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鏡中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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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偉蹲在古玩市場油膩膩的水泥地上,像個垂頭喪氣的蔫茄子。他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牛仔褲膝蓋處磨得發白的破洞,目光在攤位那些蒙塵的舊物上掃來掃去,像是在尋找什麽救命稻草。房東催租的短信還在他手機屏幕上刺眼地亮著,還有林小雨——他那個快被他耗盡了耐心的女朋友——發來的最後通牒:“張偉,這周末你再沒個說法,我真走了。”他歎了口氣,一股沉重的疲憊感壓得他喘不上氣,隻想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哪怕隻是一小會兒。
    攤主是個精瘦老頭,叼著煙卷,斜睨著張偉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嘴角撇了撇,帶著點看透世情的嘲諷:“小夥子,尋寶啊?瞅你那魂兒都丟了的勁兒,我這攤上可沒還魂丹,就一堆破爛兒。”他渾濁的眼珠在張偉身上溜了一圈,仿佛能洞悉他口袋裏那點可憐的份量。
    張偉臉皮有點發燙,手指漫無目的地劃拉著攤位上那些蒙塵的舊物。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有塊東西磕了他一下。他低頭撥開幾本卷了邊的舊雜誌,露出一麵圓形的古鏡。鏡麵布滿蛛網般的細紋,邊緣包裹著鏽跡斑斑的青銅,刻著些難以辨認的模糊花紋,透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陳舊氣息。他把它拿起來,入手冰涼,沉甸甸的,鏡麵模糊得像蒙了一層厚厚的水汽,隻能照出他自己一個模糊而扭曲的影子,愁眉苦臉,正是他此刻最真實的寫照。
    “這破鏡子……”老頭吐了個煙圈,慢悠悠地說,“三十塊,拿走。”
    “三十?”張偉本能地叫了起來,聲音因為拮據而帶著點尖銳,“這都裂成啥樣了,照個鬼影都費勁!十五,愛賣不賣!”他作勢要把鏡子放下。
    老頭眯著眼,盯著張偉臉上那點強撐的倔強,嘿嘿笑了兩聲,像是看穿了他那點可憐的堅持:“成,看你也真稀罕,十五就十五,拿走拿走,算我開個張,沾點喜氣。”
    張偉心裏那點勝利感還沒升起來,就被口袋裏又少十五塊錢的沉甸甸給壓了下去。他捏著這麵冰冷的、滿是裂紋的圓鏡,像是捏著一塊沉甸甸的寒冰,又像捏著一個無法言說的秘密。這冰冷的觸感,似乎順著他的指尖,一路蔓延到他同樣冰冷的心裏。這麵鏡子,會是他暫時的藏身之地嗎?他不知道。
    回到他那間狹小、淩亂、永遠彌漫著一股泡麵味和灰塵混合氣息的出租屋,張偉隨手把沉重的背包甩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他疲憊地把自己摔進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沙發裏,目光空洞地掃過堆滿雜物的茶幾。房東催租的單子就壓在吃剩的泡麵桶下麵,像一張慘白的判決書。林小雨發來的信息還停留在手機屏幕上,最後那句“我真走了”像根冰冷的針,紮得他心煩意亂。他用力把手機屏幕扣在油膩的桌麵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煩心事也一起關掉。
    他站起身,幾乎是拖著腳步走向洗手間。擰開同樣鏽跡斑斑的水龍頭,刺耳的水流聲在狹小的空間裏回蕩。他拿起牙刷,機械地擠上牙膏,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遲緩。當他抬起頭,目光習慣性地投向牆上那麵新買的便宜塑料方鏡時,一股寒氣猛地從腳底板直衝頭頂,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那麵布滿蛛網般裂紋的青銅古鏡,竟然詭異地取代了原來那麵塑料鏡,牢牢地釘在牆上!
    鏡麵不再模糊。一個女子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其中。她穿著樣式極其古舊的衣裳,衣料是那種從未見過的柔滑絲質,泛著淡淡的、陳舊的光澤。烏黑的長發鬆鬆挽起,幾縷發絲垂在蒼白的頰邊。她的眉眼精致得如同畫中仙,隻是臉色白得近乎透明,帶著一種非人間的、瓷器般的脆弱感。她靜靜地站在鏡中,那背景不是張偉身後熟悉的、貼著小廣告的肮髒瓷磚牆,而是一片朦朧混沌、不斷微微扭曲的虛空。
    張偉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的、被掐住脖子似的“嗬”聲,嘴裏的牙膏泡沫“噗”地一下全噴在了洗手盆上,白花花的一片。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後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磚牆壁上,撞得他生疼,卻也讓他從巨大的驚駭中找回一絲神智。他用力眨了眨眼,又使勁揉了揉,再定睛看去。
    鏡中的女子還在。她微微側著頭,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靜靜地看著他,眼神裏沒有惡意,反而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好奇與疏離的探究,仿佛隔著遙遠的時空在觀察一個陌生的生靈。
    “你……你……”張偉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手指著鏡子,指尖冰涼,“你是人是鬼?vr投影?新型詐騙?”他語無倫次,腦子裏一片混亂,什麽高科技、靈異事件、江湖騙術的念頭一股腦兒地往外蹦。
    鏡中女子看著他驚惶失措的樣子,唇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笑容淡得像水麵的漣漪,轉瞬即逝,卻奇異地帶著一絲安撫人心的力量。她的聲音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空靈,帶著一種奇特的、古韻悠長的回響,並非來自耳朵:“公子莫驚。奴家阿蕪,非鬼非魅,亦非爾等巧技所造幻影。此鏡乃奴家囚牢,亦是……棲身之所。”她的目光緩緩掃過他身後那一片狼藉、充滿壓抑氣息的小小空間,聲音裏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憐憫,“觀公子神色鬱鬱,眉宇間愁雲密布,可是……心牢難脫?”
    “囚牢?棲身所?”張偉瞪大了眼睛,混亂的思緒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麵,稍微平靜了一些,但恐懼並未完全消散。他強迫自己站直身體,後背離開了冰冷的瓷磚,往前挪了一小步,離那麵詭異的鏡子近了些,壯著膽子問:“你……你被困在鏡子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買了這鏡子,是不是……是不是惹上麻煩了?”他想到那些恐怖片裏的情節,後背又開始發涼。
    阿蕪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如同燭火被風吹拂,輕輕搖曳。“陳年舊事,提之無益,徒增傷感。”她微微搖頭,發間的光澤也隨之流動,“奴家在此,已不知歲月幾何。公子既得此鏡,便是有緣。觀公子心緒煩擾,若信得過奴家,不妨……說與奴家聽聽?”她的聲音輕柔,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力量,仿佛能穿透現實的堅硬外殼,觸及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或許是那眼神太過清澈,或許是那聲音帶著一種直抵人心的魔力,也或許是他積壓的苦悶實在太多,急需一個宣泄的出口。張偉緊繃的神經在阿蕪那平靜如水的目光注視下,竟一點點鬆弛下來。他背靠著冰涼的瓷磚牆,身體慢慢滑坐到並不幹淨的地麵上,仰起頭,看著鏡中那個不屬於這個時空的女子。窗外城市的光汙染透過狹小的窗戶滲進來一點,映在鏡麵上,將阿蕪的身影勾勒得更加虛幻。
    “說什麽?”張偉苦笑了一下,聲音幹澀沙啞,像砂紙摩擦,“說我像個孫子一樣被老板指著鼻子罵?說房東堵著門像討債鬼?說我女朋友……小雨……”他喉頭哽了一下,想起林小雨那張失望透頂的臉,“她那麽好,跟著我,除了擔驚受怕、看房東臉色,什麽都沒落著……我他媽的連個像樣的窩都給不了她……”他越說越激動,聲音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深深的無力感,“我拚了命幹,像條狗一樣!可有什麽用?錢呢?錢在哪兒?希望又在哪兒?這日子……這日子就是個無底洞,怎麽爬都爬不出去!”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水管上,“哐當”一聲悶響在狹小的洗手間裏回蕩,指關節瞬間紅了一片,火辣辣地疼。
    鏡中的阿蕪靜靜聽著,眼神專注而深邃。她沒有立刻說話,隻是安靜地凝視著他,仿佛能透過他憤怒絕望的表象,看到他心底那片沉重的、被現實碾碎的荒蕪。過了好一會兒,當張偉粗重的喘息聲稍稍平複,她才輕輕開口,聲音依舊空靈,卻仿佛帶著某種穿透時空的智慧:“公子所言,奴家雖未能盡解世事變遷,然‘貧賤困頓’、‘情愛難全’、‘生如飄萍’之苦,自古皆然,人心同悲。”她微微歎息一聲,那歎息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奴家觀公子,心氣未泯,隻是……蒙塵太厚,失了光亮。困頓如繭,破之方可生翼。公子眼中隻見深井四壁,卻忘了,縱是井底,抬頭亦能……見一方青天。”
    張偉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望向鏡中。阿蕪的話像一股清冽的泉水,緩緩注入他燥熱混亂的心田,帶來一絲奇異的清涼。他茫然地看著她:“青天?在哪?”他環顧這間狹小、破敗、堆滿雜物和賬單的屋子,隻覺得四麵都是冰冷堅硬的牆壁,哪裏有什麽青天?
    阿蕪沒有直接回答,隻是看著他,唇邊又浮起那抹極淡、極輕,卻仿佛蘊含著某種神秘力量的笑意:“公子不妨……先安坐片刻,閉目,靜心。奴家雖無回天之力,或可……為公子奏一曲舊時小調,稍解煩憂?”
    張偉遲疑了一下。這太詭異了,和一個鏡子裏不知是人是鬼的存在對話,還要聽她“奏曲”?可不知怎的,他心底深處那根繃緊的弦,在阿蕪溫和的目光下,竟真的鬆懈了一絲。他實在太累了,累得不想再去分辨真假、思考危險。他依言,靠著冰冷的瓷磚牆,閉上了幹澀發痛的眼睛。
    沒有琴瑟絲竹之聲。然而,就在他閉上眼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極其空靈悠遠的旋律,仿佛直接誕生於他靈魂深處,又仿佛從遙遠天際飄落,無聲無息地將他包裹。那旋律無法用任何他所知的樂器形容,它像是山間清泉滑過青石,像初春融雪時冰淩碎裂的脆響,像林間最輕柔的風拂過新葉的沙沙低語,帶著一種洗滌靈魂、撫平褶皺的力量。他緊繃的神經,他積壓的怒火,他沉重的絕望,在這奇異的、無聲的“曲調”中,竟真的如同冰雪遇到暖陽,一點點、一點點地消融、流淌、散去……
    一種久違的、近乎奢侈的平靜感,溫柔地擁抱了他。他沉沉睡去,靠著冰冷的牆壁,嘴角竟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鬆弛。鏡中的阿蕪,靜靜地望著他沉睡中疲憊而略顯安寧的側臉,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裏,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像是悲憫,又像是某種難以言說的孤寂。
    自那夜之後,張偉的生活軌跡發生了微妙而危險的偏移。那麵冰冷的古鏡,成了他出租屋裏唯一能吸走他所有疲憊和絕望的磁石。下班回到那個彌漫著泡麵味和焦慮氣息的牢籠,他不再第一時間麵對那些催命的賬單和林小雨越來越頻繁的擔憂詢問。他的雙腳仿佛有自己的意誌,總是徑直邁向那個狹小的、燈光昏黃的洗手間。鏡子裏,阿蕪的身影幾乎永遠在那裏,像一個無聲的、等待傾聽的港灣。
    “回來了?”阿蕪的聲音總是那麽輕柔地直接在他腦中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
    “嗯。”張偉應著,聲音裏是卸下所有偽裝後的疲憊和麻木。他靠著牆滑坐在地上,像找到了一個安全的樹洞,“今天又被老禿驢他給刻薄上司起的外號)當眾罵了個狗血淋頭,就因為我做的ppt裏有個標點符號他看不順眼!媽的,簡直有病!”他咬牙切齒,拳頭又不自覺地攥緊。
    阿蕪靜靜地聽著,她的眼神像沉靜的湖水,包容著他所有的戾氣。“公子息怒,”她的聲音帶著奇異的安撫力量,“為些許微塵動雷霆之怒,徒傷自身。彼輩言行,譬如犬吠於途,行人何須駐足計較?公子胸有丘壑,誌在青雲,豈能被此等俗物亂了方寸?”她的話語像清泉,總能恰到好處地澆滅他心頭的怒火,又在他絕望的灰燼裏吹起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星火。她講述那些早已湮沒在曆史塵埃中的舊事,那些才子佳人的離合悲歡,那些隱士高人的豁達灑脫,那些帝王將相的興衰成敗……每一個故事,她都能巧妙地引出一個讓他暫時忘卻眼前苟且的道理,讓他恍惚覺得自己也成了故事裏的人,那些煩惱不過是漫漫人生長河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現實的壓力並未因此減輕半分,反而像不斷收緊的繩索。林小雨的電話和短信,開始帶著越來越濃重的失望和最後通牒的意味。
    “張偉!你人呢?不是說好今晚一起吃飯商量房子的事嗎?我等你一個小時了!”林小雨的聲音透過手機傳來,尖銳又委屈。
    張偉正沉浸在阿蕪講述的一個關於“塞翁失馬”的古老寓言裏,被打斷時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我……我這邊臨時有點事,走不開!你先吃吧,別等我了!房子的事……回頭再說!”他語速飛快,隻想趕緊掛斷,回到那個隻有理解和慰藉的鏡中世界。
    “臨時有事?又是臨時有事!張偉,你告訴我,你到底在忙什麽?忙得連見我一麵、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林小雨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不被理解的痛楚,“你是不是……是不是覺得我煩了?是不是……有別人了?”女人的直覺讓她敏銳地捕捉到了某種異常的疏離。
    “你胡說什麽!”張偉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戳破心事的惱羞成怒,“我能有什麽別人?我天天累得跟狗一樣!你懂什麽!行了行了,煩死了,我掛了!”他粗暴地按掉電話,把手機狠狠扔到一邊,仿佛扔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煩躁的心緒,重新將目光投向鏡中。阿蕪依舊靜靜地站在那裏,眼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公子……對那位姑娘,是否過於苛責了?”阿蕪的聲音輕柔地響起,帶著規勸的意味,“奴家觀其言語,關切之情溢於言表。人心若漏了縫兒,比破鏡子還難補。公子莫要……”
    “好了阿蕪!”張偉粗暴地打斷她,語氣是前所未有的煩躁,“你不懂!你不懂現在這世道有多難!她根本不懂我的壓力!整天就知道房子房子!煩不煩?隻有你……隻有在這裏……”他猛地頓住,似乎意識到自己說漏了什麽,臉上掠過一絲狼狽,聲音低了下來,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依賴,“隻有你這裏……才清淨。”
    阿蕪沉默了。鏡中的身影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下,如同水波被風吹皺。她望著張偉眼中那日益加深的逃避和沉迷,那雙深潭般的眸子裏,擔憂之色更濃了,甚至隱隱透出一絲深沉的悲哀。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更嚴厲的話,但最終,隻是化作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消散在無聲的鏡中世界裏。
    張偉沒有察覺阿蕪的異樣,更沒有留意到,就在他粗暴掛斷林小雨電話的那一刻,鏡麵邊緣那斑駁的銅鏽深處,一絲極其微弱的、不祥的幽暗光芒,極其詭異地閃爍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
    張偉的沉溺如同滑向深淵,速度越來越快。出租屋徹底淪為了一個垃圾場。外賣盒子堆成了小山,散發著酸腐的氣味;髒衣服像被遺棄的屍體般扔得到處都是;桌子上覆蓋著厚厚的灰塵,隻有那麵古鏡周圍,被他近乎病態地擦拭得一塵不染,光潔如新,形成一種詭異的對比。那麵鏡子,成了他整個灰暗世界裏唯一的光源和支點。
    他不再接林小雨的電話,短信也懶得回。工作更是敷衍了事,上司的咆哮和同事異樣的目光,他統統視而不見。他所有的清醒時間,都獻給了那麵冰冷的鏡子。他和阿蕪的“交談”變得異常頻繁,甚至有時在上班的間隙,他也會偷偷溜進公司的洗手間,對著手機屏幕他固執地認為手機也能微弱地映照出阿蕪的影子)喃喃自語。現實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失去了意義和色彩,變得模糊而遙遠,唯有鏡中的阿蕪,才是唯一真實的存在,是他全部的精神鴉片。
    直到那個周末的深夜。
    窗外是城市永不熄滅的喧囂霓虹,屋內卻死寂一片,隻有張偉粗重壓抑的呼吸聲。他又一次被房東堵在門口,承受了長達半小時的、夾雜著唾沫星子的辱罵和威脅。最後一份微薄的薪水也幾乎被掏空,才勉強換來幾天的喘息。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屋內,反鎖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巨大的屈辱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到洗手間門口,一把推開虛掩的門。昏黃的燈光下,他急切地望向那麵鏡子,如同溺水者望向唯一的浮木。
    “阿蕪!阿蕪!”他嘶啞地喊著,聲音帶著哭腔。
    鏡麵如水波般蕩漾開來,阿蕪的身影清晰地浮現。然而,這一次,她的臉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蒼白,白得像初冬的第一場薄雪,帶著一種隨時會消融的脆弱。她的眉頭緊鎖,眼神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焦慮和急迫,甚至帶著一絲……驚懼?
    “公子!”她的聲音直接在他腦中響起,失去了往日的空靈平靜,顯得急促而尖銳,“快!快離開這裏!速速離去!切莫再靠近此鏡!”她的話語像冰錐,刺破了張偉尋求慰藉的幻想。
    張偉愣住了,被這突如其來的、嚴厲的驅逐弄懵了。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充滿了不解和委屈:“離開?為什麽?阿蕪,連你也要趕我走?你不知道外麵……”他哽咽著,指著門外,“外麵那些人,那些事……他們都要逼死我了!隻有你這裏……隻有在你這裏,我才能喘口氣!我還能去哪兒?”他的聲音裏充滿了被全世界拋棄的絕望和孤注一擲的依賴。
    “不!不是奴家要趕公子走!”阿蕪的聲音更加急切,鏡中的身影因為情緒的劇烈波動而顯得有些不穩,邊緣甚至開始模糊,“是……是‘它’!‘它’要醒了!公子!你沉迷此間,心門失守,執念如餌,已將囚禁‘它’的牢籠……撕開了縫隙!‘它’的氣息……奴家已無法壓製!”她的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張偉混亂的腦海。
    “‘它’?‘它’是誰?”張偉茫然地問,一種冰冷的恐懼感開始順著脊椎爬升。
    “鏡妖!”阿蕪的聲音帶著刻骨的寒意和深深的無力,“奴家……奴家並非此鏡之靈,奴家是……是守鏡人!亦是……最後的封印!此鏡乃上古法器,所囚禁的,是能吞噬人心、寄生於執念與逃避的汙穢之物!公子啊!”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椎心泣血的悲鳴,“奴家予你片刻安寧,是盼你重拾心力,而非……引你沉淪!你越是逃避現實,越是依賴此間虛幻,便越是滋養那鏡妖!你的心牢,便是‘它’破封的通道!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話,洗手間裏那盞本就昏黃的白熾燈,開始發出“滋滋”的、電流不穩的哀鳴,燈光瘋狂地明滅閃爍,將鏡中阿蕪焦急萬分的臉和整個狹小的空間切割成一片片詭異跳動的光斑。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極地深淵的陰寒之氣,毫無征兆地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瞬間浸透了張偉單薄的衣衫,直刺骨髓,凍得他牙齒咯咯打顫。牆壁上,那些潮濕角落的陳年黴斑,仿佛被注入了邪惡的生命力,開始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蔓延、扭曲、變深,形成一片片令人作嘔的、蠕動著的漆黑汙跡!一股濃烈的、如同屍體腐敗混合著鐵鏽的腥臭氣味,猛地爆發出來,充斥了整個狹小的空間,熏得張偉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砰!砰!砰!” 沉重的、帶著狂躁力量的砸門聲,如同地獄傳來的喪鍾,驟然響起!同時響起的,是林小雨帶著哭腔和極度恐懼的尖叫聲,穿透了劣質的木門:“張偉!開門!快開門啊!你屋裏……你屋裏是什麽東西?!好黑!好臭!你快出來啊!”
    張偉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徹底嚇懵了!巨大的恐懼像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髒,讓他幾乎窒息。他癱坐在地上,四肢冰冷僵硬,大腦一片空白,連回頭的力氣都沒有。鏡中的阿蕪,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絕望的神情。
    就在這時,鏡麵猛地劇烈震動起來!如同平靜的湖麵被投入巨石!無數道蛛網般的裂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鏡麵上瘋狂蔓延、加深!鏡麵中央,那片最深沉的黑暗處,猛地鼓起一個巨大的、不斷蠕動的凸起!仿佛有什麽極度汙穢、極度邪惡的東西,正拚盡全力要從那脆弱的封印中掙脫出來!
    “呃……嗬嗬……”一陣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嘶吼,如同無數砂紙在摩擦生鏽的鐵皮,從那鼓脹的黑暗中心傳了出來,直接鑽進張偉的腦海,激起他靈魂深處最原始的恐懼!
    “公子——!!”阿蕪發出一聲淒厲到極點的尖叫!這尖叫不再是直接響在腦中,而是帶著一種撕裂空間的、真實的穿透力!她虛幻的身影猛地爆發出最後一絲微弱卻純淨的白光,如同風中殘燭!她不顧一切地撲向鏡麵中央那鼓脹的、即將破出的黑暗!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
    “哐當——!!!”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出租屋那扇並不堅固的木門,竟被硬生生從外麵撞開了!木屑紛飛!門口,站著氣喘籲籲、臉色煞白如紙、眼中卻燃燒著不顧一切勇氣的林小雨!她手裏,赫然舉著一個張偉平時鍛煉用的、沉重的金屬啞鈴!顯然,門就是被這啞鈴砸開的。
    門開的一刹那,洗手間裏那令人作嘔的惡臭和刺骨的陰寒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向外狂湧!林小雨被這股氣息衝得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她驚恐萬狀的目光越過小小的客廳,直直地投向了洗手間門口癱坐在地的張偉,以及他身後那麵正發生著恐怖劇變的鏡子!
    她看到了鏡中阿蕪那散發著微光、撲向黑暗的絕望身影,看到了鏡麵瘋狂蔓延的裂痕和中央那個巨大蠕動、散發著不祥黑氣的恐怖凸起!更看到了癱在地上、麵無人色、仿佛靈魂都被抽走的張偉!
    巨大的恐懼幾乎瞬間擊垮了她。然而,就在這生死一瞬,當她的目光與鏡中那個正撲向黑暗、渾身微光的女子身影接觸的刹那,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信任和決絕,如同電流般擊中了她!她甚至來不及思考,來不及害怕!阿蕪那雙充滿急切、絕望和最後懇求的眼睛,像烙印一樣刻進了她的腦海!
    “砸……砸了它!快!!”阿蕪那淒厲到變形的尖叫聲,帶著最後的、燃燒生命的力量,如同驚雷般同時在張偉和林小雨的腦中炸響!她的身影死死“抱住”了鏡麵中央那團即將破出的黑暗汙穢,那純淨的微光在濃墨般的黑氣中瘋狂閃爍、搖曳,如同暴風雨中隨時會熄滅的燭火,發出“嗤嗤”的、仿佛被腐蝕的聲音!
    “啊——!!!”林小雨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那尖叫裏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卻也爆發出驚人的勇氣!求生的本能和對張偉的愛,壓倒了所有!她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獸,雙手死死握住那沉重的啞鈴,用盡全身的力氣,跌跌撞撞地衝過狹窄的客廳,衝向洗手間!她的眼中,隻剩下那麵妖異的、正在孕育著恐怖的鏡子!
    “不——!!!”癱在地上的張偉,此刻才被這巨大的變故和驚駭徹底驚醒!他看到林小雨舉著啞鈴衝來,看到鏡中阿蕪那決絕赴死般的身影!一種巨大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恐懼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想要阻止,想要撲上去保護阿蕪,保護那麵他賴以生存的鏡子!他猛地伸出手,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然而,晚了!
    林小雨已經衝到了洗手間門口!她高高舉起了那沉重的啞鈴!她的眼中沒有一絲猶豫,隻有阿蕪最後那道決絕的眼神和那聲用生命發出的呐喊在驅使著她!
    “砰——!!!!!!”
    一聲震耳欲聾、仿佛能撕裂靈魂的爆響!
    沉重的啞鈴,帶著林小雨全身的力量和極致的恐懼,狠狠地、毫無保留地砸在了那麵布滿裂紋的青銅古鏡之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鏡麵,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麵,瞬間炸裂!無數尖銳的、閃爍著詭異光芒的碎片,如同致命的冰雹,裹挾著濃得化不開的黑氣,向著四麵八方激射而出!空氣中響起一片令人牙酸的“嗤嗤”聲,那是碎片撕裂空氣、黑氣腐蝕空間的聲音!
    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著狂暴能量、極致怨毒、冰冷死寂和最後一絲純淨微光的衝擊波,如同無形的海嘯,以爆炸點為中心,轟然爆發!
    首當其衝的張偉,隻感覺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整個人像被高速行駛的卡車迎麵撞上,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製地離地飛起,重重撞在身後的牆壁上!骨頭似乎都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他喉嚨一甜,一口鮮血猛地噴了出來!
    林小雨也發出一聲痛呼,被巨大的衝擊波掀翻在地,啞鈴脫手飛出,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她感覺手臂和臉頰一陣火辣辣的劇痛,那是被飛濺的細小鏡片劃破的傷口。
    整個狹小的洗手間,如同被投入了煉獄!牆壁上那些蠕動的漆黑黴斑如同活物般劇烈地扭動、收縮!刺鼻的惡臭和刺骨的陰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那盞瘋狂閃爍的白熾燈,“啪”地一聲徹底熄滅,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隻有窗外遙遠城市的霓虹,透進來一點微弱而冰冷的光。
    一片狼藉的死寂中,隻有張偉粗重痛苦的喘息和林小雨壓抑的、帶著後怕的啜泣聲。
    張偉掙紮著,忍著胸口的劇痛和渾身的酸軟,手腳並用地向那麵鏡子原來所在的位置爬去。牆壁上,隻剩下一個空蕩蕩的、邊緣扭曲的掛鉤。地上,散落著無數大小不一、邊緣鋒利的青銅和玻璃碎片,閃爍著冰冷而詭異的光澤。它們靜靜地躺在肮髒的地磚上,像無數隻冰冷的眼睛,嘲笑著他之前的沉淪。
    “阿蕪……阿蕪……”張偉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哭腔,他發瘋似的在冰冷的碎片堆裏翻找、摸索,手指被鋒利的邊緣割破也渾然不覺,鮮血混著灰塵沾滿了他的手指。他尋找著,尋找著那個曾經帶來虛幻慰藉的身影,尋找著那個最後關頭燃燒自己、發出警告的守鏡人。
    沒有。什麽都沒有。沒有身影,沒有聲音,甚至連一絲微光都消失了。仿佛那個叫阿蕪的女子,連同那被囚禁的鏡妖,都在這驚天動地的破碎中,徹底化為了虛無的塵埃。
    隻有一塊稍大的、形狀還算規則的青銅碎片,被他顫抖的、染血的手從一堆碎屑中扒拉出來。它冰冷,沉重,邊緣依舊帶著古老的鏽跡和模糊的花紋,但鏡麵部分已經徹底消失,隻剩下一個空洞。張偉死死地攥著這塊冰冷的碎片,仿佛要從中榨取出最後一點阿蕪存在過的痕跡。一股巨大的、空落落的悲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像個失去了最珍貴之物的孩子,蜷縮在冰冷肮髒的地上,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壓抑的、絕望的嗚咽聲在死寂的洗手間裏低低回蕩。
    林小雨掙紮著爬起來,忍著身上的疼痛,踉蹌地走到張偉身邊。她看著地上散落的無數碎片,看著張偉手中那塊冰冷的、染血的青銅,看著他那副失魂落魄、悲痛欲絕的樣子,再回想起剛才那如同噩夢般驚悚恐怖的景象,她什麽都明白了。巨大的後怕和劫後餘生的慶幸,讓她雙腿發軟,但她還是伸出手,用力地、緊緊地抱住了地上那個渾身冰冷顫抖的男人。
    “沒事了……張偉……沒事了……”她的聲音也在顫抖,帶著劫後餘生的哽咽,卻充滿了堅定和溫暖,“都過去了……我們……我們離開這裏……一起離開這裏……重新開始……”她的擁抱,像冰冷的黑暗世界裏唯一真實的暖源,微弱,卻帶著穿透絕望的力量。
    張偉的身體在她的懷抱中僵硬了一下,隨即那壓抑的嗚咽聲猛地變大,最終化作了嚎啕大哭。淚水混合著臉上的血汙和灰塵,肆意流淌。這哭聲裏,有對阿蕪消失的巨大悲痛,有對自己沉溺逃避的深切悔恨,有對剛才那恐怖遭遇的極致恐懼,更有一種被現實無情碾碎後、又被身邊人緊緊抓住的、複雜難言的……新生般的痛楚。
    他緊緊攥著那塊冰冷的、空心的青銅碎片,仿佛攥著一段被徹底埋葬的、關於逃避與代價的沉重記憶。
    破碎的鏡片散落一地,像凝固的淚滴,反射著窗外城市冷漠的光。林小雨緊緊抱著他,她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是這冰冷地獄裏唯一的真實暖意。張偉的嚎啕漸漸變成壓抑的嗚咽,最終隻剩下身體無法控製的顫抖。他攤開手掌,那塊邊緣鋒利的青銅碎片靜靜躺在掌心,殘留的寒意刺骨,中心空洞,映不出任何影像,隻有一片虛無。
    “我們走,”林小雨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沙啞,卻異常堅定,她用力扶起他虛軟的身體,“離開這兒,馬上。”
    那間彌漫著腐朽氣息和恐怖記憶的出租屋,連同裏麵堆積如山的垃圾和絕望,被徹底甩在了身後。張偉和林小雨擠在狹小的新租屋裏,陽光透過幹淨的窗戶照進來,空氣裏有洗衣粉和飯菜的味道。生活像一條淤塞的河道,被強行疏通了,雖然緩慢、艱難,帶著沉重的慣性,但終究開始流動。
    張偉重新撿起了工作,笨拙而用力。上司刻薄的嘴臉依舊讓人胃部抽搐,但張偉不再像以前那樣,讓憤怒和屈辱淤積在胸口,發酵成深夜對著鏡子的怨毒傾訴。他開始學著笨拙地溝通,雖然常常詞不達意,額頭冒汗;學著在項目被批得一無是處後,咬著牙,一點一點地修改,哪怕熬到深夜。他不再屏蔽房東的電話,而是提前規劃那點微薄的薪水,一筆一筆,像螞蟻搬家一樣償還著拖欠的債務。每一次在匯款單上簽下名字,指尖傳來的觸感都異常沉重,卻也帶來一種奇異的踏實感——一種雙腳踩在泥濘卻堅實的大地上的感覺。
    他和林小雨之間,橫亙著巨大的沉默。那晚洗手間的恐怖景象和鏡中女子阿蕪的存在,像一道無形的裂穀。有時,深夜醒來,張偉會看到林小雨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眼神裏殘留著尚未散盡的驚悸。他想開口,喉嚨卻像被那塊冰冷的青銅碎片堵住。解釋?如何解釋一個囚禁在古鏡中的守鏡人?如何解釋自己差點被執念喂養的鏡妖吞噬?這一切,在現實生活的陽光下,荒誕得如同最拙劣的恐怖小說。
    最終打破沉默的,是林小雨。一個普通的周末下午,陽光很好,她正在陽台晾曬洗淨的衣服。張偉坐在狹小的客廳裏,手裏無意識地摩挲著一直放在口袋裏的那塊青銅碎片,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阿蕪最後那聲撕裂靈魂的呐喊。
    “張偉,”林小雨的聲音從陽台傳來,平靜得聽不出情緒,“那天……鏡子裏那位……她叫阿蕪,對嗎?”
    張偉的身體猛地一僵,抬起頭。林小雨背對著他,陽光勾勒出她纖細的身影,她正仔細地將一件他的襯衫抖開,掛在衣架上。她的動作很穩,仿佛問的隻是一個尋常問題。
    “……嗯。”張偉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林小雨沉默了片刻,晾好衣服,轉過身,靠在陽台門框上,目光平靜地看向他,沒有恐懼,沒有責備,隻有一種經曆了巨大風浪後的、深沉的平靜:“她最後……救了我們。” 不是疑問,是陳述。她想起了阿蕪撲向黑暗時那決絕燃燒的身影,想起了那聲用生命發出的“快砸了它”。
    張偉的鼻子猛地一酸,視線瞬間模糊。他低下頭,看著手中那塊冰冷的碎片,用力地點了點,喉嚨哽咽得說不出話。那塊青銅,沉重地壓在他的掌心,也壓在他的心上。
    “收起來吧,”林小雨輕輕地說,聲音很柔和,“別總攥著。過去的……就讓它過去。重要的是,我們現在在這裏。”她頓了頓,補充道,“一起。”
    那塊曾經承載著虛幻慰藉和最終毀滅的青銅碎片,被張偉用一塊柔軟的舊絨布仔細地包裹起來,放進了抽屜的最深處。像封存一段不可示人的傷口,也像安葬一個用生命換來他新生的靈魂。日子在柴米油鹽、精打細算和笨拙的努力中向前滾動,緩慢,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厚重感。
    幾年光陰,足以讓傷痕結痂,讓生活鋪陳開新的紋路。張偉和林小雨搬離了那個臨時的蝸居,住進了一套雖然不大、卻真正屬於他們的小房子。首付掏空了所有的積蓄,還背上了沉重的貸款,但鑰匙插入鎖孔的那一刻,張偉感受到的是一種近乎疼痛的踏實。女兒囡囡的到來,像一道最明亮的光,徹底驅散了殘留的陰霾。她咿咿呀呀的笑聲,填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一個尋常的周末,城市中心新建的省博物館有特展——“塵封之影:戰國至漢古鏡鑒”。林小雨提議帶三歲的囡囡去看看,讓孩子也感受一下曆史的痕跡。張偉抱著女兒,跟著人流走進寬敞明亮的展廳。空氣裏彌漫著恒溫恒濕係統特有的幹燥氣息和淡淡的木器蠟香。展櫃裏,燈光柔和地打在那些跨越千年的青銅器物上,幽冷的光澤無聲地訴說著時光的厚重。
    囡囡好奇地睜著大眼睛,小手指著玻璃櫃裏一件件奇形怪狀的展品:“爸爸,看!亮亮!”
    張偉微笑著,目光隨著女兒的小手移動。突然,他的腳步釘在了原地,呼吸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
    在一個獨立展櫃的中心位置,柔和的光束聚焦在一麵圓形青銅鏡上。鏡體不大,邊緣包裹著深綠色的厚重銅鏽,上麵鐫刻著繁複而古老的蟠螭紋飾,線條流暢而神秘,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莊嚴與滄桑。鏡麵……鏡麵並非光潔如新,而是布滿了無數細密、深邃、如同蛛網般的裂痕!那些裂痕以一種奇異的方式交織著,仿佛曾被一股毀滅性的力量狠狠擊碎,又被某種超越凡俗的力量強行彌合,留下永恒的創傷印記。
    旁邊的電子屏上,冰冷的文字介紹著:“展品編號:g077。戰國晚期蟠螭紋青銅鏡殘)。出土於楚地古墓,保存狀況極為特殊。鏡體曾遭受嚴重破壞,布滿貫穿性裂痕,然其結構卻異常穩固,似有外力強行彌合,成因成謎,為館藏孤品……”
    張偉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他死死地盯著那麵鏡子,盯著那些他曾在無數個夜晚摩挲、恐懼、最終看著它炸裂的熟悉紋路!那些猙獰的裂痕,如同阿蕪最後燃燒生命撲向黑暗時,鏡麵上瘋狂蔓延的死亡之網!他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咚咚咚的聲音震得他耳膜發疼。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遍全身,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爸爸?”囡囡似乎感覺到了父親的僵硬和異樣,小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爸爸冷?”
    林小雨也察覺到了張偉的異常,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當看清那麵布滿裂痕的古鏡時,她的臉色也瞬間褪去血色,手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張偉的胳膊,指尖冰涼。展廳裏溫暖明亮的燈光,此刻卻讓她感到一種刺骨的寒冷。她認出來了。即使隔了這麽多年,即使它被修複、被陳列在明亮的博物館裏,她也一眼就認出了那麵差點將他們拖入深淵的魔鏡!那些裂痕,是阿蕪最後存在的證明,也是那場噩夢留下的、無法磨滅的疤痕。
    張偉沒有回答女兒。他的目光像是被磁石牢牢吸住,無法從那麵鏡子上移開分毫。隔著厚厚的防彈玻璃,隔著數千年冰冷的時光塵埃,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穿著古舊衣袍、臉色蒼白如瓷的身影。她靜靜地“站”在鏡中那片混沌的虛影裏,隔著萬千裂痕,隔著生死與時空的界限,靜靜地望著他。她的眼神,依舊是那樣深邃,像沉靜的潭水,沒有言語,卻仿佛穿透了玻璃,穿透了歲月,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永恒的悲憫與寂寥。那眼神在無聲地訴說:你看,人心築起的牢籠,有時比青銅的囚籠,更加冰冷堅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