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酒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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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子安覺得後腦勺像被誰拿鑿子釘過,疼得發麻。他費力睜開眼,天花板在模糊視線裏旋轉,昨晚喝到斷片前最後的畫麵——ktv包間裏旋轉的彩燈,酒杯的碰撞,還有主管那張越來越黑的臉——猛地撞進腦海。他猛地坐起,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吐在皺巴巴的被子上。床頭櫃上的手機屏幕固執地亮著,十幾通未接來電,全是主管王胖子。他心頭一沉,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蛇纏上來。
他硬著頭皮回撥過去,電話剛接通,王胖子那特有的、像是被煙熏了幾十年的沙啞嗓子就噴著火砸了過來:“梁子安!你他媽還活著呢?昨晚那單子黃了!客戶讓你一杯白酒直接潑臉上了!人家說這輩子沒見過這麽‘豪爽’的銷售!卷鋪蓋卷兒,立刻!馬上!給我滾蛋!”
電話被狠狠掐斷,隻剩下一串忙音,嘟嘟嘟地響,像是敲在他腦殼上的喪鍾。梁子安攥著手機,指節捏得發白,一股邪火混著宿醉的惡心直衝頭頂。他狠狠地把手機摜在牆上,塑料外殼瞬間四分五裂。工作丟了,下個月房租還沒著落,他像一隻被戳破的氣球,所有的力氣都泄光了。他踉蹌著爬起來,一把抓過床頭櫃上那瓶還剩小半的二鍋頭,仰頭就往喉嚨裏猛灌。辛辣的液體像燒紅的刀子一路割下去,火燒火燎的感覺反而帶來一種奇異的、自毀般的踏實。醉了,就什麽也不用想了。他胡亂套上件皺巴巴的t恤,揣上錢包裏僅剩的兩百多塊,一頭紮進了外麵濕漉漉的黃昏裏,直奔那個街角他常去的“老地方”小酒館。
推開那扇油膩膩的玻璃門,劣質煙草味和廉價酒精發酵的酸餿氣浪立刻把他裹住。正是飯點,店裏卻沒什麽人,隻有幾個老酒蟲縮在角落,對著小菜有一搭沒一搭地抿著。梁子安徑直走向最裏麵那個熟悉的位置,一屁股坐下,把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拍在桌上:“老劉!先來半斤散白,豬頭肉、花生米,快!”
他剛端起第一杯渾濁的白酒,還沒送到嘴邊,一個蒼老卻異常洪亮的聲音幾乎貼著他耳朵響起來:“喲,小兄弟,火氣不小啊!這酒,是打算澆愁呢,還是打算燒心呐?”
梁子安被這冷不丁的聲音嚇了一跳,手一抖,酒灑了大半在袖子上。他惱怒地扭頭,隻見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藏青布褂子的老頭,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坐到了他對麵。老頭頭發花白,挽著個舊式的發髻,臉上皺紋深刻得像是刀刻斧鑿,偏偏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兩點寒星,直直地照進他一片混沌的心裏。老頭麵前空空如也,連杯水都沒有。
“你誰啊?”梁子安沒好氣地嗆道,把剩下的酒一口悶了,喉嚨裏辣得直抽氣,“管得著嗎?我喝我的酒,礙著你了?”
“哈哈哈哈哈!”老頭放聲大笑,笑聲爽朗,震得吧台上幾個空酒瓶嗡嗡作響,“礙著?那倒沒有。隻是老頭子我聞著這酒味,肚子裏饞蟲也鬧騰。小兄弟,一個人喝悶酒多沒意思,不如陪老頭子我喝幾杯?我請客!”
梁子安狐疑地打量著這個古怪老頭。衣服舊,但幹淨;眼神亮,卻透著說不出的滄桑。他嗤笑一聲:“你請?老頭兒,看你這樣兒,兜裏響兒夠響嗎?別待會兒要我掏錢給你解圍!”
老頭也不惱,笑眯眯地從那寬大的布褂子口袋裏掏出一個癟癟的、看不出原來顏色的舊錢包,啪一聲拍在油膩的桌子上:“錢嘛,夠喝幾口就行。酒逢知己千杯少,小兄弟,敢不敢跟老頭子比劃比劃?”他眼中閃爍著近乎頑童般的狡黠和挑釁,“看誰先趴下?”
一股被輕視的邪火“騰”地又躥了上來。梁子安酒精上頭,加上失業的憋悶,正愁沒處發泄。他猛地一拍桌子:“比就比!老劉!聽見沒?上酒!給這老爺子也上一樣的散白!再拿兩個大碗來!誰慫誰是孫子!”
酒館老板老劉端著半塑料桶散白和兩個粗瓷大海碗過來,看著這奇怪的一老一少,搖搖頭:“兩位,悠著點啊,這‘悶倒驢’勁兒大著呢……”話沒說完,就被梁子安不耐煩地揮手打斷:“囉嗦什麽,倒酒!”
老頭樂嗬嗬地接過滿滿一碗渾濁的白酒,也不說話,端起來湊到鼻子下,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種近乎陶醉的神情,仿佛那不是劣質散白,而是瓊漿玉液。梁子安看得皺眉:“喂,老頭兒,光聞不喝?慫了?”
“急什麽?”老頭斜睨他一眼,慢悠悠地說,“酒是天地精華,得品,懂嗎?”說完,他才端起碗,送到嘴邊,喉結微動,竟像喝水一般,咕咚咕咚,一大海碗白酒,頃刻間見了底!他放下碗,麵不改色,咂咂嘴,意猶未盡:“嘖,味兒是糙了點,勁兒倒還湊合。小兄弟,該你了。”
梁子安看得眼都直了。那一碗少說也有七八兩!這老頭喝白開水呢?他心裏有點發怵,但狠話已經放出去了,隻能硬著頭皮端起自己那碗,憋著氣,模仿著老頭的樣子往喉嚨裏猛灌。火辣辣的液體像燒紅的鐵水衝進胃裏,嗆得他眼淚鼻涕直流,咳嗽得驚天動地,好不容易才把一碗灌下去,感覺五髒六腑都在燃燒。
“好!痛快!”老頭撫掌大笑,“再來!”
第二碗、第三碗……梁子安已經記不清自己喝了多少。眼前的景物開始旋轉、重疊。老頭的臉在搖晃的燈光下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隻記得自己每次都喝得痛苦不堪,胃裏翻江倒海,頭暈目眩。而那老頭,卻始終氣定神閑,一碗接一碗,喝得比喝水還利索,臉上甚至泛起一絲奇異的、健康的紅潤。
“不……不行了……”梁子安舌頭打結,感覺天旋地轉,身體軟得像根麵條,直往桌子底下出溜,“你……你是人是鬼……”
老頭穩穩地坐著,看著他狼狽的樣子,眼神裏沒有嘲笑,反而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深意:“鬼?老頭子我頂多算個酒鬼。小兄弟,你這酒量,還差得遠呢。心裏頭憋著事兒,光靠這玩意兒澆,越澆火越大,最後燒的是自個兒。”
梁子安趴在冰涼的桌麵上,臉貼著油膩的塑料布,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絕望突然湧上來,混著酒精衝垮了堤防。他像個孩子似的嗚咽起來:“嗚……工作……沒了……女朋友……也跑了……我他媽……就是個廢物……除了喝酒……我還能幹嘛……喝死拉倒……”
老頭靜靜地聽著他的哭訴,等他哭聲稍歇,才緩緩站起身,走到他身邊。一股奇異的、混合著淡淡草藥和醇厚酒香的氣息籠罩了梁子安。老頭伸出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輕輕拍了拍他顫抖的肩膀:“小子,死?那太便宜你了。想看看你心心念念的酒,最後會把你帶到什麽地方去嗎?”
梁子安茫然地抬起頭,淚眼模糊中,隻看到老頭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像不見底的寒潭。老頭的手並未離開他的肩膀,那掌心傳來的力量感異常清晰,甚至帶著一種微妙的牽引。他稀裏糊塗地點了點頭,身體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帶了起來,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任由老頭半扶半拽地架著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了“老地方”酒館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
冰冷的夜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梁子安混沌的腦子似乎清醒了一瞬。他發現自己被老頭帶著,正走向一條他從未留意過的、狹窄得僅容一人通過的幽暗小巷。巷子深處黑洞洞的,隻有遠處一盞昏黃的路燈投下模糊的光暈。一股難以形容的、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酸腐酒氣,正從巷子深處源源不斷地飄散出來,比小酒館裏渾濁的空氣還要刺鼻百倍。
“這……這是去哪兒?”梁子安胃裏一陣翻騰,想掙脫,老頭的手卻像鐵鉗一樣牢牢箍著他的胳膊。
“別問,看著。”老頭的聲音低沉而威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兩人蹣跚著,深一腳淺一腳地鑽進巷子深處。越往裏走,那股酸腐惡臭的酒氣就越發濃烈,簡直像實質的粘液糊在口鼻上,令人窒息。巷子盡頭,竟然是一個巨大的、廢棄的防空洞入口,黑黢黢的洞口像怪獸張開的巨口,那股讓人作嘔的氣息正是從裏麵洶湧而出。
老頭停下腳步,站在洞口邊緣,指著那深不見底的黑暗,聲音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回響:“喏,你心心念念的歸宿,就在下麵。睜大眼睛,好好瞧瞧你的‘酒池’!”
梁子安下意識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戰戰兢兢地探頭朝那黑暗深處望去。就在他目光觸及洞口的刹那,一股冰冷刺骨的陰風猛地從洞底倒卷而上,帶著濃鬱到化不開的腐爛酒味,幾乎將他掀翻。他驚叫一聲,本能地想後退,但老頭的手卻穩穩地按在他的背上,一股暖流透過掌心傳來,奇異地將那刺骨的陰寒阻隔在外。
緊接著,眼前的景象徹底變了!
哪裏還有什麽狹窄的巷子和黑暗的防空洞?他腳下踩著的,竟然是濕滑粘膩、散發著惡臭的黑色淤泥!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個巨大到望不見邊際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池子”。但這池子裏裝的,根本不是水,而是黏稠、渾濁、不斷翻滾冒泡的劣質酒精!刺鼻的酸腐氣味濃烈得如同實質,熏得他眼淚直流。池麵上漂浮著厚厚的、油汙般的泡沫和各種難以名狀的腐爛殘渣,像巨大的、潰爛的瘡疤。
更讓他魂飛魄散的是池子裏的“人”。無數形容枯槁、眼窩深陷、皮膚蠟黃潰爛的醉漢,如同行屍走肉般浸泡在這腐臭的酒漿裏。他們有的癡癡傻笑,對著空氣喃喃自語,說著誰也聽不懂的醉話;有的痛苦哀嚎,雙手徒勞地在粘稠的酒液中抓撓,仿佛想抓住什麽救命稻草;有的則像沒有靈魂的木偶,眼神空洞地漂浮著,任憑身體在酒液中緩緩下沉、腐爛……他們的身體大多已經變形,皮膚被酒精侵蝕得布滿紅斑和水泡,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整個“酒池”彌漫著一種令人絕望的、死氣沉沉的腐爛氣息。
“看見了嗎?”老頭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低沉而冰冷,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紮進梁子安的神經,“這就是‘酒池’!你以為你喝下去的是快活?是解憂?是瓊漿玉液?呸!那是穿腸毒藥,是腐骨蝕魂的爛泥湯!你看看這些人!他們哪一個當初不是和你一樣,覺得喝兩口沒事,喝兩口痛快?結果呢?醉生夢死,沉淪在這無間地獄裏,人不人,鬼不鬼!他們的肝早就成了石頭,他們的血裏流的都是酒精,他們的魂靈,早就被這池子泡爛了!你,梁子安,再喝下去,下一個爛在這裏麵的,就是你!”
老頭的話音剛落,離梁子安最近的一個漂浮著的“醉漢”似乎被聲音驚動。他猛地轉過頭,那張臉已經潰爛得不成樣子,眼珠渾濁發黃,嘴角咧開一個詭異的、非人的笑容,露出黑黃的爛牙。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一隻枯骨般的手猛地從粘稠的酒漿裏伸出來,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風,直直地向梁子安的腳踝抓來!
“啊——!!!”梁子安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巨手攥緊了他的心髒,幾乎要爆裂開來。他拚命地想往後躲,想逃離那隻腐爛的手,但雙腳卻像被釘在了那濕滑的淤泥地上,動彈不得。那隻冰冷、滑膩、散發著濃烈腐臭的手,已經碰到了他的褲腳!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老頭猛地一跺腳,口中發出一聲低沉的、如同洪鍾般的斷喝:“咄!魑魅魍魎,安敢放肆!滾回你們的泥淖裏去!”
隨著這聲斷喝,一股無形的氣浪以老頭為中心轟然炸開!那隻即將抓住梁子安的腐爛鬼手,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灼燒,猛地縮了回去,發出一聲淒厲的、非人的慘嚎。那慘嚎聲在巨大的“酒池”空間裏層層回蕩,震得整個腐臭的池麵劇烈翻騰。池中所有沉淪的醉鬼都仿佛被驚動,無數雙渾濁、痛苦、絕望的眼睛齊刷刷地看向岸邊,發出更加密集、更加刺耳的哀嚎和尖嘯,匯成一片令人精神崩潰的恐怖噪音浪潮!
梁子安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身體像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癱倒下去。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感覺自己被一股強大而溫和的力量托住,耳邊似乎還殘留著老頭最後那聲如同雷霆般的怒喝,以及那無數厲鬼交織的、令人永世難忘的絕望嘶鳴……
刺眼的陽光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像根燒紅的針紮在梁子安眼皮上。他猛地睜開眼,頭痛欲裂,像是被重錘反複敲打過。宿醉的惡心感還在喉嚨口翻湧,但更強烈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劫後餘生的虛脫。他大口喘著氣,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酒池……鬼手……老頭……”破碎而恐怖的畫麵在腦海裏翻騰,清晰得如同剛剛發生。他下意識地低頭看自己的褲腳——幹幹淨淨,隻有昨天蹭上的灰塵,哪有什麽腐爛的手印?他又猛地環顧四周——狹窄的出租屋,熟悉的黴味,桌上還放著昨晚喝空的二鍋頭瓶子。
是夢?一個無比真實、無比恐怖的噩夢?
他掙紮著坐起來,身體虛弱得直打晃。目光掃過那個空酒瓶,瓶口殘留的一點酒液在陽光下泛著渾濁的光。瞬間,一股強烈的、生理性的厭惡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喉嚨發緊,胃部劇烈痙攣。“哇——”他撲到床邊,對著垃圾桶劇烈地幹嘔起來,除了酸水,什麽也吐不出。那腐臭的酒池氣息仿佛還縈繞在鼻端,那些腐爛的醉鬼絕望的眼神烙印在腦海裏。他猛地抓起那個空酒瓶,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砸向牆角!
“砰啷!”玻璃碎裂的聲音清脆刺耳。
“不喝了!老子再也不碰了!”他嘶啞地吼出聲,像是要把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和決心一同吼出來。
戒酒的念頭一旦生根,便如磐石般堅硬。然而,身體的反噬卻如同地獄酷刑。最初的幾天,梁子安感覺自己像被抽筋扒皮。頭痛像有無數鋼針在腦髓裏攪動,四肢百骸酸軟無力,連抬手都費勁。最可怕的是那無處不在的渴求感,像有千萬隻螞蟻在骨頭縫裏啃噬,喉嚨幹得冒煙,每一個細胞都在瘋狂叫囂著對酒精的渴望。熟悉的便利店、街角的小酒館,甚至路邊飯店飄出的酒香,都成了致命的誘惑。他隻能把自己鎖在出租屋裏,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著外麵的一切。
他翻出抽屜深處那張落滿灰塵的名片——陽光心理谘詢中心,趙明。那是前女友林薇半年前硬塞給他的,當時他嗤之以鼻,覺得隻有懦夫才需要心理醫生。現在,他盯著名片上那串數字,手指顫抖著撥了過去。
電話接通,趙明溫和的聲音傳來:“你好,陽光心理。”
“我……我叫梁子安……”梁子安的聲音嘶啞幹澀,帶著難以掩飾的虛弱和窘迫,“我……我可能……需要幫助……”
第一次走進谘詢室,梁子安緊張得手心全是汗。趙明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戴著眼鏡,眼神溫和而堅定,沒有一絲評判。當梁子安語無倫次地講述那個恐怖的“酒池”幻象時,趙明沒有打斷,沒有質疑,隻是專注地聽著,偶爾在筆記本上記錄幾筆。
“非常真實的體驗,梁先生,”趙明放下筆,語氣平靜,“這聽起來像是一次極端的、帶有強烈警示性質的戒斷反應,或者是一種深層的心理隱喻。你內心深處對酒精的依賴和對沉淪的恐懼,在那個時刻被你的潛意識用一種極其激烈的方式具象化了。那個老人……或許是某種內在智慧或自救力量的象征投射。”
“不是夢!那感覺太真了!他的手,他的力氣,還有他最後那一聲吼……”梁子安急切地辯解,試圖描述那種無法言喻的真實感。
趙明點點頭,包容地說:“我理解你的感受。無論它是什麽,它帶給你的恐懼和改變的決心是真實的,這就夠了。我們可以一起,把這恐懼轉化為力量,構建新的生活。”趙明沒有糾纏於幻象的真偽,而是引導他製定戒酒計劃,識別觸發點,學習應對渴求的技巧。每次谘詢結束,梁子安雖然依舊疲憊,但心裏那份沉重的黑暗仿佛被撬開了一絲縫隙,透進一點微弱卻真實的光。
戒斷反應最猛烈的那一周,梁子安躺在床上,渾身被冷汗浸透,身體一陣陣發冷又發熱,劇烈地顫抖。他感覺自己的意誌力正在被一點點磨碎,腦海中那個腐臭翻騰的酒池景象又開始變得清晰,那些哀嚎聲仿佛就在耳邊。極度的痛苦和恐懼幾乎要將他淹沒。他死死咬著被角,牙齦都滲出血來,才忍住沒有崩潰地嘶吼。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住,手指幾乎要不受控製地伸向床頭櫃裏藏著的最後一小瓶酒時,手機突然響了。
是他媽。
“安子?”母親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吃飯了嗎?最近……工作忙不忙啊?天氣轉涼了,你那邊冷不冷?媽給你寄的那件厚毛衣收到了沒?”
聽著母親絮絮叨叨的、再平常不過的問候,梁子安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他死死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母親的聲音,像一根堅韌的絲線,將他從那個即將吞噬他的恐怖泥沼邊緣,一點一點地拉了回來。他想起了那個“酒池”裏腐爛的醉鬼,想起了他們空洞絕望的眼神。不!他不能變成那樣!他不能讓電話那頭還在為他擔憂的母親,最後等來的是一具被酒精泡爛的屍體!
“媽……”他哽咽著,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毛衣……收到了,暖和著呢……我……我挺好的,您別操心……”
掛了電話,梁子安擦幹眼淚,掙紮著爬起來,把床頭櫃裏那瓶最後的酒找出來,擰開蓋子,毫不猶豫地倒進了馬桶。看著淡黃色的液體打著旋被衝走,他感到一種近乎虛脫的輕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日子在痛苦和堅持中緩慢流淌。梁子安開始強迫自己規律作息。清晨,無論多難受,他都咬著牙爬起來,換上跑鞋,跌跌撞撞地跑向附近的公園。最初隻能跑幾百米就氣喘如牛,胃裏翻江倒海。他無視路人偶爾投來的異樣目光,隻是盯著腳下粗糙的水泥路,一步一步,機械地邁動雙腿。汗水浸透衣服,冷風灌進肺裏,身體沉重的疲憊感奇異地壓製住了那噬骨的酒癮。跑完步,他會去菜市場買點新鮮蔬菜。以前他從不做飯,三餐基本靠外賣和酒館解決。現在,他學著笨拙地洗菜、切菜,看著鍋裏翻滾的清水和翠綠的菜葉,一種極其樸素的、腳踏實地的感覺慢慢滋生。
他翻出蒙塵的專業書籍,重新啃讀。離開銷售行業,他需要新的方向。每當看書的枯燥感和酒癮的蠢動襲來時,他就去小區的快遞驛站幫忙分揀包裹。沒有報酬,純粹是體力勞動。沉重的包裹搬上搬下,累得腰酸背痛,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淌,手臂肌肉酸痛得發抖。但這種純粹的、消耗性的疲憊,反而成了他最好的鎮靜劑。驛站老板是個憨厚的中年人,看他天天來,也不多問,隻是每次在他累得直不起腰時,默默遞過來一瓶礦泉水,拍拍他的肩膀:“小夥子,歇會兒。”
三個月後的一天下午,梁子安在驛站搬完一批重貨,渾身被汗水濕透,坐在門口的小馬紮上喘氣。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本地號碼。
“喂,是梁子安先生嗎?這裏是‘匠心’手工皮具工作室。我們看到你在招聘平台投遞的簡曆,你對皮具工藝助理的職位還有興趣嗎?方便的話,明天下午兩點可以來工作室聊聊嗎?”
梁子安握著手機,愣住了。他投過不少簡曆,大多石沉大海。這個“匠心”工作室,他記得,是他看中他們專注於傳統手工、要求細致耐心才投的,根本沒抱希望。巨大的驚喜和一絲忐忑瞬間攫住了他。
“匠心”工作室藏在一個由舊廠房改造的文創園深處。麵試他的是工作室的創始人,一個五十多歲、頭發花白、戴著皮圍裙的老師傅,姓陳。陳師傅話不多,眼神銳利得像鷹。他沒問梁子安為什麽離開上一份銷售工作,也沒深究簡曆上那段時間的空白,隻是讓他試著處理一塊邊角料牛皮。
梁子安緊張得手心冒汗。他拿起陌生的工具,笨拙地嚐試打磨皮邊。動作生澀,力道不均,皮邊被他磨得毛毛糙糙。他有些沮喪地停下,準備迎接批評。
陳師傅卻拿起那塊被他磨壞的皮子,仔細看了看,又抬眼看看梁子安布滿薄繭、還有些細微傷痕的手指那是搬快遞和練習工具留下的),緩緩開口:“手生了點,心倒是靜的。肯學嗎?這活兒,急不得,躁不得,得跟它磨。”
梁子安用力點頭,喉嚨發緊:“肯!我肯學!”
“那就行。下周一,帶上你的耐心,來上班吧。”陳師傅把皮子放下,語氣平淡,卻讓梁子安的心跳驟然加速。
走出文創園,已是傍晚。夕陽的餘暉給老舊的廠房外牆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梁子安深深吸了一口初秋微涼的空氣,空氣裏帶著落葉和塵土的味道,卻讓他覺得無比清新、自由。他掏出手機,翻到林薇的號碼。自從他沉溺酗酒、工作丟了之後,兩人大吵一架,林薇失望離開,已經斷了聯係大半年。他猶豫了很久,手指在撥號鍵上懸停,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按了下去。
電話響了很久,就在他以為不會有人接聽時,那邊終於接通了。
“……喂?”林薇的聲音帶著一絲遲疑和疏離。
“薇薇……”梁子安的聲音有些發澀,“是我,子安。”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才傳來林薇平靜的聲音:“嗯。有事?”
“我……找到新工作了。在一家手工皮具工作室,做學徒。”梁子安急切地說,像是要抓住什麽,“我……我已經三個月,一滴酒都沒碰了。”
長久的沉默。梁子安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是嗎?”林薇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不再是完全的冰冷,“那……挺好的。恭喜你。”
“薇薇,我……我知道我以前混蛋,傷透你的心了。”梁子安握著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聲音帶著懇求,“我不敢奢求什麽。我隻想……隻想讓你知道,我真的改了。那個爛酒鬼梁子安……死了。”
又是一陣沉默,仿佛能聽到電流微弱的滋滋聲。過了好一會兒,林薇的聲音才再次響起,輕了一些,像是歎息:“路還長著呢,梁子安。先……顧好你自己吧。”電話被掛斷了。
聽著忙音,梁子安心裏五味雜陳,有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他抬起頭,看著天邊絢爛的晚霞,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至少,他邁出了第一步。
日子在工作室的敲打、縫製和打磨聲中變得充實而平靜。陳師傅要求極嚴,一個針腳的疏密,一道壓痕的深淺,都能讓他返工半天。梁子安沉下心,像對待一件修行。他不再急躁,手指被針紮破、被錘子敲到是常有的事,他也隻是皺皺眉,擦掉血珠繼續。那股曾經驅使他在酒桌上豪飲的狠勁,如今被轉移到了指尖的方寸之間。他開始體會到專注帶來的心流,那是一種比酒精帶來的短暫麻痹更踏實、更持久的寧靜。
半年後的一個周末,梁子安帶著自己獨立完成的第一件作品——一個簡單的卡包——去文創園外的咖啡館等林薇。他特意選了靠窗的位置,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林薇推門進來時,他幾乎沒認出來。她剪短了頭發,顯得更加利落清爽,眼神裏少了幾分過去的憂慮,多了些明亮的光彩。
“等很久了?”林薇在他對麵坐下,目光掃過他放在桌上的卡包。那卡包用的是深棕色植鞣革,針腳細密均勻,邊緣打磨得光滑圓潤,款式簡潔大方,透著一股樸拙的手工感。
“沒有,剛到。”梁子安有些緊張地把卡包往她麵前推了推,“送你的。我自己做的……第一個能見人的東西。”
林薇拿起來,仔細地翻看,手指摩挲著光滑的皮革邊緣,又感受著內裏的細膩襯布和整齊的縫線。她抬起頭,看著梁子安。他比半年前瘦了些,但眼神不再渾濁飄忽,而是清澈沉穩,臉上也有了健康的血色。她注意到他放在桌邊的手,指關節粗大了一些,掌心覆蓋著薄繭,還有幾道細小的、已經愈合的劃痕。
“做得……很用心。”林薇的聲音很輕,但裏麵有一種梁子安久違的暖意,“手都糙了。”
“嗯,磨的,練的。”梁子安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師傅說,手藝人,手糙點好。”
兩人之間的堅冰,似乎被這個小小的卡包撬開了一道縫隙。他們聊著各自近況,小心翼翼地避開過去的雷區。梁子安講工作室的趣事,講自己笨手笨腳鬧的笑話;林薇說起她換了工作,壓力不小但更有挑戰性。咖啡續了一杯又一杯,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
“我……該走了。”林薇看了一眼手機。
“我送你。”梁子安立刻站起來。
走出咖啡館,晚風帶著涼意。他們並肩走在華燈初上的街道上,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又縮短。沉默了一會兒,林薇忽然開口:“那個晚上……你給我打電話說戒酒了,第二天,我在你家樓下看見你了。”
梁子安驚訝地轉頭看她。
“我看見你搖搖晃晃地從樓裏跑出來,臉色白得像紙,抱著路邊的樹吐得天昏地暗……然後,又搖搖晃晃地往公園跑。”林薇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敘述一件別人的事,“我當時在街角的車裏……本來想過去……但最後還是開走了。我想,如果你真的想爬出來,別人能給的,最多是根繩子,爬,還得靠你自己。”
梁子安停下腳步,心頭巨震。他記得那個清晨,戒斷反應最猛烈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快死了,衝出去抱著那棵老槐樹吐得撕心裂肺,然後憑著最後一點意誌力衝向公園跑步……原來,她看到了。她看到了他最狼狽不堪、最脆弱絕望的樣子,卻選擇了離開,留給他一個自己掙紮的空間。
“謝謝你……沒有過來。”梁子安的聲音有些沙啞,充滿了複雜的感激。有時候,不伸手,反而是最大的尊重和信任。
林薇看著他,路燈的光在她眼裏閃爍:“現在呢?看到酒,還會想嗎?”
梁子安沉默了一下,坦誠地說:“想。有時候聞到酒味,心裏還是會‘咯噔’一下,像有隻爪子撓了一下。但……我能壓住它。”他想起那個腐臭的酒池和伸出的鬼手,那深入骨髓的恐懼瞬間蓋過了那點蠢動的渴望,“我知道那玩意兒後麵等著我的是什麽,我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
林薇輕輕“嗯”了一聲,沒再說話。兩人繼續往前走,影子在路燈下時而交疊。走到林薇家小區門口,她停下腳步:“就送到這兒吧。”
“好。”梁子安點頭。
林薇轉身要進去,走了兩步,又停下,回過頭,臉上帶著一絲梁子安久違的、淺淺的笑意:“那個卡包……我挺喜歡的。下次……再給我做個錢包吧?要大一點的。”
梁子安愣了一下,隨即一股巨大的暖流衝上心頭,幾乎讓他眼眶發熱。他用力點頭,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激動:“好!一定!給你做最好的!”
深秋的雨,冰冷而細密,敲打著城市。梁子安撐著一把舊傘,匆匆穿過濕漉漉的街道,去給一個老客戶送定製的公文包。客戶的公司在一棟老式寫字樓裏。送完包出來,雨勢更大了,嘩嘩地衝刷著地麵。他站在寫字樓狹窄的簷下避雨,準備等雨小點再走。
目光隨意地掃過街對麵。那裏有一家很小的門臉,掛著一個不起眼的木招牌——“醉翁居”,像是個私人小酒館。雨幕如織,視線有些模糊。就在那“醉翁居”昏黃燈光的門口,梁子安看到一個極其熟悉的身影!
藏青色的舊布褂子,挽得一絲不苟的花白發髻!那老頭正彎著腰,小心翼翼地把一個盛著清水的小碗放在濕漉漉的台階角落。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緩緩直起身,隔著迷蒙的雨簾,朝街對麵梁子安站著的方向望了過來。
梁子安的心跳驟然停止!是他!絕對是那個神秘的老頭!那個帶他見識“酒池”、用一聲斷喝驚退鬼手、改變了他一生軌跡的人!
“老爺子!”梁子安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不顧傾盆的大雨,拔腿就衝過馬路,濺起一路水花。
他衝到“醉翁居”門口,台階上的小碗還在,清水被雨點打得微微晃動。然而,那個穿著藏青布褂的身影,卻如同人間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狹窄的門口空空蕩蕩,隻有冰冷的雨水順著屋簷不斷滴落。
梁子安站在雨中,渾身瞬間濕透,茫然四顧。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流下,冰冷刺骨。他衝到門邊,急切地推開那扇虛掩的、古舊的木門。
門內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奇異的陳年酒香,混合著老木頭的味道。小小的空間裏隻擺著兩三張舊桌子,一個穿著普通夾克、頭發稀疏的胖老板正坐在櫃台後打盹,被開門聲驚醒,睡眼惺忪地看著這個渾身濕透、神情激動的年輕人。
“老板!剛才……剛才是不是有個穿藏青布褂子、頭發挽著髻的老頭兒在這兒?他在哪兒?”梁子安急切地問,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
胖老板揉了揉眼睛,一臉茫然:“藏青布褂?老頭?沒有啊小夥子。我這店一上午就沒人進來過。你是不是看錯了?雨太大了,眼花了吧?”他指著門口台階上那個小碗,“哦,你說那個碗啊?嗨,不知道誰放那兒的,估計是喂野貓的吧?我剛想收進來呢。”
梁子安怔在原地,一股寒意從濕透的脊背爬上來,比雨水更冷。他失魂落魄地退出門外,重新站在冰冷的雨幕中。台階角落,那個盛著清水的小碗,在雨點的敲打下,水麵輕輕漾開一圈圈漣漪。他久久地凝視著那圈擴散又消失的漣漪,如同凝視著一個深不可測的謎題。
冰冷的雨水順著脖頸流進衣領,他卻沒有再感到刺骨的寒冷,隻有一種奇異的、塵埃落定般的平靜在心底彌漫開來。他緊了緊手中裝著工具和皮料的包——那是他新的人生,沉甸甸的,卻無比踏實。他最後看了一眼那碗清水和空蕩蕩的門口,轉身,邁開步子,穩穩地走進了雨幕深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