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衛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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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深巷裏的房子,便宜是真便宜,卻也帶著揮之不去的黴味與陰沉。林簡簽下合同的那一刻,房東老胡那張油光滿麵的臉湊得極近,渾濁的煙草氣息直噴過來:“老弟,這價錢,這地段,打著燈籠都難找!不過嘛……”他壓低了嗓門,眼神閃爍地瞟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漆皮剝落的裏屋門,“前頭那個租客,是個畫畫的,跟你同行,住了小半年,突然就……瘋了。卷鋪蓋跑路的時候,嘴裏還嚷嚷著‘有鬼’、‘美人’什麽的,嘿,你說邪門不邪門?”他幹笑兩聲,拍了拍林簡的肩,“可別信那些,讀書人,膽氣壯!多半是顏料吸多了,腦子不清爽!”
林簡沒接話,隻覺一股寒意順著老胡拍過的地方悄然爬上脊背。他捏著鑰匙的手心有些發粘,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那扇緊閉的門扉。便宜,是唯一能說服他留下的理由。他太窮了,窮得隻能啃冷硬的饅頭充饑,顏料用完了得用筆杆子一點點摳著管壁刮,夢想在現實麵前,輕飄飄得像一張隨時會被吹走的廢稿紙。
這間屋子格局逼仄,光線吝嗇得如同老胡的房租折扣。唯一的窗戶對著另一麵斑駁爬滿青苔的高牆,陽光幾乎成了稀客。牆角常年洇著一圈深色的水漬,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紙張和木頭在潮濕裏緩慢腐爛的沉悶氣味。林簡把最後幾件衣服塞進吱呀作響的舊衣櫃,看著窗台上積的厚厚灰塵,心裏也灰撲撲的。
不知第幾個深夜,林簡還在跟一幅畫較勁,畫布上的人像無論怎麽塗抹都顯得呆板僵硬。窗外突然炸響一聲驚雷,慘白的光瞬間撕破黑暗,映得陋室一片滲人的青白。幾乎同時,頭頂那盞苟延殘喘的白熾燈“滋啦”一聲,徹底熄滅了。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兜頭澆下。
他摸黑翻找蠟燭,指尖剛觸到冰冷的蠟身,一陣穿堂風猛地灌入,吹得破舊的窗簾瘋狂舞動。風裏,夾雜著一縷極淡、極冷的幽香,像是雨打過的梔子,又似古書裏沉睡的墨痕。林簡動作僵住,心髒驟然縮緊。他猛地抬頭——
昏黃搖曳的燭光邊緣,無聲無息地,立著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極其年輕的女子。烏黑如緞的長發鬆鬆挽起,斜插一支樣式古樸的木質發簪,簪頭雕著模糊的蝶形。身上是一件舊式但裁剪得體的紅色衣裙,顏色深得像凝固的血,襯得她裸露的脖頸和手腕異常蒼白。她安靜地站在那裏,仿佛是從窗外那片潑墨般的雨夜裏直接剪下來的一個影子。
林簡手裏的半截蠟燭差點掉在地上,喉嚨發緊,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女子卻先開了口,聲音清泠,像雨滴落在薄冰上。她的目光越過林簡的肩膀,落在他畫架上那幅未完成的人像上,眉頭幾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畫得……真死。”
林簡噎住,一口氣堵在胸口,恐懼被這突如其來的批評衝散了大半,湧上的竟是一絲被冒犯的惱火。他盯著她:“你……你是誰?怎麽進來的?” 他的目光下意識掃向大門,門栓分明好好地插著。
女子沒回答,反而向前輕盈地飄近幾步——林簡腦子裏瞬間閃過“飄”這個字,因為她的紅裙擺拂過地麵,竟沒帶起一絲塵埃。她停在畫架前,伸出同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指尖虛虛點向畫布上人像的眼睛:“這裏,墨色太濁。生氣,要像呼吸一樣透出來。” 她的指尖離畫布還有寸許,並未真正觸碰。
林簡的注意力完全被她的評點吸引,那寥寥數語,竟精準地點破了他連日來的困惑。他忘了追問來曆,鬼使神差地問:“那……怎麽畫?”
女子側過臉看他,燭光在她深不見底的眼瞳裏跳躍,唇角似乎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你想學?”
雨聲敲打著屋頂,劈啪作響。陋室裏,隻剩下燭火不安地晃動,和兩個人隔著畫架無聲的對峙。不知過了多久,林簡艱難地點了點頭。
自那雨夜之後,陋室裏便多了一個神秘莫測的“住客”。她叫衛璃,來曆成謎,行蹤更是飄忽不定。她總在夜幕低垂時悄然出現,又在晨曦微露前無聲隱去,像一縷無法被日光捕捉的霧氣。林簡問過幾次她的來曆,衛璃要麽是望著窗外那片永遠濕漉漉的高牆出神,要麽就用那雙深潭似的眼睛看著他,輕飄飄一句:“重要麽?我能教你畫,不就夠了?”
她的畫技,的確神乎其神。林簡那些積壓的、無人問津的習作,經她寥寥幾筆的勾勒點染,如同枯木逢春,瞬間擁有了攝人心魄的靈氣和故事感。畫中人物的眼神仿佛能穿透紙背,山水的意境也變得悠遠空靈。林簡的畫作在線上畫廊的點擊率開始悄然攀升,一些原本石沉大海的投稿,竟也陸續收到了微薄的稿費通知。銀行卡裏那串可憐的數字,終於有了緩慢爬升的跡象。生活的窘迫,因為這神秘女子帶來的轉機,竟透進了一絲光亮。
然而,伴隨著這光亮的,是林簡心中日益滋長的不安與越來越深的疑慮。衛璃的存在本身,就充滿了無法解釋的悖論。她身上那件紅裙,無論晴雨,永遠纖塵不染,款式也始終如一,帶著一種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古舊氣息。她從不觸碰任何食物,偶爾林簡遞給她一杯水,她也隻是看著杯中水波微漾,指尖虛虛拂過杯沿,水汽便在她指下凝成細微的霜花。最讓他無法忽視的是她的體溫——或者說,那徹骨的、毫無生氣的冰冷。一次偶然的指尖相觸,那股寒意如同冰錐,瞬間刺透了他的皮膚,直抵骨髓深處,讓他猛地縮回了手。
“你的手……”林簡脫口而出,驚疑不定地看著她。
衛璃收回手,攏在寬大的袖子裏,神色平靜無波,仿佛那刺骨的冰冷再尋常不過:“生來如此。”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林簡桌上剛拆封的廉價速食麵包裝袋,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你們活人……吃的這些東西,煙火氣太重。”
“我們活人?”林簡的心猛地一沉,這個詞像冰珠子砸在心上。他看著衛璃那張在昏黃燈光下美得不真實的臉,一個可怕的念頭瘋狂滋長。
衛璃似乎也意識到失言,長睫微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緒,隻淡淡補充:“習慣了清淨。”
疑慮如同藤蔓,在林簡心底瘋狂纏繞。他忍不住悄悄觀察。衛璃似乎對一切現代電器都本能地排斥,尤其是燈光。那盞老舊的白熾燈重新亮起後,她總是下意識地避開燈光直射的範圍,寧願長久地待在房間最昏暗的角落。一次小區電路檢修,應急的強光探照燈掃過他們這棟破樓,一道慘白的光柱如同利劍,驟然穿透窗戶縫隙,正打在衛璃身上。
“啊!”一聲短促而痛苦的輕呼。
林簡猛地轉頭,隻見衛璃像是被滾燙的烙鐵灼傷,整個人瞬間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捂住臉,身體劇烈地顫抖,發出極力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那暴露在強光下的手臂皮膚,竟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近乎透明的狀態,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光線下消融!
燈光很快移開了。衛璃蜷縮在牆角陰影裏,急促地喘息,好一會兒才慢慢放下手。她抬起頭,臉色比平時更加慘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看向林簡的眼神裏,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驚惶和脆弱,但隨即又被她強行壓下,恢複了那種近乎死寂的平靜。
“沒事,”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隻是……太亮了,刺眼。”她避開林簡震驚探究的目光,身影在陰影裏顯得格外單薄。
那晚之後,林簡心中的疑雲變成了沉甸甸的巨石。一個匪夷所思、卻又似乎能解釋一切怪異的念頭,在他腦海裏轟然炸響:衛璃,她或許……真的不是人!這個認知帶來的並非純粹的恐懼,還有一種混雜著驚駭、迷戀和巨大荒謬感的複雜情緒,將他死死攫住。
日子在表麵的平靜和暗湧的驚濤中滑過。衛璃依舊在深夜出現,指導林簡的畫,她的話不多,但每一句都精準地點在要害。林簡的畫技突飛猛進,甚至開始有本地的小畫廊主動聯係,表示對他那些充滿靈異氛圍的人物肖像很感興趣。經濟的壓力驟然減輕,可林簡的心卻像被無形的手越攥越緊。他無法再用“怪癖”來解釋衛璃的一切。她的冰冷,她的畏光,她來曆不明的紅裙,她對“活人”世界的隔膜……所有線索都指向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結論。
這天晚上,林簡咬咬牙,決定進行一次大膽的嚐試。他架好了手機,準備在常去的直播平台上搞一次深夜繪畫直播——畫一幅衛璃的肖像。他想,如果她真的有問題,在鏡頭下,在無數雙虛擬眼睛的注視下,或許會露出破綻?更深層的原因,連他自己也不願深究,或許是想用一種“公開”的方式,逼自己麵對那個呼之欲出的真相,也或許……是想用這種方式,將她留在他的世界裏,哪怕隻是影像。
直播開始了。林簡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自然:“朋友們晚上好,今晚畫點特別的……嗯,一位非常特別的朋友。”他調整著鏡頭角度,刻意避開了衛璃此刻正安靜坐著當模特的沙發位置,隻對準了自己的畫板和手。
衛璃安靜地坐在房間唯一完好的舊沙發上,姿態嫻雅。昏黃的燈光吝嗇地勾勒出她朦朧的側影。林簡的畫筆落在紙上,沙沙作響。直播間裏人不多,隻有寥寥幾十個id掛著,偶爾飄過幾條詢問畫什麽的彈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林簡畫得很投入,衛璃的輪廓在紙上逐漸清晰,那份獨特的、混合著清冷與幽寂的神韻,正被他小心翼翼地捕捉。就在他準備勾勒衛璃發間那枚古樸木簪的細節時,意外發生了。
他起身想去拿擱在稍遠櫃子上的細筆,動作幅度大了些,手臂不小心帶倒了旁邊支撐手機的三腳架!
“哐當!”
一聲刺耳的金屬撞擊聲!手機連著三腳架,重重地砸在鋪著舊報紙的地麵上,又借著慣性,滑出去一小段,不偏不倚,撞在了牆邊那個布滿灰塵的、落地的老式梳妝台腿上。
混亂中,手機鏡頭被撞得猛然翻轉了一個角度!
林簡心頭一緊,暗叫不好,慌忙撲過去想扶起手機。然而,就在他手觸碰到冰冷機身的瞬間,眼角的餘光瞥見了手機屏幕上顯示出的直播畫麵——鏡頭歪斜著,正好將房間一隅清晰地框了進去!
畫麵中央,是他畫了一半的衛璃肖像草圖,線條流暢生動。然而,在草圖旁邊,在畫麵邊緣,赫然映入了房間那麵斑駁牆體的局部。而就在那牆邊,本該映出沙發和沙發上模特的區域……
一片空白!
沙發上,衛璃穿著那身刺目的紅裙,明明安靜地坐在那裏!可手機屏幕的直播畫麵裏,她所在的位置,隻有昏暗的光線和空蕩蕩的沙發輪廓!仿佛她隻是一個不存在的幻影!
直播間瞬間炸了!
【臥槽!!!!!!人呢????】
【主播你搞什麽靈異直播???沙發上是空氣嗎?】
【p圖?特效?這太假了吧!】
【鏡頭歪了?角度問題?可旁邊牆上的汙漬都拍得清清楚楚啊!】
【媽呀雞皮疙瘩起來了!主播你屋裏到底有什麽?!】
【剛才好像真有個紅影子閃了一下?我眼花了?】
【退錢!不對,退命!嚇死爹了!】
彈幕像失控的洪流,瞬間淹沒了小小的屏幕。各種驚恐的、質疑的、尖叫的文字瘋狂滾動。林簡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頭皮瞬間炸開!他手忙腳亂地抓起手機,手指顫抖著,幾乎是憑著本能狠狠戳向屏幕上的“結束直播”按鈕!
“啪!”
直播間畫麵瞬間變黑。
陋室裏死一般的寂靜。隻有林簡自己粗重得像拉風箱般的喘息聲,和他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鼓的咚咚聲,震得他耳膜發疼。他僵在原地,手機屏幕還亮著,停留在直播結束的黑色界麵上,映著他自己慘白如紙、寫滿驚駭的臉。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脖子發出僵硬的哢哢聲,看向沙發。
衛璃依舊坐在那裏。姿勢甚至都沒怎麽變過。她微微歪著頭,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正靜靜地看著他,裏麵沒有驚慌,沒有憤怒,隻有一片了然於心的沉寂,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悲憫的平靜。仿佛剛才那場幾乎掀翻直播間的混亂,那足以顛覆常人認知的恐怖畫麵,於她而言,不過是看了一場無關緊要的鬧劇。
林簡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凍住了。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幹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那些壓抑了許久的、瘋狂滋長的恐懼和猜疑,在這一刻被那空無一物的直播畫麵徹底引爆、證實!他猛地將手機屏幕轉向衛璃,聲音嘶啞,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和絕望的質問:“你……你告訴我!那是什麽?為什麽鏡頭拍不到你?!為什麽?!”
他指著那漆黑的屏幕,仿佛指著鐵證如山的罪證:“你不是人!衛璃!你到底是什麽?!” 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回蕩,帶著瀕臨崩潰的瘋狂。
衛璃靜靜地看了他幾秒,那目光沉靜得像結了冰的深湖。然後,她極其緩慢地站了起來。紅色的裙裾無聲垂落,沒有一絲褶皺。她沒有看林簡指著她的手機,也沒有看林簡那因驚懼而扭曲的臉,目光反而投向窗外那片沉沉的、沒有星月的黑夜,仿佛在凝視著某個遙遠而不可知的地方。
“林簡,”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歎息,卻清晰地穿透了林簡耳中的嗡鳴,“有些答案,知道了,未必是幸事。”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字句,又像是在回憶什麽久遠而沉重的東西。昏黃的光線勾勒著她過於精致的側臉輪廓,卻投下濃重的陰影。
“我名衛璃,”她終於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盤上,清晰而寒冷,“生前……確係此地住戶。”她的目光掃過這間陋室的四壁,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你所棲身之處,便是我……身隕之所。”
“身隕”兩個字,像兩把冰冷的錐子,狠狠紮進林簡的心髒。他身體晃了一下,下意識地扶住旁邊的畫架才勉強站穩,畫架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三年前,”衛璃的聲音很平,沒有任何波瀾,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一場大火。彼時,我亦如你一般,困頓潦倒,租住於此。電路老舊,星火燎原……沉睡中,便再未醒來。”她的目光落在牆角那塊巨大的、被煙熏火燎過的黑色汙跡上,那是林簡搬進來時就有的,房東老胡曾用劣質油漆潦草覆蓋過,但依舊猙獰。
林簡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他想起老胡閃爍的眼神,想起前租客“瘋了”的傳言……原來所有的怪異,都源於此!
“那你……為何滯留不去?”林簡的聲音幹澀得厲害,恐懼並未因真相的揭露而消散,反而更深地攫住了他。他想起那些共處的夜晚,想起她指尖的冰冷,想起她畏光的本能……一個活生生的鬼魂!他竟然和一個鬼魂朝夕相對了這麽久!
衛璃緩緩轉回視線,落在林簡臉上,那深潭般的眸子裏,似乎終於有了一絲極細微的漣漪,像是投入了一顆極小的石子。
“執念。”她輕輕吐出兩個字,目光移向林簡的畫架,上麵還攤著那幅未完成的、屬於她的肖像草圖,“生前癡迷丹青,卻天不假年,未盡其誌。一縷殘魂,因執念而困於方寸。見你畫藝雖稚拙,心性尚誠,根骨亦存幾分靈性……便想著……”她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然明了。她是為畫而來,為那份生前未竟的癡迷而來。
林簡腦中一片混亂,巨大的荒謬感和恐懼感交織。他想起了她那些神乎其技的指導,想起了自己筆下越來越有生氣的畫作……這一切,竟都源於一個女鬼的執念?
“你教我畫畫……”林簡喃喃道,聲音發飄,“就是為了……完成你生前的心願?利用我?”
衛璃沉默了片刻。陋室裏靜得可怕,隻有林簡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起初,或有一二。”她承認得很坦然,目光坦蕩地看著林簡,“然人心非鐵石。朝夕相對……”她的話語再次停頓,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裏,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林簡驚惶失措的身影,帶著一種近乎審視的專注,“你待我,赤誠。縱然心有疑懼,亦未存加害之心。這份心意,縱然是魂體,亦非草木。”
林簡怔住了。他從未想過,自己那些掙紮、恐懼、困惑下的本能善意,竟能被一個“鬼”如此清晰地感知。他看著衛璃那張蒼白得不似活人的臉,看著她眼中那複雜難辨的情緒——有坦然的交代,有對往事的追憶,似乎……還有一絲極淡的、他無法理解的沉重與決絕?
“你……”林簡喉頭滾動,無數問題堵在胸口,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衛璃卻微微抬手,止住了他未盡的話語。她望向窗外,天色依舊漆黑,但遠處城市的光汙染在天幕邊緣暈染開一層不自然的灰白。
“天快亮了。”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我需暫避。”她不再看林簡,紅色的身影開始變得有些稀薄,如同水中暈開的墨跡。
“等等!”林簡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抓住什麽,指尖卻隻觸碰到一片冰寒刺骨的虛無。衛璃的身影如同被風吹散的煙霧,迅速變得透明、模糊,最終完全消失在陋室那昏黃的光線與濃重的陰影交界之處,隻留下空氣中那一縷若有似無的、雨打梔子般的冷香。
林簡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殘留的寒意直透骨髓。陋室裏空空蕩蕩,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一場驚悚的幻夢。隻有地上歪倒的三腳架和手機,以及畫架上那幅未完成的紅衣女子肖像,無聲地證明著剛才發生的、足以顛覆他所有認知的恐怖現實。
他像個被抽掉骨頭的木偶,頹然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後背靠著同樣冰冷的牆壁,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寒意並非僅僅來自那觸碰,更是從心底深處不可遏製地蔓延開來。他捂住臉,指縫間是壓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和身體細微的顫抖。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衝刷著他搖搖欲墜的理智。鬼!他朝夕相處、甚至曾隱約心動的女子,竟然是一個滯留陽間三年的亡魂!這認知帶來的衝擊,遠比他想象中更加可怕。
一夜無眠。第二天,林簡頂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像個遊魂一樣飄出了城中村。他需要一個堅實的、能將他從這瘋狂的臆想中拉回現實的錨點。他想到了陳禹,他高中時的死黨,現在在市局法醫中心工作,一個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和科學狂人。
市局法醫中心那特有的消毒水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化學藥劑的味道,強烈得幾乎能蓋過一切。林簡坐在冰冷的金屬排椅上,感覺那味道正絲絲縷縷地鑽進他的鼻腔,攪得他本就混亂的胃更加難受。他等著陳禹結束手頭的工作。
終於,解剖室厚重的門滑開,陳禹走了出來。他穿著淺藍色的手術服,口罩拉在下巴上,臉上帶著一絲工作後的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看到形容枯槁、眼神渙散的林簡,他愣了一下,隨即大步走過來,用力拍了下林簡的肩膀。
“謔!林大畫家,你這是……又熬了幾個通宵搞創作?還是被哪個催稿的編輯追殺到我這避難來了?”陳禹開著玩笑,試圖驅散好友身上那股濃得化不開的低氣壓。
林簡抬起頭,嘴唇動了動,想扯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聲音嘶啞:“陳禹……我……我可能撞鬼了。”
陳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他盯著林簡看了幾秒,眉頭慢慢擰成一個疙瘩:“你說什麽?撞鬼?”他伸手探了探林簡的額頭,“沒發燒啊?是不是壓力太大產生幻覺了?我就說你們搞藝術的……”
“不是幻覺!”林簡猛地抓住陳禹探過來的手腕,力道大得讓陳禹都皺了下眉。林簡的手冰冷,還在微微發抖。“是真的!她叫衛璃!住在我那個破房子裏!她……她怕光!她沒有體溫!她的手冷得像冰!昨晚……昨晚直播,鏡頭都拍不到她!她就坐在那裏,可鏡頭裏什麽都沒有!”林簡語無倫次,急切地想把所有匪夷所思的細節都傾倒出來,仿佛這樣就能證明自己不是瘋子。
陳禹的表情從玩笑變成了嚴肅,再到凝重。他反手握住林簡冰冷顫抖的手腕,把他拉到旁邊一間空著的物證分析室,關上門,隔絕了外麵走廊的嘈雜。
“冷靜點,林簡。”陳禹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職業性的審視,“慢慢說。從頭說,把你遇到這個‘衛璃’的所有細節,都告訴我。不要遺漏任何東西。”
狹小的分析室裏,冰冷的金屬台麵和櫃子反射著慘白的光線。林簡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平複著翻江倒海的情緒,開始斷斷續續地講述。從那個雨夜的初遇,到衛璃神秘的出現消失,到她詭異的體溫和畏光,到她指導畫作帶來的改變,再到昨晚那場顛覆性的直播事故……他越說越急,越說越亂,有些地方顛三倒四,但每一個細節都透著真實的恐懼和混亂。
陳禹全程沒有打斷,隻是抱著手臂,眉頭越鎖越緊,眼神銳利得像手術刀。當林簡提到“衛璃”這個名字,說到她自稱死於三年前那場大火時,陳禹的瞳孔猛地一縮!他放在臂彎上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林簡終於說完了,大口喘著氣,像是剛跑完一場馬拉鬆,額頭上全是冷汗,眼神裏充滿了無助和尋求認同的渴望,死死盯著陳禹。
陳禹沉默了很久。分析室裏隻剩下林簡粗重的呼吸聲和空調低沉的嗡鳴。他的目光在林簡臉上逡巡,似乎在評估他話語的真實性,又像是在做某種艱難的決定。
“林簡,”陳禹終於開口,聲音異常低沉,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你剛才說……她叫衛璃?死於三年前那場城中村大火?”
“對!她自己說的!”林簡急切地點頭。
陳禹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他緩緩站起身,走到角落一個帶鎖的金屬檔案櫃前,拿出鑰匙,打開。櫃子裏是排列整齊的藍色檔案夾。他手指在標簽上快速劃過,最終停在一個標著“xx城中村xx號火災案已結)”的卷宗上。他抽出厚厚的卷宗,走回金屬台前,“啪”地一聲,將卷宗重重地放在冰冷的金屬台麵上,震起一小片灰塵。
“三年前,你租住的那個城中村xx號,確實發生過一起火災。”陳禹的聲音幹澀,“死者一人,女性,身份確認……”他翻開卷宗,手指點在一張現場屍體的初步勘驗照片上。照片是黑白的,像素不高,但足以看清那是一具被嚴重焚毀的屍體,蜷縮在焦黑的廢墟角落,形態淒慘。“……衛璃。”
林簡的視線落在照片上那扭曲焦黑的輪廓上,胃裏一陣劇烈的痙攣,他猛地捂住嘴,差點當場嘔吐出來!照片旁邊附著身份信息:衛璃,女,24歲,生前職業:自由插畫師……死亡時間……三年前……
冰冷的文字和照片,像一記記重錘,狠狠砸碎了林簡心中最後一絲僥幸!衛璃沒有說謊!她真的是一個死人!一個在三年前那場大火中化為焦炭的亡魂!
“不……不可能……”林簡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扶著冰冷的金屬台才沒倒下去,“那……那和我在一起的……是誰?”他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
陳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快速翻動著卷宗厚厚的紙張,發出嘩啦的聲響。他的臉色越來越沉,眉頭鎖得死緊。終於,他的手停在其中一頁屍檢報告的結論部分。他指著上麵幾行打印出來的小字,指尖用力得幾乎要戳破紙張:
“你看這裏!”陳禹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驚駭,“當時的屍檢報告……明確記載:死者衛璃,屍表及深層組織嚴重碳化毀損……但!其心髒部位,提取的微量殘餘心肌組織樣本……”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念道,“……顯示其dna序列存在極其罕見的、非正常的端粒酶活性殘留痕跡!”
林簡茫然地看著他,這些專業術語如同天書。
“簡單說,”陳禹猛地抬起頭,直視著林簡,眼中充滿了震驚和一種科學認知被挑戰的劇烈動搖,“按照現代醫學和法醫理論,人死之後,細胞停止分裂,端粒酶活性會迅速消失!可這份報告顯示,衛璃的屍體……在她死亡相當一段時間後,她心髒部位的某些細胞,似乎還殘留著……極其微弱的、類似‘活性’的信號!這……這根本解釋不通!當時的法醫把它歸為極端高溫下組織產生的某種罕見異常反應,或者檢測汙染……但這個結論,一直存在爭議!”
非正常的端粒酶活性殘留?心髒部位?林簡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衛璃冰冷的指尖觸感、她畏光的本能、那空無一物的直播畫麵……所有碎片,在這一刻,被這份冰冷的、充滿科學悖論的屍檢報告,以一種極其詭異的方式,強行拚湊在了一起!
他遇到的根本不是什麽單純的“鬼”!而是一個……連科學都無法解釋其存在狀態的怪物!一個在三年前被燒成焦炭、但心髒深處卻殘留著某種“活性”悖論的亡靈!
“那……那她……”林簡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幾乎將他淹沒。
陳禹猛地合上卷宗,發出沉悶的響聲。他的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決斷:“林簡!不管你遇到的是什麽,它絕對不正常!極度危險!你不能再待在那個房子裏!立刻搬走!離那個‘東西’越遠越好!我幫你找地方!”
搬走?遠離?林簡的腦子亂成一鍋粥。衛璃那雙深潭般沉寂的眼睛,她教畫時專注的側臉,她偶爾流露出的、一閃而逝的脆弱……這些畫麵不受控製地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翻騰,與屍檢照片上那焦黑扭曲的輪廓、與陳禹眼中冰冷的警告劇烈地衝撞著。危險?可衛璃從未真正傷害過他……那份殘留的“活性”又意味著什麽?
渾渾噩噩地被陳禹送出門,對方反複叮囑他立刻收拾行李。林簡如同行屍走肉般回到了那間充斥著死亡記憶的陋室。夕陽的餘暉透過那扇狹窄的窗戶,給屋內蒙上一層不祥的暗紅色調。屋內空空蕩蕩,衛璃並未出現。林簡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牆壁,疲憊和恐懼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得他喘不過氣。他需要清醒,需要一點刺激。他掙紮著爬起來,走向角落那個老舊的、布滿油汙的燃氣灶,想燒壺熱水。
他擰開生鏽的閥門,按下點火開關。
“哢噠……哢噠……” 微弱的電火花在爐頭閃爍,卻沒有藍色的火焰騰起。
林簡皺了皺眉,以為是電池沒電了。他俯下身,湊近爐頭,想看得更清楚些,下意識地再次用力按下開關——
“噗!”
就在他按下的瞬間,一股濃烈的、刺鼻的煤氣味猛地撲麵而來!那味道如此濃烈,嗆得他瞬間頭暈眼花!
漏氣!嚴重的燃氣泄漏!而他剛才那一下點火,電火花……
林簡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死亡的冰冷氣息比衛璃的手指更直接地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想逃,想尖叫,但身體卻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僵硬,隻能眼睜睜看著爐頭上那微弱的電火花,在濃烈的煤氣味中,閃爍著,跳躍著,像一個獰笑的死神!
千鈞一發!
就在林簡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瞬間,一股強大到無法抗拒的冰冷力量,如同實質的寒流,猛地從側麵狠狠撞在他身上!
“砰!”
林簡感覺自己像被一輛高速行駛的冰車撞飛,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向後倒飛出去,重重地砸在幾米開外堆放著的舊畫框和雜物上,發出巨大的碎裂聲!劇痛瞬間傳遍全身。
幾乎在他被撞飛的同一刹那——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恐怖爆炸聲,撕裂了沉悶的空氣!刺目的橘紅色火焰如同地獄惡獸張開的巨口,瞬間吞噬了灶台周圍的一切!熾熱的氣浪裹挾著破碎的雜物和灼人的火星,狂暴地席卷了整個狹小的廚房區域!
林簡被氣浪掀得又翻滾了幾圈,耳朵裏嗡嗡作響,眼前一片模糊的火光和濃煙。他艱難地抬起頭,透過彌漫的煙塵,看到了讓他心髒驟停的一幕!
在爆炸中心騰起的烈焰前方,在濃煙翻滾的邊緣,一個模糊的、搖曳的紅色身影被猛烈爆炸的衝擊波狠狠掀飛!那身影如同斷線的紅色風箏,撞在廚房與客廳相隔的、那扇早已搖搖欲墜的木門上!
“哢嚓!” 腐朽的木門應聲碎裂!
紅色的身影穿過破洞,重重地摔在客廳冰冷的水泥地上,翻滾了幾下,才勉強停下。火焰在廚房裏肆虐,發出劈啪的燃燒聲,濃煙滾滾湧出。
“衛璃!”林簡發出一聲嘶啞的、不似人聲的呼喊,不顧身上的劇痛,連滾爬爬地衝向客廳。
客廳裏光線昏暗,彌漫著從廚房湧來的刺鼻煙塵。衛璃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動不動。她身上那件標誌性的紅裙,此刻沾滿了煙灰和塵土,有幾處邊緣似乎被爆炸的高溫燎到,變得焦黑卷曲。更讓林簡肝膽俱裂的是,她的身體……竟然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度的“稀薄”狀態!仿佛隨時會消散在空氣中!那層紅色的影像變得極其不穩定,邊緣像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麵般劇烈地波動、閃爍,似乎下一秒就要徹底潰散!
“衛璃!衛璃!”林簡撲到她身邊,手足無措,想碰觸她,卻又怕自己的觸碰會加速她的消散。他清晰地看到,她蒼白的臉上,那層維持著生前容顏的“影像”也在劇烈地波動,變得模糊不清,甚至隱隱透出下方某種焦黑可怖的底色!那是她真實的、被燒毀的遺容!
衛璃似乎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極其艱難地、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那雙曾經深不見底的黑眸,此刻黯淡無光,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種……行將消散的虛弱。她的目光聚焦在林簡驚駭欲絕的臉上,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動。
沒有聲音發出。
但林簡的腦海裏,卻清晰地“聽”到了幾個字,冰冷、虛弱,如同風中殘燭:
“市……中心醫院……重症……監護……七……零……三……”
這意念傳遞的瞬間,衛璃的身體猛地一顫!那稀薄閃爍的紅色影像如同風中殘燭,劇烈地搖曳了幾下,仿佛耗盡了最後維係的力量,驟然變得極其黯淡、透明,然後——
徹底消散!
如同從未存在過一般!
原地空空如也!隻留下空氣中殘留的、那縷熟悉的冷香,以及林簡跪在冰冷水泥地上,伸出的、僵在半空的雙手。
“衛璃——!!!”
林簡發出一聲絕望的嘶吼,聲音在充斥著燃燒聲和濃煙的陋室裏回蕩,充滿了無盡的悲愴和茫然。
市中心醫院。重症監護病區。
空氣裏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混合著藥物和生命垂危特有的沉重氣息。冰冷的燈光照著長長的、寂靜得令人窒息的走廊。林簡一路狂奔而來,肺部火辣辣地疼,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他腦子裏隻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回響:七零三!七零三!
終於,他衝到了那扇緊閉的、標誌著“icu 703”的厚重隔離門前。門上的觀察窗很小,玻璃很厚。林簡喘著粗氣,幾乎是撲到窗前,急切地向內望去。
病房裏光線柔和,各種精密的儀器發出規律而低沉的嗡鳴,屏幕上跳動著代表生命體征的複雜線條和數字。病床上,靜靜地躺著一個年輕女子。
林簡的呼吸驟然停止了。
那張臉!蒼白,消瘦,帶著長期昏迷的病態,但眉眼,鼻梁,唇形……與陋室裏那個紅衣女子,一模一樣!是衛璃!或者說,是衛璃生前的模樣!
她的頭發被仔細地梳理過,柔順地散在枕上。身上蓋著潔白的薄被。各種維持生命的導管和電極貼片連接在她身上,像一張無形的網,困住了一個沉睡的靈魂。
林簡如同被釘在了原地,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的荒謬感席卷了他。陋室裏消散的紅衣女鬼……病床上昏迷三年的植物人……這兩者之間,到底存在著怎樣匪夷所思的聯係?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考究、麵容憔悴卻難掩雍容的中年女人走了出來,手裏還拿著一條溫熱的濕毛巾。她的眼睛紅腫,顯然剛剛哭過。看到門口呆若木雞、形容狼狽的林簡,她愣了一下,眼中立刻浮現出警惕和排斥。
“你是誰?在這裏幹什麽?”女人的聲音帶著疲憊和戒備,她是衛璃的母親。
林簡猛地回過神,喉嚨發緊,急切地指著觀察窗內:“裏麵……裏麵躺著的……是衛璃?她……她是不是三年前在城中村……”
“你怎麽知道?!”衛母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無比,如同護崽的母獸,“你到底是誰?想做什麽?我女兒的事,不需要外人……”
“阿姨!您聽我說!”林簡急切地打斷她,語無倫次,他必須抓住這唯一的機會,“我叫林簡!我……我租住在城中村xx號!就是……就是衛璃出事的那間房子!”
衛母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身體晃了一下,扶住了門框才站穩。她看著林簡,眼神充滿了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你……你住在那間……”
“對!我住在那兒!”林簡用力點頭,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可信,“阿姨,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但是……但是您女兒,衛璃!她的……她的魂……她的意識!一直還在那間房子裏!她救了我!就在剛才!她救了我的命!”
林簡快速而混亂地將剛才家中發生的燃氣爆炸,以及那千鈞一發之際出現的紅色身影如何撞飛他、自己卻被爆炸波及最終消散的過程講了一遍,隱去了衛璃是鬼魂的細節,隻強調有一個“像她的影子”救了他,並在消散前“告訴”他這個病房號。
衛母聽著,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震驚、懷疑,逐漸變成了難以置信的激動和一絲微弱的希望。她的嘴唇哆嗦著,眼淚再次湧了上來:“影子……像阿璃的影子……救了你……然後……消散了?”她喃喃自語,眼神死死盯著林簡,“她……她還說了什麽?”
林簡猶豫了一下,衛璃最後那句關於“魂飛魄散”的意念太過於驚世駭俗。他搖搖頭:“她……她隻說了這個病房號。”
衛母的眼淚無聲地滑落。她靠著門框,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她看著病房裏沉睡的女兒,聲音哽咽,帶著無盡的悲傷和一絲絕望中的期盼:“三年了……整整三年零四個月了……我的阿璃,就這麽睡著……醫生說她醒來的機會渺茫……可她……她的腦電波……一直都有很微弱的、不規則的波動……專家也說不清為什麽……”
就在這時——
“嘀嘀嘀!嘀嘀嘀——!”
病房內,連接在病床旁的心電監護儀突然發出了尖銳而急促的報警聲!屏幕上原本相對平穩的心率曲線,驟然變成了一條劇烈起伏、毫無規律的瘋狂折線!血壓和血氧飽和度數值也開始劇烈波動!
“阿璃!”衛母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猛地推開病房門衝了進去!
林簡也緊跟著衝入病房。
刺耳的警報聲充斥著耳膜。病床上,衛璃的身體正在劇烈地抽搐!不是癲癇那種全身痙攣,更像是……某種無形的力量在她體內激烈地衝撞!她的頭在枕上左右猛烈地擺動,緊閉的眼皮下,眼球在瘋狂地轉動!臉色由蒼白迅速轉為一種病態的潮紅,額頭上青筋暴起,喉嚨裏發出痛苦的、意義不明的“嗬嗬”聲!
“醫生!醫生!快來人啊!”衛母撲到床邊,緊緊抓住女兒劇烈抽搐的手,哭喊著。
護士和值班醫生已經聞聲衝了進來,迅速圍到床邊。
“發生室顫了!準備除顫!”醫生急促地命令著。
“病人生命體征極不穩定!快!腎上腺素準備!”護士的聲音同樣緊張。
病房裏瞬間亂成一團。刺眼的搶救燈亮起。除顫儀的電極板被塗上凝膠,醫生高舉著,沉聲喝道:“所有人離開床鋪!cear!”
就在那電光火石、決定生死的瞬間——
林簡的目光,死死地鎖在衛璃劇烈抽搐時,因身體扭動而掀開的病號服一角下,露出的左側腰肋部位!
在那蒼白的皮膚上,赫然印著一小塊暗紅色的、形狀極其獨特的印記!
那印記……像一隻展翅欲飛的蝴蝶!翅膀的邊緣帶著細微的、火焰燎過般的焦灼痕跡!大小、形狀、位置……與他陋室中,那個無數次在深夜出現的紅衣女子腰間,他曾無意間瞥見過的、被紅裙遮掩的那枚胎記——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轟——!”
林簡的腦子裏仿佛有什麽東西炸開了!所有的碎片——城中村的陋室、畏光的紅衣、冰冷的指尖、空白的直播畫麵、消散前的意念指引、此刻病床上這具身體上獨一無二的印記——在這一刻,被一道無比清晰的閃電徹底貫穿!
魂魄離體!借屍還魂?不!是魂歸……原身!
那個救了他、在他陋室裏徘徊了三年的紅衣“女鬼”,根本就是病床上這具植物人軀體離魂而出的意識!她被困在死亡之地,因執念不散,因他而觸動,最終……在消散的刹那,她的魂魄,她的意識,被強行“拉”回了這具沉睡了三年、心髒深處卻殘留著詭異“活性”的本體!
“cear!”
醫生手中的除顫儀電極板,帶著強大的電流,狠狠地按在了衛璃劇烈起伏的胸口!
“砰!”
衛璃的身體被電流衝擊得猛然向上彈起,又重重落回床上!
心電監護儀屏幕上,那條瘋狂亂跳的折線,在劇烈的波動後,驟然拉直,變成了一條毫無生氣的直線!
“嘀————————”
刺耳的長鳴音,如同死神的喪鍾,響徹了整個病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