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鹹水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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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風“瑪娃”像隻喝醉的瘋獸,裹挾著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憤怒的海水,狠狠撞在我們的“遠航號”貨輪上。船體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成碎片。我們這群在鋼鐵浮島上討生活的漢子,此刻在巨浪麵前,渺小得如同螻蟻。冰冷的鹹水兜頭澆下,每一次呼吸都灌滿了腥氣的海水和絕望。貨艙裏固定不牢的集裝箱在瘋狂撞擊,發出沉悶又驚心動魄的巨響,那是死亡沉悶的鼓點。老船長聲嘶力竭的吼叫在狂暴的風聲裏顯得那麽微弱:“頂住!都給我頂……”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仿佛地獄在腳下裂開,船體猛地一震,發出令人魂飛魄散的金屬撕裂聲。我整個人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摜在冰冷的艙壁上,眼前一黑,劇痛瞬間淹沒了我,意識像斷了線的風箏,迅速沉入無邊的冰冷和黑暗之中……
冰冷刺骨的海水灌進我的口鼻,嗆得我撕心裂肺地咳嗽。劇烈的頭痛像有把鈍斧子在腦子裏劈砍,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全身的痛楚。我勉強睜開被鹹澀海水醃得發痛的眼睛,模糊的視線裏是嶙峋黝黑的礁石,像怪獸的獠牙。渾濁的海浪裹著白色的泡沫,一次次衝擊著我的身體,試圖把我拖回那深不見底的墨藍地獄。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疼痛,我手腳並用,掙紮著,每一次移動都像在刀尖上打滾,終於爬上了這片陌生、荒涼、遍布粗糙砂石的海灘。精疲力竭,像條離水的魚,癱在冰冷的地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骨深處的劇痛。天空是灰蒙蒙的鉛塊,沉重地壓在頭頂,分不清是黎明還是黃昏。
“嗯?”
一個帶著濃重好奇和審視意味的單音節詞,突兀地刺破海浪單調的轟鳴,鑽進我的耳朵。
我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子。幾步之外,站著一個人影。逆著灰蒙蒙的天光,隻能看清一個模糊的輪廓,異常高大,幾乎像個男人。她穿著某種粗糙的深色織物,樣式簡單得近乎原始,褲腿卷到膝蓋,赤著一雙大腳,穩穩地踩在濕冷的沙礫上。最讓我心頭一緊的是她手裏握著的東西——一根削尖了的、閃著濕冷幽光的木棍,尖端正對著我。
“誰…誰啊?”我的聲音幹澀嘶啞,像是砂紙在摩擦。
“阿月。”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含著沙礫的韻律,簡短而有力。她向前走近了兩步,身影清晰起來。臉龐被海風和烈日刻下了深深的紋路,皮膚是粗糙的古銅色,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幽暗、沉靜,沒有絲毫波瀾地打量著我,仿佛在看一塊被衝上岸的浮木或礁石。她手中的尖棍微微調整了一下角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你,不屬於這裏。海神送來的?”
我費力地吞咽了一下,喉嚨火燒火燎。“船…沉了……風……”我試圖解釋,但混亂的思維和身體的劇痛讓我語無倫次。
阿月沒再追問,隻是用那雙深井般的眼睛又審視了我片刻,目光掃過我濕透蜷縮的身體,掃過我臉上被礁石劃開的傷口。她的眼神裏沒有憐憫,也沒有厭惡,隻有一種近乎漠然的確認,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用途。她沉默地俯下身,一隻粗糙有力、布滿老繭的手像鐵鉗般抓住我的胳膊,另一隻手利落地將那根尖銳的木矛插進腰間的皮繩裏。她幾乎沒怎麽用力,就將我這癱軟如泥的沉重身軀從冰冷潮濕的沙地上拽了起來,動作幹脆利落,帶著一種不容反抗的蠻力。
“走。”又是一個單音節詞,毫無溫度,卻有著岩石般的重量。
我被她半拖半架著,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那片死亡海灘。腳下的路越來越崎嶇,深入海島腹地。空氣裏彌漫著一種濃烈的、混合著鹹腥、腐爛海藻和某種奇異植物辛辣氣味的複雜氣息。我偷眼觀察阿月,她步履沉穩,每一步都踩得極實,在這遍布濕滑苔蘚和裸露樹根的小路上如履平地。她背脊挺直,像一根飽經風霜卻依舊堅韌的桅杆。我注意到她腰間除了那根木矛,還掛著一串用某種黑色小貝殼穿成的飾物,隨著她的步伐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穿過一片密不透風的、長著巨大闊葉的叢林,眼前豁然開朗。一片被高大礁石和茂密樹木環抱著的天然海灣出現在眼前。依著地勢,散落著幾十座奇特的房屋。它們大多用粗大的圓木和厚厚的海草、棕櫚葉搭建而成,形狀低矮而渾圓,像一個個扣在地上的巨大海螺殼。海灣裏泊著一些細長的獨木舟,船身雕刻著粗獷的、難以辨認的波浪和魚形圖案。
真正讓我渾身僵住、血液幾乎凝固的,是那些在“海螺屋”之間走動、在礁石上晾曬漁網、在海邊處理魚獲的身影。全是女人。高的、矮的、年老的、年輕的。她們無一例外都穿著類似阿月的深色粗布衣服,打著赤腳,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肌肉線條清晰有力。她們的目光,當發現我這個不速之客時,齊刷刷地投射過來。那目光裏混雜著毫不掩飾的好奇、探究,甚至……一種難以言喻的、讓我頭皮發麻的審視,仿佛我是一頭被拖進狼群的陌生獵物。沒有男人,一個都沒有。空氣中隻有海風、海浪和女人們低沉交談的聲音,形成一種詭異而強大的壓迫感。
“阿姆!”一個清脆如銀鈴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一個身影像小鹿般從一座最大的海螺屋裏蹦跳著跑出來,直撲向阿月。那是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姑娘,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頭發像海藻一樣濃密卷曲,編成許多細小的辮子,上麵綴著五顏六色的小貝殼和小石子。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像兩顆浸在海水裏的黑曜石,閃爍著純粹的好奇和野性的光芒。她一把抱住阿月的腿,仰起臉,嘰嘰咕咕說著一種我完全聽不懂的、音節短促而跳躍的語言,語速飛快。
阿月臉上那岩石般的冷硬線條,在看到這個小姑娘時,如同被陽光融化的冰棱,瞬間柔和下來。她伸出粗糙的大手,愛憐地揉了揉小姑娘亂蓬蓬的頭發,低聲用那種奇異的語言回應了幾句。
小姑娘得到了回應,立刻把那雙黑曜石般的大眼睛轉向我,眨巴著,毫無畏懼地上下打量。她忽然鬆開阿月,幾步躥到我麵前,踮起腳尖,伸出沾著沙粒的小手,竟好奇地戳了戳我手臂上裸露的皮膚,又捏了捏我濕漉漉的襯衫布料。
“呀!軟的!”她發出驚訝的叫聲,用的是我能勉強聽懂的語調,但口音極其古怪,像是舌頭在嘴裏打轉,“熱的!和石頭不一樣!”她又摸了摸旁邊一塊被陽光曬得微溫的礁石。
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哭笑不得,又有些尷尬,下意識地後退了一小步。
阿月一把將小姑娘拉回身邊,低聲說了句什麽,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責備。小姑娘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但那雙大眼睛依舊像黏在我身上一樣,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好奇。
“星砂,”阿月用那種含混的語調對我說,指了指小姑娘,“我的女兒。”她的通用語詞匯似乎很有限,但足以表達意思。
“星砂……”我重複著這個美麗又帶著海洋氣息的名字,試著對那小姑娘擠出一個友善的笑容。
星砂看著我僵硬的笑容,歪了歪頭,突然咯咯地笑起來,聲音像海浪拍打小石子:“醜!像被海膽紮了的章魚!”她一邊笑,一邊用小手在自己臉上胡亂比劃著章魚觸須的樣子。
周圍幾個正在處理漁獲的女人聽到星砂的話,也停下手中的活計,朝這邊看過來,發出低沉的笑聲。那笑聲在空曠的海灣裏回蕩,帶著一種原始的、不加掩飾的直白。我的臉騰地一下熱了起來,尷尬得無地自容。在這片隻有女人的土地上,我這個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男人,像個闖入異類世界的怪物。
阿月沒笑,隻是再次看了我一眼,那深井般的目光似乎在我尷尬的表情上停留了一瞬。她沒說什麽,隻是拉著星砂的手,示意我跟上。她把我帶到離村落稍遠一點的海邊,那裏孤零零地矗立著一座更小、更破舊的海螺屋,牆壁上覆蓋著厚厚的、深綠色的苔蘚,門口散落著一些風幹的魚骨和破碎的貝殼,散發出濃重的海腥味。屋旁有一塊平坦的大礁石,石麵上深深淺淺地刻著許多奇怪的符號和圖案,線條粗獷扭曲,像是某種原始的記錄。
“你,住。”阿月言簡意賅地指了指那間小屋。她的目光掃過我身上破爛的襯衫和褲子,“衣服,脫。難看。不合身。”她的通用語詞匯蹦出來,帶著命令的口吻。
我一愣,下意識地抓緊了自己濕透的衣襟。脫掉?在這全是陌生女人的地方?這比赤身裸體站在風暴中心還讓我感到恐慌和抗拒。
阿月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和猶豫,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似乎覺得我的反應不可理喻。她沒再強求,隻是用腳踢了踢屋角一堆深灰色的、看起來像是某種海獸皮鞣製的東西。“冷,蓋。”說完,她不再理會我,拉著還在好奇張望的星砂,轉身大步走向村落中心那座最大的海螺屋。星砂一步三回頭,黑亮的眼睛裏依舊閃爍著新奇的光。
小屋內部比外麵看起來更小,更陰暗。一股濃重的、混合著黴味、海腥味和煙熏味的複雜氣息撲麵而來,幾乎令人窒息。地上鋪著厚厚一層幹燥的海草,踩上去沙沙作響。角落裏散亂地堆著一些粗糙的陶罐和石碗。唯一的“家具”是一塊表麵被磨得光滑的低矮石板,大概算是床鋪。我疲憊不堪地癱坐在冰涼的海草上,身體的疼痛和精神的巨大衝擊讓我一陣陣發暈。門外,海浪聲單調地重複著,像永不停歇的背景音。遠處村落裏隱約傳來女人們勞作、交談的聲音,偶爾夾雜著星砂那辨識度極高的清脆笑聲。這一切都提醒著我,我被困在了一個與世隔絕、規則迥異的孤島上。
饑餓像一頭蘇醒的野獸,在我空癟的胃裏瘋狂撕咬,發出沉悶的咕嚕聲。起初還能忍耐,但時間在饑餓和潮濕的煎熬裏變得無比漫長。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個小時,也許更久,小屋那低矮的、用厚實海草編織的門簾被一隻小手掀開了。
星砂像條靈活的小魚一樣鑽了進來。她手裏捧著一個用大片闊葉包裹的東西,一股極其誘人的、混合著油脂和烤炙香氣的味道瞬間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裏,猛烈地刺激著我的嗅覺神經。
“喏!”她把那包東西往我麵前的草堆上一放,大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給你的!餓了吧?肚子叫得像發怒的虎鯨!”
我顧不上形象,也顧不上那葉子燙手,手忙腳亂地打開。裏麵是幾塊烤得焦黃、滋滋冒油的魚肉,還有兩個嬰兒拳頭大小、烤得裂開的塊莖,散發出類似芋頭的甜香。誘人的食物香氣讓我幾乎失控。
“謝…謝謝!”我抓起一塊魚肉就往嘴裏塞,燙得直哈氣,也顧不上了。
星砂蹲在我對麵,雙手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我狼吞虎咽,仿佛在看一出有趣的表演。“慢點吃!又沒人跟你搶!”她咯咯笑著,“阿姆說,你們外麵的人吃東西都這麽急,像被海鳥追的沙蟹!”
我努力咽下嘴裏的食物,尷尬地笑了笑,指著那烤塊莖問:“這個…叫什麽?”
“地果。”星砂回答得很幹脆。她又好奇地盯著我手腕上的防水電子表,那是我身上唯一幸存下來的現代物品。“這個亮亮的是什麽?會動!”她伸出沾著油漬的小手指,想碰又不敢碰。
“這是表,看時間的。”我稍微側過手腕給她看。複雜的指針和數字顯然超出了她的理解範圍。
“時間?”星砂歪著頭,一臉困惑,“為什麽要看?太陽起來幹活,太陽下去睡覺,月亮圓了采珠,星星密了捕魚,不就好了嗎?”她的邏輯簡單直接,像清澈見底的海水。
“采珠?”我捕捉到一個奇怪的詞。
“嗯!”星砂用力點頭,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興奮和神秘的表情,“就是去海裏,采到肚子裏的小珠子!然後就能有小娃娃啦!”她說得理所當然,仿佛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咀嚼的動作瞬間僵住了,魚肉卡在喉嚨裏,嗆得我劇烈咳嗽起來。星砂連忙笨拙地拍打我的背:“哎呀!你怎麽啦?被魚刺卡住了嗎?”
“沒…沒事…”我好不容易順過氣,心髒卻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了。星砂天真無邪的話語,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之前的困惑。沒有男人…水中受孕…“采珠”…這些碎片瞬間拚湊出一個驚世駭俗、卻又無比契合眼前景象的圖景!難道……這島上延續後代的秘密,真的如同《酉陽雜俎》中那些荒誕不經的記載?這個想法讓我不寒而栗,胃裏的食物也變得沉甸甸的。
“星砂!”阿月低沉嚴厲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星砂像被踩了尾巴的小貓,一下子跳起來,吐了吐舌頭,飛快地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一溜煙鑽出了小屋。
門簾落下,重新隔絕了光線。我坐在昏暗裏,手裏捏著半塊冰冷的烤魚,冷汗卻順著額角滑落。星砂那稚嫩的話語在我腦海裏反複回響:“去海裏…采到肚子裏的小珠子…然後就能有小娃娃啦!”一種混合著荒謬、恐懼和強烈不安的情緒攫住了我。這絕不是什麽童話。在這個隻有女人、遵循著古老詭異法則的母係王國裏,我這個唯一闖入的男性,處境比我想象的更加危險和詭異。
第二天,當慘白的陽光透過門簾縫隙照在我臉上時,我被一陣不同尋常的喧鬧聲驚醒。那不是平日勞作的聲音,而是一種低沉、肅穆、帶著奇異韻律的吟唱,伴隨著某種皮鼓單調而沉重的敲擊,咚…咚…咚…像敲在人的心髒上。
我小心翼翼地掀開一點門簾向外窺視。
海邊那塊刻滿符號的巨大礁石旁,已經聚集了村落裏所有的女人。她們排成一種奇特的環形隊列,每個人都穿著相對幹淨、顏色更深的衣服,頭發上插著潔白的海鳥羽毛或者鮮豔的貝殼。阿月站在最中心的位置,她的裝束最為莊重:脖子上掛著一串由巨大鯊魚牙齒和彩色寶石或許是某種礦石)串成的沉重項鏈,頭上戴著一頂用堅韌海草編織、鑲嵌著珍珠和奇異熒光石的頭冠。她的臉塗著赭石和白色黏土混合的顏料,勾勒出神秘威嚴的紋路,使她看起來更像一位從深海走出的神隻,而非人類。她手中握著一柄用某種巨大魚骨磨製成的權杖,頂端嵌著一顆拳頭大小、流轉著幽藍光暈的珠子。
吟唱聲越來越響,女人們赤著腳,踩著鼓點,開始跳一種動作緩慢而充滿力量的舞蹈。她們的手臂有力地揮動著,模仿著海浪的起伏、魚群的遊弋。舞蹈的動作大開大合,帶著一種原始的生命力,但整體氛圍卻肅穆得令人窒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虔誠地投向阿月手中的骨杖,投向那顆幽藍的珠子。
星砂也在隊列邊緣,小小的身影努力模仿著大人們的動作,小臉繃得緊緊的,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莊重。她似乎感應到我的目光,突然轉頭,精準地看向我藏身的小屋方向。隔著人群和距離,她朝我露出了一個極其短暫、幾乎難以捕捉的笑容,那笑容裏沒有了平日的天真爛漫,反而帶著一絲奇異的、讓我心頭一凜的興奮。
吟唱聲陡然拔高,變得尖銳而急促。阿月高高舉起手中的骨杖,那顆幽藍珠子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女人們同時發出一個短促有力的音節,像是號令,又像是祈禱。隊列猛地分開,幾個身材最為健碩的女人抬著一個沉重的、用整塊黑色火山岩鑿成的石盆走向海邊。石盆裏盛滿了清澈的海水,在陽光下蕩漾著。
高潮似乎即將來臨。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她們要做什麽?那石盆是做什麽用的?星砂那個詭異的笑容又意味著什麽?
鼓點驟然停歇。所有的吟唱也戛然而止。整個海灘陷入一片死寂,隻剩下海浪永不停歇的拍岸聲。
阿月緩緩轉過身,那雙塗著油彩、深不見底的眼睛,穿透人群,精準地、牢牢地鎖定在了我藏身的小屋方向。她的目光冰冷、銳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判般的威嚴。
我的血液瞬間凍結了。
“帶出來。”阿月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鐵塊砸在寂靜的沙灘上,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也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兩個如同礁石般強壯的女人,臉上同樣塗著象征力量的赭紅色油彩,大步流星地朝我的小屋走來。她們沉重的腳步踩在沙礫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嚓嚓聲。小屋那脆弱的海草門簾被一隻布滿厚繭的大手粗暴地掀開,刺目的光線湧了進來。
“走!”其中一個女人用生硬的通用語命令道,眼神像在看一件等待處理的物品,沒有絲毫溫度。
反抗是徒勞的。她們的力量大得驚人,像鐵鉗一樣抓住我的手臂,幾乎是拖拽著把我從小屋裏弄了出來,推搡到人群圍成的那個肅殺圓圈的中心。無數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好奇、探究、冷漠、甚至帶著一絲隱秘的興奮……唯獨沒有憐憫。我像一頭被驅趕到祭壇前的牲口,暴露在冰冷的海風和更冰冷的目光下。星砂站在人群前排,仰著小臉看著我,黑亮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種純粹的、近乎天真的期待光芒,這比任何憎恨都更讓我毛骨悚然。
阿月站在那塊刻滿符號的巨大礁石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她臉上肅穆的油彩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森然。她舉起那根嵌著幽藍珠子的魚骨權杖,指向我,用一種古老、莊嚴、如同海浪低吼般的語調開始吟唱。那語言我完全不懂,但每一個音節都像沉重的石塊砸進空氣裏,帶著不容置疑的神聖意味。周圍所有的女人,包括那兩個押著我的壯婦,都隨著她的吟唱,開始有節奏地、低沉地應和。
“她在說什麽?”我聲音幹澀,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問旁邊一個離我稍近、臉上帶著些許複雜神色的中年女人。她似乎是負責處理草藥的人,我曾在村落邊緣見過她晾曬一些海藻和根莖。
女人瞥了我一眼,眼神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但更多的是對儀式的敬畏。她壓低聲音,語速飛快地用生澀的通用語解釋:“海神……賜予生命之珠……需要……新的……種子……你是祭品……儀式……把你的種子……融入……母海之水……獻給海神……祈求……新的生命……”
祭品!種子!融入海水!
星砂那稚嫩的話語——“去海裏采珠”——此刻如同冰錐刺入我的腦海,瞬間明白了那殘酷的真相!她們所謂的“采珠”,根本不是尋找珍珠!而是利用我這個外來的、唯一的男性,通過某種儀式,將我的精血作為繁衍的“種子”融入海水!然後讓適齡的女子進入這片被“祝福”過的海水,通過某種難以理解的方式受孕!而我這個“種子”的提供者,在儀式之後……
我的目光驚恐地掃過那盛滿海水的巨大黑色石盆,掃過阿月手中那根象征著神權的骨杖,掃過周圍女人們肅穆虔誠的臉……最後定格在星砂那張充滿期待的小臉上。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像冰冷的海水灌滿了胸腔,幾乎無法呼吸。我不想死!更不想以這種荒誕而恐怖的方式成為祭品!
“不!放開我!”求生的本能像火山一樣爆發,我猛地爆發出全身力氣,瘋狂掙紮起來,試圖掙脫那鐵鉗般的手。押著我的兩個健婦猝不及防,被我撞得一個趔趄。
“吼!”其中一個壯婦被激怒了,低吼一聲,像被觸怒的母熊,缽盂大的拳頭帶著風聲就朝我臉上砸來!那力量足以擊碎礁石!
完了!我絕望地閉上眼。
“住手!”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
預想中的劇痛並未到來。我驚魂未定地睜開眼。隻見阿月不知何時已如鬼魅般擋在了我的身前!她一隻手穩穩地架住了那壯婦砸下的沉重拳頭,另一隻手緊握著那根魚骨權杖,杖尾深深插進腳下的沙地裏。她塗著油彩的臉上,那深井般的眼睛裏,此刻翻湧著極其複雜激烈的情緒——憤怒?威嚴?還有一絲……掙紮?她死死地盯著那個出手的壯婦,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不容置疑的領袖威壓。
“儀式不容褻瀆!”阿月的聲音冰冷徹骨,每一個字都像冰淩,“他,是海神送來的祭品!隻有海神有權決定他的歸處!你,想代替他承受神罰嗎?”
那壯婦被阿月的氣勢完全震懾,臉上瞬間褪去了凶悍,隻剩下恐懼和敬畏,慌忙低下頭,退後一步,不敢再有任何動作。整個海灘再次陷入一片死寂,隻有阿月沉重的呼吸聲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阿月緩緩轉過身,重新麵對我。她的目光落在我因恐懼而扭曲的臉上,又極其短暫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掃了一眼旁邊緊緊咬著嘴唇、小臉上寫滿緊張和困惑的星砂。那複雜的眼神一閃而過,快得讓我以為是錯覺。她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臉上的掙紮被一種冰冷的決絕取代。她高高舉起手中的魚骨權杖,那顆幽藍的珠子再次對準了我,口中發出一個更加高亢、更加尖銳的啟動儀式的音節!
“開始!”
隨著阿月這聲石破天驚的號令,那兩個健婦再次撲上來,動作比之前更加粗暴、更加不容反抗!她們的力量大得驚人,像兩座移動的肉山,瞬間將我死死按倒在冰冷粗糙的礁石地麵上!我的臉頰緊貼著被陽光曬得微燙、卻刻滿冰冷符號的石麵,粗糙的紋理磨得皮膚生疼。巨大的恐懼和屈辱讓我目眥欲裂,喉嚨裏發出困獸般的嗬嗬聲,全身的肌肉都在瘋狂地繃緊、扭動,試圖掙脫這可怕的鉗製,但完全是蚍蜉撼樹。
“放開我!你們這是謀殺!是野蠻!”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憤怒而扭曲變調,在海灘上顯得格外淒厲刺耳。
然而,我的嘶吼在女人們低沉肅穆的吟唱和越來越急促的鼓點聲中,微弱得如同蚊蚋。沒有人理會。她們的眼神專注而狂熱,全部聚焦在阿月身上,聚焦在那根即將決定我命運的魚骨權杖上。阿月一步步向我走來,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髒上。她臉上塗著厚厚的、象征神性的油彩,那雙深井般的眼睛在油彩下顯得更加幽暗深邃,裏麵翻湧著我完全無法解讀的暗流——是海神祭司的冷酷職責?還是屬於阿月本人的一絲掙紮?抑或兩者都有?
她走到我麵前,居高臨下。她緩緩舉起了手中的權杖,那鑲嵌著幽藍珠子的尖端,在正午刺目的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無情的光澤。珠子內部仿佛有液體在流動,折射出詭異的光暈。權杖開始移動,尖端緩緩下移,對準了我因掙紮而劇烈起伏的胸膛。
“海神……接納……生命之種……”阿月用一種古老、莊嚴、如同宣讀神諭般的語調吟誦著,聲音穿透了鼓點和吟唱,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意識裏。那權杖的尖端,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和壓迫感,離我的心髒越來越近!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我絕望地閉上眼,等待著那貫穿胸膛的冰冷觸感,等待著生命隨著血液噴湧而終結。
“阿姆!”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一個帶著哭腔、無比尖銳、又無比熟悉的童音撕裂了肅穆的儀式!
是星砂!
我猛地睜開眼。隻見星砂不知何時掙脫了旁邊女人的手,像一隻小小的炮彈,不顧一切地衝到了我和阿月之間!她張開細小的雙臂,死死地擋在我的身前,仰著小臉,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在她塗著幾道象征祝福的白色黏土的小臉上衝出兩道清晰的溝壑。她小小的身體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劇烈顫抖著,卻倔強地挺著胸膛,直麵著阿月手中那根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權杖。
“不要!阿姆不要!”星砂哭喊著,聲音尖利得刺破雲霄,“他…他不是海獸!他給我好吃的魚!他告訴我亮亮的東西叫‘表’!他會對我笑!不要用骨杖戳他!他會像大鯨魚一樣流好多好多的血!會死的!阿姆,他會死的!”她一邊哭喊,一邊用力地跺著腳,小小的貝殼發飾在陽光下亂顫。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所有的吟唱、所有的鼓點都戛然而止。海灘上死一般的寂靜,隻有星砂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和海浪單調的拍打聲。無數道震驚、困惑、甚至帶著一絲慌亂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阿月身上,聚焦在她那高高舉起、卻僵在空中的權杖上。
阿月整個人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雷霆擊中!她塗滿油彩的臉龐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擋在我身前的星砂。那眼神裏充滿了風暴——震驚、難以置信、被冒犯的權威帶來的狂怒、還有一種被最親近之人狠狠刺傷的痛楚!她握著權杖的手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權杖尖端劇烈地顫抖著,那幽藍的珠子光芒明滅不定。
“星砂……”阿月的聲音像是從極寒的冰縫裏擠出來,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壓抑到極致的狂怒,“讓開!這是神諭!是族群的未來!”她的權杖依舊指著星砂身後的我,沒有絲毫偏移。
“不!”星砂哭得更大聲,小小的身體卻像紮根在礁石上一樣,半步不退。她猛地抬起小手,胡亂地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油彩,仰著小臉,用一種混合著絕望和倔強的眼神直視著阿月那噴火的眼睛:“阿姆!你殺了他,我…我就跳進黑漩渦!我…我也不活了!”她的小手指著遠處海灣入口處那片因暗流而顯得格外幽深、翻滾著白色泡沫的危險海域。
“黑漩渦”三個字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進了阿月的心髒!她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臉色在油彩下瞬間變得慘白!那根代表著至高神權和冷酷意誌的魚骨權杖,第一次在她手中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要脫手墜落!她看著星砂那雙決絕的、寫滿“說到做到”的稚嫩眼睛,又仿佛穿透她,看到了某個沉痛無比的過去。她眼中那屬於祭司的冰冷神性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洶湧的、屬於母親的巨大痛苦和掙紮。那痛苦如此深沉,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撕裂。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著海灘。風似乎都停止了流動,隻有海浪不知疲倦地衝刷著岸邊的沙礫,發出單調的嘩嘩聲,更襯得這片死寂無比沉重。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阿月身上,凝固在她那劇烈顫抖的權杖上,凝固在她眼中那場無聲而慘烈的風暴上。時間仿佛被拉長、粘稠得化不開。
阿月猛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那深井般的眸子裏,隻剩下一種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悲涼。她握著權杖的手,終於,緩緩地,無力地垂落下來。那象征著生殺予奪的幽藍珠子,頹然指向了地麵。
“儀式……”阿月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帶著一種心死般的蒼涼,“……中止。”
這兩個字如同投入平靜水麵的巨石,瞬間在人群中激起了巨大的波瀾!驚愕、難以置信、失望、憤怒、茫然……種種情緒在女人們的臉上交織、翻騰。低低的議論聲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開來。
“中止?海神會降怒的!”
“今年的‘采珠’怎麽辦?”
“阿月首領她……為了星砂……”
“這可是關係全族的大事啊!”
嗡嗡的議論聲越來越大,質疑的目光像無數根針紮向場中的阿月。那個剛才被我掙脫、又被阿月嗬斥的壯婦,臉上更是毫不掩飾地露出了強烈的憤懣和不甘,她緊握雙拳,胸膛劇烈起伏,似乎隨時要爆發。
阿月對這些議論和目光恍若未聞。她隻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依舊擋在我身前、小臉上淚痕未幹卻寫滿倔強的星砂。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沉重到無法言說的東西。然後,她猛地轉過身,背對著所有人,背對著我,背對著那片她剛剛宣布中止儀式的祭海。她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像一根飽經風暴摧殘卻不肯折斷的桅杆,但那挺直中卻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和蒼涼。她沒有再說一個字,隻是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著村落中心那座屬於首領的最大海螺屋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無形的刀尖上。夕陽的餘暉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斜斜地投射在沙灘上,孤單而沉重。
星砂看著阿月離去的背影,小嘴扁了扁,似乎又想哭,但終究忍住了。她轉過身,小手胡亂地抹了一把臉,拉起還癱軟在礁石上、驚魂未定的我的手:“快走!趁她們沒反悔!”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有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我如夢初醒,巨大的求生欲瞬間壓倒了身體的僵硬和麻木。在兩個健婦被首領的決斷震懾住、其他族人還在震驚和議論紛紛的混亂間隙,我猛地從地上彈起來,反手緊緊抓住星砂的小手。
“跟我來!”星砂低喊一聲,像條熟悉水道的靈巧小魚,拉著我,貓著腰,利用幾塊巨大礁石的陰影做掩護,飛快地朝著與村落相反的海岸另一端竄去。她的動作異常敏捷,對這片礁石區的地形了如指掌。
我們剛鑽進一片長滿帶刺灌木和巨大仙人掌的亂石堆,身後就傳來了那個憤懣壯婦粗嘎的吼聲:“祭品跑了!快追!不能讓他玷汙了海神的賜予!”緊接著,雜亂的腳步聲和憤怒的叫喊聲如同被捅了馬蜂窩般響起。
我的心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腎上腺素瘋狂分泌,壓榨著每一絲體力。星砂的小手緊緊抓著我,她的掌心全是汗,卻異常堅定。她帶著我在嶙峋的怪石和茂密的、帶著尖刺的灌木叢中七拐八繞,專挑最隱蔽難行的小路。尖利的石塊劃破了我的褲腳和手臂,帶刺的植物在皮膚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但我完全感覺不到,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跑!不能被抓住!
“這邊!”星砂猛地拉著我鑽進一個極其隱蔽的、被茂密藤蔓覆蓋的狹窄岩縫。岩縫後麵,豁然是一個小小的、被高聳懸崖三麵環抱的隱秘小海灣!海浪在這裏顯得平靜許多。最讓我心髒幾乎停跳的是,在靠近懸崖根部的淺水裏,竟然係著一條小小的、僅能容納兩三人的獨木舟!
“快上船!”星砂用力推了我一把,自己則飛快地解開係在一塊礁石上的、用堅韌海草搓成的繩索。她的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果決。
我連滾爬爬地撲進那條窄小的獨木舟,船身劇烈搖晃。幾乎是同時,追兵的叫喊聲和雜亂的腳步聲已經逼近了岩縫入口!
“抓住他們!”
“別讓祭品跑了!”
星砂用盡全身力氣,將小船猛地往深水處一推!同時,她像條靈活的海豚,緊跟著撲進了船尾,濺起大片水花。
“劃!用力劃!”星砂抓起船裏放著的一支簡陋木槳塞到我手裏,自己則趴在船尾,緊張地盯著岩縫入口。她的臉上再也沒有了天真爛漫,隻剩下全神貫注的緊張和一種豁出去的狠勁。
我抓住那粗糙的木槳,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瘋狂地朝著遠離海岸的方向劃動!小船像一片被驚飛的葉子,在海浪中劇烈顛簸著衝了出去!
“在那裏!”幾個最先衝出岩縫的女人發現了我們,指著海麵上搖晃的小船憤怒地叫喊著。有人試圖衝進海裏追趕,但被洶湧的浪頭打了回去。有人開始尋找可以投擲的石塊。
就在這時,一道高大孤寂的身影出現在了高高的懸崖邊緣。是阿月!她站在懸崖之巔,海風吹拂著她深色的衣袍和發辮,臉上肅穆的油彩在夕陽下顯得格外悲愴。她默默地看著海中奮力掙紮的小船,看著船尾那個小小的、她唯一女兒的身影。她的眼神複雜到了極點,痛苦、決絕、掙紮、最終化為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她緩緩地抬起了手,不是指向我們,而是指向那些準備投擲石塊和試圖下海追趕的女人,做出了一個清晰無比的手勢——停止。
首領的威嚴終究刻在骨子裏。那些憤怒的女人們,雖然極度不甘,但還是悻悻地停下了動作,望著小船遠去,發出不甘的咒罵和歎息。隻有阿月,像一尊凝固的礁石雕像,久久地佇立在懸崖之巔,夕陽將她孤獨的身影染成一片淒豔的血紅,目送著我們消失在越來越大的風浪和越來越濃的暮色之中……
小獨木舟在墨藍色的大海上劇烈地顛簸起伏,像一枚隨時會被巨浪吞噬的脆弱貝殼。我和星砂拚盡全力劃著槳,粗糙的木頭磨得掌心火辣辣地疼,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身後的島嶼在翻湧的浪濤中迅速變小,最終隻剩下地平線上一抹模糊黯淡的輪廓,如同一個正在沉入深海的噩夢。精疲力竭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沒四肢百骸,我再也握不住沉重的木槳,任由它滑落,癱倒在狹小的船艙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骨的劇痛和劫後餘生的虛脫。
星砂也耗盡了力氣,小小的身體蜷縮在船尾,濕透的頭發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她抱著膝蓋,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失神地望著那片吞噬了她所有熟悉景象的海平線,裏麵盛滿了無聲的、巨大的茫然和與年齡不符的悲傷。我們被無邊的海水包圍著,被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包裹著,如同漂浮在宇宙洪荒中的兩粒塵埃。沒有食物,沒有淡水,隻有死寂和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希望渺茫得如同天邊的寒星。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天,也許兩天……時間在饑餓、幹渴和絕望的煎熬裏失去了意義。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渙散之際,一陣低沉而規律的轟鳴聲穿透了海浪的喧囂,如同天籟般由遠及近!
我猛地抬起頭,用盡最後的力氣撐起身體。隻見一道巨大、鋼鐵鑄就的巍峨身影劈開墨藍色的海水,正朝著我們這個方向駛來!船身上那熟悉的“中國遠洋”字樣和鮮豔的五星紅旗,在黎明的微光中熠熠生輝!
“船!有船!救命!”我嘶啞地喊叫起來,揮舞著脫下的、破爛不堪的襯衫,喉嚨像被砂紙磨過。
巨大的貨輪緩緩靠近,放下了救生艇。穿著橘紅色救生衣的船員將我和幾乎昏迷的星砂救了上去。踏上鋼鐵甲板堅實的那一刻,我雙腿一軟,直接跪倒在地,冰冷的觸感卻讓我感到一種近乎虛幻的安全。穿著製服、一臉嚴肅的船長和幾個船員圍了過來,眼神裏充滿了驚疑和關切。
“怎麽回事?你們從哪裏漂來的?這孩子……”船長看著昏迷在我懷裏、穿著怪異、膚色明顯異於常人的星砂,眉頭緊鎖。
我張了張嘴,無數離奇的畫麵在腦中翻騰——那隻有女人的神秘島嶼、水中受孕的詭異儀式、冰冷的骨杖、星砂的哭喊、阿月懸崖上孤獨的身影……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太荒謬了。誰會相信?連我自己都恍如隔世。
最終,我垂下頭,苦澀地咽下所有翻湧的話語,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海上……遇難……風暴……就剩我們了……孩子是……是島上撿的孤兒……”這是唯一能說出口的、勉強符合邏輯的解釋,也掩蓋了所有驚心動魄的真相。
星砂在船上的醫務室得到了精心的治療和照料。她醒來後,麵對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陌生的語言,變得異常沉默。那雙曾經閃爍著野性光芒的黑曜石眼睛,如今常常空洞地望著舷窗外無垠的大海,充滿了不屬於她這個年齡的沉寂和疏離。她不再像在島上時那樣嘰嘰喳喳,偶爾開口,也是用她那含混的語調蹦出幾個簡單的詞,然後便緊緊閉上嘴巴,像一隻受驚過度的小獸。我嚐試著教她一些普通話,她學得很慢,眼神裏總帶著一層厚厚的隔膜。
貨輪靠岸後,喧囂的碼頭、林立的高樓、川流不息的人群……現代文明的一切對星砂來說,如同另一個光怪陸離的恐怖幻境。巨大的噪音讓她驚恐地捂住耳朵,刺目的霓虹燈讓她畏懼地往我身後躲藏,密集的人流更是讓她渾身僵硬,小手死死攥著我的衣角,指關節都發白了。她唯一能感到一絲熟悉的,大概隻有空氣中那無處不在的、淡淡的鹹腥海風氣息。
經過一係列複雜的手續,星砂作為海上失事船隻唯一幸存者名義上)的女兒,暫時由我監護。我們回到了我那位於海濱小城、遠離塵囂的老家。日子像退潮後的沙灘,緩慢而平靜地鋪展開來。我試圖融入正常的生活,找了份碼頭倉庫的工作,每天與冰冷的貨物和鹹腥的海風打交道。星砂被送進了當地的學校,但她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她聽不懂複雜的課程,看不懂電視裏的動畫片,對手機電腦毫無興趣,更無法理解孩子們的遊戲規則。她常常一個人坐在教室的角落,或者放學後獨自跑到無人的海邊,赤著腳踩在冰冷的沙灘上,眺望著大海的方向,小小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老長,寫滿了無言的孤寂和疏離。
我成了別人眼中一個沉默寡言、有些古怪的單身父親,帶著一個同樣沉默古怪的“女兒”。生活的齒輪看似在正常運轉,但隻有我自己知道,那片詭異的海域、那座消失的島嶼、那些無法言說的經曆,像深海的暗流,從未停止在我心底湧動。尤其是每當我看到星砂那雙望向大海、充滿無法言說渴望的眼睛時,一種沉重的負罪感便如影隨形——是我把她帶離了屬於她的世界,卻又無法讓她真正融入這個世界。她像一棵被強行移栽的異域植物,在陌生的土壤裏日漸枯萎。
幾年時光在鹹澀的海風中悄然流逝。星砂長高了不少,但那份與周遭世界的隔閡並未消失,隻是沉澱得更加厚重。她依舊沉默,依舊喜歡獨自在海邊流連。
一個深秋的黃昏,我結束了一天繁重的搬運工作,帶著滿身的疲憊和魚腥味走出倉庫大門。夕陽將天空染成一片淒豔的橙紅,海風帶著刺骨的寒意。遠遠地,我看到星砂小小的身影站在碼頭延伸出去的一段廢棄棧橋盡頭,海風吹拂著她略顯寬大的校服外套。她一動不動,像一尊小小的望海石。
我歎了口氣,朝她走去。剛走到棧橋中段,忽然,我看到星砂的身體猛地繃緊了!她像是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心頭一跳,加快腳步衝過去:“星砂?怎麽了?”
星砂沒有回頭,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棧橋下方那片渾濁、漂浮著油汙和垃圾的近海海水。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那不是因為寒冷,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劇烈震動。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渾濁的海水裏,似乎……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動?不是魚。那東西不大,像一團糾纏的海藻,又像……一個極其微小的人形輪廓?它似乎正努力地朝著棧橋的方向“遊”動?更詭異的是,在那渾濁的水體裏,隱約有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熟悉的幽藍色光暈,一閃而逝!
就在那幽藍光暈閃過的瞬間,星砂的身體猛地一震!她像被閃電擊中,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她猛地轉過頭看向我,那雙沉寂了多年的黑曜石眼睛,此刻爆發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極其複雜的光芒——那是極度的震驚,是難以置信的狂喜,是深入骨髓的恐懼,是一種終於找到了失落鑰匙的、近乎癲狂的激動!
“鹹……鹹水……”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用她那依舊生澀、帶著濃重異域口音的普通話,艱難地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出來,帶著滾燙的溫度,“鹹水……鹹水裏有……有……”
她的話沒能說完,巨大的情緒衝擊讓她小小的身體搖搖欲墜。我一把扶住她,心卻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沉向無底的深淵!鹹水……是她們對那片受孕之海的稱呼!那水中微弱的人形輪廓……那熟悉的幽藍光暈……
難道……那場被阿月中止的儀式,那融入海水的“種子”……並未徹底消散?它漂流了千萬裏,如同宿命般,在這片同樣鹹澀的水域裏,開始了某種難以言喻的、詭異的……生長?
冰冷的海風呼嘯著灌進我的領口,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沉入海平線,濃重的暮色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吞沒了整個碼頭,也吞沒了我和星砂驚駭欲絕的身影。星砂在我臂彎裏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那雙重新燃起野性光芒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那片幽暗渾濁、此刻卻仿佛蘊藏著無盡恐怖秘密的海水。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似乎在呼喚著一個遙遠而禁忌的名字。那片我們以為已經逃離的、隻存在於噩夢中的異境之海,它的冰冷鹹澀,從未真正離開過我們的血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