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白龜奇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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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暢擠在早高峰的地鐵裏,汗味和廉價香水味混在一起,熏得他腦仁發脹。手機屏幕上是王總發來的信息:“陳暢,報表九點前必須發我郵箱!別拖團隊後腿!”後麵還跟著三個鮮紅的感歎號。他攥著扶手,苦笑一聲。畢業五年,在這家金融公司拚死拚活,加班加點是家常便飯,可升職加薪總輪不到他。同事李響湊過來,壓低聲音:“王扒皮又催命呢?昨晚那單子明明是他搞砸了,鍋又甩你頭上了吧?”陳暢搖搖頭,沒說話。他習慣了,像一塊沉默的吸音海綿,吸收著所有的不公和壓力,連反彈的力氣都攢不起來。
今天下班時,天色已暗沉如墨,暴雨前的悶熱讓人喘不過氣。陳暢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習慣性地往城西那片廢棄的海堤走。那裏荒涼,人少,是他唯一能喘口氣的地方。剛走到濕漉漉的亂石灘,一道刺眼的閃電撕裂天幕,緊接著雷聲轟鳴,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砸了下來。他正想找個地方避雨,目光卻被前方水窪裏一個掙紮的白色物體死死攫住。
那東西陷在渾濁的泥水裏,徒勞地劃動著四肢,每一次掙紮都顯得那麽微弱。陳暢頂著傾盆大雨跑過去,濺起的泥水打濕了褲管。湊近了才看清,竟是一隻通體雪白的海龜!體型不小,背甲邊緣卻裂開一道猙獰的口子,絲絲暗紅的血混在雨水裏,又被迅速衝淡。它的頭無力地擱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黑豆似的眼睛半睜著,裏麵盛滿了痛苦和一種奇異的、近乎人類的哀傷。
“老天爺,這傷得不輕啊!”陳暢心口一揪,顧不得自己瞬間濕透的狼狽,小心翼翼地把這隻沉甸甸的白龜從泥水裏抱起來。龜殼冰涼粗糙,沾滿了泥漿,那巨大的傷口更是觸目驚心。雨水順著他的頭發流進脖子,冰冷刺骨,但他抱著白龜的手臂卻收緊了。“別怕,我帶你走。”他低聲說,像是在安慰它,又像是在給自己鼓勁。白龜的頭微微動了一下,黑亮的眼睛似乎看了他一眼,那裏麵複雜的情緒讓陳暢心頭莫名一震。
雨太大了,直接回家不現實。陳暢抱著白龜,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雨幕裏跋涉,終於找到一處廢棄的、勉強能遮雨的舊倉庫。裏麵彌漫著濃重的鐵鏽和塵土味。他脫下濕透的外套鋪在相對幹燥的角落,把白龜輕輕放上去。借著手機微弱的光,他仔細檢查那道傷口,皮肉翻卷,邊緣發白,顯然不是新傷。
“你這大家夥,怎麽弄成這樣?”陳暢皺著眉,低聲自語。他翻遍了自己的背包,隻找到一小瓶應急用的碘伏和幾塊創可貼——這對龜甲上那道可怕的裂口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他隻能用瓶子裏僅剩的一點飲用水,小心翼翼地衝洗傷口周圍的泥汙。白龜在他笨拙的動作下微微顫抖,喉嚨裏發出極其細微的“嘶嘶”聲。
“忍著點,馬上就好。”陳暢的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他撕開創可貼,想蓋住傷口最深處,可那小小的膠布在巨大的裂口麵前顯得如此滑稽可笑。他歎了口氣,有些懊惱自己的無能:“唉,隻能先這樣了……明天,明天我一定帶你去獸醫院,找個好大夫給你縫上!”
白龜靜靜地趴在他的外套上,傷口被水衝洗後不再流血,但依舊猙獰。它半闔著眼睛,似乎連睜開的力氣都沒有了。陳暢坐在旁邊,背靠著冰冷的鐵皮牆,倉庫外是嘩啦啦永不停歇的暴雨聲。疲憊感如潮水般湧來,眼皮越來越沉。朦朧中,他似乎聽到一個極其細微、幾乎被雨聲淹沒的聲音,帶著一種古老悠遠的韻律:“……恩……記下了……”他猛地一驚,睜開眼,倉庫裏隻有手機屏幕的微光和身邊白龜安靜起伏的輪廓。是幻覺吧?他甩甩頭,肯定是累糊塗了。
第二天一早,陳暢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抱著用自己唯一一件幹淨外套裹好的白龜,衝進了最近的一家寵物醫院。前台護士看著他懷裏這個罕見的大塊頭,驚訝地張大了嘴。診室裏,年輕的獸醫拿著鑷子,仔細檢查白龜背甲的裂口,眉頭越皺越緊。
“小夥子,”獸醫放下工具,語氣嚴肅,“這傷口很深,邊緣感染了,處理起來很麻煩。而且……你這龜太稀罕了,純白的,我都沒見過!手術費、後續的抗生素、住院護理……沒個萬把塊下不來。”他頓了頓,看著陳暢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廉價帆布鞋,聲音低了些,“你……確定要治?這可不是一筆小錢。”
萬把塊!陳暢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墜了塊冰。他銀行卡裏那點可憐的餘額,離這個數字還差著老大一截。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裏麵隻有幾張零錢。護士的目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似乎在無聲地勸他放棄。
白龜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窘迫,頭微微抬起,黑亮的眼睛安靜地望著他,那眼神裏沒有了昨夜的痛苦,隻剩下一種沉靜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等待。陳暢看著這雙眼睛,昨夜那似真似幻的“恩……記下了……”的低語又在耳邊響起。他猛地吸了一口氣,感覺一股熱血衝上頭頂,幾乎沒經過大腦思考就脫口而出:“治!麻煩您先處理傷口,錢……錢我一定想辦法湊齊!”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這決定衝動得近乎愚蠢。可看著白龜那雙眼睛,他竟沒有一絲後悔。他咬咬牙,掏出手機,屏幕上王總催命般的未接來電和短信提示刺眼地閃爍。他閉了閉眼,手指顫抖著,撥通了李響的號碼。
“喂?暢哥?王扒皮找你找瘋了,你……”李響的聲音帶著焦急。
“響子,”陳暢打斷他,聲音幹澀,“能……能借我點錢嗎?急用!八千……不,一萬!我盡快還你!”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幾秒,李響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一萬?暢哥你幹嘛?出什麽事了?是不是家裏……”
“不是家裏,”陳暢看著診台上安靜的白龜,聲音反而平靜下來,“是……是救一條命。幫幫我,響子。”
最終,靠著李響東拚西湊借來的錢和刷爆的信用卡,白龜被推進了手術室。陳暢坐在外麵冰冷的塑料椅上,感覺像打了一場精疲力竭的仗。手機震動,是王總發來的最後通牒:“陳暢!無故曠工,報表延誤!明天不用來了!去人事辦手續!”
失業的沉重打擊在那一刻反而變得有些麻木。他看著手術室緊閉的門,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隻要它能活下來。
術後恢複的日子漫長而拮據。陳暢退了租金高昂的公寓,在近郊找了個便宜的單間。白天四處投簡曆麵試,晚上就守著那隻被安置在巨大塑料盆裏的白龜。他笨拙地給它換藥,喂食切碎的小魚蝦。白龜的傷口在緩慢愈合,精神也一天天好起來。它似乎認得陳暢,每次他靠近,總會伸長脖子,用那雙黑豆似的眼睛專注地望著他,眼神溫和而親近。
“嘿,大家夥,今天感覺怎麽樣?”陳暢蹲在盆邊,用手指輕輕點了點它冰涼的鼻子。白龜的頭微微往前探了探,碰了碰他的指尖,喉嚨裏發出極輕微的、滿足的咕嚕聲。這細微的回應總能驅散陳暢找工作的陰霾。他忍不住笑起來:“等你好利索了,我就帶你去個好地方,真正的海!比這破盆子強多了。”
一個多月後的周末,陽光正好,海風帶著鹹腥的氣息。陳暢抱著沉甸甸的白龜,再次來到當初發現它的那片海堤。海水湛藍,波濤輕湧。他把白龜小心地放在濕潤的沙灘上。白龜先是有些茫然地劃動了幾下四肢,隨即似乎認出了這片熟悉又陌生的水域,猛地加快了速度,朝著浪花奔去。
就在它的身體即將被海水徹底擁抱的刹那,白龜突然停了下來,在淺水處轉過身。它伸長脖子,高高揚起,那雙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岸邊的陳暢,眼神深邃得像蘊藏了千年的海。足足看了有半分鍾,它才猛地一擺尾鰭,矯健地潛入碧波之中,雪白的背甲在水麵一閃,隨即徹底消失不見。
陳暢久久地站在原地,心裏空落落的,又莫名地感到一種圓滿的釋然。那最後回望的眼神,沉甸甸的,仿佛真的烙進了他心裏。他低聲對著空曠的海麵說:“走吧,好好活著。”
失業的陰影並未因放生白龜而散去。陳暢的求職之路異常坎坷,簡曆石沉大海,麵試屢屢碰壁。積蓄耗盡,催債的電話開始頻繁響起。就在他幾乎要絕望時,一家名不見經傳的海洋環保機構向他伸出了橄欖枝,雖然薪資不高,但工作內容與他的專業勉強沾邊。陳暢幾乎是感恩戴德地抓住了這根稻草。入職後,他才知道這機構承接了一個大項目——為一家即將開業的大型豪華遊輪“海神號”提供海洋生物多樣性評估服務。機構人手奇缺,陳暢作為新人,立刻被指派為項目對接人。
“海神號”首航前的招待晚宴,在港口舉行。陳暢穿著唯一一套像樣的西裝,混在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人群裏,顯得格格不入。他端著杯果汁,盡量縮在角落,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搜尋著那個讓他失業的根源——王總。很快,他就看到了。王總挺著發福的肚子,端著香檳,正紅光滿麵地和一個大腹便便的禿頂男人談笑風生,那男人胸牌上寫著“海神號船長”。
“小王啊,”船長拍著王總的肩膀,聲音洪亮,“這次你們公司的投資眼光真不錯!‘海神號’絕對物超所值!今晚好好體驗,明天首航,我給你留了頂層最好的觀景套房!”
“哈哈,多謝船長關照!”王總笑得見牙不見眼,一轉頭,正好瞥見角落裏的陳暢。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隨即浮起毫不掩飾的鄙夷,端著酒杯踱了過來。
“喲,這不是陳暢嗎?”王總上下打量著他,語氣輕佻,“怎麽,金融圈混不下去,改行端盤子了?還是……跑這兒當侍應生體驗生活來了?”他故意提高了音量,引得周圍幾個人側目。
陳暢的臉頰瞬間滾燙,他攥緊了手裏的杯子,指節發白,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王總,我現在服務於‘蔚藍守護’機構,負責‘海神號’的海洋生態評估項目對接。”
“生態評估?”王總嗤笑一聲,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就你?一個報表都做不利索的廢物,還評估海洋?別逗了!這機構也是瞎了眼,什麽阿貓阿狗都收。”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帶著惡毒的得意,“對了,忘了告訴你,你之前負責的那個爛攤子客戶,我接手後,輕輕鬆鬆就搞定了!人呐,沒那個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垃圾就該待在垃圾桶裏!”
刻薄的言語像淬毒的針,狠狠紮進陳暢心裏。他胸口劇烈起伏,幾乎要控製不住一拳揮過去。但想到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想到那些催債的電話,他隻能死死咬住牙關,把翻騰的怒火和屈辱硬生生咽了回去,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他沉默地轉過身,不想再麵對那張令人作嘔的臉。
“哼,慫包!”王總不屑地啐了一口,轉身又融入了那虛偽的歡聲笑語中。
第二天,“海神號”首航。天氣晴朗,碧空如洗。陳暢作為項目對接人,也登上了這艘龐然大物。他站在甲板上,看著港口在視野中漸漸變小,心中沒有絲毫旅行的興奮,隻有沉甸甸的工作壓力和昨日留下的屈辱感。王總和船長站在上層豪華觀景台上,舉著望遠鏡指點江山,笑聲隔著老遠都能隱約傳來。
航程進行到第三天下午,陳暢正在下層船艙整理生物采樣數據。忽然,船體毫無征兆地猛烈一震!緊接著是刺耳到極點的金屬扭曲斷裂的巨響!
“轟隆——嘎吱——!”
整個船艙的燈光瞬間熄滅,應急燈閃爍著詭異的紅光!物品稀裏嘩啦地摔落一地。陳暢被巨大的慣性狠狠甩在冰冷的艙壁上,肩膀一陣劇痛。警報聲淒厲地劃破死寂!尖叫聲、哭喊聲、奔跑聲如同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
“撞上暗礁了!船要沉了!”
“救生艇!快放救生艇!”
“救命啊——”
恐慌像瘟疫一樣瞬間席卷了整艘巨輪。陳暢掙紮著爬起來,顧不得疼痛,隨著驚恐的人流跌跌撞撞衝向甲板。眼前的景象讓他渾身冰涼!龐大的船體以一種可怕的角度傾斜著,冰冷的海水正瘋狂地從船艏一個巨大的破口湧入!船尾已經開始緩緩下沉!混亂到了極點!人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哭喊著奔逃,爭搶著有限的救生衣和救生艇位置。王總和船長早已沒了蹤影,大概在第一時間就搶到了最有利的逃生位置。
“讓開!都滾開!”一個壯漢粗暴地推開擋路的老婦人,搶走她手裏的救生衣。沒有人維持秩序,隻有絕望和瘋狂的本能驅使著每一個人。
陳暢被人流裹挾著,奮力擠向船尾相對高點的地方。冰冷的雨水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混合著鹹腥的海風,劈頭蓋臉地打來。船體下沉的速度越來越快,傾斜的角度幾乎讓人站不住腳。絕望像冰冷的海水,一點點淹沒了他。他死死抓住冰冷的欄杆,看著下方漆黑翻滾、如同巨獸般吞噬著一切的海水,心髒狂跳,幾乎要衝破胸膛。完了……他心裏隻剩下這一個念頭。
突然,傾斜的甲板猛地向下一沉!巨大的浪頭咆哮著撲上船舷!陳暢隻感覺腳下一空,身體瞬間被拋飛出去!冰冷的、鹹澀的海水瞬間將他吞沒!巨大的衝擊力讓他眼前發黑,耳朵裏灌滿了水流的轟鳴。他本能地掙紮,胡亂撲騰,肺裏的空氣急劇消耗。意識開始模糊,身體越來越沉,像灌了鉛塊,直直向那無光的深淵墜去。死亡的冰冷氣息扼住了他的喉嚨。
就在他即將徹底失去意識的刹那,一股龐大而柔和的力量猛地托住了他下沉的身體!這力量是如此清晰、沉穩,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瞬間驅散了部分刺骨的寒冷。陳暢在混沌中勉強睜開被海水刺痛的眼睛。
模糊的視野裏,一片巨大而溫潤的白色在他身下穩穩地承托著他!那熟悉的輪廓,那雪白的背甲……即使在海水的扭曲中,他也絕不會認錯!是它!那隻他耗盡心力救助、親手放歸大海的白龜!
巨大的白龜在洶湧的海浪中平穩地潛遊著,速度極快,破開層層疊疊的浪峰,背甲如同海中升起的一座堅實島嶼。陳暢趴在它寬闊冰涼的背甲上,雙手死死抓住龜甲邊緣粗糙的紋路,冰冷的海水不斷衝刷著他的身體,但身下那沉穩的托舉卻給了他無與倫比的安全感。他劇烈地咳嗽著,吐出嗆入的海水,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
風暴還在肆虐,雷電在墨黑的雲層中狂舞,照亮白龜沉穩劃動的鰭肢和前方無邊無際的怒海。遠處,“海神號”龐大的身軀隻剩下一個模糊扭曲的輪廓,正在被黑暗的波濤徹底吞噬。哭喊聲早已被風浪撕碎。陳暢伏在白龜背上,臉頰貼著冰涼光滑的龜甲,感受著它強大而平穩的生命律動。一種混雜著極度震驚、無邊慶幸和一種宿命般震撼的情緒在他心中翻江倒海。他喃喃低語,聲音被風浪扯碎:“……真的是你……你回來救我了……”
白龜沒有回應,隻是更加奮力地劃動著鰭肢,載著他,堅定不移地朝著風暴相對薄弱的方向,朝著未知的、但必定是生的方向,破浪前行。
不知在冰冷的海水中漂了多久,當陳暢的意識再次因寒冷和疲憊而變得模糊時,他隱約聽到了穿透風浪的、尖銳而持續的汽笛聲!還有探照燈刺破黑暗的光柱在瘋狂掃射!白龜的速度慢了下來,它巨大的頭顱微微側轉,似乎在確認方向。隨即,它開始朝著那燈光和聲音的來源穩穩地遊去。
一艘大型救援船的輪廓在風雨中逐漸清晰。當陳暢被強力的探照燈光柱完全籠罩時,他感到身下那龐大的托舉之力在緩緩消失。白龜龐大的身軀靈巧地向下沉去,隻留下水麵一圈無聲擴散的漣漪。陳暢失去了依托,身體再次被冰冷的海水包圍,但這一次,幾雙有力的大手已經抓住了他,七手八腳地將他拖上了救援船的甲板。
“這裏有一個!還活著!”救援人員的聲音帶著驚喜。厚實的毛毯裹了上來,驅散著刺骨的寒意。陳暢癱在甲板上,貪婪地呼吸著帶著柴油味的空氣,視線模糊地掃過周圍。甲板上躺著或坐著不少幸存者,個個麵色慘白,驚魂未定。他疲憊地搜尋著,目光掠過一張張麻木驚恐的臉。沒有王總,也沒有那個禿頂的船長。他閉上眼睛,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獲救的慶幸如同劫後餘生的浪潮,猛烈拍打著他的胸膛,幾乎要將他吞沒。他蜷縮在厚毯子裏,身體還在不受控製地顫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那死裏逃生的巨大衝擊和……那個在黑暗怒海中托起他的、不可思議的白色身影。
獲救後的日子混亂而漫長。陳暢在醫院休養了幾天,接受了警方的問詢,也看到了鋪天蓋地的關於“海神號”沉沒的新聞報道。事故原因初步判定為偏離航道觸礁,船長和幾位重要人物失蹤,包括王總,生還希望渺茫。陳暢作為幸存者之一,講述了自己的經曆,卻唯獨隱去了那隻巨大白龜的部分。他知道,這聽起來太過離奇,隻會被當成驚嚇過度的囈語。
身體康複後,他回到了“蔚藍守護”機構。經曆了生死,他對這份保護海洋的工作,莫名地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虔誠。一天,機構接到任務,去市裏新落成的海洋館協助處理一批因非法捕撈而獲救、需要專業評估和暫時安置的海洋生物。
海洋館巨大的環形水族箱前,光線幽藍。各種色彩斑斕的魚兒在珊瑚叢中穿梭。陳暢和同事正在記錄數據。他拿著記錄板,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水族箱深處一個安靜幽暗的角落。
他的呼吸驟然停止了!
在那片特意布置的仿海底礁石洞穴旁,靜靜伏著一隻體型龐大的海龜。它的背甲是那樣獨特——一種近乎聖潔的、毫無雜質的雪白!在幽藍的水波映襯下,散發著溫潤如玉的光澤!雖然背甲邊緣那道巨大的裂痕已經愈合,留下了一道崎嶇但堅固的深色疤痕,但陳暢一眼就認了出來!那疤痕的形狀,他曾在無數個夜晚,借著昏暗的燈光,小心翼翼地清洗、上藥、觀察過無數次!絕不會錯!
是它!
陳暢手裏的記錄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猛地撲到厚厚的亞克力幕牆前,雙手緊緊按在冰冷的玻璃上,心髒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肋骨!他死死盯著那隻安靜的白龜,嘴唇顫抖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似乎是感應到了那灼熱的目光,白龜緩緩地、緩緩地從那幽暗的礁石洞穴中遊了出來。它姿態沉穩,劃動著有力的鰭肢,徑直朝著陳暢所在的玻璃幕牆遊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終,隔著厚厚的玻璃,它停了下來。巨大的頭顱微微抬起,那雙黑亮深邃、如同蘊藏了整片海洋的眼睛,透過清澈的海水和堅固的玻璃屏障,一眨不眨地、沉靜地、專注地凝視著玻璃外那個失魂落魄的人。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水族箱裏遊弋的魚群成了模糊的背景。世界安靜得隻剩下水流循環的汩汩聲和陳暢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隔著玻璃,與那雙古老而智慧的眼睛對視著。不需要言語,一種跨越了生死、超越了物種的厚重情感在無聲中洶湧奔流。他看到了深海中的絕望托舉,看到了風暴裏的無聲守護,更看到了那沉甸甸的、用生命踐行的古老諾言。
“我的天!你認得它?”一個穿著海洋館工作服的中年飼養員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看到陳暢異樣的神情和白龜罕見的親近姿態,驚訝地問。他順著陳暢的目光看向那隻特殊的白龜,語氣帶著感慨:“這家夥可神了!是我們從偷獵船底艙救出來的,發現時狀態糟透了,背甲上那麽大個裂口!我們都以為它熬不過來了。怪的是,給它處理傷口、喂食,它都特別安靜配合,眼神……怎麽說呢,跟能聽懂人話似的!後來身體好了,就一直待在那個角落,很少動,更別說主動靠近玻璃了。今天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飼養員好奇地打量著陳暢,“你以前……見過它?”
陳暢依舊死死盯著玻璃後的白龜。白龜的頭又向前探了探,幾乎要貼上玻璃,那雙眼睛裏的光芒柔和而溫暖,清晰地映著陳暢的身影。許久,陳暢才緩緩地、極其用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隔世重逢的氣息深深鐫刻進肺腑。他沒有回頭,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曆經驚濤駭浪後的平靜,又像在確認一個亙古不變的誓言:
“何止是見過……它救過我的命。”
水波溫柔地蕩漾,白龜靜靜地懸浮著,隔著那層透明的屏障,它巨大的頭顱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地上下點動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