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青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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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順把電瓶車停在梧桐樹蔭下的時候,褲兜裏手機又震起來。掏出來一看,屏幕上是經理發來的語音條,點開就是劈頭蓋臉一頓罵:"你小子又繞路去喂野貓了是不是?三單超時投訴,這月績效扣五百!"
    "天地良心,今兒連貓毛都沒見著。"他抹了把脖子上的汗,電動車後座堆著半人高的快遞箱,捆貨的皮筋勒得泡沫箱邊角都變了形。八月正午的柏油馬路蒸得人眼前發暈,遠處工地打樁機的咚咚聲像是直接砸在腦仁上。
    拐進城中村逼仄的巷子時,車軲轆碾過塊碎磚頭,整輛車猛地往右傾斜。王順手忙腳亂去扶快散架的快遞堆,餘光瞥見個青影子從巷子深處竄出來。等他反應過來,車把手已經被雙骨節分明的手攥住,快遞箱擦著那人白襯衫堪堪停在他鼻尖前。
    "當心。"
    王順抬頭看見張薄得像紙片的臉,男人約莫四十出頭,眉骨有道寸長的疤,鬆垮的襯衫領口露出半截褪色的紅繩。最紮眼的是他右耳垂晃著枚銅錢耳墜,邊緣都磨得發亮了。
    "謝、謝謝啊。"王順趕緊跳下車,泡沫箱上膠帶被曬得發黏,沾了滿手灰。男人退後半步打量他車後座的快遞,忽然伸手戳了戳最頂上那個貼著"易碎品"標簽的箱子:"這個要送去哪兒?"
    "前頭廢品站旁邊那棟紅磚樓,203。"王順邊說邊掏手機核對地址,突然發現屏幕裂了道縫,"操,準是剛才摔的。"
    男人從褲兜摸出串鑰匙,銅錢耳墜在太陽底下晃出個光斑:"我捎你過去。"沒等王順反應過來,他已經轉身往巷子深處走,鑰匙圈在指尖轉得嘩啦響。王順推著車跟在後頭,七拐八繞穿過晾滿床單的窄巷,停在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前。
    門軸吱呀響著推開時,王順差點被揚起的灰塵嗆個跟頭。等眼睛適應了昏暗,他看見院當中站著匹通體青灰的馬,鬃毛像潑了墨似的黑,聽見動靜轉過頭來,濕漉漉的鼻頭正對著他。
    "這...城裏能養馬?"王順舌頭打結。男人已經解開拴馬繩,青驄馬前蹄在地上刨了兩下,噴出的鼻息驚飛了牆頭兩隻麻雀。
    "比四個輪子的快。"男人把快遞箱捆上馬背,動作熟練得像是天天幹這個,"我姓張,叫我老張就行。"青驄馬忽然用腦袋頂他後背,老張笑著往它嘴裏塞了塊方糖:"饞鬼,這是小王。"
    那天下午王順見識了什麽叫風馳電掣。青驄馬載著他在城中村穿街走巷,四個蹄子敲在水泥地上像打快板。203的獨居老太太開窗取快遞時眼珠子都快瞪出來:"小夥子改行當鏢師啦?"
    就這麽跑了小半個月,王順的投訴記錄清零不說,還混成了片區裏的名人。老張總蹲在廢品站牆根底下抽煙,銅錢耳墜在煙霧裏晃蕩:"青驄就愛跑,你當陪它散心。"有天收工早,王順拎著兩瓶啤酒翻進馬廄,看見老張拿把木梳給馬通鬃毛,梳齒卡在個陳年疤痕上。
    "這是舊傷?"
    老張手頓了頓:"十年前在賽馬場落下的。"青驄馬突然昂頭嘶鳴,驚得隔壁院子看門狗狂吠不止。月光漏過棚頂破洞,王順瞧見老張摸著馬脖子低聲說了句什麽,銅錢耳墜閃了下,又暗下去。
    變故來得比雨季還急。那天王順照例往馬背上捆快遞,巷口突然橫進來輛黑色路虎。車門一開,下來個戴大金鏈子的胖子,後頭跟著倆花臂小夥。王順認得那車牌,建材市場的龍哥,放高利貸的。
    "張老板,躲這兒遛馬呢?"龍哥吐掉牙簽,金鏈子卡在雙層下巴裏,"連本帶利八十萬,這馬廄倒是挺別致啊。"青驄馬突然焦躁地甩頭,韁繩在老張手裏繃成直線。王順看見老張後頸的肌肉突突直跳,銅錢耳墜晃得厲害。
    "下個月..."
    "就今兒!"龍哥突然伸手去扯韁繩,"這馬看著能抵個零頭。"青驄馬揚蹄的瞬間,王順抄起牆角的鐵鍬就往前衝。混亂中不知道誰喊了聲"報警",等警笛聲由遠及近,龍哥那夥人早鑽進車沒影了。
    那晚馬廄的燈泡壞了,月光把青驄馬的影子拉得老長。老張蹲在牆角數藥片,白色的小藥丸在掌心嘩啦作響:"胃癌晚期。"他說得輕描淡寫,像是講別人的事,"青驄當年替我贏過三十場,現在該我護著它了。"
    王順捏扁了手裏的啤酒罐。遠處高架橋上有列車呼嘯而過,帶起的風掀開青驄馬的鬃毛,露出底下藏著的一塊暗紅色胎記,形狀像枚銅錢。
    後來半個月龍哥再沒露麵。立秋那天特別悶,青驄馬不肯吃草料,一個勁用腦袋頂老張的腰。王順送完最後一單拐進巷子,看見馬廄門前圍了七八個人。龍哥蹲在馬路牙子上啃西瓜,紅瓤汁水順著指縫往下滴。
    "張老板住院了?"西瓜籽噗地吐到王順鞋麵上,"你說這馬要是跑丟了..."話音未落,青驄馬突然掙脫韁繩衝出來,王順下意識抓住馬鞍,整個人被帶得騰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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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聲在耳邊炸開的瞬間,王順想起老張說過的話。青驄馬跑起來像貼著地皮飛的箭,後頭汽車引擎聲越來越遠。等拐上江濱大道,王順才發現手心全是血——韁繩早勒進肉裏了。
    馬是在跨江大橋中段停下的。青驄馬前蹄揚起又重重落下,王順滾落在地時看見橋欄外掛著個人。老張半個身子懸在江麵上,手指死死摳著水泥縫,病號服被風吹得鼓起來。
    後來監控錄像顯示,那匹瘋馬是如何在車流中精準避讓,如何用牙齒叼住老張的後領。王順趴在橋欄上拉人時,看見青驄馬眼睛裏映著江麵的波光,像是要淌出淚來。
    老張是在霜降那天走的。王順去殯儀館送他,發現銅錢耳墜不見了。夜裏他蹲在馬廄添草料,青驄馬忽然用濕鼻子碰他耳朵。月光照在馬脖子那塊胎記上,王順眯起眼——那形狀分明是枚鑰匙孔。
    第二天馬廄空了。王順在食槽底下摸到個生鏽的銅錢,穿著褪色的紅繩。去醫院的路上,他拐進老巷子買紙錢,糧油店老板娘探頭喊:"小王,有你的信!"
    牛皮紙信封裏掉出張泛黃的照片。二十歲的老張穿著騎手服,胸口掛著金牌,身旁的青色賽馬昂首挺立。照片背麵潦草地寫著:"青驄原名追風,零八年汶川地震救過六人,左前腿鋼板至今未取。"
    王順站在郵筒前發了很久的呆。風卷著枯葉擦過腳邊,恍惚間又聽見馬蹄聲嘚嘚作響,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從來都在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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