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程序員的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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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默拖著腳步走出燈火通明的大廈,城市深秋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猛地灌進他敞開的領口,讓他打了個哆嗦。他抬頭望向那片被城市燈光映得發紅、幾乎看不見星星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卻讓他覺得肺部有些刺痛。今天,他又加班到淩晨一點半,胃袋空空如也,隻能感受到一陣陣尖銳的抽痛。這已經是連續第幾個禮拜了?他數不清,也不願去數。明天,那個要命的項目就要正式上線,而他那部分該死的核心代碼,在最後一次全量測試中又報出了十幾個要命的bug。項目經理老李那張油膩的胖臉和唾沫橫飛的訓斥聲仿佛還在耳邊嗡嗡作響:“張默!明天上線前搞不定,你就給我卷鋪蓋滾蛋!公司不養廢物!”
    “廢物……”張默喃喃自語,這兩個字像鈍刀子一樣割著他的神經。他掏出手機,屏幕微弱的光映著他蒼白而疲憊的臉,銀行app推送的催款通知赫然在目——下個月的房租,還有老家的母親昨天小心翼翼打來電話,提起父親日漸加重的關節炎藥費……他煩躁地用力按滅了屏幕,將手機胡亂塞回褲兜。前方的路被兩側高樓切割成一條狹窄的光帶,盡頭淹沒在更深的黑暗裏,像極了他此刻的人生。又一陣眩暈猛烈地襲來,胃裏的絞痛瞬間加劇,仿佛有隻手在裏麵凶狠地擰著,視野驟然發黑,他下意識地想扶住旁邊冰冷的廣告燈箱,手卻軟綿綿地滑落下去,整個人像一袋沉重的沙土,重重地砸在人行道的路麵上,失去了知覺。
    冰冷、潮濕、堅硬……這是張默恢複意識後最強烈的感覺。他費力地撐開沉重的眼皮,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身下是鋪在地板上的舊毯子,帶著一股淡淡的、像是陽光曬過的塵土氣味。他轉動僵硬的脖子,昏暗的光線下,勉強能看出這是一個很小的房間,牆麵斑駁,角落裏堆著些雜物。唯一的光源是旁邊一張小桌上點著的一盞舊台燈,暖黃的光暈溫柔地籠罩著這片小小的空間。
    “你醒了?”一個輕柔的聲音響起,像羽毛輕輕拂過心尖。
    張默猛地轉頭,看見一個年輕女子正坐在旁邊一把同樣破舊的椅子上。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棉布連衣裙,長發鬆鬆地挽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纖細的脖頸。她的眼睛很亮,在昏暗中像含著水光,此刻正帶著一絲關切看著他。
    “我…這是哪裏?”張默掙紮著想坐起來,喉嚨幹澀得厲害,聲音嘶啞。
    “路邊。”女子簡單回答,起身倒了杯水遞過來,動作自然流暢,“你暈倒了,在路口。看你臉色很不好。”水是溫的。
    張默接過杯子,一口氣灌下大半杯,溫熱的水流稍稍緩解了喉嚨的灼痛和胃裏的不適。“謝謝你…太謝謝了。我…我叫張默。”他有些窘迫,不知該說什麽。
    “蘇緒。”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幹淨得不可思議,仿佛能驅散這陋室裏的所有陰霾,“感覺好些了嗎?”
    張默點點頭,又搖搖頭,胃部的隱痛還在頑固地提醒他。“好點了,就是…胃疼得厲害。可能餓過頭了。”他環顧四周,這地方實在簡陋得過分,“你一個人住這裏?”
    “嗯。”蘇緒輕輕應了一聲,沒有多餘的解釋。她走到角落一個舊電爐旁,動作有些生疏地擺弄著,“我給你煮點東西。隻有麵條了,行嗎?”她的手指纖細白皙,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有些不真實。
    “太麻煩你了!”張默慌忙道,心裏既感激又過意不去,“隨便什麽都行,真的太感謝了。”
    麵條很快就煮好了,盛在一個有缺口的粗瓷碗裏,熱氣騰騰,上麵飄著幾根孤零零的青菜。張默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雖然簡單,但熱乎乎的食物落入空蕩蕩的胃裏,極大地緩解了那磨人的絞痛。吃完麵,他才真正緩過神來,再次真誠地道謝:“蘇緒,謝謝你。真的…要不是你,我可能就凍死在路上了。醫藥費什麽的……”
    蘇緒搖搖頭,打斷他:“不用。你沒事就好。”她收拾著碗筷,動作很輕,“天快亮了,你再休息會兒吧。”
    張默這才注意到窗外天色已微微泛白。他猛地想起那堆要命的bug和經理老李那張猙獰的臉,瞬間如墜冰窟!他幾乎是彈跳起來:“糟了!我的項目!代碼!”他手忙腳亂地翻找手機,屏幕亮起,十幾個未接來電和一堆催命符般的工作信息擠滿了屏幕。冷汗瞬間浸濕了他的後背。
    “怎麽了?”蘇緒看著他瞬間慘白的臉色。
    “完了…全完了…”張默的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項目今天上線,我的代碼全是bug…搞不定…工作就沒了…”巨大的壓力和無助感排山倒海般襲來,這個在代碼世界裏還能勉強支撐的男人,此刻麵對現實的冰冷重錘,眼眶瞬間紅了,聲音哽咽,“房租…我媽…我爸的藥費……”
    看著他一個大男人因為工作崩潰得幾乎要哭出來,蘇緒安靜地站在一旁,沒有安慰,也沒有打斷。等他稍微平靜一點,她才輕輕開口,聲音依舊平靜無波:“代碼…很難嗎?”
    張默抹了把臉,苦笑著搖頭:“說了你也不懂,就是…就是一堆特別複雜的問題,像一團亂麻,理不清,時間又不夠了…”
    “亂麻…”蘇緒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她清澈的眼睛看向張默,“或許…我能試試?”
    張默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試什麽?”
    “幫你理清那團亂麻。”蘇緒的語氣很認真,不像開玩笑。
    張默隻當她是在安慰自己,一個在陋室獨居、連煮麵動作都透著生疏的女孩子,怎麽可能懂他那些天書般的代碼?“別開玩笑了,蘇緒。那是程序員幹的活兒,特別複雜。”他疲憊地擺擺手,但心底深處,卻因為這句簡單的話,莫名地注入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暖流。
    “不試試怎麽知道?”蘇緒堅持道,眼神裏有種奇異的篤定,“帶我去看看?”
    張默租住的是一個老式居民樓裏狹小的一室戶,屋內陳設極其簡單,甚至稱得上簡陋。一張床,一張舊書桌,上麵放著他那台貼滿了散熱貼的筆記本電腦,就是全部家當。唯一算得上生機的,是窗台上幾盆半死不活的綠蘿,葉子蔫蔫地耷拉著。
    蘇緒一進門,目光就被那幾盆綠蘿吸引了。她徑直走過去,伸出纖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其中一片發黃的葉子。張默正手忙腳亂地打開電腦,嘴裏還在念叨:“你看,這就是我的工作台。那些代碼…唉,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明白…咦?”
    他話沒說完,眼角的餘光瞥見蘇緒的動作,驚訝地發現,就在她指尖離開葉片的瞬間,那片原本枯黃的葉子,似乎…極其細微地、不易察覺地…向上舒展了一點?顏色也仿佛沒那麽暗淡了?張默使勁眨了眨眼,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壓力過大眼花了。
    “好了,讓我看看你說的‘亂麻’吧。”蘇緒轉過身,目光落在已經亮起的電腦屏幕上。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碼快速滾動著。
    張默歎了口氣,認命地點開那個讓他噩夢連連的項目文件。複雜的類結構、相互調用的接口、冗長的邏輯分支瞬間鋪滿了屏幕。他指著其中一段標紅報錯的核心算法,聲音苦澀:“就這裏,這個排序算法優化,怎麽改都報錯,效率也上不去,卡住整個流程……”
    蘇緒微微俯身,湊近屏幕。她的長發有幾縷垂落下來,帶著一股極其清淡、卻沁人心脾的香氣,像是雨後的茉莉花。張默屏住呼吸,覺得這香氣似乎有種奇特的安撫力量,讓他緊繃的神經鬆弛了一點點。
    蘇緒看得很專注,長長的睫毛偶爾顫動一下。房間裏隻剩下電腦風扇低沉的嗡鳴聲。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張默幾乎要放棄時,蘇緒忽然伸出食指,輕輕點向屏幕上的某一行代碼。
    “這裏,”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這個循環嵌套,冗餘了。它像…嗯…像藤蔓繞了太多不必要的彎。”她纖細的手指又在屏幕上移動,指向另一個地方,“還有這裏,這個條件判斷的邏輯,像兩片葉子疊在一起,分不清誰遮擋了誰的光。去掉一層,讓它們各自清晰。”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在屏幕上虛點著,動作帶著一種奇妙的韻律感,仿佛在梳理無形的絲線,又像是在點化什麽。
    張默起初完全是茫然和不信的。他耐著性子,帶著一種“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按照蘇緒那近乎“玄學”的指點,嚐試著修改。他刪掉了她指出冗餘的那段循環體,又調整了她說的那個“葉子疊在一起”的條件判斷邏輯。當他在編譯器裏按下運行鍵時,心髒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幾秒鍾後,運行結果窗口彈出。沒有刺眼的紅色報錯!他屏住呼吸,趕緊查看性能日誌——天!處理速度竟然提升了百分之三十!那卡住整個流程的瓶頸,就這麽……通了?!
    “這……這怎麽可能?!”張默猛地轉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蘇緒。窗外的天光已經完全亮起,透過窗戶落在她身上,給她周身籠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她安靜地站在那裏,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清澈見底。那盆被她指尖觸碰過的綠蘿,在晨光中,葉片竟然呈現出一種近乎油亮的翠綠,生機勃勃,與周圍環境的灰敗格格不入。
    “你……”張默張了張嘴,巨大的震驚和狂喜之後,是無數的疑問,“你怎麽會懂這些?”這絕不是巧合!她那看似不著邊際的“藤蔓”、“葉子”的比喻,竟然精準地刺中了代碼結構的要害!
    蘇緒隻是淺淺一笑,避開了他的目光,望向那盆煥發生機的綠蘿:“萬物生長,自有其理。脈絡清晰了,自然就通了。”她的回答依然玄妙,如同她身上那陣若有似無的茉莉花香。
    接下來幾天,張默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幾乎是連哄帶求地把蘇緒留了下來。這間簡陋的小屋,因為她的存在,仿佛被施了魔法。窗台上那幾盆蔫頭耷腦的綠蘿,在蘇緒不經意的照料下,瘋狂地抽出新枝嫩葉,綠意盎然,生機勃發,幾乎要爬滿整個窗框,成了這灰暗空間裏最亮眼的色彩。張默每天下班回來,推開門,不再是冰冷和孤寂,而是一室的溫暖燈光,是簡單的、卻冒著熱氣的飯菜香氣雖然蘇緒自己幾乎不吃),還有蘇緒安靜等待的身影。
    更重要的是工作。那個曾把他逼到絕境的項目,因為蘇緒那不可思議的“點撥”,核心問題迎刃而解,最終成功上線,運行平穩。項目經理老李那張油光滿麵的胖臉,破天荒地對他露出了笑容,甚至還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張啊,這次幹得不錯!有潛力!好好幹!”加薪的通知也很快下來了。壓在張默心頭的巨石終於卸下,他第一次覺得呼吸如此順暢,生活透進了久違的陽光。
    他開始笨拙地嚐試回報蘇緒。他帶她去吃她從未見過的冰淇淋,看著她新奇地小口舔著,冰得眯起眼睛,像隻滿足的貓;他給她買了一條柔軟的淺綠色圍巾,因為她總穿著那身單薄的舊裙子;他還想給她買部新手機,卻被她堅決地拒絕了。
    “我用不著那個。”蘇緒擺弄著張默淘汰下來的舊手機,屏幕上信號格時常空空如也,她似乎也不在意,“它…太吵了,裏麵的聲音亂七八糟的。”
    張默隻當她是節儉慣了,或者不習慣現代電子設備。他更在意的是她的“怪癖”。她似乎對金屬製品有種莫名的抵觸,做飯時盡量不用金屬鍋鏟,遞給她鑰匙時,她的指尖會飛快地縮一下。她吃得極少,尤其對熟食興趣缺淡,卻異常喜歡純淨的水。有一次張默買了盆小小的茉莉花放在窗台,蘇緒看到時,眼睛明顯亮了一下,連著幾天,她都會在花前駐足片刻,指尖輕輕拂過潔白的花苞。說來也怪,那株茉莉在深秋裏,竟然不合時宜地綻放了,小小的白花散發出濃鬱的甜香,彌漫了整個小屋。
    張默沉浸在這種簡單而溫暖的幸福裏,那些小小的“不對勁”都被他下意識地忽略或合理化。直到那個周末的下午。
    那天陽光很好,張默正和蘇緒窩在小小的客廳裏。蘇緒赤著腳,蜷在舊沙發上,捧著一本張默從舊書攤淘來的植物圖鑒看得入神。張默則在旁邊的小桌上鼓搗一個開源的小項目,鍵盤敲得劈啪作響。屋裏很安靜,隻有鍵盤聲、書頁翻動的聲音,以及那盆茉莉散發出的幽幽香氣。
    “咚咚咚!”一陣急促、毫不客氣的敲門聲驟然響起,打破了室內的寧靜。
    張默心裏“咯噔”一下。這敲門風格,太熟悉了。他起身,透過貓眼一看,果然是項目組的同事王強,一個技術還行但嘴巴特別碎、好奇心爆棚的家夥。
    “誰啊?”蘇緒放下書,輕聲問。
    “同事…王強。”張默有些緊張,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蘇緒。她今天穿著一件他新買的米白色毛衣,襯得她膚色更白,長發柔順地披在肩頭,安靜美好。他壓低聲音,“我去開門,你…別緊張。”
    門開了。王強那張帶著促狹笑容的臉立刻擠了進來:“喲,張默!周末躲家裏幹嘛呢?打遊戲還是…”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越過張默的肩膀,精準地捕捉到了沙發上的蘇緒,聲音猛地拔高,充滿了誇張的驚訝,“哇哦!金屋藏嬌啊這是!怪不得最近神龍見首不見尾,加薪了就是不一樣哈!嫂子好嫂子好!”他自來熟地就想往裏擠。
    張默尷尬地擋了一下:“別瞎說!就是…朋友。”他側身讓王強進來,心裏暗暗叫苦。
    王強一進屋,那雙眼睛就像雷達一樣四處掃射。小屋一覽無餘,他一眼就看到了窗台上那盆開得正盛的茉莉,驚訝地走過去:“嗬!這茉莉養得真精神!深秋了還開這麽好?張默你小子行啊,程序員裏養花這麽有天賦的可不多見!這什麽品種?香味真濃!”他一邊說,一邊習慣性地伸出手,想去捏捏那潔白的花瓣。
    “別碰!”一直安靜站在沙發邊的蘇緒突然出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清冷。
    王強的手僵在半空,有些錯愕地回頭。蘇緒快步走了過來,動作輕盈得像一陣風,擋在了花盆前。她的臉色有些白,眼神直直地看著王強,帶著一種明顯的戒備和…張默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疏離感。
    王強訕訕地收回手,臉上有點掛不住,隨即又堆起八卦的笑容:“嫂子還挺寶貝這花哈?開個玩笑嘛!對了嫂子,你跟張默怎麽認識的?我們以前都沒聽他提過啊,你這氣質,不像本地人吧?老家哪兒的?”他連珠炮似的發問,探究的目光在蘇緒身上掃來掃去。
    蘇緒抿緊了嘴唇,沒有回答,隻是微微側過頭,避開了王強過於直接的視線。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臉上,她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質感。張默心裏警鈴大作,趕緊上前打圓場:“行了行了王強,查戶口呢你!走走走,我請你喝咖啡去!”他幾乎是半推半搡地把還想刨根問底的王強往外趕。
    好不容易把王強打發走,關上門,張默長長舒了口氣,後背都沁出了一層冷汗。他轉過身,發現蘇緒還站在原地,望著那盆茉莉,眼神有些空茫,身體似乎還在微微發顫。
    “蘇緒,你沒事吧?”張默走過去,想拉她的手。
    蘇緒卻像是受驚般猛地縮回手,指尖冰涼。她抬起頭看著他,大大的眼睛裏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濃重的不安和一絲恐懼,聲音輕得像歎息:“他…不喜歡花。他身上的味道…很濁。”她的話沒頭沒腦,卻讓張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王強身上有味道?除了煙味和汗味,他什麽也沒聞到。
    “他…他那人就那樣,嘴碎,沒惡意的。”張默試圖解釋,心裏卻亂成一團麻。蘇緒的反應太奇怪了,那種戒備和疏離,還有那句“味道很濁”……一個荒誕又令人心悸的念頭,不受控製地在他心底最深處冒了出來。
    不安的種子一旦種下,便會在猜疑的土壤裏瘋狂滋長。自從王強那次不請自來的造訪後,張默發現自己無法再用“內向”、“不諳世事”來解釋蘇緒身上越來越多的異常。她似乎總在回避強烈的陽光,正午時分常常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她對金屬的排斥越來越明顯,甚至有一次張默遞給她一個不鏽鋼小勺,她指尖剛碰到就猛地縮回,勺子“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她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她幾乎不碰熟食,偶爾喝點水,卻能在窗台邊一站幾個小時,安靜地“看”著那盆茉莉,仿佛在與它進行無聲的交流。最讓張默心驚的是,有一次他不小心被鋒利的水果刀劃破了手指,血珠剛冒出來,一直安靜的蘇緒突然像被什麽刺了一下,猛地轉頭看向他,眼神裏閃過一種極其複雜的光芒——有本能的悸動,有強烈的抗拒,還有一種深深的、難以言喻的悲傷。雖然那光芒隻是一閃而逝,快得讓張默幾乎以為是錯覺,但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了上來。
    “蘇緒…”張默忍不住試探,“你…真的沒事嗎?你好像…不太一樣。”
    蘇緒總是沉默片刻,然後輕輕搖頭,露出一個安撫卻顯得飄渺的微笑:“我很好。別擔心,張默。”她的眼神清澈依舊,卻像蒙上了一層薄霧,讓張默再也無法看清。
    幾天後,那個差點讓張默丟掉飯碗的項目,在平穩運行了一段時間後,突然遭遇了極其猛烈的黑客攻擊。服務器負載瞬間飆紅,報警郵件和電話像雪片一樣砸向張默。安全部門初步判斷是一種新型的、極其狡猾的蠕蟲病毒,正在瘋狂複製和加密核心數據,一旦得逞,整個項目將徹底癱瘓,損失無法估量!更糟的是,安全團隊嚐試了所有已知的殺毒方案和應急響應流程,全都宣告無效!病毒代碼如同活物,不斷變異,頑強地抵抗著清除。
    深夜,公司技術部燈火通明,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煙霧繚繞,鍵盤聲急促如鼓點,屏幕上滾動的全是紅色的錯誤警報。張默和他的同事們個個臉色鐵青,雙眼布滿血絲,汗水浸濕了後背。經理老李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辦公室裏咆哮著踱步:“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們都他媽是幹什麽吃的?!頂住!必須給我頂住!天亮前搞不定,全都給我滾蛋!”
    “不行了!李總!常規手段完全無效!它在瘋狂變異!”安全組長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嘶啞,“加密進程已經完成了百分之六十!我們…我們可能真的…守不住了!”
    巨大的壓力像無形的巨手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張默死死盯著屏幕上那不斷跳動的、代表加密進度的恐怖數字,大腦一片空白,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暈倒在街頭的寒夜,所有的努力和好不容易得來的喘息,都將化為泡影。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頂點,一個名字猛地撞進他的腦海——蘇緒!她那不可思議的、點化代碼的能力!
    這個念頭如此瘋狂,如此不合邏輯,卻又成了他溺水時唯一能抓住的稻草。他猛地推開椅子,在同事們驚愕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衝向門口。
    “張默!你去哪兒?!回來!”老李的怒吼在身後炸響。
    張默充耳不聞。他用盡全身力氣衝出公司大樓,深夜的冷風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卻吹不散他心頭的焦灼和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他攔下一輛出租車,報出那個熟悉的地址,一路上不停地催促司機快點,再快點。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掙脫束縛跳出來。
    他幾乎是撞開了出租屋的門。屋內一片漆黑,隻有窗台那盆茉莉在朦朧的月色下,顯出一團模糊的白影。
    “蘇緒!蘇緒!”張默喘息著,聲音嘶啞而急切。
    黑暗中,一個纖細的身影從窗台邊緩緩轉過身。蘇緒沒有開燈,月光勾勒出她清冷的輪廓。她看著張默,眼神在黑暗中異常明亮,仿佛早已預料到他的到來,帶著一絲了然和難以言喻的悲憫。
    “蘇緒!幫幫我!隻有你能幫我了!”張默衝到蘇緒麵前,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和壓力讓他失去了平日的分寸,他一把抓住蘇緒冰涼的手腕,像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公司…服務器…被攻擊了!病毒!很厲害!我們搞不定!快要完了!求你了!像上次那樣…幫幫我!再幫我一次!”他抓得很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因為激動和奔跑而劇烈顫抖著。
    蘇緒沒有掙紮。她靜靜地站著,任由他抓著,目光落在他因極度緊張和恐懼而扭曲的臉上。月光下,她的神情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神性的悲憫。她輕輕抬起另一隻手,冰涼的指尖拂過張默汗濕的額頭,那觸感帶著奇異的鎮定力量。
    “別怕。”她的聲音如同月夜下的清泉,流淌過張默躁動的心,“告訴我,那‘病毒’,它像什麽?”
    “像…像…瘋狂的藤蔓!”張默急促地喘息著,竭力描述著屏幕上的景象,“綠色的進度條!像毒藤一樣瘋狂地爬滿屏幕!纏死一切!它…它還在不斷變!不停地長出新的分支和刺!殺毒軟件碰上去就碎掉!”他努力回想著病毒的行為模式,“它…它專門找最脆弱、最隱蔽的‘縫隙’鑽進去,然後紮根,像…像植物的根係一樣!瘋狂複製!所有常規手段都…都像砍在空處!”
    “藤蔓…根係…縫隙…”蘇緒低聲重複著,眼神變得深邃而悠遠,仿佛穿透了張默,穿透了這狹小的房間,看到了某種更本質的脈絡。她微微閉上眼睛,似乎在感受著什麽。房間裏異常安靜,隻有張默粗重的喘息聲。那盆茉莉在月色下,似乎散發出了比平時濃鬱數倍的甜香,絲絲縷縷,縈繞在兩人周圍。
    幾秒鍾後,蘇緒睜開了眼睛。她的瞳孔在黑暗中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非人的翠綠色光芒,快得讓張默以為是錯覺。
    “它不是毒藤。”蘇緒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它是‘腐土之蛹’。”她用了張默完全陌生的詞。
    “啊?”張默茫然。
    “它在尋找黑暗溫床,孵化惡意。”蘇緒繼續說著,語調平靜卻蘊含著力量,“對付藤蔓,斬斷無用,根係會再生。對付蛹…需要光。”她看向張默,眼神專注,“真正的光,能穿透土壤,讓蛹窒息而死的光。”
    張默完全懵了:“光?什麽光?服務器代碼裏…哪來的光?”
    “在‘脈絡’交匯的節點。”蘇緒的手指在虛空中輕輕點了幾下,仿佛在勾勒無形的網絡,“找到那個被所有根係纏繞、又被所有枝葉忽略的‘心髒’。它不是最強的盾,它是…最沉寂的根。”她的指尖最終停在一個方向,“在那裏,注入純粹的‘喚醒’之力。不要攻擊蛹殼,讓光…從內部照亮它沉睡的黑暗。光所至,蛹自僵,腐土亦成塵。”
    這番話如同天書。脈絡?心髒?喚醒之力?光?張默聽得一頭霧水,但蘇緒話語中那種奇異的篤定和描述,卻又詭異地與他腦海中病毒的行為模式產生了某種模糊的對應。那個被所有攻擊路徑纏繞的核心服務模塊?那個因為太過底層、功能太基礎而被所有人忽略的日誌記錄單元?沉寂的根?
    “喚醒…之力?注入光?”張默喃喃自語,巨大的困惑和最後一絲希望在他腦中激烈交戰。
    蘇緒看著他掙紮的樣子,輕輕歎了口氣。她忽然踮起腳尖,冰涼的唇瓣極其輕柔地印在張默滾燙的額頭上。那一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清涼氣息,伴隨著濃鬱的茉莉花香,猛地灌入張默的腦海!仿佛有一道清泉瞬間滌蕩了他所有的混亂和恐懼,蘇緒剛才那番玄奧話語中蘊含的“脈絡”和“節點”,如同撥雲見日般,清晰地在他思維中呈現出來!他“看”到了!那個被病毒瘋狂利用卻又因其沉寂而被防禦完全忽略的底層日誌服務接口!它就是“沉寂的根”,是“蛹”藏身的黑暗溫床!
    “就是那裏!”張默猛地推開蘇緒,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轉身就往外衝,“我知道怎麽做了!謝謝你蘇緒!等我回來!”他像一陣風似的卷了出去,甚至來不及回頭看一眼。
    出租屋的門被重重關上,發出空洞的回響。屋內瞬間恢複了寂靜,隻有那濃鬱的茉莉花香,沉重地彌漫在空氣中。蘇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月光下,她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透明、慘白,身體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她慢慢抬起手,看著自己剛才被張默用力抓過的手腕,那白皙的皮膚下,竟然隱隱透出幾道細微的、如同枯枝裂紋般的淺褐色紋路。她望向窗台那盆開得正盛的茉莉,眼神裏充滿了深不見底的悲傷和一種即將燃盡的疲憊。一滴晶瑩的淚珠,無聲地從她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張默以最快的速度衝回公司,如同一個注入強心劑的戰士。技術部裏依舊彌漫著絕望的氣息,經理老李癱坐在椅子上,麵如死灰。安全組長正嘶吼著準備啟動災難性的物理隔離方案,那意味著數據徹底丟失。
    “等等!讓我試試!最後一次!”張默幾乎是撲到自己的工位上,雙手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卻異常精準地敲擊著鍵盤。他完全無視了常規的殺毒思路,腦海中隻有一個清晰的圖景——蘇緒點出的那個“沉寂的根”,那個底層日誌服務接口ogservice)。病毒如同狡猾的藤蔓,正是利用這個看似無害、權限極低的接口作為跳板和溫床,瘋狂複製,並借此躲避高層的監控和攔截。它寄生於此,如同蛹藏身黑暗土壤。
    張默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他沒有去攻擊病毒本身那堅硬且會變異的蛹殼),而是集中所有資源,將一段極其精簡、高效的“喚醒”代碼——一段純粹用於輸出高強度、無意義但足以撐爆任何緩存的“光流”數據——強行注入了那個ogservice接口的核心!
    “張默!你幹什麽?!那接口權限太低,根本沒用!別添亂了!”安全組長驚怒地喊道。
    張默充耳不聞,手指在回車鍵上重重敲下!
    奇跡發生了!
    屏幕上,那條代表病毒加密進度的恐怖綠色“藤蔓”,在瘋狂攀升到百分之八十五的瞬間,猛地一滯!緊接著,它開始劇烈地、不規律地閃爍、扭曲!如同被無形的強光灼燒!它試圖變異,試圖尋找新的路徑,但那股源自它寄生溫床內部的、純粹而狂暴的“光流”,如同從內部爆發的烈日,瞬間摧毀了它賴以藏身和汲取養分的“黑暗土壤”!病毒代碼的結構開始從核心節點崩潰、瓦解!綠色的進度條如同被抽幹了生命力,開始飛速倒退、變淡、消散!
    “成了!它停了!它在瓦解!”一個同事失聲尖叫起來。
    “有效!真的有效!加密中斷了!”另一個同事狂喜地吼道。
    整個技術部瞬間沸騰了!歡呼聲、難以置信的驚歎聲響成一片。老李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衝到張默身後,看著屏幕上那飛速消退的綠色和逐漸恢複正常的係統指標,激動得滿臉通紅,用力拍打著張默的肩膀:“好小子!真有你的!神了!神了啊!你是怎麽想到的?!天才!簡直是天才!”
    巨大的狂喜和如釋重負的虛脫感同時席卷了張默。他靠在椅背上,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後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濕透。成功了!真的成功了!蘇緒……又是蘇緒救了他!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想要緊緊抱住她,告訴她這個好消息,告訴她他有多感激!
    危機解除,後續的清理和加固工作在團隊的協作下有條不紊地進行。等張默終於處理完手頭最緊急的事務,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他拒絕了同事們的夜宵慶祝,懷揣著滿溢的激動和思念,幾乎是跑著衝回了那個熟悉的小區。
    他氣喘籲籲地爬上樓梯,掏出鑰匙,臉上還帶著興奮的笑容。鑰匙插進鎖孔,轉動——
    門開了。
    一股濃烈到極致的茉莉花香如同實質般撲麵而來,馥鬱得幾乎讓人窒息。
    然而,屋子裏空空蕩蕩。
    窗明幾淨,小桌上甚至放著一杯早已涼透的白水。那盆曾經生機勃勃、即使在深秋也傲然綻放的茉莉,此刻卻枯萎了。所有的花朵都凋零了,潔白的花瓣變成了難看的黃褐色,皺縮著散落在窗台和地板上。翠綠的葉子也完全失去了光澤,卷曲、發黑、幹枯,如同被烈火瞬間炙烤過,隻剩下一盆死氣沉沉的枯枝。
    蘇緒不見了。連同她少得可憐的幾件舊衣物,消失得無影無蹤。
    “蘇緒?”張默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他衝進狹小的衛生間,又打開空蕩蕩的衣櫃,心一點點沉入冰冷的深淵,“蘇緒!你在哪兒?別開玩笑了!蘇緒!”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回蕩,帶著越來越濃的恐慌。
    窗台上,那盆枯萎的茉莉殘骸旁,靜靜地躺著一片葉子。不是枯葉,而是一片完整的、依然保持著翠綠本色的茉莉葉片,綠得純粹,綠得驚心。葉片下壓著一張折疊起來的便簽紙。
    張默顫抖著手拿起那片葉子,觸感冰涼而柔韌,帶著一絲殘留的、熟悉的生命氣息。他展開便簽紙,上麵隻有一行娟秀卻透著無盡疲憊的字跡:
    > “根斷難續,花期已盡。願此葉常綠,換君長安。勿念,勿尋。蘇緒。”
    字跡的末尾,似乎被一滴水漬暈開過一點模糊的痕跡。
    “根斷難續…花期已盡…”張默喃喃念著,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進心髒。他猛地明白了!明白了她那非人的能力從何而來,明白了她為何畏懼金屬、親近植物、不吃熟食、懼怕濁氣!明白了她每一次“點撥”後那不易察覺的虛弱!明白了她昨夜那近乎訣別的悲憫眼神!她不是人!她是花!是那盆他用幾十塊錢買回來的、普普通通的茉莉花所孕育的精魂!為了他,她強行逆天而行,點化代碼,耗盡了自己的靈性與生機!昨夜那孤注一擲的“喚醒之力”,那穿透“腐土之蛹”的“光”,燃燒的正是她最後的本源!那片常綠之葉,是她留給他的、最後一絲不滅的念想,也是她自身徹底消散的證明!
    巨大的悲傷和遲來的領悟如同海嘯般將他徹底吞沒。他雙腿一軟,頹然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裏緊緊攥著那片翠綠欲滴的葉子和那張輕飄飄的便簽。溫熱的淚水終於決堤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枯萎的花瓣上,砸落在蘇緒最後留下的字跡上。
    “蘇緒……為什麽……為什麽不告訴我……”他哽咽著,像個迷路的孩子般無助地蜷縮在枯萎的花盆旁,濃鬱的茉莉花香包裹著他,像一場盛大而淒涼的告別。他終究沒能守住這縷誤入塵世的芬芳。她為他盛放,為他燃盡,最終歸於寂靜,隻留下一室心碎的餘香和一個永世無解的謎題。
    天光徹底大亮,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那盆枯死的茉莉上,也落在張默手中那片奇跡般鮮綠的葉子上。葉子在陽光下,邊緣仿佛流轉著一圈極其微弱、難以察覺的柔光。張默將那片葉子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般,貼在了自己工作電腦的屏幕邊緣。
    日子被按下快進鍵,又恢複了它固有的、帶著金屬冷硬的節奏。項目成功抵擋黑客攻擊的事跡成了公司裏的傳奇,張默“臨危受命、力挽狂瀾”的“天才”之舉被傳得神乎其神。經理老李對他青睞有加,加薪升職的許諾很快兌現,他搬離了那個充滿回憶的簡陋小屋,住進了公司附近一個更寬敞、更現代化的公寓。
    新公寓幹淨明亮,有巨大的落地窗。張默特意買了好幾盆綠蘿、吊蘭,甚至一盆名貴的蘭花,放在窗台和客廳各處。他每天按時澆水,研究養護方法。然而,無論他如何精心照料,那些植物總是蔫蔫的,生長緩慢,葉片也缺乏那種鮮活的、靈動的綠意。他偶爾還會買回小小的茉莉花苗,小心翼翼地種下,期待著重現那熟悉的甜香,但那些茉莉從未開花,總是無聲無息地枯萎。
    同事們漸漸發現張默變了。他依舊是技術骨幹,代碼寫得又快又好,但那個曾會為項目上線成功而傻樂、會參與大家插科打諢的張默不見了。他變得異常沉默,常常對著電腦屏幕出神,眼神沒有焦點。聚餐時,他總是一個人坐在角落,安靜地喝酒,很少參與話題。有人開玩笑問他是不是還惦記著那個“神秘消失的女朋友”,他隻是牽動嘴角,扯出一個極其短暫、毫無溫度的笑意,然後搖搖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隻有一次,在公司樓下的咖啡館,碎嘴的王強又湊過來,帶著自以為是的探究笑容:“嘿,默哥,說真的,上次在你家見那姑娘…後來咋樣了?人間蒸發了似的?那氣質,嘖嘖,真不像一般人…我後來琢磨著吧,她那會兒擋著那盆茉莉花,還有說我身上‘味道濁’那勁兒…該不會是…”
    張默端著咖啡杯的手猛地一緊,指節瞬間泛白。他抬起頭,眼神冷得像冰,直直地刺向王強,裏麵翻湧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暴戾的警告和深切的痛楚。那眼神太過駭人,王強後麵調侃的話硬生生卡在喉嚨裏,臉上的笑容僵住,訕訕地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走開了。從此,再沒人敢在張默麵前提起“女朋友”三個字。
    那片被張默貼在電腦屏幕邊緣的茉莉葉子,成了他工作台上唯一的裝飾,也是他與那個消失的夏天之間唯一的、脆弱的聯係。它違背了所有植物的規律,始終保持著那種驚心動魄的翠綠,沒有一絲一毫萎黃或卷曲的跡象,薄薄的葉片在燈光下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脈絡,如同凝固的翡翠。張默寫代碼、查bug、開會討論方案時,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掠過那片葉子。指尖偶爾無意識地觸碰一下,冰涼、柔韌的觸感總能讓他心頭一悸,仿佛有細微的電流竄過。
    時間在鍵盤敲擊聲中流逝,季節悄然輪轉。又一年深秋,一個普通的加班夜。項目上線前的最後測試階段,壓力山大。辦公室裏燈火通明,鍵盤聲劈啪作響,空氣中彌漫著咖啡、汗水和速食麵的混合氣味。張默正和一個複雜的接口bug較勁,眉頭緊鎖,手指在鍵盤上飛舞。
    突然,他放在鍵盤上的手停了下來。
    一股極其熟悉、清冽而悠遠的茉莉花香,毫無征兆地、絲絲縷縷地滲入這渾濁的空氣。
    張默的身體瞬間僵住。他猛地抬起頭,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銳利的目光越過一排排閃爍的顯示器,精準地投向辦公室角落——那裏擺放著幾盆公司統一購置、永遠半死不活的綠蘿。
    就在那幾片黯淡的綠蘿葉子後麵,光影交錯的昏暗角落裏,似乎有極其微弱的、朦朧的白色光點,如同夏夜流螢,輕輕閃爍了一下。那光芒微弱得幾乎無法捕捉,稍縱即逝。但那一瞬間,張默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血液似乎都衝向了頭頂!
    他幾乎是失態地、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帶得椅子向後滑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旁邊的同事被他嚇了一跳,驚訝地抬頭看他:“默哥?怎麽了?”
    張默沒有回答。他置若罔聞,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昏暗的角落,胸腔劇烈起伏著,呼吸變得異常粗重。辦公室裏嘈雜的鍵盤聲、同事的討論聲,仿佛都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遠、模糊,隻剩下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和鼻尖縈繞不去的那縷幽魂般的茉莉香。
    那光芒消失了。角落依舊是角落,隻有幾盆無精打采的綠蘿。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瞥,隻是他過度疲憊下的幻覺。
    張默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辦公室裏恢複了忙碌,沒人再注意他。最終,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坐回了椅子上。他沒有再去看那個角落,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上那片翠綠欲滴的茉莉葉子上。
    他伸出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極其輕柔地撫過那片冰涼的葉子。指腹下,葉脈的紋路清晰而堅韌。
    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感知的暖意,順著指尖,悄然流入了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