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石匠與望夫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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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頭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的時候,屋簷下的麻雀正嘰嘰喳喳啄著米粒。他眯眼看著村口那條黃泥路,煙鍋子在青石板上磕出悶響:"青山啊,秀蘭那閨女又在後山鑿石頭呢。"
    李青山把剛雕好的石獅子擺到太陽底下,石灰簌簌往下掉。他頭也不抬:"爹,您就讓她鑿吧,她說要刻個鎮山的神獸。"手指蹭過石獅子的眼睛,那裏還留著道淺淺的劃痕——前天秀蘭非要試試刻眼珠子,結果鑿子一偏劃傷了手,血珠子濺在石頭上像開了一串紅梅。
    "你個榆木疙瘩!"老李頭急得直拍大腿,"人閨女天天往你這破石場跑,你當她是稀罕這些石頭?人家是稀罕你!"
    院牆外忽然傳來"撲哧"一聲笑。李青山抬頭就看見藍布衫角在牆頭晃,牆根底下露著半截繡著紅鯉魚的布鞋。他耳朵尖發燙,手裏的鑿子"當啷"砸在青石板上:"秀蘭!"
    姑娘從牆後轉出來,兩條油黑的大辮子甩得歡快。她懷裏抱著個粗陶罐,臉蛋比罐口插的野山茶還紅:"李叔,我娘新醃的辣蘿卜,讓給你們送點。"眼睛卻瞟著李青山腳邊新刻的石貔貅,"這爪子是不是短了點兒?"
    "你懂啥!"李青山梗著脖子蹲下去,手指頭量著石獸的腳掌,"貔貅要踏得住財..."話沒說完就覺著後脖頸一涼,秀蘭冰涼的指尖戳在他曬得發紅的皮膚上:"昨兒下雨積水,後山崖壁上滲出來塊怪石頭,像個人影呢!"
    這話把老李頭也勾起來了。老爺子煙杆子往腰帶裏一插:"走,瞧瞧去!"
    三個人深一腳淺爬到後山,日頭已經西斜。赭紅色的崖壁上果然凸起塊人形石頭,夕陽給石麵鍍了層金邊。秀蘭踮著腳摸那石頭的臉:"你們看,這眉眼像不像王阿婆家供的菩薩?"
    李青山突然"咦"了一聲。他常年握鑿子的粗糲指腹擦過石像腰部,那裏有道寸許長的天然裂紋,倒像是被利器劈出來的舊傷。山風打著旋兒卷過來,石縫裏忽然傳出"嗚嗚"的哨音,驚得秀蘭往後一縮,正撞進李青山懷裏。
    老李頭盯著石頭看了半晌,煙鍋子裏的火星子明明滅滅:"這石像...怕是有年頭了。"
    那天夜裏下起暴雨。李青山夢見自己在鑿那尊石像,每鑿一下就有血從石縫裏滲出來。雷聲炸響時他驚坐起來,聽見院門被拍得山響。開門就見秀蘭渾身濕透站在雨裏,嘴唇白得嚇人:"石頭...後山那尊石像在發光!"
    等他們舉著手電筒趕到後山,崖壁上空空如也。雨水衝刷過的泥地上留著個兩尺見方的深坑,坑底散落著暗紅色的碎石,像是凝固的血痂。
    第二天全村都傳遍了,說是山神顯靈。王阿婆挎著香籃來石場找李青山,顫巍巍的手指著後山方向:"得刻個新石像鎮著,要不準要出禍事!"
    李青山蹲在青石板上畫圖樣,秀蘭往他搪瓷缸裏添熱水:"刻個啥?麒麟?贔屭?"
    "刻個人。"李青山咬著鉛筆頭,炭筆在紙上勾出個模糊輪廓,"就刻...刻個護山的女神。"
    開工那日是個大晴天。秀蘭幫著和泥灰,看李青山把整塊青金石推進石場。鑿子碰上石頭的瞬間,不知哪飛來隻翠鳥,正正撞在石料上。李青山彎腰撿起鳥屍,發現鳥喙上沾著金粉似的碎屑。
    "這石頭不對勁。"他撚著金粉對秀蘭說,"你聞,有股子廟裏燒香的味兒。"
    秀蘭湊近嗅了嗅,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等緩過氣,她眼睛亮得嚇人:"我瞧見石芯裏有東西!"說著抄起鐵釺就要撬,被李青山一把攔住:"祖宗!這是要雕神像的!"
    兩人正拉扯,村口突然傳來汽車喇叭聲。三輛黑色轎車碾著黃泥路開進來,打頭的車上下來個穿西裝的男人,金絲眼鏡閃著冷光:"老鄉,聽說你們這兒出了神跡?"
    當天夜裏,李青山蹲在石像腳邊抽煙。西裝男人給的合同在褲兜裏硌著大腿——城裏來的老板要買後山開發度假村,出價夠他雕十年石像。秀蘭挨著他坐下,手指頭絞著辮梢:"真要賣?王阿婆說動了山神要遭報應..."
    "報應個屁!"李青山突然吼出聲,"雕十年石頭都掙不來城裏一個廁所!"話出口他就後悔了。秀蘭的眼淚砸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圓點。
    第二天雞沒叫李青山就上了山。他要最後看一眼待鑿的石料,卻看見秀蘭跪在青金石前,額頭抵著冰冷的石麵。晨霧裏她的身影單薄得像張紙:"...要是真有山神,就讓這石頭顯靈吧..."
    變故發生在第七天。施工隊開進村那天,秀蘭不見了。有人說看見她往山裏跑,藍布衫被荊棘刮成碎條。李青山找遍整座山,最後在那尊消失的石像原址發現個新坑,坑底躺著秀蘭的銀鐲子,鐲身上沾著金粉。
    度假村動工那日,李青山抄起鐵錘要砸施工隊的挖掘機。七八個壯漢把他按在泥地裏,他掙得滿臉是血,嘶吼聲驚飛滿山雀鳥:"秀蘭!秀蘭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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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領頭的包工頭老周叼著煙過來,皮鞋尖踢了踢他肩膀:"瘋了吧?那姑娘早跟城裏老板跑了!人現在住別墅開寶馬..."話沒說完突然噎住——遠處未完工的觀景台上,赫然立著個女人形狀的石像,眉眼活脫脫就是秀蘭的模樣。
    李青山連滾帶爬衝過去。石像的右手無名指上套著個銀鐲子,正是他去年七夕送秀蘭的。他顫抖著手去摸石像的臉,觸感溫潤竟似活人肌膚。老周在後麵罵罵咧咧要拆像,挖掘機剛啟動就熄了火。
    那天夜裏狂風大作。李青山抱著石像睡在觀景台上,夢見秀蘭在濃霧裏衝他笑。她的藍布衫變成石青色,發梢滴著金粉:"青山哥,我變成山神娘娘啦..."
    第二天全村都看見,石像腳下生出一叢叢血紅的花。王阿婆說那是彼岸花,隻在黃泉路上開。李青山開始沒日沒夜雕石頭,把度假村給的定金全買了上等石料。有人看見他對著石像說話,還給石像編辮子——可是石像的頭發分明是整塊青金石雕出來的。
    開發商最後撤資了。據說每到半夜,工地上就會響起鑿石頭的聲音,可挨個帳篷查過去,所有人都好好躺著。老周走前吐了口唾沫:"晦氣!這山他媽的有鬼!"
    如今後山的旅遊指示牌上還印著"望夫石景區"。導遊舉著小旗子給遊客講故事:"...癡情女子化成石像等情郎,這石頭每年都在長高..."隻有老李頭知道,兒子這些年雕的上百尊石像,全埋在望夫石周圍。去年清明他看見青山伏在石像肩上,白發混著黑發垂下來,像是石像生出的藤蔓。
    前些天暴雨衝垮了後山一段路,露出幾尊被土埋了的石像。施工隊的小年輕嚇得屁滾尿流——那些石像或坐或立,眉眼全是李青山的模樣。二十歲的狗蛋把安全帽往地上一摔:"這活兒沒法幹了!上個月挖出棺材板,這回又他娘的是鬼石頭!"
    坑底橫著三尊石像,被雨水泡得發灰的臉正對著天空。最瘮人的是中間那尊——李青山側身蜷縮的姿勢,右手還保持著握鑿子的動作,連指甲縫裏的石粉都雕得清清楚楚。工頭老周掄起鐵鍬要砸,石像突然"咯嘣"響了一聲,驚得樹上的烏鴉撲棱棱飛起一片。
    "都住手!"王阿婆的龍頭拐杖戳得黃土直冒煙。老太太身後跟著十幾個舉香火的村民,紙錢灰被山風卷著往坑裏撲。她哆嗦著嘴唇念叨:"造孽啊...山神娘娘發怒了..."
    老周往地上啐了口濃痰:"少他媽搞封建迷信!今天就是玉皇大帝來了,這破石頭也得給老子讓路!"挖掘機轟隆著鏟下去,突然整個車身猛地一歪。狗蛋尖叫著往後竄——石像眼眶裏淌出兩行鮮紅的水,在黃土上洇出個人字形。
    這事兒傳到李青山耳朵裏時,他正在給望夫石編第五十四根辮子。粗糲的手指頭被金線勒出血口子,他卻像不知道疼似的,把野山茶一朵朵纏在石像發梢。老李頭拄著拐杖撞開籬笆門,喘得像個破風箱:"快...快去後山...石頭淌血淚了..."
    望夫石腳下已經圍滿了人。狗蛋舉著手機直播,鏡頭晃過石像染血的衣襟:"老鐵們雙擊666!這就是全網最邪門的望夫石!"李青山撥開人群衝進來時,直播間突然黑屏,滿山回蕩著機械女聲冰冷的"信號中斷"提示。
    "秀蘭..."李青山跪在石像前,額頭抵著冰冷的裙擺。有眼尖的看見他棉襖口袋裏露出半截金線,那顏色和石像發梢纏著的一模一樣。老周趁機煽風點火:"這瘋子天天裝神弄鬼,指不定往石頭裏灌了什麽紅藥水!"
    李青山突然暴起,揪著老周的領子往石像上撞。兩個男人在香灰堆裏扭打,直到王阿婆把一盆黑狗血潑在石像底座上。所有人都愣住了——血水順著石紋往上爬,像是有生命般在裙擺處聚成朵紅蓮。
    當天夜裏,李青山被挖掘機的轟鳴聲驚醒。月光下,望夫石周圍亮著十幾盞探照燈,老周正指揮工人往石像脖子上套鋼索。"不能動!"李青山赤腳衝過去,被兩個壯漢反剪胳膊按在地上。鋼索收緊時,石像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他眼睜睜看著"秀蘭"的脖子裂開蛛網般的細紋。
    "轟"的一聲,石像攔腰折斷。老周舉著電鋸狂笑:"裝神弄鬼..."話沒說完突然噎在喉嚨裏——斷麵處湧出汩汩清泉,水裏浮沉著金粉,在月光下聚成個人形。狗蛋的攝像機記錄下了這幕:泉水裹著金粉漫過老周腳踝,所到之處野花瘋長,轉眼就纏住了挖掘機的履帶。
    第二天縣文物局的人來得比記者還快。戴眼鏡的專家摸著石像斷麵直咂嘴:"這可是罕見的活泉石,地下水脈壓力導致滲水..."話沒說完就被王阿婆用拐杖趕開:"什麽活泉死泉,這是山神娘娘的血脈!"
    李青山整天蹲在碎石堆裏扒拉,十指被鋒利的石片割得血肉模糊。老李頭拎著酒瓶子過來,看見兒子把染血的碎石往嘴裏塞,嚇得酒醒了大半:"你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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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的..."李青山咧著嘴笑,牙縫裏滲著金粉,"秀蘭說過,山神娘娘的眼淚是甜的..."他突然蹦起來往山上跑,破棉襖兜著風,像隻斷了線的風箏。
    七天後的傍晚,放羊的娃子看見後山騰起金光。村民們舉著火把找到李青山時,他正跪在新鑿的石碑前刻字。月光照著他雪白的頭發,身邊堆著上百個酒瓶子——每個瓶口都塞著野山茶,花汁把玻璃染得血紅。
    "你在刻啥?"狗蛋舉著手機湊近,鏡頭裏是歪歪扭扭的符文。李青山不答話,鑿子突然"鐺"地崩斷,半截鐵片紮進他手心。鮮血滴在碑文上,那些字符竟像活過來似的扭動,驚得狗蛋一屁股坐進刺藤堆裏。
    第二天,進村的柏油路突然塌了半邊。城裏來的地質隊員說山體內部有空洞,建議全村搬遷。隻有王阿婆盯著李青山新刻的石碑發呆,半晌突然跪下磕頭——那碑文在陽光下泛著金紅,分明是古縣誌裏記載的山神祭文。
    動遷協議簽字的頭天晚上,李青山不見了。有人聽見後山整夜響著鑿石聲,叮叮當當像在唱戲。清晨村民們聚在望夫石舊址,發現塌陷的地縫裏立著尊雙人石像:李青山從背後環著秀蘭,兩人的衣袂被山風吹得糾纏在一起,石縫裏滲出的清泉漫過腳背,開出一池血色睡蓮。
    老李頭把旱煙杆子插在石像腳下,轉身時聽見"哢嚓"一聲。石像掌心不知何時多了道裂紋,裏麵露出半截銀鐲子——正是當年秀蘭失蹤時戴的那隻。山風掠過新修的棧道,帶著金粉的氣息拂過每個遊客的發梢,導遊舉著喇叭說這是山神娘娘在梳頭。
    三年後,地質隊在整理縣誌時發現段記載:"明萬曆年間,石匠李氏與村女秀蘭殉情於青金崖,其精魂化雙生石,遇山洪則泣血,遇大旱則湧泉..."而那個曾叫狗蛋的主播,如今每逢中元節都會在石像前擺上野山茶。他說每次靠近石像,手機信號就會突然滿格,鏡頭裏總有金粉在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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