏皺巴巴的存折——裏頭就剩七百二,還不夠給爹輸兩天液的。
    那天收工後,他在夜市攤子前站了老半天。炒粉的香氣勾得肚子咕咕叫,最後還是拐進巷子買了兩個五毛錢的饅頭。走到出租屋樓下時,路燈底下站著個穿白裙子的姑娘,腳邊立著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
    "大哥,能借個火不?"姑娘說話帶著點南方口音,月光照得她手腕上的銀鐲子發亮。董大柱摸遍全身才想起來自己戒煙兩年了,那姑娘卻噗嗤笑出聲:"你這人真有意思,借個火還能摸褲襠?"
    董大柱臊得滿臉通紅:"我、我沒......"話沒說完,姑娘突然彎腰咳嗽起來,單薄的身子抖得像風裏的紙片。他這才看清她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你發燒了?"
    "沒事,睡橋洞凍的。"姑娘擺擺手,拎起編織袋要走,身子卻晃了晃。董大柱下意識扶住她胳膊,觸手滾燙。"跟我上樓吧,"他說完自己都嚇一跳,"我睡工地,這屋空著。"怕人誤會似的又補了句:"被褥都是新的!"
    二十平的單間裏,姑娘蜷在木板床上像隻病貓。董大柱翻出退燒藥,聽見她含混地說:"我叫繡娘,蘇繡的繡......"話沒說完就昏睡過去。他蹲在樓道裏抽了半宿煙,最後把存折裏七百塊錢全取出來塞在枕頭底下。
    第二天晌午,董大柱頂著大太陽扛水泥,突然聽見有人脆生生喊他名字。繡娘戴著工地發的黃安全帽,寬大的工服袖子卷到胳膊肘,正把磚頭碼得整整齊齊。"你這身子還沒好......早好啦!"繡娘把磚頭摞得比人還高,"我在老家采石場幹過,力氣大著呢!"
    工頭老張叼著煙過來巡查,眼睛黏在繡娘纖細的腰身上:"新來的?身份證看看。"繡娘掏證件時,董大柱看見她手指頭纏著創可貼。"喲,還是少數民族?"老張彈了彈煙灰,"晚上跟我去對賬?"
    "她不去!"董大柱橫插進來。老張眯起三角眼:"董大柱,你爹欠醫院的錢......我去。"繡娘突然出聲,笑得眼睛彎彎,"正好跟張哥學學記賬。"
    那天半夜,董大柱蹲在出租屋樓下數螞蟻。聽見腳步聲一抬頭,繡娘哼著小曲兒轉著鑰匙圈,裙擺上沾著幾點暗紅。"他把酒瓶砸我頭上了,"她摸摸額角結痂的傷口,"不過現在他得在醫院躺三個月。"
    董大柱這才看見她手裏攥著個牛皮紙袋,裏頭是五遝鈔票。"醫藥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繡娘把袋子塞他懷裏,"剛好五萬,明天去交住院費。"董大柱手直抖:"你這是犯法的......放心,"繡娘眨眨眼,"他醒過來隻會記得自己摔了個狗吃屎。"
    從那天起,工地上都傳新來的姑娘是個活菩薩。誰家娃上學缺錢,她就帶著人去要債;哪家老人被保健品騙了,她能把騙子忽悠得倒貼錢。隻有董大柱發現,每次幫完人,繡娘手指頭上的創可貼就會多幾個。
    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繡娘在出租屋和麵,突然說了句:"大柱,我要走了。"董大柱正在修漏水的龍頭,扳手咣當砸在地上。"我爸的債還沒......早還清了。"繡娘把麵團摔得啪啪響,"醫院賬戶餘著二十萬,工頭那王八蛋賠了套商品房,明天去過戶。"
    董大柱紅了眼眶:"你當我是什麽?施舍的叫花子?"繡娘突然抄起擀麵杖敲他腦袋:"榆木疙瘩!老娘跟了你半年,真當我是女雷鋒?"董大柱被打蒙了,聽見她又說:"我們族裏規矩,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許。你要不樂意,我明天就回雲南......"
    話沒說完就被董大柱攔腰抱住,麵盆扣在地上白花花一片。繡娘咬他耳朵:"輕點兒!肚子裏有崽了!"董大柱手忙腳亂要鬆手,又被她拽回去:"騙你的,不過現在可以有......"
    開春時,繡娘在服裝市場支了個裁縫攤。別人三天做條裙子,她半天能縫十件。有回隔壁老板娘偷看,回來說繡娘不用縫紉機,手指頭快得都出殘影了。董大柱送貨路過聽見,心裏咯噔一下。
    清明那天暴雨,董大柱提前收工回家,看見繡娘蹲在衛生間,一盆血水紅得刺眼。她手裏攥著團帶血的紗布,見他進來慌忙往身後藏。"早說了你別接那麽多活......不是累的,"繡娘臉色比紙還白,"我們族裏女子都這樣,每月得放次毒血。"
    深夜,董大柱摸到她手腕上的銀鐲子刻著古怪花紋,內側有一行小字:織造司丙申年製。他摸出手機剛要查,繡娘突然翻身壓住他:"查戶口啊?不如查查你兒子今天踢了我十八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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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出生在七夕夜,外頭下著太陽雨。產房裏突然停電,護士剛喊備用電源,滿室亮起藍瑩瑩的光。董大柱看見繡娘指尖繞著銀絲,在牆上織出個發光的大蜘蛛網。"別看......"她虛弱地笑,"嚇著孩子......"
    出院那天,兩個穿黑西裝的人堵在門口。領頭的是個疤臉,說話像含著糖:"織造司第七代傳人,違規使用天衣技法,跟我們回去受審吧。"繡娘把孩子塞給董大柱,銀鐲子突然變成把剪刀:"告訴兒子,他娘是織星星的仙女。"
    後來董大柱總坐在天台上教兒子認星星:"那顆最亮的是你娘,旁邊七顆小的是她丫鬟。"五歲的小子奶聲奶氣問:"媽媽什麽時候回來看我的獎狀呀?"董大柱摸著他手腕上的銀鐲子:"等天上星星都眨眼睛的時候......"
    暴雨砸在鐵皮屋頂上像放鞭炮,董大柱攥著兒子的小手站在服裝市場門口。五歲的豆豆踮腳夠著玻璃門上的招租啟事,忽然指著對麵新開的婚紗店喊:"爸爸快看!媽媽在發光!"
    櫥窗裏假人模特披著件月白色旗袍,襟口盤著銀絲雲紋。董大柱呼吸一滯,那針腳細得跟繡娘當初給他補工作服時一模一樣。店門吱呀開了條縫,穿墨綠旗袍的老板娘探出頭:"給孩子買衣裳?"
    "這旗袍..."董大柱嗓子發緊,"誰做的?"
    "蘇州來的老師傅,三個月才得這麽一件。"老板娘丹鳳眼斜挑,"想要得預定,定金五千。"話音未落,豆豆突然掙脫他的手,炮彈似的衝進裏屋。董大柱追進去時,看見兒子正抱著個女人的小腿喊媽媽。
    女人轉過身,右臉有道蜈蚣似的疤。董大柱的心沉到穀底——不是繡娘。"哪來的野孩子?"疤臉女人甩開豆豆,腕上銀鐲叮當響。董大柱突然暴起,抄起裁衣剪抵住她喉嚨:"你們把繡娘怎麽了?"
    "董先生好大脾氣。"裏間轉出個拄拐杖的老頭,手裏盤著兩個鐵核桃,"去年七夕,織造司天牢走水,燒了七間蠶室。"鐵核桃哢哢響得像催命,"聽說有人看見繡娘抱著火蠶跳了化龍池。"
    董大柱手一抖,剪子劃破女人脖頸。血珠濺在雪白緞麵上,竟開出朵紅梅花。"化龍池通著錢塘江,"老頭杵了杵拐杖,"上個月十八,漁民撈著件會發光的衣裳......"
    豆豆突然哇地哭出聲。董大柱低頭看見兒子手腕的銀鐲子燙得通紅,空中飄起焦糊味。疤臉女人臉色驟變:"火蠶認主!快攔住那孩子!"已經晚了,豆豆周身騰起藍火,銀鐲熔成液體滴在地上。火焰中傳來繡娘的聲音:"大柱,帶孩子跳窗!"
    玻璃爆裂聲驚動了整條街。等消防車呼嘯而來時,人們隻看見婚紗店外牆焦黑一片。夜市賣炒粉的老王跟人比劃:"好家夥,那爺倆跟蜘蛛俠似的,順著發光絲線就蕩到對麵樓頂了!"
    三天後的深夜,董大柱背著兒子摸進廢棄紡織廠。月光從破窗漏進來,照見車間正中擺著台老式織布機。豆豆忽然指著房梁:"媽媽在織星星!"
    繡娘赤腳懸在半空,十指纏繞著銀河般的光絲。她足尖每點一下,空氣就泛起水波紋。"傻站著幹啥?"她頭也不回,"追兵還有二十分鍾到。"
    董大柱把兒子塞進裝棉紗的木箱,轉身抄起鐵棍:"這回你別想跑。"繡娘噗嗤笑了,腕上翻出新打的銀鐲:"當年教你打架,還是心太軟。"她指尖一彈,光絲纏住鐵棍化作長槍,"記住,捅腰眼比捅心口疼。"
    廠門外傳來急刹聲。疤臉女人帶著十幾個黑衣人闖進來,手裏都握著銀光閃閃的剪刀。"叛逆繡娘,私授凡人天衣技法,按律當誅九族!"
    繡娘翻身落地,光絲在身後織成巨網:"我兒早不是凡人。"她扭頭衝董大柱喊,"帶豆豆去鍋爐房!"董大柱剛要動,疤臉女人甩出剪刀直取豆豆麵門。繡娘腕上銀鐲應聲碎裂,化作千百銀針暴射而出。
    混戰中,董大柱瞥見繡娘後腰滲出血跡。他想起七年前產房裏的藍光,想起每月消失的帶血紗布,紅著眼撞開黑衣人。繡娘卻突然收網,光絲裹住追兵吊上房梁。"走啊!"她嘴角溢出血絲,"鍋爐房第三根管子......"
    爆炸聲震落牆灰時,董大柱護著兒子鑽進地下管道。黑暗中,豆豆腕上重新凝結的銀鐲幽幽發亮。繡娘的聲音從鐲子裏傳出來,斷斷續續像接觸不良的收音機:"往東走...錢塘江入海口...二十年前我在礁石下埋了......"
    三個月後,舟山漁村來了對修船工父子。豆豆曬得黝黑,成天舉著個銀鐲子跟海浪說話。有天台風過境,他在防波堤上撿到個漂流瓶,裏頭塞著半幅燒焦的錦帕,繡著半句詩:天上人間會相見。
    當晚,董大柱被兒子的尖叫驚醒。豆豆站在月光裏,身上裹著件流光溢彩的紗衣,小臉哭得皺巴巴:"媽媽被大蜘蛛抓走了!"他指著頭頂星空,銀河突然扭曲成漩渦,隱約可見亭台樓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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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你看!"豆豆猛地扯開衣襟,心口浮現蜘蛛紋身,"媽媽說等我十八歲,就能織天梯......"董大柱摸到兒子後背全是汗,卻聽見海浪聲中混著銀鈴般的輕笑。窗台上不知何時落了隻藍尾鵲,叼來半片帶血的銀鐲。
    豆豆十八歲生日那晚,錢塘江大潮轟隆隆拍著堤岸。董大柱蹲在漁船甲板上補網,聽見兒子在艙裏翻箱倒櫃。"爸!我媽留的錦帕發光了!"豆豆舉著半片焦黑的綢緞衝出來,胸口蜘蛛紋紅得發燙。
    江麵突然浮起千萬點藍光,像有人撒了把星星。浪頭裏鑽出個穿蓑衣的老頭,手裏釣竿掛著盞琉璃燈:"小子,要見你娘得交買路錢。"豆豆剛要摸口袋,老頭魚竿一甩鉤走他腕上銀鐲:"織造司的追魂鎖也敢戴?"
    董大柱抄起船槳橫在胸前:"你到底是哪路的?"老頭掀開鬥笠,左眼蒙著蜘蛛紋眼罩:"二十年前給繡娘遞剪刀的獄卒。"他掏出個蠶繭扔在甲板上,"化龍池水泡過的火蠶,能燒穿三十三重天。"
    蠶繭裂開的瞬間,豆豆胸口紋身竄出火苗。老頭跳上船舷大喊:"快織!趁著子時潮信!"豆豆手指不受控地舞動,空中藍火凝成絲線,眨眼間編出張冒著熱氣的漁網。
    "撒網!"老頭一腳把董大柱踹下船。漁網兜住個漩渦,拽上來個渾身纏滿銀絲的女人。董大柱泡在水裏傻了——繡娘臉上蜈蚣疤都沒變,就是頭發全白了。
    "愣著幹嘛?"繡娘扯斷嘴上的絲線,"我身上纏的是天罰索,得用活人血......"話沒說完,豆豆已經劃破手掌按上去。銀絲觸血即化,江麵突然炸起十丈高的水柱。
    老頭在浪頭裏罵罵咧咧:"要親熱回去親!織造司的巡天船來了!"東邊天上真冒出個船形黑影,甲板上密密麻麻站著握剪刀的黑衣人。
    繡娘抓起蠶繭塞進豆豆嘴裏:"吞了!"轉身推董大柱上船,"帶孩子走!"豆豆喉嚨鼓起大包,張嘴噴出團藍火。火光裏飛出隻車輪大的蜘蛛,馱起三人直衝雲霄。
    巡天船上射出銀絲網,蜘蛛揮爪撕得粉碎。繡娘趴在蜘蛛背上教兒子:"左三右四,挑他們的膻中穴!"豆豆指尖火絲亂飛,黑衣人像下餃子似的往下掉。
    蜘蛛突然慘叫一聲,肚子上插著把金剪刀。疤臉女人立在船頭冷笑:"姐姐,當年你搶我火蠶時可沒教過這招。"繡娘吐出帶血的銀絲:"董大柱,帶孩子去撞桅杆!"
    漁船大小的金桅杆轟然倒塌,巡天船歪斜著墜向江麵。蜘蛛趁機鑽進雲層,豆豆看見媽媽後背插滿金剪刀。"娘!別嚎!"繡娘咳著血沫子笑,"早該死了,偷了二十年陽壽......"
    董大柱抖著手去捂傷口,血卻從指縫往外噴。繡娘扯下發白的鬢角纏在他手上:"給孩子說,他娘在瑤池開了個裁縫鋪......"話沒說完人就散了,化作滿天銀絲落在潮頭。
    第二天清早,漁村都在傳有對父子乘蜘蛛上天了。豆豆跪在雲堆裏哭得打嗝,董大柱攥著把銀絲往兒子身上纏:"你娘教你織天衣不是讓你哭的!"蜘蛛突然開口說人話:"往前九千裏是南天門,繡娘在誅仙台受刑......"
    南天門外,繡娘被吊在誅仙柱上。豆豆十指翻飛織出火網,燒得看守天兵吱哇亂叫。董大柱掄著蜘蛛腿當棍使,愣是砸開玄鐵鎖鏈。繡娘癱在他懷裏笑:"呆子,把我織進你衣裳......"
    玉帝坐在淩霄殿打噴嚏,看著監控鏡罵娘:"哪個混賬把蜘蛛精放進來的?"太白金星捋著胡子嘀咕:"還不是您當年批的姻緣簿......"
    蜘蛛馱著一家三口撞破北天門時,晚霞燒紅了半邊天。豆豆把最後一絲雲彩織成鬥篷,聽見媽媽在耳邊哼小調:"天孫織錦難為匹,人間煙火最相思......"
    十年後的七夕夜,杭州城裏新開了家"織女繡坊"。老板娘一頭銀發用木簪挽著,正教個小姑娘繡並蒂蓮。櫃台後頭坐著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笨手笨腳地在給件藍布褂子釘扣子。
    "爸!"穿高中校服的少年衝進來,"我考上清華美院了!"老板娘手裏的針線頓了一下,銀絲在陽光下閃了閃。漢子撓撓頭:"你媽早算準了,連校服都給你織好了。"
    少年低頭看校徽,發現針腳裏藏著行小字:天衣無縫處,自有鵲橋通。窗外突然飛過隻藍尾鵲,嘴裏叼著根亮閃閃的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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