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虎影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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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完班出來,城市已經徹底睡死。路燈把杜一鳴疲憊的影子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拖得老長,像條甩不掉的尾巴。他抬手看了看表,淩晨一點四十分,公交地鐵早歇了,隻能靠兩條腿走回那間在城中村邊緣的出租屋。為了省點房租,住得偏僻,此時倒成了折磨。
    穿過那條近道小巷時,一股子濃烈得化不開的腥膻味兒猛地鑽進鼻腔,像是誰家打翻了壞掉的魚罐頭,又混著鐵鏽似的血氣。杜一鳴胃裏一陣翻騰,腳步下意識地頓了頓。巷子深處黑得嚇人,路燈的光線到了這裏就跟被吸走了似的,勉強照亮腳邊幾塊凹凸不平的地磚。他有些猶豫,可繞遠路起碼得多走半個多小時,疲憊的身體實在扛不住,隻能硬著頭皮往裏走。
    就在他走到巷子中段,心髒莫名跳得厲害時,一陣低沉得像是破風箱在拉扯的“嗚嚕”聲,毫無征兆地從右側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裏傳了出來。緊接著,兩道幽綠的光點猛地亮起,如同鬼火般懸浮在那裏,死死地釘住了他。那光點帶著一種純粹的、冰冷的獸性,讓杜一鳴瞬間頭皮炸開,血液倒流,四肢冰涼得像是被凍住,連呼吸都忘了。是狗?野貓?不,那光點的高度,那沉重的壓迫感……他腦子裏猛地跳出那個隻在動物園和紀錄片裏見過的輪廓——虎!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猛地轉身想逃,可腳下一個趔趄,左腳絆右腳,結結實實地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手掌和膝蓋火辣辣地疼。完了!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下意識地蜷縮起來,雙臂死死抱住頭,等待著那無法想象的劇痛和撕裂降臨到自己身上。他甚至能想象出那腥臭的熱氣噴在脖子上的感覺。時間像是凝固的膠水,每一秒都粘稠得令人窒息。
    然而,預想中猛獸撲來的風聲、利爪撕裂皮肉的劇痛,統統沒有發生。
    死寂。
    隻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裏瘋狂撞擊。
    他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極其緩慢地、像生鏽的軸承般,一點一點地抬起頭,從抱頭的臂彎縫隙裏往外看去。
    黑暗裏,哪有什麽巨虎?
    一個穿著單薄白裙的身影,正蜷縮在牆角。她看起來纖瘦極了,長發淩亂地披散著,遮住了大半張臉,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在昏暗的光線下白得晃眼,也冷得微微發顫。她似乎比杜一鳴還要驚恐,身體抖得像秋風裏的最後一片葉子。
    杜一鳴懵了。他用力眨了眨眼,又狠狠甩了甩頭,懷疑是自己加班太久出現了幻覺。剛才那恐怖的綠光呢?那令人窒息的低吼呢?難道真是自己累暈了頭?
    “你……”杜一鳴的聲音幹澀得厲害,像是砂紙在摩擦,“你……沒事吧?”
    那身影似乎被他突然的聲音驚得更厲害,猛地瑟縮了一下,把自己抱得更緊,頭埋得更深,隻發出幾聲壓抑的、小動物受傷般的嗚咽。那聲音微弱又無助,瞬間擊中了杜一鳴心裏某個柔軟的地方。恐懼暫時被巨大的疑惑和一絲油然而生的憐憫壓了下去。
    他掙紮著爬起來,忍著膝蓋的疼痛,小心翼翼地靠近幾步,盡量放柔了聲音:“別怕,我不是壞人。剛才……剛才你有沒有看到什麽?或者聽到什麽怪聲音?很大……很嚇人的那種?”他一邊問,一邊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那片深不見底的黑,總覺得那對幽綠的眼睛還藏在某個角落窺視著。
    女孩終於怯生生地抬起頭。巷口漏進來的微弱光線恰好落在她臉上。杜一鳴隻覺得呼吸一滯。那是一張過分精致、甚至有些不真實的臉,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嘴唇卻像初綻的玫瑰花瓣,帶著自然的嫣紅。最讓人心頭一跳的是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瞳孔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快、極淡的金色流光,快得讓人以為是路燈的錯覺。但就是那一點非人的異色,讓杜一鳴心頭那點剛壓下去的寒意又悄悄冒了頭。
    “沒……沒有。”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微微沙啞的韻律,像風吹過林間細小的鬆針,“隻有……很冷。還有……剛才好像有……很大的影子……”她說著,又害怕似的抱緊了自己,眼神茫然又無助地四處遊移,仿佛真的被什麽巨大的東西驚嚇過。
    影子?杜一鳴心裏咯噔一下。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滿腹驚疑:“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這麽晚了,一個女孩子獨自待在這種地方,實在讓人不放心。
    女孩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長長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沒有……地方……回不去了。”
    這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杜一鳴疲憊的心湖,泛起一圈圈同情的漣漪。也許是加班後脆弱的神經,也許是那驚魂未定後的空虛,也許是眼前這張臉和那雙眼睛深處一閃而過的金芒帶來的奇異觸動,杜一鳴幾乎是脫口而出:“那……要不,先去我那兒湊合一下?等天亮了再說?”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這完全不符合他謹慎甚至有點刻板的性格。可看著她在冷風中瑟瑟發抖的樣子,那句“不”字怎麽也說不出口。
    女孩猛地抬起頭,那雙漂亮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帶著一種近乎純粹的、小動物般的欣喜,那絲若有若無的金色似乎又閃了一下:“真的……可以嗎?”她小心翼翼地確認,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敢置信的雀躍。
    杜一鳴看著她瞬間被點亮的眼神,心裏那點猶豫徹底煙消雲散。“嗯,走吧。就在前麵不遠。”他點點頭,脫下自己那件半舊不新的薄夾克,遞了過去,“夜裏涼,披上吧。”
    女孩接過衣服,動作帶著點新奇的笨拙,把寬大的夾克裹在身上,顯得她更加瘦小。她緊緊跟在杜一鳴身後半步的距離,像一隻終於找到臨時庇護所的流浪貓。
    杜一鳴那間租來的小屋,一室一廳,三十來平米,東西不多,收拾得還算整潔,隻是彌漫著一股單身漢特有的、略顯冷清的氣息。打開燈,暖黃的光線驅散了樓道裏的陰暗,也讓他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了一點。
    “地方小,有點亂,別介意。”杜一鳴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指著那張唯一能坐人的舊沙發,“你先坐會兒。餓不餓?我給你弄點吃的?”
    女孩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小小的空間,目光在簡易的書架、牆上貼著的幾張風景海報和角落裏的小冰箱上流連,聽到問話,才轉過頭,用力點了點頭,眼神亮晶晶的:“餓!”
    杜一鳴打開冰箱,裏麵存貨實在有限:幾個雞蛋,半包掛麵,一小塊凍得硬邦邦的雞胸肉,還有幾根蔫頭耷腦的青菜。他拿出雞胸肉和青菜:“隻有這些了,下碗麵條湊合一下?”
    “嗯!”女孩應著,目光卻緊緊追隨著他手裏那塊凍得發白的雞胸肉,鼻翼不易察覺地翕動了幾下。杜一鳴把肉放在水龍頭下衝水解凍,嘩嘩的水流聲中,他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極輕微、帶著點嫌棄的咕噥:“……這肉,死透了吧?”
    杜一鳴手一頓,疑惑地回頭:“什麽?”
    女孩像是被嚇了一跳,立刻垂下眼,長長的睫毛蓋住了情緒,聲音細若蚊蚋:“沒……沒什麽。我是說……謝謝。”
    杜一鳴心裏那點異樣的感覺又浮了上來。他搖搖頭,覺得自己有點神經質。水燒開,麵條下鍋,廚房裏很快彌漫開熱騰騰的白氣。杜一鳴把煎好的雞蛋和切碎的雞胸肉鋪在麵上,又燙了點青菜,滿滿一大碗端到小茶幾上。
    女孩幾乎是立刻湊了過來,動作快得讓杜一鳴一愣。她甚至沒有拿筷子,隻是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種近乎陶醉的、純粹滿足的神情,那神情純粹得不帶一絲雜質,卻又帶著點……原始的野性?杜一鳴趕緊遞過筷子:“給,小心燙。”
    她接過筷子,動作開始有些笨拙,但很快就適應了,吃得非常快,幾乎是狼吞虎咽,發出輕微的吸溜聲,仿佛餓了許多天。杜一鳴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看著她吃,忍不住問:“我叫杜一鳴。你呢?怎麽稱呼?”
    女孩正專注地對付碗裏最後幾根麵條,聽到問話,動作停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然後才抬起頭,嘴角還沾著一點湯漬:“琥……琥珀。”她念出這個名字時,舌尖輕輕抵著上顎,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
    “琥珀?”杜一鳴覺得這名字有點特別,但也挺好聽,“很漂亮的名字,像寶石。”
    琥珀似乎對這個評價很受用,嘴角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眼睛又微微亮了一下。
    吃飽喝足,困意和疲憊如同潮水般重新湧了上來。杜一鳴把臥室唯一的床讓給了琥珀,自己抱了床被子,在客廳那張窄小的舊沙發上蜷縮下來。沙發很短,他隻能別扭地蜷著腿,硌得骨頭生疼。夜漸漸深了,窗外城市的喧囂也徹底沉寂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間,杜一鳴被一陣極其輕微、卻又難以忽視的聲響弄醒了。那聲音……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磨蹭?沙沙的,很有規律,還夾雜著一種低低的、滿足的咕嚕聲。
    他悄悄睜開眼,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看向臥室虛掩的門縫。
    琥珀並沒有躺在床上。
    她像一隻慵懶的大型貓科動物,直接蜷縮在臥室冰涼的水泥地麵上!更讓杜一鳴汗毛倒豎的是,她似乎正無意識地用一側臉頰和肩頭,反複地、一下一下地蹭著牆角那堅硬粗糙的水泥棱線!那沙沙聲正是皮膚與粗糙水泥摩擦發出的聲響!而她喉嚨裏,正發出那種低沉、綿長、帶著無限滿足和放鬆的咕嚕聲,在寂靜的夜裏清晰可聞。
    這畫麵太過詭異,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行為範疇。杜一鳴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睡意瞬間跑得無影無蹤。他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他死死盯著門縫裏那個在黑暗中蹭著牆角的纖瘦身影,腦子裏一片混亂。恐懼、疑惑、荒謬感交織在一起。
    她……到底是什麽?
    接下來的日子,琥珀就這樣在杜一鳴的小屋裏住了下來。她像一張純淨的白紙,對城市裏的一切都充滿新奇,也常常鬧出些讓人啼笑皆非的笑話。
    杜一鳴帶她去公司附近的小麵館吃飯。老板娘熱情地招呼:“小妹,麵要香菜蒜苗不?”琥珀盯著老板娘遞過來的那碗飄著紅油的麵條,秀氣的眉頭皺得死緊,鼻子還嫌棄地皺了幾下,指著那紅彤彤的湯底,很認真地大聲問杜一鳴:“這……煮東西的水……是壞掉了嗎?顏色好可怕!”
    麵館裏瞬間安靜了一下,幾道目光好奇地投過來。杜一鳴尷尬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連忙壓低聲音解釋:“那是辣椒油!好吃的!不髒!”他趕緊把自己碗裏的麵拌了拌,挑起一大筷子塞進嘴裏,誇張地嚼著,“看,香得很!”
    琥珀狐疑地看著他,猶豫了好久,才學著樣子,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尖挑起幾根麵條,吹了又吹,極其緩慢地放進嘴裏。舌尖剛一碰到味道,她的眼睛倏地瞪大了,那抹極淡的金色似乎又閃了一下,緊接著,一種純粹的、被美味擊中的巨大驚喜在她臉上綻開,甚至顧不上燙,開始大口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說:“熱……但是……好吃!”那模樣,活像第一次嚐到糖果滋味的孩子。
    杜一鳴看著她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心裏那點疑慮似乎又被這純粹的反應衝淡了些。
    琥珀對杜一鳴有一種近乎雛鳥般的依賴。他上班時,她就乖乖待在家裏,學著用遙控器笨拙地切換電視頻道,或者好奇地翻看杜一鳴書架上的書盡管她似乎認字不多)。杜一鳴下班回來,是她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她會立刻迎到門邊,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那眼神裏的歡喜和期待毫不掩飾,有時甚至會讓杜一鳴覺得有點承受不住。
    她似乎特別怕冷。杜一鳴的出租屋朝北,冬天尤其陰冷。杜一鳴給她買了厚厚的棉拖鞋和暖手寶,但她還是喜歡挨著暖氣片坐著,或者抱著暖手寶蜷在沙發角落。有一次杜一鳴下班回來,發現她竟然把電熱毯鋪在了客廳地板上,自己蜷在上麵打盹。
    “地上多涼啊!睡床上不好嗎?”杜一鳴哭笑不得地去拉她。
    琥珀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是他,臉上立刻漾開笑容,帶著剛睡醒的慵懶和滿足,下意識地又用臉頰蹭了蹭身下鋪著的電熱毯,發出那種杜一鳴熟悉的、低低的咕嚕聲:“這裏……暖暖的……舒服。”那神態,像極了冬日裏曬太陽的貓。
    杜一鳴伸出去拉她的手僵在了半空。這個動作,這個聲音……和那天夜裏蹭牆角的身影瞬間重疊。他心底那根名為“懷疑”的弦,又被重重地撥動了一下。她身上似乎總縈繞著一種揮之不去的、與這鋼筋水泥城市格格不入的野生氣息。
    杜一鳴開始有意無意地觀察。他發現琥珀對某些金屬製品似乎有種本能的排斥。他遞給她一把不鏽鋼湯勺,她的指尖在碰到冰涼的勺柄時會微不可查地縮一下,吃飯時也盡量隻用筷子尖,避免接觸碗口。有一次杜一鳴不小心把一串鑰匙掉在地上,金屬撞擊瓷磚發出清脆刺耳的響聲,琥珀像是被針紮了一樣猛地從沙發上彈起來,瞬間退到了牆角,身體繃緊,眼神裏充滿了警惕和一種原始的驚懼,死死盯著地上那串鑰匙,喉嚨裏甚至發出了類似低吼的嗚咽聲。
    “怎麽了?”杜一鳴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
    琥珀急促地喘了幾口氣,緊繃的身體才慢慢放鬆下來,眼神躲閃著:“沒……沒什麽。聲音……太尖了,不喜歡。”
    “哦,鑰匙掉了而已。”杜一鳴彎腰撿起來,心裏卻沉甸甸的。不喜歡尖銳金屬聲?這解釋似乎說得通,但結合她之前種種異常,就顯得格外牽強。
    琥珀對生肉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興趣。杜一鳴在廚房切肉準備炒菜,她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廚房門口,倚著門框,目光緊緊追隨著杜一鳴手裏的刀和砧板上的生肉,鼻翼微微翕動,眼神專注得近乎……貪婪?杜一鳴偶然回頭看到她這副樣子,心裏不由得一緊。
    “餓了?飯馬上好。”他試圖用輕鬆的語氣打破那有點詭異的氣氛。
    琥珀像是被驚醒,立刻移開目光,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被抓包的窘迫,含糊地“嗯”了一聲,轉身走開了。但杜一鳴能感覺到,她並沒有走遠,似乎還在廚房門口徘徊。
    更讓杜一鳴不安的是琥珀的體溫。一次她遞東西給他,指尖不經意碰到他的手背。那觸感冰涼!絕不是正常人該有的溫度,更像是在寒冷室外待了很久。杜一鳴下意識地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你手怎麽這麽冰?是不是病了?”
    琥珀被他突然的動作驚得一縮,想抽回手,但杜一鳴握得很緊。她的手腕纖細,皮膚細膩,但那股涼意卻透過皮膚清晰地傳遞過來。
    “沒……沒事。我一直這樣。”琥珀眼神閃爍,用力抽回了手,把雙手藏到身後,低下頭,“我不怕冷的。”
    “不怕冷?”杜一鳴看著她單薄的衣衫和下意識縮起的肩膀,這話毫無說服力。她身上似乎藏著太多自相矛盾的謎團,每一個都指向一個匪夷所思的答案。那個雨夜的巷口,幽綠的雙瞳,蹭牆角的咕嚕聲,怕金屬,愛生肉,冰涼的體溫……所有的碎片在杜一鳴腦中瘋狂旋轉、碰撞,漸漸拚湊出一個讓他脊背發涼的輪廓。他不敢再想下去,卻又無法停止思考。
    周末,杜一鳴決定帶琥珀去逛逛公園,換換心情,也讓自己暫時逃離那令人窒息的猜疑。冬日的公園有些蕭瑟,但陽光很好,湖麵結了薄冰,反射著清冷的光。兩人沿著湖邊慢慢走著,琥珀好奇地看著滑冰的孩子和散步的老人,臉上帶著輕鬆的笑意。看著她在陽光下舒展的眉眼,杜一鳴心裏也稍微鬆快了些。也許真是自己想多了?
    就在這時,幾個滑旱冰的半大孩子,踩著輪滑鞋,像一陣風似的尖叫著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速度極快,帶起一股冷風。其中一個男孩大概是技術還不太熟練,轉彎時猛地失去了平衡,直直地朝著走在靠外側的琥珀撞了過來!
    事情發生得太快!杜一鳴隻來得及喊出一聲:“小心!”想伸手去拉琥珀已經來不及了。
    琥珀似乎也完全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她全部的注意力可能正被湖麵掠過的幾隻水鳥吸引。當那失控的身影裹挾著風聲撞到眼前時,她幾乎是憑借一種超乎常人的、野獸般的敏銳反應,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柔韌角度猛地向旁邊一閃!
    嗤啦——!
    尖銳的撕裂聲刺破了公園的寧靜。
    男孩輪滑鞋上金屬支架的鋒利邊緣,狠狠刮過了琥珀為了躲避而揚起的手臂外側!薄薄的衣袖瞬間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幾滴鮮紅的血珠立刻從破口處沁了出來,在白得晃眼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目。
    “啊!”琥珀痛呼出聲,猛地捂住受傷的手臂,身體因疼痛和驚嚇而劇烈顫抖起來,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對不起!對不起!”闖禍的男孩也嚇壞了,連忙停下道歉。
    杜一鳴的心猛地揪緊,一個箭步衝上前:“怎麽樣?傷得重不重?讓我看看!”他焦急地想去查看她的傷口。
    “別碰我!”琥珀的反應卻異常激烈,幾乎是尖叫著猛地後退了一大步,眼神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恐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慌亂。她死死捂住受傷的手臂,仿佛那不是傷口,而是什麽會暴露她最大秘密的可怕印記。
    “琥珀!你流血了!得處理一下!”杜一鳴被她過激的反應弄得有些惱火,更多的是擔心,他強硬地抓住她沒受傷的另一隻手腕,“別鬧!讓我看看傷口!”
    “放開!走開!”琥珀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猛地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狠狠甩開了杜一鳴的手。她的呼吸變得異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那雙總是帶著懵懂或好奇的眼睛,此刻充滿了杜一鳴從未見過的、冰冷而極具壓迫感的野性光芒,瞳孔深處那抹金色驟然變得無比清晰、銳利,如同黑暗中點燃的兩簇金焰,直直地刺向杜一鳴!
    那眼神,充滿了冰冷的警告、被侵犯領地的暴怒,以及一種……屬於頂級掠食者的、令人膽寒的威壓。
    杜一鳴被她甩得一個趔趄,站穩後,徹底僵在了原地。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湧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他死死地盯著琥珀的眼睛,那雙燃燒著金色火焰的眼睛!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所有之前的疑惑、猜測、自我否定,在這雙非人的金瞳注視下,瞬間有了確鑿無疑、卻又無比荒誕的答案。
    雨夜的幽綠雙瞳、蹭牆角的咕嚕聲、對生肉的貪婪、冰涼的體溫、怕金屬的反應……所有的線索,如同被無形的手猛地串聯起來,指向那個他潛意識裏早已察覺卻始終不敢觸碰的真相——琥珀!她根本就不是人!
    “你……”杜一鳴的聲音幹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你的眼睛……還有……那天晚上……巷子裏……”
    琥珀也僵住了。她似乎才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暴露了什麽。眼中的金色火焰如同被冷水澆熄般迅速褪去,隻剩下巨大的恐慌和無措。她看看自己手臂上滲血的傷口,又看看杜一鳴慘白如紙、寫滿驚駭的臉,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麽,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那眼神,混雜著秘密被徹底撕開的絕望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悲傷。
    公園裏短暫的寂靜被打破,周圍開始有人好奇地圍攏過來。有人關切地問:“小姑娘受傷了?要不要幫忙叫救護車?”
    這聲音驚醒了僵持的兩人。
    琥珀猛地低下頭,用另一隻手死死捂住受傷的手臂,也遮住了那道傷口和可能再次泄露秘密的眼睛。她不再看杜一鳴,猛地轉身,像一道白色的影子,撥開圍觀的人群,頭也不回地朝著公園深處,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速度快得驚人,轉眼就消失在光禿禿的樹叢後麵。
    “琥珀!”杜一鳴下意識地大喊一聲,想追上去,腳步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追上去?然後呢?質問一隻虎妖?恐懼和一種巨大的荒謬感牢牢攫住了他。他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那白色的身影消失,隻覺得冬日的寒風從未如此刺骨,吹得他四肢百骸一片冰涼。
    接下來的幾天,杜一鳴如同行屍走肉。琥珀再也沒有回來。那間小小的出租屋失去了那點鮮活的氣息,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冰冷、空曠。他試圖找回正常的生活節奏,上班、下班、吃飯、睡覺,但琥珀最後那個充滿野性與絕望的眼神,總是在他眼前晃動。那金色的瞳孔,像烙印一樣刻在了他的記憶裏。
    他控製不住地一遍遍回想那個雨夜巷口的遭遇。那巨大的陰影,那幽綠的雙瞳,那令人窒息的腥風……真的是幻覺嗎?琥珀蹭牆角時滿足的咕嚕聲,她對生肉隱秘的渴望,她冰涼的體溫,對金屬的排斥……一切都有了最離奇卻也最合理的解釋。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童年那次模糊的、被一頭斑斕猛虎凝視的經曆,是否也並非夢魘?那虎的眼神,是否也曾如此複雜?
    第五天深夜,杜一鳴加完班,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出租屋樓下。剛走到單元門口,腳步猛地頓住。
    門把手上,係著一個小小的東西。
    那是一片半個巴掌大的、形狀完美的、邊緣光滑的……老虎指甲蓋?不,更像某種大型貓科動物脫落的爪鞘。它呈現一種溫潤的、半透明的琥珀色,在樓道昏暗的燈光下,內部仿佛有細微的、流動的金色絲絮在隱隱閃爍,散發著一種奇異而內斂的光澤。
    杜一鳴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呼吸驟然停止。他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解下那片“琥珀”。入手溫潤,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有生命般的暖意,與他記憶中琥珀那冰涼的體溫截然不同。它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像一顆凝固了所有秘密和告別的眼淚。
    沒有隻言片語。但杜一鳴懂了。這是琥珀留下的。一個證明,也是一個訣別。
    他緊緊攥著那片溫潤的琥珀色爪鞘,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樓道裏冰冷的水泥氣息混合著城市夜晚特有的塵埃味道,沉沉地壓下來。他靠著冰冷的鐵門,慢慢滑坐到地上,久久沒有動。那枚小小的爪鞘緊貼著他的皮膚,像一塊永遠無法愈合的烙印,也像一道連接著兩個世界的、沉默的傷口。
    日子像被抽掉了顏色的舊膠片,一格一格地往前挪。琥珀留下的那枚溫潤的爪鞘,被杜一鳴用一根結實的黑色皮繩仔細地穿好,掛在了脖子上,緊貼著心口的位置。白天藏在襯衫裏,晚上則貼著皮膚。它像一個沉默的護身符,也像一個無法愈合的隱秘傷口,時刻提醒著他那段光怪陸離的經曆並非幻夢。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點。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在格子間裏敲打鍵盤,在擁擠的地鐵裏隨波逐流。他依然是那個沉默寡言、做事刻板的杜一鳴。隻是,某些東西已經悄然改變。
    他開始下意識地避開那條曾差點要了他命、又讓他“撿”回琥珀的小巷。即使繞遠路多花二十分鍾,他也毫不猶豫。有時加班到深夜,獨自走在寂靜的街道上,他會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側耳傾聽。風掠過光禿禿的樹枝發出的嗚咽,遠處車輛駛過的模糊聲響,或者不知哪家空調外機低沉的嗡鳴……他似乎在那些聲音的縫隙裏,捕捉著某種更低沉、更野性的、如同巨大胸腔發出的咕嚕聲。當然,每次都隻是徒勞。城市巨大的聲浪下,那屬於山林的聲音早已湮滅無痕。
    他也再沒去過那個出事的公園。那結冰的湖麵,那失控的輪滑少年,那撕裂的衣袖和驚鴻一瞥的金色雙瞳……成了他記憶裏一幀被刻意模糊處理的畫麵。
    偶爾,在超市生鮮區,看到冷櫃裏碼放整齊、色澤鮮紅的肉類,他會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怔怔地看上一會兒。眼前會恍惚閃過琥珀倚在廚房門邊,專注地盯著他切肉時那帶著純粹野性渴望的眼神,鼻翼似乎還能回憶起她那時不易察覺的翕動。這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又被冰冷的現實感覆蓋。他搖搖頭,推著購物車匆匆離開,仿佛要甩掉什麽不該有的聯想。
    一天傍晚,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杜一鳴撐著傘,剛走出公司大樓。街對麵一個賣烤紅薯的小攤散發出誘人的甜香,暖黃的燈光在雨霧中暈開一小團模糊的光暈。他鬼使神差地穿過馬路,想買一個暖暖手。
    “老板,來個烤紅薯。”
    “好嘞!挑個大的甜的!”攤主是個熱情的大叔,麻利地掀開蓋著厚棉被的桶。
    就在這時,杜一鳴眼角的餘光捕捉到馬路斜對麵,公交站台的廣告燈箱後麵,似乎有個一閃而過的白色身影。那身影纖細,穿著單薄,在迷蒙的雨幕和往來車燈的光影裏,顯得模糊不清又異常熟悉。
    杜一鳴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衝上了頭頂。他猛地扭頭,死死盯住那個方向!
    是他!是琥珀!
    盡管隔著雨幕和車流,盡管隻是一個側影,盡管那身影比記憶中似乎更瘦削、更伶仃,但杜一鳴無比確定,那就是她!她似乎也正看向這邊,隔著川流不息的馬路,隔著冰冷的雨絲,隔著這喧囂卻無比隔閡的人間煙火。
    “小夥子?紅薯還要不要了?”攤主大叔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
    杜一鳴猛地回過神,再看向對麵公交站。
    燈箱後麵,空空如也。隻有廣告牌上模特空洞的笑容,在雨水中反射著濕漉漉的光。
    剛才那個白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雨水的幻影,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杜一鳴僵在原地,手裏攥著攤主遞過來的、熱乎乎的烤紅薯。那滾燙的溫度透過紙袋灼燒著他的掌心,卻絲毫暖不了他瞬間冰冷的心。雨水順著傘沿滴落,砸在腳邊的水窪裏,濺起小小的、轉瞬即逝的水花。
    他張了張嘴,想喊出那個名字,喉嚨卻像是被什麽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最終,他隻是默默地把錢遞給攤主,接過紅薯,轉身,一步一步,沉重地匯入下班的人潮。雨絲斜斜地打在傘麵上,發出單調而冰冷的沙沙聲,像是這座城市永不疲倦的歎息。
    第二天清晨,地鐵像一條巨大的鋼鐵蜈蚣,在城市的腹腔裏轟隆穿行。杜一鳴擠在沙丁魚罐頭般的車廂裏,身體隨著車廂的晃動而麻木地搖擺。窗外是飛速倒退的、被晨光切割成無數片段的城市剪影——冰冷的玻璃幕牆,灰撲撲的老舊樓房,纏繞交錯的電線……
    他下意識地看向車窗玻璃。模糊的倒影裏,映出他自己疲憊而模糊的臉,還有周圍乘客同樣模糊不清的輪廓。
    就在這晃動、模糊的鏡像之中,杜一鳴的目光猛地凝固了!
    在他自己倒影的側後方,隔著幾個晃動的人頭,車窗的倒影裏,極其短暫地閃過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明亮、深邃,瞳孔深處似乎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非人的金色流光!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玻璃和擁擠的人群,帶著一種無聲的、悠遠的注視,靜靜地落在了杜一鳴模糊的倒影上!
    杜一鳴渾身一僵,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回頭!
    身後隻有擁擠的、表情各異的乘客。幾個低頭刷著手機,一個靠著扶手打盹,一個正不耐煩地看著手表……沒有任何一張臉上有那樣一雙眼睛,更沒有任何人似乎在看他。
    他急促地轉回頭,死死盯住車窗。那倒影裏,隻有他自己驚疑不定、微微放大的瞳孔,和周圍乘客模糊晃動、毫無異常的身影。那雙金色的眼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激起一圈微瀾,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隻是光影交錯間一個荒誕的錯覺。
    地鐵鑽出隧道,刺眼的陽光驟然湧入車廂。杜一鳴下意識地眯起眼,抬手擋了一下。光線灼熱而真實,驅散了隧道裏的陰冷和方才那一瞬間的詭譎。他低頭,手隔著襯衫的布料,緊緊握住了胸前那枚溫潤的琥珀色爪鞘。
    它靜靜地貼著他的心跳,像一塊永遠不會融化的冰,也像一團永遠不會熄滅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