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黃灝的快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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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王磊,幹快遞五年了,風裏來雨裏去,練就了一身爬樓不喘氣、看地址比導航還準的本事。我這片區老城區多,巷子深得跟迷宮似的,門牌號有時候能氣死人——東家貼西家,或者幹脆就剩個印子。不過,幹了這麽久,犄角旮旯的門兒清,誰家幾點有人,誰家常年鐵將軍把門,心裏都有本賬。日子嘛,就是三輪車“突突”的噪音,包裹堆成山的壓力,還有那永遠響個不停的手機——不是催件就是投訴。
這天下午,太陽毒得能把人曬化,我蹬著那輛快散架的三輪,汗珠子順著下巴頦直往下滴,後背濕得能擰出水。手機又催命似的響了,是片區經理老劉,那大嗓門隔著聽筒都震耳朵:“王磊!你搞什麽飛機!‘風雅苑’7棟403那個件,顯示你簽收了,客戶剛打爆投訴電話,說壓根沒收到!你手抖簽錯單了吧?趕緊給老子處理!這單投訴成立,你這月獎金泡湯不說,還得倒貼!”
我心裏“咯噔”一下。“風雅苑”7棟403?這地址熟啊!我腦子裏飛快過電影:那是個老式小區,7棟就六層,根本沒電梯。403那戶,門常年鎖著,門把手上的灰能寫字,門縫裏塞的宣傳單都黃得發脆了。我記得清清楚楚,上午送件時,那門口堆著隔壁裝修扔出來的破木板,我還特意繞了一下。怎麽可能簽收?除非鬧鬼了!
“劉哥,天地良心!”我扯著嗓子喊,汗流得更凶了,“403那家,狗都沒一條!鐵門鎖得死死的,我拿頭簽收啊?是不是係統抽風了?”
“抽個屁風!白紙黑字顯示你王磊簽的!客戶叫黃灝,留的電話也打不通!我不管你是爬窗戶進去簽的還是咋的,趕緊給我找到人,把包裹送出去!找不到人,就給我把包裹完好無損拿回來!一個小時內搞不定,後果自負!”老劉吼完,“啪”地掛了電話。
我捏著手機,心裏罵了句娘。黃灝?這名字聽著有點怪,不像現在人常用的。更怪的是,我明明沒簽收,係統哪來的記錄?邪了門了!獎金事小,背個虛假妥投的鍋,工作都可能懸。
顧不上擦汗,我擰緊三輪車把手,掉頭就往風雅苑衝。老小區樹蔭多,稍微涼快了點,但心裏的火更旺了。蹬到7棟樓下,果然,那堆破木板還在。我鎖好車,三步並兩步躥上四樓。
403門口,跟我上午來時一模一樣。厚厚的灰塵,門縫裏塞滿的廣告單,空氣裏有股子老房子特有的、灰塵混合著木頭腐朽的味兒。我掏出手機,對著門牌號“哢嚓”拍了一張,又對著門鎖和灰塵特寫了幾張,準備當證據。然後不死心,抬手“砰砰砰”砸門,聲音在空蕩的樓道裏回響。
“有人嗎?快遞!黃灝的快遞!”我扯著嗓子喊。
除了我自己的回聲,屁都沒有。隔壁402的門倒是開了條縫,一個頭發花白、穿著洗得發白汗衫的老頭探出頭,眼神有點警惕,手裏還拿著份報紙。
“小夥子,別敲啦!”老頭聲音有點沙啞,“這戶沒人!空了少說也有七八年嘍!”
我心裏一沉:“大爺,您確定?今天係統顯示我簽收了個給黃灝的件在這兒,可我壓根沒見著人啊!”
老頭一聽“黃灝”這名字,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驚疑,隨即擺擺手,像是要揮開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黃灝?哎喲喂,這名字……晦氣!早沒啦!好多年前就……就出事走嘍!這房子一直空著,誰敢住啊!”他說著,還下意識地朝403那扇緊閉的門瞟了一眼,趕緊縮回頭,“砰”地一聲關上了自家的門。
我站在昏暗的樓道裏,後背一陣發涼。出事了?沒了?那這快遞……誰寄的?誰簽收的?老劉那頭還等著我交代呢!
一肚子邪火和疑惑下了樓,我跨上三輪,沒心思再送別的件,直奔站點。站點裏一片兵荒馬亂,分揀的、打包的、打電話解釋的,空氣裏都是汗味和焦躁。我直奔老劉的小隔間,把手機拍他桌上,點開照片:“劉哥,你自己看!門鎖著,灰這麽厚,隔壁大爺親口說的,房主叫黃灝的,人早沒了!七八年沒人住!我拿啥簽收?”
老劉皺著眉頭,湊近屏幕仔細看照片,又調出係統記錄,盯著那個“王磊”的電子簽名,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手指頭在屏幕上劃拉半天,嘀咕著:“奇了怪了……簽名時間……是上午十點零三分。地址……風雅苑7棟403,收件人黃灝……”他猛地抬頭,“寄件人呢?查寄件人信息!”
我趕緊湊過去看係統。寄件人信息欄,一片空白!沒有姓名,沒有地址,沒有電話!隻有一行冷冰冰的、仿佛憑空出現的快遞單號,還有物品欄裏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舊物。
“我操!”老劉也懵了,爆了句粗口,“這他媽是哪個王八蛋搞的鬼?空白寄件人?係統還自動簽收了?活見鬼了!”他煩躁地抓了抓所剩無幾的頭發,看看我,又看看屏幕上那詭異的記錄,最後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指著牆角一個不大的、包裝得很嚴實的紙箱,“喏,就那個箱子!既然顯示是你‘簽收’的,現在又找不到人,按規矩,這東西……暫時放你這兒保管!等……等聯係上寄件人再說!”他說這話時,眼神有點飄忽,顯然也覺得這事邪乎,不想沾手。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那是個普通的硬紙板箱,尺寸大概像個微波爐大小,外麵纏了好幾圈黃色的膠帶,纏得死死的,像個木乃伊。沒有寄件人標簽,隻在箱子正麵,用黑色的記號筆,歪歪扭扭地寫著收件信息:“風雅苑7棟403 黃灝收)”。那字跡,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僵硬感。
我心裏直發毛。一個死人地址,一個空白寄件人,一個係統裏“我”簽收的詭異記錄,再加上這麽個纏得密不透風的箱子……怎麽看怎麽不對勁。
“劉哥,這……這放我這兒?”我有點怵。
“不然呢?放站點?丟了算誰的?你是經手人,你保管最合適!規矩就是規矩!”老劉板起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但語氣裏也透著點不安,“先拿著!等查清楚再說!幹活去!”他不耐煩地揮手趕我。
沒辦法,我隻好硬著頭皮,抱起那個箱子。箱子不沉,但入手冰涼,在這悶熱的站點裏顯得格外突兀。我把它塞進三輪車後鬥,用幾件大包裹壓住,心裏像壓了塊石頭,沉甸甸的。
接下來幾天,我照常送件,但總感覺背後有雙眼睛盯著。每次回到車上,目光總忍不住瞟向那個被壓著的黃膠帶箱子。它安靜地待在那兒,像個沉默的炸彈。老劉那邊也沒消息,查寄件人信息如同石沉大海。站點裏幾個老油條看我眼神都怪怪的,私下裏嘀咕“王磊攤上邪乎事兒了”。
這天傍晚,天擦黑,我把車停在老城牆根下一個常去的、破破爛爛的小麵館門口。老板老周是個幹巴瘦的小老頭,在這開了幾十年店,見多識廣。我照例要了碗最便宜的素麵,端著碗蹲在門口馬路牙子上吃。那個黃膠帶箱子就放在腳邊,像塊心病。
老周拎著個油膩膩的抹布出來擦桌子,一眼就瞅見了那箱子。“喲,小王,這啥寶貝?包得跟防賊似的。”他隨口打趣。
我扒拉了一口麵,含糊地說:“別提了,周叔。倒黴催的,一個送不出去的件,寄給死人的,還賴我簽收了,現在砸我手裏了。”我把事情經過簡單說了一遍,重點說了“黃灝”這名字和403空房子的事。
老周擦桌子的手停住了。他慢慢直起腰,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神情變得極其嚴肅,甚至有點凝重。昏黃的路燈下,他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那個黃膠帶箱子,又緩緩移到我臉上,聲音壓得低低的:“小王……你剛才說,收件人……叫黃灝?風雅苑7棟403?”
“對啊,隔壁老頭親口說的,人早沒了。”我被他這反應弄得心裏更毛了。
老周沒接話,他放下抹布,竟然也蹲了下來,湊近那個箱子,鼻子還微微抽動了兩下,像是在嗅什麽味道。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幾乎擰成了一個疙瘩。“黃灝……黃灝……”他低聲念叨著,像是在回憶什麽極其久遠的事情,“是他……那個後生……”
“周叔,您認識?”我趕緊問。
“何止認識……”老周歎了口氣,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滄桑,“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兒了。黃灝那後生,長得俊,心氣也高,跟巷子尾老秦家那個叫秦瑤的姑娘好上了,倆人好得蜜裏調油。可老秦頭嫌黃灝家窮,死活不同意,把秦瑤鎖家裏,還揚言要打斷黃灝的腿。後來……聽說黃灝帶著秦瑤跑了,要私奔。結果……唉,命啊!”老周重重地歎了口氣,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惋惜,“他們坐的那輛長途車,夜裏翻下山溝了……一車人,沒幾個活的。秦瑤……當場就沒了。黃灝命大,撿回半條命,可人廢了,癱了,腦子好像也不大清楚了。再後來……聽說也去了……就在那403屋裏,孤零零一個人……造孽啊!”
我聽得目瞪口呆,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那……那秦瑤家呢?”
“老秦頭?”老周搖搖頭,語氣複雜,“閨女沒了,他也悔啊,腸子都悔青了。可有什麽用?後來沒幾年,也鬱鬱而終了。他家老房子……喏,就在前麵那條正在拆的巷子裏,快推平了。”
我順著老周指的方向看過去,那邊燈火通明,傳來挖掘機的轟鳴。秦家的老房子……快拆了?那這個寄給黃灝的“舊物”……是誰寄的?寄的什麽?為什麽是現在?
老周的目光又落回那個黃膠帶箱子上,眼神變得異常銳利,甚至帶著一絲警告:“小王,聽叔一句。這箱子……邪性。我蹲這兒,都感覺一股子涼氣,不是冰箱那種涼,是……是那種說不出的陰涼。”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我估摸著……這東西,恐怕不是給活人看的。你最好……找個地方,把它燒了!趁早!別沾這晦氣!”
燒了?我心裏一激靈。這可是公司的件!燒了我拿什麽交代?賠錢是小事,工作還要不要了?可老周的話,還有他臉上那毫不作偽的凝重和恐懼,又讓我心裏七上八下。
“燒……燒了?那公司追查起來……”我猶豫著。
“命重要還是工作重要?”老周瞪了我一眼,有點急,“這玩意兒纏得這麽死,裏頭指不定是什麽!聽我的,找個僻靜地方,一把火燒幹淨!灰都給它揚了!就當沒這回事!”
我看看老周,又看看腳邊那冰涼沉默的箱子,心裏兩個小人瘋狂打架。理智告訴我,老周的話太玄乎,不能信;可直覺,還有這幾天縈繞不去的詭異感,都在瘋狂叫囂著危險。最終,對工作的顧慮和對未知的恐懼混在一起,我選擇了最鴕鳥的做法——拖。再等等,也許明天老劉就查清楚了呢?
“我再……再想想,周叔。”我胡亂扒完剩下的麵,幾乎是逃也似的抱起那個箱子,塞回三輪車鬥裏,跟老周匆匆道別,蹬著車一頭紮進夜色裏。
回到家,我把箱子扔在牆角,用一堆舊報紙蓋住,眼不見心不煩。可夜裏睡覺,總覺得屋子裏溫度比平時低,牆角那邊像有個小冷庫在散著寒氣。翻來覆去,迷迷糊糊間,好像總聽到一些細碎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紙張被輕輕翻動,斷斷續續,若有若無。我蒙著頭,一身冷汗,隻當是自己嚇自己。
第二天,第三天……箱子依舊安靜地待在牆角,老劉那邊也依舊沒消息。我強迫自己不去想它,拚命送件,用身體的疲憊麻痹神經。直到第四天下午,我接到一個緊急派送任務,是給拆遷辦那邊送一批單據。地址,正是秦家老房子所在的那條正在拆除的老巷。
巷子已經拆了大半,斷壁殘垣,瓦礫遍地。巨大的挖掘機轟鳴著,鋼鐵手臂揮舞,將那些承載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記憶的磚牆、房梁無情地推倒、碾碎。灰塵漫天,夕陽給這片廢墟鍍上了一層悲壯的橘紅色。
我抱著文件袋,深一腳淺一腳地繞過瓦礫堆,走向巷尾臨時搭建的拆遷辦公室。就在路過一片剛被推倒的廢墟時,我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在幾塊斷裂的水泥板和扭曲的鋼筋下麵,壓著一個老式的、暗紅色漆皮已經斑駁脫落的梳妝台。梳妝台的一條腿斷了,鏡子也碎了大半,但其中一個抽屜被震開了半截。抽屜裏,散落出一些零碎的東西: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皮發卡,半截斷裂的塑料梳子,還有……幾張泛黃的老照片。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樣,死死地釘在其中一張照片上。
照片上,一個穿著碎花連衣裙、紮著兩條麻花辮的年輕姑娘,依偎在一個穿著白襯衫、笑容陽光的男青年身邊。姑娘笑得眉眼彎彎,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羞澀和甜蜜。那男青年的臉……雖然年輕了許多,但那眉眼,那輪廓……跟我手機上拍下的403門牌旁邊,一張幾乎被灰塵蓋住的、貼在樓道裏的模糊的“光榮榜”舊照片上的那個人,幾乎一模一樣!
黃灝!照片上的男青年,絕對是黃灝!那旁邊的姑娘……就是秦瑤!
更讓我頭皮炸裂的是,照片上的秦瑤,手腕上戴著一串東西。雖然照片模糊泛黃,但那東西的形狀、大小……跟我家裏牆角那個黃膠帶箱子的大小輪廓,隱隱重合!一種冰冷刺骨的直覺瞬間攫住了我——那箱子裏,很可能就是秦瑤的遺物!是黃灝生前沒能送出去、或者沒能保存好的東西!
就在這時,一陣沒來由的狂風平地卷起!吹得廢墟上的塵土漫天飛揚,迷得人睜不開眼。那半開的抽屜被風猛地吹得“哐當”一聲徹底拉開,裏麵幾張照片被風卷了出來,打著旋兒飛向半空。
風沙迷眼,我下意識地抬手遮擋。恍惚間,在那漫天飛舞的塵土和紙片中,我好像……看到照片上秦瑤的笑容,似乎凝固了一瞬,那雙彎彎的眼睛,仿佛隔著幾十年的時光,穿透飛舞的塵埃,幽幽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和……期盼,看了我一眼!
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我猛地一哆嗦,文件袋差點脫手。幻覺!一定是灰塵太大,眼花了!我使勁揉揉眼睛,再定睛看去,風已經小了,照片飄落在地,被灰塵掩蓋,照片上依舊是那個凝固的、屬於過去的笑容。
可剛才那一眼帶來的心悸和冰冷,卻真實得可怕。老周的話,403的灰塵,詭異的快遞記錄,還有此刻廢墟上飛舞的照片和那無聲的“凝視”……所有碎片瞬間在我腦海裏拚湊起來,指向一個荒誕卻又讓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我再也顧不上送什麽文件,也顧不上拆遷辦那邊會不會投訴。一種強烈的、近乎本能的衝動驅使著我——我必須打開那個箱子!必須把裏麵的東西,送到它該去的地方!送到黃灝麵前!不管他在哪裏!
我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衝出廢墟,三輪車被我蹬得快要飛起來,一路狂飆回家。衝進出租屋,我一把掀開蓋在箱子上的舊報紙,那個纏滿黃膠帶的箱子,在昏暗的燈光下,像一個沉默的、散發著寒意的墓碑。
我找到剪刀,手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微微顫抖。冰涼的剪刀刃觸碰到同樣冰涼的黃膠帶,發出“刺啦”一聲刺耳的撕裂聲。我咬著牙,沿著膠帶的邊緣,用力地、一圈又一圈地剪開。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裏,澀得生疼,但我顧不上擦。
終於,最後一圈膠帶被剪斷。我深吸一口氣,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我顫抖著雙手,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掀開了紙箱的蓋子。
沒有想象中的恐怖景象。箱子裏,靜靜地躺著一個深棕色的、表麵有些磨損的舊木盒子。木盒子沒有鎖,隻是簡單地合著。
我屏住呼吸,掀開了木盒的蓋子。
盒子裏鋪著柔軟的、已經有些發黃變脆的絲絨襯布。上麵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幾樣東西:一支早已幹涸凝固的舊式口紅,塑料外殼都裂了縫;一個同樣幹涸的、印著模糊不清花鳥圖案的胭脂盒;一把小巧的、牛角梳子,梳齒間還纏繞著幾根長長的、早已失去光澤的黑發;還有……一個用褪了色的紅絲線精心纏繞、編織成的小小的同心結。
東西都很舊,帶著歲月侵蝕的痕跡,但保存得異常完好,看得出曾經的珍惜。它們靜靜地躺在那裏,無聲地訴說著一個早已逝去的、屬於一對戀人的甜蜜過往。
我的目光最後落在那枚小小的同心結上。那褪色的紅絲線,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又格外哀傷。這就是秦瑤的舊物?這就是她留給黃灝的念想?為什麽會在多年後的今天,以這種詭異的方式出現?是誰……或者說,是什麽力量,在推動著這一切?
“咚、咚、咚……”牆上的老式掛鍾,指針沉重地指向了午夜十二點。窗外一片死寂,連蟲鳴都沒有。
就在這萬籟俱寂的時刻,出租屋裏那盞昏黃的白熾燈,毫無征兆地、劇烈地閃爍起來!滋滋的電流聲刺耳地響起,光線忽明忽滅,將屋裏的一切都拉扯出扭曲跳動的影子!
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氣息,瞬間席卷了整個房間!那不是空調的冷風,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帶著絕望和悲傷的陰寒!牆角那個剛剛被我打開的舊木盒子,在明明滅滅的燈光下,竟然開始散發出極其微弱的、幽綠色的光暈!
我渾身汗毛倒豎,心髒驟停!巨大的恐懼讓我想逃,可雙腳像是被釘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動彈不得!
燈光猛地一暗,幾乎熄滅!在徹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後一瞬,借著那木盒子散發的微弱綠光,我驚恐地看到——
在我麵前不到一米的地方,空氣像是水麵被投入石子般,蕩開了一圈圈漣漪!一個極其模糊、幾乎透明的輪廓,正從那漣漪的中心,緩緩地、艱難地浮現出來!
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形!穿著樣式很老的碎花連衣裙,紮著兩條麻花辮。她的臉在幽綠的光暈中模糊不清,隻能看到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沒有瞳仁,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空洞的漆黑!無盡的悲傷、絕望和一種令人窒息的痛苦,如同實質的冰水,從那雙空洞的眼中彌漫出來,瞬間淹沒了整個房間!
她抬起一隻同樣透明的手,沒有指向我,而是……極其緩慢、極其哀傷地,指向我身後——那個裝著舊木盒子的紙箱!她的嘴唇似乎在無聲地開合著,沒有聲音發出,但一股冰冷徹骨的意念,如同鋼針般直接刺入我的腦海:
【他……還在……等我……】
【送……給他……】
【求……你……】
那意念裏蘊含的悲傷和哀求,濃烈得幾乎讓我窒息!這不是威脅,不是惡意,是一種積壓了二十年、早已浸透靈魂的執念和不甘!
燈光“啪”地一下又亮了,慘白的光線重新充斥房間。冷汗像開了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我的衣服,冰冷地貼在身上。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髒狂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牆角,那個舊木盒子靜靜地躺著,幽光已經消失,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我極度恐懼下的幻覺。
但那股刺骨的冰冷,那如同實質的悲傷意念,還有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真實得刻骨銘心!
秦瑤!剛才出現的,絕對是秦瑤的……魂!她的執念,就是這盒子裏的舊物!她要把這些承載著她和黃灝回憶的東西,送到黃灝身邊!送到那個早已不在人世的黃灝身邊!
去哪裏送?去風雅苑403?去那間鎖了七八年的空屋子?給誰?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野草般在我被恐懼和震撼犁過的心底瘋長——去黃灝最後消失的地方!去403!現在就去!立刻!
什麽工作,什麽獎金,什麽規矩,全被我拋到了九霄雲外。此刻,一種比恐懼更強烈的、近乎宿命般的衝動攫住了我——我必須完成這件事!必須把這盒子,送到那個地方!否則,那跗骨之蛆般的冰冷和悲傷,將永遠糾纏著我!
我一把抓起那個裝著舊木盒子的紙箱,緊緊抱在懷裏。盒子入手冰涼,那股陰寒的氣息似乎滲透了紙箱。我衝出家門,跨上三輪車,擰緊油門,三輪車發出不堪重負的轟鳴,載著我,像一支離弦的箭,刺破濃稠的夜色,朝著風雅苑的方向瘋狂駛去!
午夜的老城區,寂靜得如同墳墓。路燈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空無一人的街道,三輪車的引擎聲是唯一的噪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我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有一個念頭在燃燒:去403!把東西放下!
風雅苑到了。7棟像一頭蹲伏在黑暗裏的巨獸,所有的窗戶都黑洞洞的,沒有一絲光亮。我把三輪車隨便往樓下一扔,抱著那個冰冷的紙箱,幾步就躥進了漆黑的單元門。
樓道裏比外麵更黑,伸手不見五指。隻有我粗重的喘息聲在狹窄的空間裏回蕩,還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摸出手機,打開手電筒。慘白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腳下布滿灰塵的水泥台階和斑駁的牆壁。光柱晃動,牆壁上那些剝落的牆皮和汙漬,在光影中扭曲成各種怪異的形狀。
一步,兩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薄冰上。終於,爬到了四樓。手電光柱顫抖著移向403那扇緊閉的、落滿灰塵的鐵門。
到了!就是這裏!
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平複快要炸裂的心髒。走上前,把手裏的紙箱,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403那扇冰冷、積滿厚厚灰塵的鐵門前的地上。
“黃灝……東西……秦瑤的……我給你送來了……”我的聲音幹澀嘶啞,在這死寂的樓道裏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更像是在對自己說。
就在紙箱接觸地麵的一刹那——
“呼——”
一陣極其陰冷、帶著腐朽塵土氣息的風,毫無征兆地憑空卷起!吹得地上的灰塵打著旋兒飛揚起來,迷了我的眼。手機手電筒的光線劇烈地閃爍了幾下,滋滋作響,仿佛隨時會熄滅!
與此同時,我懷中那個冰冷的紙箱,突然變得滾燙!不是物理上的熱,而是一種灼燒靈魂般的、極其強烈的意念衝擊!無數破碎的畫麵、聲音、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蠻橫地衝進我的腦海:
陽光刺眼的午後,年輕俊朗的黃灝偷偷將一支廉價的口紅塞進秦瑤的手心,秦瑤羞紅了臉,眼睛亮得像星星……
昏暗的煤油燈下,秦瑤對著家裏那麵模糊的舊鏡子,小心翼翼地塗抹著胭脂,鏡子裏映出她期待又忐忑的臉龐……
月光灑滿的寂靜小巷,黃灝笨拙地用牛角梳子幫秦瑤梳理長長的黑發,秦瑤靠在他肩頭,手裏緊緊攥著一個剛剛編好的、用紅絲線纏繞的同心結,笑容甜蜜得能融化月光……
“阿灝,好看嗎?”
“好看!瑤瑤最好看!”
“這個……送給你。同心結,結同心……”
“嗯!結同心!一輩子!”
甜蜜的私語猶在耳邊,緊接著畫麵陡然切換!
劇烈的顛簸!刺耳的金屬摩擦和玻璃破碎的巨響!天旋地轉!秦瑤驚恐絕望的尖叫!溫熱的液體濺在臉上!無盡的黑暗和冰冷……
然後是無邊無際的白色病房。刺鼻的消毒水味。身體無法動彈的沉重感。日複一日的絕望和死寂。最後,是那間熟悉的、卻冰冷空蕩的403房間。癱瘓的身體躺在床上,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床頭櫃上一個空空的相框。那裏麵,曾經放著他們唯一的合影。悔恨、思念、無邊無際的痛苦,如同毒蛇,日日夜夜啃噬著殘存的靈魂……
“瑤……瑤……”
“對……不起……”
“等……我……”
破碎的畫麵、聲音和那幾乎將人撕裂的悲傷痛苦,如同海嘯般衝擊著我的意識!我頭痛欲裂,眼前發黑,抱著紙箱踉蹌著後退,後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濕的牆壁上!
“呃啊——!”我痛苦地低吼出聲。
就在我精神防線即將崩潰的瞬間,所有的幻象如同潮水般驟然退去!那股灼燒靈魂的熱度和恐怖的意念衝擊也消失了。
樓道裏恢複了死寂。隻有我粗重的喘息聲。手電筒的光線穩定下來,照亮著前方。
那扇緊閉的、落滿灰塵的403鐵門,依舊緊閉著,紋絲不動。
然而,我驚恐地看到——
剛才被我放在門口的那個裝著舊木盒子的紙箱,不見了!
就在我眼前!就在那陣陰風卷起、幻象衝擊的短短幾秒內!消失了!原地隻留下一個淺淺的、方方正正的印子,印在厚厚的灰塵上。
它……進去了?被拿進去了?被誰?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連呼吸都忘了。眼睛死死盯著那扇門,仿佛下一秒,它就會無聲地打開,露出後麵無法想象的景象。
時間在極度的恐懼中凝固了。一秒,兩秒……十秒……
什麽也沒有發生。
鐵門依舊緊閉,樓道依舊死寂。
但就在這死寂之中,一種極其微妙的、難以察覺的變化悄然彌漫開來。
之前一直籠罩在403門口、甚至彌漫在整個四樓樓道裏的那股揮之不去的陰冷、壓抑、腐朽的氣息,如同陽光下的薄霧,正在緩緩地、無聲無息地消散。
空氣似乎不再那麽粘稠沉重,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也減弱了許多。仿佛有什麽沉重無比的東西,終於被放下了,被帶走了。
我靠著冰冷的牆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冷汗早已濕透了全身,衣服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席卷而來,雙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鍾,也許隻有幾十秒。樓道裏那種陰冷壓抑的感覺徹底消失了,隻剩下老房子固有的潮濕和灰塵味。手機手電筒的光柱穩定地照著前方,那扇403的鐵門,在光線下顯得那麽普通,又那麽……遙遠。
結束了?
我鼓起最後一絲力氣,拖著發軟的雙腿,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挪到403門前。借著燈光,仔細看向地麵。厚厚的灰塵上,隻有我剛才慌亂中留下的腳印,還有那個淺淺的、方方正正的箱子印跡。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沒有箱子。沒有動靜。隻有死寂。
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切,連同那個詭異的箱子,都隻是我極度疲憊和精神緊張下產生的、一個漫長而恐怖的噩夢。
我失魂落魄地走下樓梯,每一步都異常沉重。推出我那輛破三輪,跨上去。發動車子,引擎的轟鳴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突兀。我下意識地抬頭,最後看了一眼四樓那扇黑洞洞的窗戶。
就在我目光即將移開的瞬間——
一點極其微弱、極其柔和的光暈,在那扇屬於403的、漆黑的窗戶後麵,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
那光暈,是溫暖的橘黃色。
像一盞小小的、被點亮的……煤油燈?
僅僅是一閃,便消失無蹤。窗戶重新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
我僵在車上,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澀莫名。剛才那瞬間的暖意……是幻覺嗎?還是……
我沒敢再看,猛地擰緊油門,三輪車“突突”地衝了出去,逃離了這個地方。
幾天後,我路過風雅苑。習慣性地抬頭看向7棟四樓。那扇403的窗戶依舊緊閉,布滿灰塵。
隻是,在那厚厚的灰塵下麵,靠近窗框內側的玻璃上,似乎多了一點東西。
像是一小塊……水汽凝結後留下的、極其模糊的印記。
那印記的形狀,隱約像是一個……褪了色的、小小的同心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