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小超市的玉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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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點像發了瘋的玻璃彈珠,狠狠砸在“徐家小超市”那扇被歲月啃出鏽跡的鐵皮卷簾門上,劈啪作響,震得小小的店麵都跟著哆嗦。門外的街早就成了一條渾水河,路燈的光暈在雨簾裏浮沉,像隨時要熄滅的鬼火。徐小杉縮在櫃台後麵那把嘎吱作響的舊藤椅裏,手機屏幕的光幽幽地映著他那張寫滿“沒勁”的臉。手指頭在屏幕上有氣無力地劃拉著,這巴掌大的地方,除了他,連隻耗子都懶得進來避雨。貨架上那點蒙塵的方便麵和快過期的火腿腸,就是他的全部江山。
“唉……”一聲悠長的歎息幾乎被淹沒在嘩嘩的雨聲裏,“這破店,耗子進來都得哭著走。”
就在他眼皮子開始打架,腦袋一點一點往下沉的時候,“叮鈴——”,那扇被雨水糊得看不清外頭的玻璃門,被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推開了。一股帶著土腥味和水汽的冷風猛地灌進來,激得徐小杉一哆嗦,瞬間清醒。他抬頭看去,門口站著個老頭兒,渾身濕透,單薄的灰布褂子緊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身上,水珠順著花白的頭發和胡須滴滴答答往下淌,在他腳下迅速匯成一小灘渾濁的水。老頭兒臉色灰敗,嘴唇凍得發紫,身子微微打著顫,扶著門框的手枯瘦得像幾截幹樹枝。他渾濁的眼睛吃力地抬起來,望向櫃台後麵發愣的徐小杉,喉嚨裏發出嘶啞的、仿佛被水泡過的聲音:“小…小夥子…行行好…躲…躲個雨…”
徐小杉心裏咯噔一下。這鬼天氣,這深更半夜,來個濕淋淋的老頭兒,看著比這破超市還落魄。他心裏有點犯嘀咕,但瞧著老人那幾乎站不穩的樣子,那點猶豫也就一閃而過。他蹭地站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一把攙住老人冰涼刺骨的胳膊:“哎喲大爺!快進來快進來!您瞅瞅這淋的!”他半扶半抱地把老人弄進來,感覺那胳膊又冷又硬,像剛從冰窖裏撈出來的木頭。店裏唯一一把看著還算結實的塑料椅子被他拖到暖氣片旁邊:“您坐這兒,這兒暖和!”
老人被安頓在椅子上,徐小杉手忙腳亂地翻箱倒櫃。一條半新不舊的厚毛巾裹在老人頭上,又抖開自己那件還算幹淨的舊棉外套,笨手笨腳地往老人身上披。接著他趕緊跑去後麵狹小的隔間,那裏有個嗡嗡作響的老舊熱水器。等他端著一大杯冒著騰騰熱氣的開水回來時,老人似乎緩過來一點,裹著他的棉外套,像個褪色的布偶,臉上那層嚇人的青灰淡去了一些。他伸出枯瘦的手接過杯子,那手抖得厲害,杯裏的水晃蕩著濺出來幾滴,落在徐小杉的手背上,竟感覺不到多少溫度。老人小口啜飲著熱水,好一會兒,才長長地、帶著水汽地籲出一口氣。
“小夥子…心善呐…”老人的聲音依舊嘶啞,但平穩了些,“這年頭…不多見了。”
“咳,這算啥,”徐小杉擺擺手,拖過旁邊一個裝啤酒的塑料箱子坐下,“您這麽大年紀,大晚上在外頭多危險。這雨邪性,說來就來。”他打量著老人,那身灰布褂子濕透了,也看不出什麽特別,就是覺得這老人身上有種說不出的安靜,跟外麵狂風暴雨的世界格格不入。
老人沒接話,隻是默默喝著水,眼睛半閉著,似乎疲憊至極。徐小杉也不好再問。店裏隻剩下熱水器低沉的嗡鳴、窗外嘩嘩的雨聲,還有老人緩慢而沉重的呼吸。不知過了多久,雨勢終於小了些,從瓢潑變成了淅淅瀝瀝。老人放下空杯子,扶著椅子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來。他解下身上披著的棉外套,動作遲緩卻鄭重地遞還給徐小杉。
“雨…停了。”老人說,目光在徐小杉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處似乎有點別的東西,很複雜,徐小杉看不懂,“叨擾你了…小兄弟。”
“哎,大爺您這就走?雨還沒停透呢!”徐小杉趕緊接過外套。
老人卻搖搖頭,沒再說什麽,轉身就朝門口走。他走得很慢,腳步虛浮。徐小杉看著他拉開那扇濕漉漉的玻璃門,冷風再次湧進來。就在老人一隻腳已經跨出門檻的瞬間,他似乎想起了什麽,停住了。那隻扶著門框的枯瘦的手伸進濕透的灰布褂子前襟裏,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東西,轉身遞了過來。
“拿著…小兄弟。”老人的聲音很輕,混在雨聲裏幾乎聽不清。
徐小杉下意識地伸出手。一個冰涼、濕漉漉的小東西落在他掌心。他低頭一看,是隻葫蘆,小得跟個酒瓶蓋似的,通體是那種極潤的、仿佛帶著水光的青玉色,在超市慘白的燈光下,幽幽地泛著一層溫潤的光暈,摸上去細膩得像嬰兒的皮膚,還帶著老人身上那股雨水和泥土的微涼氣息。他愣住了,抬頭想問:“大爺,這是……”
話還沒出口,老人已經轉身,一步邁進了門外沉沉的夜色和細密的雨簾裏。徐小杉下意識地追到門口,隻看到那個灰撲撲的、瘦削的背影在街角昏黃的路燈光暈裏晃了一下,眨眼就消失了,快得像被雨水衝刷掉了,仿佛從來沒出現過。
徐小杉站在門口,手裏攥著那隻冰涼的小玉葫蘆,夜風帶著殘餘的雨絲撲在臉上,他懵了好一會兒。低頭看看掌心那點溫潤的青光,又看看空無一人的濕漉漉的街道,心裏犯嘀咕:這老頭兒…神神叨叨的。他隨手把玉葫蘆揣進褲兜裏,冰涼的感覺貼著大腿皮膚,拉下了卷簾門。那晚他翻來覆去,老想著那個雨夜投奔來的古怪老頭兒,還有褲兜裏那個冰涼的、來曆不明的小玩意兒,直到天蒙蒙亮才迷糊過去。
第二天一早,徐小杉是被隔壁王嬸那穿透力極強的抱怨聲給吵醒的。他揉著眼睛拉開卷簾門,王嬸已經叉著腰站在他店門口了,胖胖的臉上愁雲慘霧:“小杉啊!你說我家那口子倒黴催的!早起蹬他那破三輪去進貨,半道上車鏈子斷了不說,還摔一大跟頭!人倒是沒大事兒,就崴了腳脖子,可這一車新鮮菜全泡湯了!堆在路邊,這大太陽一出來,蔫吧的蔫吧,爛的爛,全完了!今天這菜攤子還開個屁張啊!” 王嬸說著說著,眼圈都紅了,“這菜錢可是剛借的!利錢不低啊!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徐小杉聽著,心裏也跟著發沉。王嬸兩口子起早貪黑就靠那個小菜攤糊口,這下真是雪上加霜。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褲兜,想掏根煙,指尖卻碰到了那個冰涼光滑的小東西——玉葫蘆。昨晚那場奇遇瞬間又浮現在眼前。他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也許是王嬸的絕望刺激了他,也許是睡迷糊了還沒清醒,他鬼使神差地攥緊了那玉葫蘆,心裏頭猛地蹦出一個念頭:“要是王叔那三輪車沒壞,菜也沒事就好了!”
這念頭剛冒出來,攥在手裏的玉葫蘆似乎微微地、極其輕微地暖了一下。徐小杉一驚,低頭看看褲兜,隔著布料,啥也看不見。就在這時,王嬸那震天響的老人機突然嚎叫起來。她手忙腳亂地掏出來,剛“喂”了一聲,嗓門猛地拔高了八度,又驚又喜:“啥?!老東西你說啥?!三輪車…自己好了?!菜…菜也沒事?!你…你沒摔糊塗吧?啊?真好了?就在原地?哎喲我的老天爺!” 王嬸掛了電話,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激動地一把抓住徐小杉的胳膊搖晃:“小杉!神了!真神了!我家那口子剛來電話,說那破三輪車剛才‘嘎嘣’一下,鏈子自己接上了!摔地上的菜也跟剛摘下來似的,水靈靈的!一點沒壞!你說怪不怪?真是老天爺開眼啊!” 王嬸喜滋滋地拍著大腿走了,留下徐小杉一個人站在店門口,目瞪口呆。他慢慢地把手從褲兜裏抽出來,攤開掌心,那隻小小的青玉葫蘆安靜地躺著,在清晨的陽光下,溫潤的光澤似乎比昨夜更柔和了。他心裏頭翻江倒海:不是吧?難道…昨晚那老頭兒…真是個神仙?這玩意兒…真能心想事成?!
一股巨大的、帶著眩暈感的狂喜瞬間攫住了徐小杉。他像捧著絕世珍寶一樣,小心翼翼地把玉葫蘆托在掌心,湊到眼前仔細端詳,心髒在胸腔裏擂鼓似的咚咚狂跳。神了!真他娘的神了!發財了!老子要發財了!
接下來的日子,徐小杉成了這條街上的“及時雨”。李大爺家那台動不動就罷工的老式彩電,徐小杉摸著小葫蘆心裏默念“修好它”,第二天李大爺就樂嗬嗬地抱著個舊收音機來換煙,說電視自己好了,圖像倍兒清楚;對麵小吃店趙老板愁眉苦臉抱怨新買的冰櫃製冷不行,徐小杉心裏剛轉完念頭,第二天趙老板就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鹵煮來感謝,說冰櫃半夜自己好了,凍得杠杠的。徐小杉幫人的時候,臉上總帶著點神秘的微笑,心裏那份得意勁兒就別提了。街坊四鄰看他的眼神都變了,充滿了驚奇和感激,一口一個“小杉真行”、“小杉有本事”。徐小杉嘴上謙虛著“碰巧了”,心裏那點欲望卻像吹氣球似的,越脹越大。幫人解決這些小麻煩固然爽快,可這玉葫蘆的本事,就用來幹這個?他躺在吱呀作響的小床上,摸著褲兜裏那溫潤的玉葫蘆,看著天花板角落裏一塊潮濕發黴的痕跡,心裏那個聲音越來越響:太浪費了!這寶貝能讓我發大財啊!要買大房子!開豪車!讓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傻眼!
這念頭像野草一樣瘋長,壓倒了最初的興奮和那點微妙的謹慎。終於,在一個悶熱的下午,彩票站門口那幅巨大的、印著幾個零後麵跟著一串零的“恭喜xxx喜中千萬大獎”的紅色海報,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進了徐小杉的眼睛。他盯著那串誘人的數字,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他左右看看,確定沒人注意,迅速溜進店裏,掏出那張皺巴巴的紙片——那是他研究了好幾天,精心“計算”出來的所謂“必中號碼”。他走到櫃台前,把紙片拍在桌上,手指微微發抖,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老板!打…打這張!打十注!不!打二十注!” 他邊說,邊用另一隻手在褲兜裏死死攥緊了那個小小的玉葫蘆,滾燙的掌心感受著它冰涼的輪廓,心裏像著了火一樣瘋狂呐喊:“中!中!中!頭獎!一定要中頭獎!”
彩票站老板是個禿頂的中年胖子,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接過紙片,手指在鍵盤上劈裏啪啦一陣敲:“二十注?小杉,你這是要玩大的啊?發財了?” 語氣裏帶著點調侃。
徐小杉沒心思搭理他,隻是死死盯著那台出票機,直到機器“吱嘎”一聲,吐出一張薄薄的、印著密密麻麻數字的彩票。他幾乎是搶過來,緊緊攥在手心,感覺那張紙片比玉葫蘆還要燙。他胡亂應了一聲,轉身就走,腳步都有些發飄。剛走到門口,兜裏的手機就催命似的響了起來。是他那個在城裏混得還算不錯的表哥,聲音帶著火氣:“小杉!你搞什麽名堂?你媽電話都打到我這兒來了!說你把超市那點進貨錢全提走了?那可是你最後一點本錢!你瘋了?拿去幹嘛了?是不是又被人騙了?”
徐小杉心裏咯噔一下,但那份被大獎衝昏頭腦的狂熱立刻壓倒了不安。他走到旁邊僻靜的巷子口,捂著手機,壓低聲音,卻掩不住那份亢奮和神秘:“哥!你別嚷嚷!這回不一樣!真的!我…我找了個門路!穩賺!絕對穩賺!等過兩天開獎,你就知道了!到時候別說進貨錢,我連超市都給你盤下來!” 他喘著氣,眼睛因為激動而發亮,仿佛已經看到那堆積如山的鈔票。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表哥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濃濃的不信和擔憂:“穩賺?小杉,天底下哪有穩賺的買賣?你是不是又鑽什麽牛角尖了?聽哥一句,趕緊把錢拿回來,踏踏實實……”
“哎呀哥!你就等著瞧好吧!” 徐小杉不耐煩地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狂熱,“這回絕對是真的!我掛了!” 他不由分說地掐斷電話,把手機塞回褲兜,手指再次碰到那冰涼的玉葫蘆,心裏默念:“一定中!必須中!” 他站在巷口,看著街上車水馬龍,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向他招手。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站在領獎台上,閃光燈哢嚓作響;看到了寬敞明亮的大房子,鋥光瓦亮的豪車;看到了那些曾經瞧不起他的人臉上驚愕、羨慕的表情……巨大的喜悅和期待像烈酒一樣燒灼著他。
兩天後,開獎的日子到了。徐小杉早早關了店門,買了一堆鹵味和啤酒,把自己反鎖在超市後麵那間狹小、堆滿雜物的隔間裏。那台小破電視屏幕閃著雪花,主持人抑揚頓挫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回蕩。徐小杉盤腿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麵前攤著那張彩票,手裏緊緊攥著玉葫蘆,眼睛死死盯著電視屏幕,心髒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緊張得幾乎停止跳動。他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珠,後背的衣服也濕透了,黏膩地貼在身上。
“第一個號碼……05!” 主持人清脆地報出數字。
徐小杉飛快地掃了一眼彩票,05!中了!他攥著玉葫蘆的手猛地一緊,指關節都發白了。
“第二個號碼……13!” 又中了!徐小杉感覺一股熱血直衝頭頂。
“第三個……22!” 還是他的號!他呼吸急促起來,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
“第四個……28!” 中了!四連中了!巨大的狂喜像炸彈一樣在他腦子裏炸開!穩了!這下絕對穩了!頭獎!千萬富翁!他激動得渾身發抖,幾乎要跳起來!
“第五個號碼……31!” 主持人清晰的聲音落下。
徐小杉臉上的狂喜瞬間凝固,像被人迎麵潑了一盆冰水。31?他猛地低頭,視線像被燙到一樣縮回彩票——他寫的第五個數字,是17!不是31!怎麽會?!他揉揉眼睛,死死盯著彩票上的“17”,又猛地抬頭看屏幕,鮮紅的“31”像根毒刺紮進他眼裏。四連中帶來的狂喜瞬間被撕得粉碎,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蛇一樣纏繞上來,勒得他喘不過氣。還有兩個號!還有機會!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把全部的希望都傾注在最後兩個數字上,攥著玉葫蘆的手心全是冷汗,指甲幾乎要嵌進那溫潤的玉石裏,心裏瘋狂嘶吼:“中!中!中!必須是36!必須是08!玉葫蘆!顯靈啊!快顯靈!”
“第六個號碼……36!” 主持人的聲音依舊平靜。
徐小杉的心髒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又猛地彈起!36!中了!中了!他臉上剛湧起一絲扭曲的希望。
“最後一個號碼……”主持人故意拉長了調子。
徐小杉屏住呼吸,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頭頂,耳朵裏嗡嗡作響,隻剩下自己瘋狂的心跳聲。他死死盯著屏幕,嘴唇無聲地翕動:“08…08…08…”
“——09!”
冰冷的“09”像一顆子彈,精準地擊碎了徐小杉最後的幻想。他寫的,是08。
電視裏,主持人還在公式化地念著“恭喜本期二等獎得主……”,那聲音遙遠得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徐小杉像一尊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手裏那張彩票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沾滿了灰塵。攥著玉葫蘆的手無力地鬆開,那小小的青色石頭滾落到水泥地上,發出一聲細微的輕響。完了。全完了。二十注二等獎?那點錢連塞牙縫都不夠!別說還挪用的進貨錢,連下個月的房租都成問題!巨大的失落、恐懼和一種被愚弄的憤怒猛地炸開,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啊——!” 徐小杉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眼睛瞬間布滿血絲,通紅一片。他像瘋了一樣,猛地撲向地上那顆靜靜躺著的玉葫蘆,一把將它死死攥在手裏,那溫潤的玉石此刻卻冰涼刺骨。“騙子!都是騙子!” 他歇斯底裏地對著空氣咆哮,口水四濺,“什麽破寶貝!什麽心想事成!全是狗屁!還我錢!把我的錢還給我!!” 他攥著玉葫蘆,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朝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砸去!“砰!” 一聲悶響,玉葫蘆並沒有如他想象中那樣碎裂,隻是在地上彈跳了一下,滾到了牆角。徐小杉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瞪著那個小小的青色物件,那幽幽的光澤此刻在他看來充滿了冰冷的嘲諷。
就在他準備再次撲上去將它徹底毀滅的時候,隔間裏那盞昏黃的白熾燈,毫無預兆地“滋啦”一聲,滅了。整個狹小的空間瞬間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一股難以形容的、帶著山林間雨後泥土和朽木氣息的涼風,不知從何處悄無聲息地灌了進來,吹得他後頸的汗毛根根倒豎。徐小杉猛地打了個寒顫,所有的瘋狂和怒火像被這陣陰風瞬間吹熄了,隻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懼。他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在絕對的黑暗中,隻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如牛的喘息。
“唉……” 一聲悠長、低沉、仿佛穿越了千百年時光的歎息,突兀地在他身後響起。那聲音太熟悉了!正是那個暴雨之夜的聲音!
徐小杉頭皮瞬間炸開,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猛地轉過身,心髒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黑暗中,一點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青色光暈在牆角幽幽亮起,照亮了那個靜靜躺在地上的玉葫蘆。而在那青光的邊緣,一個模糊而熟悉的輪廓——那個灰布褂子的瘦削身影——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裏,仿佛他一直就在那裏,融於這片黑暗。
“小兄弟…” 老人的聲音響起,依舊是那夜的嘶啞,卻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和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敲在徐小杉的心上,“貪念…是海啊…能把人淹死,也能把這‘小玩意兒’…壓垮。” 他枯瘦的手指輕輕一招,牆角那點青芒倏地飛起,穩穩落在他掌心,光芒隨即隱沒,小超市裏隻剩下窗外遠處路燈投進來的一點微弱光線,勉強勾勒出老人沉默的輪廓。
徐小杉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冰冷的恐懼和巨大的悔恨像潮水般將他淹沒,牙齒咯咯作響,話都說不利索:“大…大爺…神仙…我錯了!我真錯了!我鬼迷心竅!我…我把錢都賠光了…超市…超市也要沒了…求您…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我一定好好用!我發誓!我做好事!我天天做好事!” 他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地哀求著,對著黑暗中那個模糊的輪廓砰砰磕頭。
黑暗中,傳來老人一聲極輕、極淡的哼笑,帶著洞悉一切的悲憫,又仿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人心不足…蛇吞象。這葫蘆,不是聚寶盆,它照見的是你的心。” 老人的聲音在黑暗中回蕩,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你的心…已經盛不下它了。”
“不!能盛下!能盛下!” 徐小杉驚恐地抬起頭,胡亂地抹著臉上的淚水鼻涕,像個溺水的人拚命想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我改!我一定改!我……”
他的話戛然而止。就在他抬頭的瞬間,牆角那點模糊的輪廓,連同老人掌心最後一絲微弱的青光,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輕輕抹去,徹底消失在濃稠的黑暗裏。隔間裏死寂一片,隻有徐小杉自己粗重而絕望的喘息聲,還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遙遠而模糊的車聲。他呆呆地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對著那片吞噬了最後光亮的黑暗,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什麽也抓不住。褲兜裏那張輕飄飄的彩票,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劇痛。完了。真的完了。一切都成了泡影。他頹然地垂下頭,額頭抵著冰冷粗糙的地麵,肩膀控製不住地劇烈抖動起來,壓抑的嗚咽在狹小的空間裏低低回蕩,充滿了無盡的悔恨和絕望。黑暗像沉重的幕布,將他徹底籠罩。
日子像磨鈍了的鋸子,一下一下,緩慢而沉重地拉扯著。彩票風波像一顆炸雷,把徐小杉那點可憐的積蓄炸得灰飛煙滅,也炸碎了他靠著玉葫蘆一夜暴富的白日夢。超市的貨架空了大半,像老人豁了的牙,再也支棱不起來。進貨的錢沒了,房租也拖欠著,房東那張陰沉的臉出現得越來越頻繁。街坊們看他的眼神也變了,從最初的驚奇、感激,變成了疑惑、惋惜,甚至帶著點“看吧,我就說這小子不踏實”的了然。王嬸再來時,眼神躲躲閃閃,放下幾個自家蒸的饅頭,歎口氣,什麽也沒說就走了。李大爺也隻是搖搖頭,背著手踱開。那份曾經的“小杉有本事”的光環,徹底黯淡,碎了一地。
徐小杉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他把自己關在昏暗的超市裏,白天拉下卷簾門隻開條縫,晚上就縮在櫃台後麵那張破藤椅上發呆。腦子裏反複回放著那個改變一切的夜晚——彩票號碼、歇斯底裏的瘋狂、黑暗中老人那聲冰冷的歎息,還有玉葫蘆最後消失的青光。每一次回想,都像用鈍刀子割肉,疼得他渾身發冷。他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閉上眼就是那串鮮紅的“09”和老人消失的身影。他變得沉默寡言,胡子拉碴,眼窩深陷,像個遊魂。
直到催繳房租的最後通牒像冰冷的刀片一樣拍在櫃台上,徐小杉才被徹底驚醒。他死死盯著那張紙,看著上麵冰冷的數字和最後期限,再看看貨架上僅存的幾包蒙塵的方便麵,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升起。完了,超市真的保不住了。這個他賴以為生、也寄托了所有幻滅夢想的小小方寸之地,也要離他而去了。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比彩票落空時更甚。他猛地站起來,像頭困獸般在狹小的店裏來回踱步,眼神空洞而絕望。怎麽辦?去哪裏?去工地搬磚?去飯館洗碗?巨大的落差感幾乎將他壓垮。
就在他瀕臨崩潰邊緣時,那個雨夜,那個老人遞過玉葫蘆時最後那複雜的眼神,還有黑暗中那句“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歎息,毫無預兆地、異常清晰地浮現在他混亂的腦海裏。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他心頭的迷霧。他猛地停下腳步,渾身一震,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擊中。貪念…是海…是啊,自己不就是被那無邊的貪欲淹沒了理智,親手把送到眼前的福緣砸得粉碎嗎?玉葫蘆能幫人,卻填不滿人心的溝壑。原來不是寶貝失靈,是自己那顆心,早就被貪念燒得變了形,再也盛不下那份清淨的力量了。一股巨大的、遲來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頹然地坐倒在藤椅裏,雙手捂著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無聲的淚水從指縫裏洶湧而出。這一次的哭,不再是為了失去的錢財和彩票,而是為了自己那顆迷失的心。
痛定思痛,徐小杉咬著牙,把最後一點臉皮踩在腳下。他一家一家地跑,低聲下氣地求,求批發商賒點最便宜的貨,哪怕隻有幾箱礦泉水和幾包最廉價的餅幹。他紅著眼圈,幾乎是賭咒發誓地向房東保證,下個月一定連本帶利還清房租,懇求再寬限些時日。房東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憔悴不堪的臉,最終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麽,算是默許了。
小超市的門,又顫巍巍地開了。徐小杉像是換了一個人。他不再做一夜暴富的夢,也不再眼巴巴地等著天上掉餡餅。他每天天不亮就蹬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三輪車,去遠一點的批發市場淘最便宜的尾貨,貨比三家,錙銖必較。回來後就埋頭理貨,把那些廉價的方便麵、火腿腸、礦泉水碼放得整整齊齊,把積了厚厚一層灰的貨架和玻璃櫃台擦得鋥亮。他不再整天抱著手機,而是努力擠出笑容,主動招呼每一個進門的顧客,哪怕隻是買包鹽的老太太,他也“嬸子”“大爺”地叫得親熱。他學會了修那個老是卡殼的老式冰櫃,學會了給隔壁王嬸的電子秤換電池,學會了耐心地教李大爺怎麽用智能手機付那幾塊錢的醬油錢。他不再想著依靠什麽神秘力量,而是笨拙地、一點一滴地,用自己的力氣和汗水,去修補那被自己親手砸爛的生活。
日子像蝸牛爬,慢,卻有了方向。超市的生意依然慘淡,但靠著那點微薄的利潤和徐小杉近乎苛刻的節省,他居然真的在第二個月湊夠了房租,一分不少地交到了房東手裏。當他把那疊帶著體溫的零碎票子遞過去時,房東愣了一下,看看錢,又看看眼前這個瘦了一圈、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沉靜更堅定的年輕人,最終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收下了錢,臨走時,破天荒地拍了拍徐小杉的肩膀。那輕輕的一拍,讓徐小杉鼻子一酸,差點又掉下淚來。他知道,自己走出的這一步,有多麽艱難,又多麽實在。
時間像無聲的沙漏,悄然滑過兩年。徐家小超市還是那條街上不起眼的小店,但貨架滿了,燈管換成了明亮的ed,門口那鏽跡斑斑的卷簾門也刷了新漆。徐小杉依舊蹬著那輛破三輪進貨,依舊精打細算,但眉宇間那份曾經的迷茫和浮躁早已褪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風吹日曬後的粗糙和踏實沉穩的氣息。他靠著自己起早貪黑的雙手,一點點地攢下錢,還清了所有的欠債,甚至把超市後麵那個漏雨的破隔間也簡單整修了一下,總算像個能住人的地方了。
一個深秋的傍晚,天色陰沉,冷風卷著幾片枯黃的梧桐葉在空蕩的街麵上打著旋兒。徐小杉剛給一位老主顧搬完一整箱啤酒,收了錢,正低頭在油膩膩的記賬本上劃拉。店裏的燈光溫暖而明亮。
“老板,買包煙。”一個蒼老、平靜,帶著點奇異沙啞的聲音在櫃台前響起。
徐小杉抬起頭。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灰布夾襖的瘦削老人站在櫃台前,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臉上布滿深刻的皺紋,一雙眼睛卻異常清澈,平靜地看向他。有那麽一瞬間,徐小杉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幾乎停止了跳動!這張臉!這身灰布衣裳!這眼神!是他!就是那個暴雨之夜,留下玉葫蘆又將它帶走的老人!
徐小杉整個人僵住了,手裏的圓珠筆“啪嗒”一聲掉在櫃台上,滾了幾圈。血液似乎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了,發不出一點聲音。無數個日夜的悔恨、思念、還有那深藏心底的敬畏,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衝擊著他的心神。他死死地盯著老人,眼眶瞬間就紅了,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老人卻隻是平靜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隻是麵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店主。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點了點櫃台玻璃下放著的一包最普通的紅塔山:“這個,一包。”
徐小杉猛地回過神,巨大的情緒衝擊讓他幾乎站立不穩。他手忙腳亂地拉開櫃台玻璃,手指因為激動而不聽使喚,哆嗦著好幾次才把那包煙拿出來,放在櫃台上。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翻騰的心緒,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卻異常清晰地說道:“大…大爺…這煙…送…送您了。” 他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這句話,眼神熱切地、帶著千言萬語般看著老人。
老人那平靜如古井的眼神終於泛起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他沒有看那包煙,目光在徐小杉那張寫滿複雜情緒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很深,似乎穿透了這兩年的時光,看到了那個在絕望中砸碎幻想、最終在泥濘裏掙紮著爬起來的年輕人。幾秒鍾的沉默,像是一個世紀的漫長。終於,老人極輕、極淡地點了一下頭,幅度小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他那枯瘦的手伸向那包煙,指尖在粗糙的煙盒上輕輕拂過,卻沒有拿起。他抬起眼,最後看了徐小杉一眼,那眼神裏似乎包含了太多東西——一絲難以察覺的讚許?一絲塵埃落定的釋然?或者什麽都沒有,隻是深秋傍晚的微光?
然後,老人什麽也沒再說,緩緩地轉過身,步履依舊緩慢卻沉穩,一步一步,走出了小超市溫暖的光暈,融入了門外深秋傍晚沉沉的暮色和凜冽的風中。街燈剛剛亮起,昏黃的光暈裏,那個灰布夾襖的身影越來越淡,轉過街角,消失不見。如同兩年前那個雨夜,了無痕跡。
徐小杉像尊雕塑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櫃台上,那包紅塔山靜靜地躺著。他緩緩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褲兜——那裏空空如也,隻有布料粗糙的觸感。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湧上心頭,酸澀、溫暖、釋然、還有一絲淡淡的悵惘,最終都沉澱為一種奇異的平靜。他低下頭,看著那包煙,看了很久很久。最終,他伸出手,拿起那包煙,沒有拆開,而是將它珍重地、端端正正地擺在了櫃台後麵最高的貨架上,那個最幹淨、最顯眼的位置。像供奉著一個無人知曉的、關於迷失與找回的樸素見證。
門外,秋風卷過,幾片枯葉打著旋兒掠過貼著“煙酒副食”的玻璃門。超市裏的燈光暖暖地亮著,照著貨架上琳琅滿目的商品,也照著那包靜靜立著的、最普通的紅塔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