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畫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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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吳明,一個在京城藝術圈裏掙紮求存的無名畫家。畢業三年,才華就像深巷裏的劣酒,無人問津。租住在東五環外一個破舊小區頂樓的隔間裏,畫架和顏料桶幾乎擠占了我所有生存空間。每當房東催租的電話響起,我都隻能含糊應付,然後默默看著角落裏那些無人問津的畫作,像一個個沉默的嘲諷。
    那天,我揣著口袋裏最後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又一次來到潘家園舊貨市場。陽光曬得人發昏,空氣裏混雜著塵土、舊木頭和廉價香水的味道。我在一堆蒙塵的舊物裏翻找著,希望能撞大運找到點值錢玩意兒。忽然,我的手在角落一堆破舊卷軸裏摸到了一個觸感異常的東西——不像紙,也不像布,軟中帶韌,帶著某種奇異的涼意。
    我把它抽出來,拂去厚厚的灰塵。那是一幅古舊的絹畫,卷軸兩端包漿的木軸已經開裂,絹麵更是布滿黃褐色的斑駁水漬和黴點,像是被遺忘在潮濕角落裏太久了。畫麵內容極其簡單:一個女子,穿著樣式古怪的白色衣裙,側身坐在一塊孤零零的大石上。她身後一片混沌,像是霧,又像是什麽都沒畫。整幅畫顏色黯淡得幾乎要融入那陳舊的絹底裏,唯有那女子的眼睛——那對眼睛極其傳神,墨色深濃,幽幽的,似乎隔著塵封的歲月,穿透了絹布,正安靜地望著我。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像冰涼的溪水流過脊背。
    “老板,這個怎麽賣?”我盡量讓聲音顯得平淡。
    攤主是個幹瘦老頭,叼著煙卷,眼皮都沒抬:“破畫一張,給五十拿走吧,堆這兒占地方。”
    我掏出最後五十塊遞過去,小心翼翼地把畫軸卷好。老頭收了錢,才抬眼瞟了瞟那破舊的卷軸,嘴角撇了撇:“年輕人,這玩意兒,邪性。以前也來過幾個主顧,看了幾眼都扔下了,說滲得慌。”我沒心思琢磨他的嘀咕,隻覺這畫裏女子的眼神,仿佛某種奇異的鉤子,抓住了我。
    回到我那間擁擠、雜亂、光線昏暗的出租屋,空氣裏混雜著鬆節油、顏料和隔夜泡麵的味道。我把那幅古畫在唯一一麵還算幹淨的牆上展開。燈光昏黃,打在泛黃的絹麵上,那女子的形象在塵埃落定後似乎更清晰了些。我搬了個凳子坐在對麵,一邊啃著幹硬的麵包,一邊出神地看著她。她的眼神似乎比在潘家園時更生動了,仿佛藏著千言萬語,又仿佛隻是純粹的寂靜。看著看著,一陣強烈的困意毫無預兆地襲來,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覺房間裏似乎有些異樣。我猛地睜開眼。牆上的畫……畫上的女子不見了!
    畫布上隻剩下那塊孤零零的大石和背後混沌的背景!空蕩蕩的石頭上,仿佛還殘留著她坐過的溫度。我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拍,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像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誰?誰在那兒?”我的聲音幹澀發顫,在寂靜的小屋裏顯得格外突兀。目光驚恐地掃過堆滿雜物的角落、半開的衣櫃門、窗簾的縫隙……什麽都沒有。難道是我睡迷糊了?幻覺?還是……這破房子鬧鬼?冷汗瞬間浸濕了後背。
    我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看向那幅畫——石頭依舊空空如也。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我跌跌撞撞衝進狹窄的洗手間,用冷水狠狠撲在臉上,試圖讓自己清醒。冰涼的水刺激著皮膚,心跳稍微平複了一點。一定是太累了,眼花了。我這樣安慰自己,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重新走回房間。
    目光再次投向牆壁。我猛地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那女子,她回來了!
    她依舊側身坐在那塊石頭上,姿勢和我睡著前看到的一模一樣。但……她身上那件原本黯淡的白色衣裙,此刻竟像是被月光洗過,流淌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柔光。更讓我頭皮發麻的是,她微微側著頭,那雙墨色的眼睛,正越過畫布的邊界,直直地、平靜地看著我!那眼神不再是畫中的幽深,而是帶著活生生的、探究的意味。
    “你……你是誰?”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腿肚子都在發軟,幾乎想奪門而逃,可雙腳像被釘在了地上。
    畫中的女子,眼波似乎輕輕流轉了一下,像是微風吹皺了深潭。一個聲音,清泠泠的,如同玉珠滾落冰盤,極其微弱,卻清晰地在我腦中響起:“吾名,素娥。畫中困頓,不知歲月幾何矣。” 這聲音並非通過耳朵,而是直接在我意識深處震顫。
    我的腦子徹底炸了。畫裏的人……說話了?還報了個名字?素娥?這太荒謬了!我用力掐了自己胳膊一下,清晰的痛感告訴我不是夢。我大口喘著氣,像個溺水的人,死死盯著畫中那雙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素娥?你……你怎麽會在畫裏?這怎麽可能?”
    “畫即牢籠,亦為吾身。” 素娥的聲音帶著一種古老悠遠的寂寥,“觀汝之居,奇物頗多,非吾所知之世。窗外樓宇參天,鐵獸奔走,光怪陸離……此為何年何地?”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畫布,好奇地打量著我的蝸居,掃過牆上貼的現代海報,桌上亮著的筆記本電腦屏幕,最終落在我驚魂未定的臉上。
    “今年是2023年,這裏是北京,中國。”我下意識地回答,隨即反應過來這對話的荒誕,“等等!你……你到底是什麽?鬼?妖怪?還是……神仙?”恐懼和強烈的好奇心像兩隻手,撕扯著我的理智。
    素娥的影像在絹布上似乎輕輕晃動了一下,如同水中的倒影。“吾非鬼魅,亦非精怪。昔年……或可稱一聲‘畫仙’。”她的聲音裏透著一絲疲憊的無奈,“久困於方寸之間,神氣漸消。幸得汝喚醒一絲靈韻,方能暫與汝言。然……吾力微矣。”話音漸漸低落下去,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畫麵上,她那身泛著微光的白衣仿佛也黯淡了一分,眼神中的靈動迅速被一種深沉的倦怠取代,如同蒙塵的明珠。
    “素娥?素娥!”我急急地呼喚,心頭莫名一緊,仿佛剛抓住一點不可思議的光,它就要熄滅。
    畫中人影已經恢複了最初的靜態,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仿佛剛才的一切對話都隻是我高度緊張下的臆想。隻有那塊孤石,沉默地映在昏黃的燈光下。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著了魔。白天出去接點零散的牆繪活兒,或是給人畫些廉價的肖像,隻為賺取糊口的飯錢和買最便宜的顏料。隻要一回到出租屋,所有的精力都傾注在那幅詭異的古畫上。我小心翼翼地清理著畫軸邊緣的汙垢黴斑,用最細軟的羊毛筆輕輕拂拭絹麵,生怕弄破了這承載著“畫仙”的脆弱載體。我甚至奢侈了一把,買了一個小小的電子加濕器放在畫旁邊——這老房子太幹燥了,我怕那泛黃的絹布會碎成粉末。
    “素娥?你在嗎?”我常常對著畫自言自語,像個傻子。有時隻是默默地坐在畫前,盯著那雙墨色的眼睛,一坐就是幾小時。房間裏隻剩下加濕器微弱的嗡鳴和我自己的呼吸聲。偶爾,那畫中的眼神似乎會極其輕微地動一下,像錯覺。更多的時候,是徹底的死寂。那晚的對話,真的存在過嗎?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壓力太大出現了幻覺。但內心深處,那清泠泠的“素娥”二字,和那雙活過來的眼睛,是如此清晰而頑固。
    轉機發生在一個雨夜。窗外電閃雷鳴,暴雨如注,粗大的雨點猛烈地敲打著玻璃窗。屋內燈光忽明忽暗,老舊的電線在風雨中呻吟。我正對著畫布發呆,忽然,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夜空,瞬間將昏暗的房間照得亮如白晝!
    就在這刺目的光芒中,我清晰地看到——畫中的素娥,動了一下!
    不是眼睛的轉動,而是她整個側坐的姿態,極其細微地調整了。閃電過後,房間重回昏暗,但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我震驚地發現,素娥原本放在膝上的雙手,此刻竟有一隻微微抬起,纖長的手指正指向畫中那塊孤石下方一處極其隱蔽的角落。那裏,在絹布深褐色的黴斑和水漬掩蓋下,似乎有極淡極淡的幾筆勾勒,隱約像是一個小小的、模糊的印記。
    “是……那裏?”我心髒狂跳,聲音發顫,湊近了仔細辨認。那印記極其古拙,像是一個殘缺的符文,又像一個被刻意磨損的標記。
    就在我辨認的瞬間,素娥的影像在畫麵上又微微亮了一下,那雙墨色的眼睛極其短暫地看向我,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讚許和……急切?隨即又迅速黯淡下去,歸於沉寂。
    這個發現讓我像打了雞血。接下來的日子,我著了魔似的跑圖書館、泡在網吧查資料,翻遍各種關於古代繪畫、符籙、民間傳說的書籍和網頁。那些晦澀的古籍記載和語焉不詳的網絡傳說看得我頭昏眼花。終於,在一本介紹道教秘傳法器的冷門舊書裏,我找到了線索。書中提到一種近乎失傳的“寄魂印”,用於將精魂靈識寄附於器物之上,但需要特殊的“靈引”媒介方能穩固其形神。書中殘缺地記載了幾種可能的“靈引”,其中一種,正是“丹青妙手以心血為引,繪其神髓”。
    “心血為引……”我喃喃自語,目光再次投向牆上的古畫,看向素娥那雙沉寂的眼睛。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在我腦中成型——也許,我的畫,我的專注和情感,甚至我的“心血”,能成為喚醒和維係她的力量?
    我再無猶豫。支起畫架,鋪開最好的熟宣紙,調好顏料。這一次,我不再是為了生計或迎合市場而畫。我摒棄了所有現代繪畫的技巧和風格,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努力去捕捉那晚素娥在我腦海中留下的驚鴻一瞥——那份穿越時空的寂寥,那雙墨玉般的眼眸深處沉澱的疲憊與微光,那身白衣在畫布上流淌的清冷神韻。
    我畫得很慢,每一筆都傾注了全部的心神。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滴在宣紙上,暈開一小片墨色。手臂因為長時間的懸腕而酸痛發顫,我咬牙堅持著。有時畫到關鍵處,感覺心髒都隨著畫筆的節奏在搏動,仿佛有什麽東西正順著筆尖流淌到紙上。畫室裏隻剩下畫筆在宣紙上摩擦的沙沙聲,和我粗重的呼吸。
    整整三天三夜,除了必要的吃喝,我幾乎沒有離開過畫架。當最後一筆落下,我幾乎虛脫。宣紙上呈現的,不再是牆頭那幅古畫的臨摹,而是一個仿佛凝聚了所有心神、呼之欲出的素娥。她端坐著,眼神寧靜悠遠,仿佛隨時會從紙上走下來。
    我小心翼翼地將這幅耗盡心血的新作,緊挨著那幅古老的絹畫掛在牆上。兩幅畫並列,一幅古老殘破,一幅嶄新靈動,卻奇妙地輝映著同一個靈魂。
    奇跡,在第三天深夜降臨。
    我正在新畫前打盹,忽然被一種奇異的、帶著淡淡涼意的幽香喚醒。那香氣清冷似月下白梅,又帶著一絲極淡的墨韻。我猛地睜開眼,心髒驟然停止了跳動。
    一個身影,一個穿著素白古裙的窈窕身影,正背對著我,站在我那幅新畫前!她微微仰著頭,專注地看著畫中的自己。如瀑的黑發垂至腰際,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綢緞般的光澤。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加濕器微弱的嗡鳴和我自己如雷的心跳。
    “素……素娥?”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輕得幾乎隻有自己能聽見。
    那身影聞聲,緩緩地轉過身來。
    正是她!畫中的容顏此刻清晰地呈現在我眼前。肌膚白皙近乎透明,眉目如畫,墨玉般的眼眸清澈見底,此刻帶著一絲初臨陌生世界的懵懂和好奇。她看著我,眼神裏有審視,有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
    “是汝……以丹青引吾?”她開口,聲音和那晚直接響在腦海中的清泠不同,是真實地在空氣中振動,帶著一絲初學說話的、獨特的生澀感,卻依舊悅耳動聽。
    “是……是我畫的。”我喉嚨發幹,隻能傻傻地點頭,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像個第一次見到心儀女孩的毛頭小子。
    素娥的目光掃過我堆滿泡麵盒的桌子,落在一桶剛拆封的方便麵上。她好奇地走近,伸出纖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硬邦邦的麵餅,眉頭微蹙:“此物……堅如磐石,如何食之?”
    看著她那認真又困惑的樣子,我緊繃的神經莫名鬆了一下,差點笑出聲。剛才那幾乎要衝破胸膛的震撼和恐懼,被一種啼笑皆非的荒誕感衝淡了。
    “呃……這個,要泡。”我手忙腳亂地拿起熱水壺,“得用滾水,泡軟了才能吃。”我撕開調料包,一股濃鬱的、充滿工業香精味道的香氣彌漫開來。素娥立刻掩住口鼻,後退一步,墨玉般的眼睛裏滿是驚疑:“此味……霸道濃烈,似非善物!汝平日皆食此‘泡’物?”她看著那油膩的醬料包,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嫌棄。
    “也不是天天吃……”我尷尬地解釋,臉有點發燙,“方便,便宜。”
    素娥看了看我身上洗得發白的舊t恤,又環顧了一下這間寒酸淩亂的屋子,似乎明白了什麽。她眼中的驚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悲憫的柔和。她沒再說什麽,隻是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聲輕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接下來的日子,我這間充斥著顏料味和泡麵味的破出租屋,因為素娥的存在,徹底變了模樣。她像一個來自遙遠時空的觀察者,又像一個懵懂闖入現代社會的精靈,對一切都充滿新奇。
    第一次開燈,她被突然亮起的燈泡嚇得低呼一聲,瞬間退到牆角,警惕地盯著那發光的“小太陽”,直到我解釋了半天“電”為何物。第一次聽到手機鈴聲,她渾身一顫,像受驚的小鹿,指著那嗡嗡作響的小方塊,聲音都變了調:“此匣……內有精怪呼號乎?”我哭笑不得地給她演示接電話,她則全程瞪大眼睛,滿臉不可思議。
    她對我那些堆在角落裏的畫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翻看時,她時而蹙眉,時而微微點頭。翻到一幅我早期模仿西方印象派畫風的風景習作時,她指著畫麵上模糊的光影和跳躍的色彩,困惑地問:“此景……可是天崩地裂,混沌初開之象?”我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呃……不是,這叫印象派,追求光和色的感覺……”我試圖解釋。
    素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墨玉般的眸子凝視著畫布,半晌才輕聲道:“丹青之道,貴在傳神。形骸可散,神韻不可失。汝之畫作,技法或有可取之處,然……”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神意稍顯浮躁,如無根之萍。”
    一針見血!我臉上一陣發燙,卻不得不承認她說到了我長久以來的痛點——為了生存,為了迎合,我早已迷失了方向。素娥拿起我一支最普通的炭筆,走到一塊廢棄的畫板前。她幾乎沒有停頓,寥寥數筆,一個老者的側影便躍然紙上。那線條極其簡練,卻精準地捕捉到了老人臉上深刻的皺紋、微駝的背脊,以及眼神中那份閱盡滄桑的疲憊與豁達。那不僅僅是形似,是神髓!一股電流瞬間擊中了我,那是純粹的藝術衝擊力!我張大嘴巴,看得呆住了。
    “妙……太妙了!”我激動得語無倫次,“素娥,你……你教我!教我這種畫法!”
    素娥放下炭筆,看著我眼中迸發的熾熱光芒,唇角浮現一絲極淡、卻真實的笑意:“可。然,需靜心。”
    素娥成了我最好的老師,也是最嚴厲的考官。她教我如何“觀其神而非描其形”,如何用最簡練的線條表達最豐富的內涵。她常常讓我盯著一個普通的搪瓷杯或者窗外的樹枝看上一兩個小時,然後隻用寥寥數筆去捕捉其最核心的生命力。起初我浮躁不堪,畫得一團糟。每當這時,素娥並不斥責,隻是靜靜地坐在一旁,那雙墨玉般的眼睛平靜地看著我,看得我無地自容,隻能深吸一口氣,重新沉下心去觀察,去感受。
    在她的指點下,我的畫風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摒棄了浮華的技巧,回歸到最本質的觀察和表達。我畫樓下曬太陽的流浪貓那慵懶又機警的眼神,畫菜市場賣菜老農皸裂的手掌和秤杆上的銅星,畫雨滴在玻璃窗上蜿蜒滑落的軌跡……筆觸變得凝練有力,畫麵充滿了以前從未有過的呼吸感和生命張力。
    奇跡般地,好運也開始眷顧。一家風格前衛、注重藝術本質的畫廊老板偶然看到了我放在網上的一幅新作——一幅用極簡線條勾勒的、在寒風中守著小攤的老婦人的速寫。他大為驚豔,親自找上門來。當他走進我這間淩亂的畫室,看到牆上掛著的那幅“喚醒”素娥的心血之作,以及我最近在素娥指導下完成的一係列充滿生命力的新畫時,他震驚得久久說不出話。
    “純粹!太純粹了!”他激動地揮舞著手臂,“吳明,你找到了!這才是真正的藝術!你的靈魂在畫裏說話了!”他當場決定為我舉辦一個個人小型畫展。
    畫展籌備期間,是我人生中最忙碌也最充實的日子。素娥的存在,是我最甜蜜也最沉重的秘密。白天,我奔波於畫廊、工作室和出租屋之間。晚上,素娥會安靜地坐在角落,看我整理畫作,或是為我斟上一杯溫水。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泓清泉,洗滌著我白日喧囂帶來的浮躁。
    然而,一個無法忽視的變化悄然發生著。素娥的身影,開始變得有些……稀薄。
    起初隻是偶然。有次我深夜作畫,無意中回頭,發現燈光似乎穿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能隱約看到她身後牆壁的紋理。我以為是自己太累眼花了。但漸漸地,這種“透明感”越來越明顯。她坐在那裏,不像一個實體,更像一個由光線和薄霧凝聚而成的幻影,邊緣有時會微微模糊、飄散。
    “素娥……”我心中湧起強烈的不安,忍不住問,“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強壓著恐慌,聲音幹澀。
    素娥正安靜地看著窗外沉沉夜色下的萬家燈火,聞言轉過頭,臉上依舊帶著那種沉靜的溫柔。她抬起手,那手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質感,仿佛由最細膩的琉璃雕琢而成,能看到後麵窗簾模糊的圖案。
    “無妨。”她的聲音依舊清泠,卻似乎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縹緲,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此世……非吾久留之地。汝之丹青,引吾暫駐,然終非吾‘靈引’本相。”她的目光落回牆上那幅古老的絹畫,“吾之神魄根基,仍在彼處。離之愈久,愈難維係。”她看著那幅古老絹畫的眼神,帶著深深的眷戀和一絲無可奈何的哀傷,仿佛迷途的鳥兒望向無法歸返的巢穴。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了冰窟。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比第一次發現她消失於古畫時更甚。那時是未知帶來的恐懼,現在,是已知的、即將失去的絕望。
    “不!一定有辦法!”我幾乎是吼出來的,衝過去抓住她的手臂。入手的感覺不再是初時那種帶著涼意的真實觸感,而像抓住了一團微涼的、正在消散的霧氣,仿佛下一秒就會從指縫間溜走。“我能做什麽?再畫!用最好的顏料!用我的血都行!”我的聲音因為恐懼和激動而嘶啞變形。
    素娥看著我因急切而扭曲的臉,看著我眼中幾乎要溢出的慌亂和絕望,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心疼。她輕輕抬起另一隻手,那半透明的手指,帶著一種虛幻的觸感,極其溫柔地拂過我的眉心,仿佛想撫平那裏的焦灼和恐懼。
    “癡兒……”她的歎息像一聲悠遠的鍾鳴,帶著穿透時光的悲憫,“萬物有期,聚散有時。汝以心血為引,已盡汝力。吾得遇汝,觀此新奇世界,見汝畫藝精進,心……已足矣。”
    她的指尖冰涼而虛幻,那觸感卻像滾燙的烙印刻在我心上。我看著她那雙墨玉般的眼眸,那裏麵的溫柔像月光下的深潭,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狼狽和崩潰。那眼神平靜得近乎殘忍,仿佛早已看透,也接受了這注定的結局。我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頹然地鬆開了手,巨大的無力感和悲傷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
    畫展的日期一天天臨近。我像個上了發條的機器,白天在畫廊和工作室之間奔波,處理各種瑣碎的布展事務,與策展人溝通,在合同上簽字。臉上掛著職業化的、近乎麻木的笑容,應對著各色人等。隻有我自己知道,心早已沉到了冰冷的穀底。晚上回到那間熟悉又突然變得無比空曠的出租屋,看到素娥那日漸稀薄、安靜地坐在窗邊的身影,巨大的悲傷便如潮水般湧來,幾乎將我窒息。
    她變得異常沉默,大部分時間隻是靜靜地看著我忙碌,或是望著窗外日升月落,眼神悠遠,仿佛在無聲地告別。她的身體越來越像一個由月光編織的幻影,輪廓在燈光下常常模糊不清,仿佛下一秒就會隨風散去。
    畫展開幕前夜,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出租屋。房間裏沒有開燈,隻有窗外城市霓虹的微光流瀉進來,在地板上投下變幻的光斑。素娥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窗邊。我的心猛地一沉,恐慌瞬間攫緊喉嚨。
    “素娥!”我嘶啞地喊著,聲音在空寂的房間裏回蕩。
    目光急切地掃過昏暗的角落,最終定格在牆上。
    她靜靜地站在那幅古老的絹畫前。背對著我,素白的衣裙在霓虹的微光下,呈現出一種近乎虛無的透明感,仿佛隨時會融入那泛黃的絹布背景中。她的身影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凋零的秋葉。
    我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靠近,生怕驚擾了什麽。寂靜中,隻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就在我離她還有幾步遠的時候,素娥緩緩地轉過身來。她的身體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透明,霓虹的光毫無阻礙地穿透她,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她的臉在微光中顯得有些模糊,但那雙墨玉般的眼睛,卻亮得驚人,清晰地映著窗外的流光和我驚痛的臉。
    “吳明。”她開口,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回響,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的縫隙,飄渺而空靈,“明日,便是汝之展期?”
    “……是。”我喉嚨哽咽,幾乎發不出聲音。
    她微微彎起唇角,那是一個極其溫柔、卻又充滿了訣別意味的笑容,如同曇花在寂夜裏無聲的綻放。“甚好。汝之畫作,當如星辰,光華自顯,無需吾在側了。”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帶著一絲釋然,也帶著無法言說的眷戀。
    “不!”我失控地低吼,上前一步想抓住她,“我需要你!你不能走!”我的手徒勞地穿過了她幾近透明的衣袖,隻抓到一片冰涼的空氣和流轉的微光,仿佛穿過一層無形的、正在消散的薄紗。那虛無的觸感,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間刺穿了我所有的僥幸。
    素娥沒有躲閃,任由我的手徒勞地穿過她虛幻的形體。她的目光溫柔而哀傷地落在我絕望的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憫。
    “吾之神魄,終須歸返。”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身影也越發淡薄,像一幅正在被清水洗去的墨跡,邊緣開始絲絲縷縷地飄散,融進房間的微光裏,“此世一遭,得遇汝,觀汝執筆如劍,破開迷障……吾心甚慰。莫悲,莫念……”
    她的話語如同斷線的珍珠,消散在空氣裏。最後幾個字,幾乎隻剩下微弱的氣流。
    “珍重……”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最後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東西——千年的孤寂,短暫的溫暖,深深的眷戀,以及最終的釋然。然後,那由微光凝聚的身影徹底失去了輪廓,化作無數細碎的、閃爍著微芒的光點,如同夏夜被驚起的螢火蟲群,輕盈地、無聲地,向著牆上的那幅古老絹畫飄去。
    光點溫柔地融入那泛黃的絹布,一點一點,如同倦鳥歸巢,無聲無息。房間裏最後一點奇異的幽香也隨之消散,隻留下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喧囂。
    牆上的古畫,恢複了最初的模樣。那個穿著白衣的女子,依舊側身坐在孤石之上。墨色的眼睛空洞地望著畫中的混沌深處,仿佛亙古未變。隻有那塊石頭,依舊沉默地映著冰冷的燈光。
    我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泥塑,僵立在原地,目光死死地釘在畫中女子空洞的眼睛上。巨大的悲傷如同冰冷的潮水,從腳底瞬間淹沒了頭頂,帶來滅頂的窒息感。房間裏殘留的微光粒子徹底消散,徹底的死寂籠罩下來,比任何黑暗都沉重。窗外的霓虹依舊不知疲倦地閃爍,車流聲隱隱傳來,構成一個與我徹底隔絕的、喧囂而冷漠的世界。這一切的繁華,此刻都成了巨大的諷刺。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雙腿早已麻木,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我頹然地向後踉蹌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發出一聲悶響。這微不足道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裏卻顯得格外刺耳。我順著牆壁緩緩滑坐下去,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臉深深埋進膝蓋裏,肩膀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
    沒有眼淚。巨大的悲傷像一塊沉重的冰,堵在胸口,凍結了所有的宣泄通道。隻有身體無法抑製的顫抖,泄露著那幾乎要將靈魂撕裂的空洞和冰冷。素娥最後那溫柔又哀傷的眼神,那化作光點飄散的瞬間,像一把燒紅的烙鐵,一遍遍灼燙著我的腦海。
    “珍重……”
    那飄渺如煙的兩個字,此刻卻像沉重的磐石,反複碾壓著我的心。
    我就這樣蜷縮著,在冰冷的地板上,在死寂的黑暗裏,像一尊被遺棄的雕塑。時間失去了意義。直到窗外深沉的夜色被第一縷灰白的天光刺破,像一把遲鈍的刀,慢慢割開了黑暗的口子。冰冷的光線擠進房間,落在牆上的古畫上,落在散落一地的畫稿上,也落在我僵硬麻木的身上。
    畫展。
    開幕現場人頭攢動,衣香鬢影。炫目的燈光打在牆壁上懸掛的一幅幅作品上,映照出那些在素娥點撥下誕生的、充滿生命張力的線條。掌聲、讚譽聲、酒杯碰撞的清脆聲響、畫廊老板興奮的介紹聲、藝術評論家們高談闊論的嗡嗡聲……所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聲浪,將我包圍其中。
    “吳先生,這幅《守攤老人》太震撼了!那眼神,直擊靈魂!”
    “吳明,恭喜!你這批新作簡直是蛻變!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吳老師,能談談您創作理念的轉變嗎?這風格太獨特了!”
    “……”
    我站在人群中央,臉上掛著得體的、幾乎是肌肉記憶的笑容,應對著四麵八方湧來的熱情。嘴裏說著早已準備好的、關於“回歸本源”、“捕捉生命瞬間”之類的套話。我的目光機械地掃過一張張或真誠或客套的臉,耳朵裏灌滿了各種溢美之詞,大腦卻一片空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在觀察這個世界。
    視線偶爾會不由自主地飄向展廳入口的方向,仿佛在期待一個不可能出現的身影。每一次的落空,都讓心底那個冰冷的空洞擴大一分。熱鬧是他們的,讚譽是他們的,成功也是他們的。而我,隻剩下一個被掏空了的軀殼,被巨大的、無法填補的失落感徹底吞噬。這滿堂的華彩,這喧囂的盛讚,失去了那個分享的人,變得毫無意義,甚至有些刺耳。
    畫廊老板滿麵紅光地走過來,用力拍著我的肩膀,聲音洪亮:“吳明!大獲成功!我就知道你小子行!看這勢頭,你這批畫絕對能賣個好價錢!後麵計劃我都想好了……”
    他的話語在我耳邊嗡嗡作響,像一群煩人的蒼蠅。我看著他那興奮開合的嘴,看著周圍一張張寫滿恭維或算計的笑臉,感覺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胃裏翻江倒海。
    “抱歉……張總,我……我有點不舒服,去下洗手間。”我艱難地擠出這句話,臉上的笑容幾乎要維持不住。不等他回應,我幾乎是逃也似的撥開人群,跌跌撞撞地衝向展廳角落那標示著洗手間方向的通道。
    推開沉重的防火門,將外麵所有的喧囂、燈光、人聲瞬間隔絕。長長的、空無一人的消防通道裏,隻有頭頂慘白的應急燈發出微弱的光,空氣裏彌漫著灰塵和混凝土的冰冷氣味。死寂瞬間包裹了我。
    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水泥牆,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一條離水的魚。身體順著牆壁滑坐下去。終於,那堵在胸口的、沉重的堅冰,在徹底的死寂和冰冷的包圍中,裂開了一道縫隙。
    滾燙的液體毫無預兆地衝破了眼眶的堤壩,洶湧而出,順著臉頰滑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無聲的哭泣,肩膀劇烈地抽動,壓抑的嗚咽在空曠的樓梯間裏顯得格外清晰和絕望。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堅強,在這徹底的孤獨中土崩瓦解。失去的重量,在這一刻才清晰地、沉甸甸地壓了下來,幾乎要將我碾碎。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淚水流幹,隻剩下麻木的酸澀。我扶著牆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臉上淚痕未幹,冰冷刺骨。透過防火門上狹小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展廳裏依舊燈火輝煌,人影幢幢,一派熱鬧景象。
    我最後看了一眼那喧囂的幻影,轉過身,步履沉重地、一步一步,沿著昏暗冰冷的消防樓梯向下走去。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裏孤獨地回響,嗒…嗒…嗒…每一步,都離那虛幻的熱鬧更遠一步,離那冰冷的、卻唯一承載著真實記憶的出租屋更近一步。
    推開出租屋的門,熟悉的顏料和灰塵混合的味道撲麵而來,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孤寂。房間裏一片昏暗,隻有窗外路燈透進來的微弱光線。我的目光第一時間投向那麵牆。
    那幅古老的絹畫,依舊靜靜地懸掛在那裏。畫中的女子,側身坐在孤石之上,墨色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前方,仿佛千年的時光隻是一瞬。
    我慢慢走過去,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在畫前站定,深深地凝視著畫中那雙空洞的眼睛。房間裏死寂無聲,隻有我自己的呼吸聲。
    忽然,我的目光凝固了。
    在畫中女子所坐的孤石下方,那片曾被黴斑和水漬掩蓋、又被素娥在閃電之夜指引我看清的角落——那個模糊的、古拙的印記旁邊,極其細微地,多了一點什麽。
    不是畫上去的。
    那像是一滴極小、極小,卻異常清晰的水痕。
    圓潤、透明,靜靜地浸潤在泛黃的古老絹絲紋理裏。
    像一滴……剛剛落下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