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寶海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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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海邊上的小漁村,灰蒙蒙的天空壓得很低,空氣潮濕悶熱,海風都仿佛凝滯了。阿海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在被浪頭反複衝刷的沙灘上,鹹腥的氣息直往鼻孔裏鑽。他剛剛從鎮上回來,帶去的幾筐魚蝦壓了一天價,最終也隻能賤賣出去,換回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村裏人都說今年海龍王脾氣不好,魚汛稀稀拉拉,船出去常常空著肚子回來。
    “媽的,這鬼天氣!”阿海低聲咒罵了一句,抬頭望了望遠處翻滾湧來的鉛灰色雲層,心裏沉甸甸的。他彎下腰,想把擱淺在灘塗上一截破舊漁網拖出來,腳尖卻意外地踢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低頭一看,小半截埋在濕漉漉的沙子裏,像是個貝殼的邊角。他蹲下身,伸手扒拉了幾下。
    沙粒滑落,那東西露出了全貌——好大一個貝殼!形狀奇特,像一隻微微收攏的手掌,邊緣呈現一種奇異的波浪狀。更讓阿海心頭一跳的是,它的顏色。那不是尋常貝殼的灰白或淺黃,而是濃得化不開的深藍,藍得發黑,仿佛把整片深海都濃縮了進去。阿海把它從沙子裏摳出來,沉甸甸的,冰涼的觸感直透掌心。他下意識地用袖子使勁擦了擦貝殼表麵沾著的沙粒和碎藻,那深藍的殼麵在晦暗的天光下,竟然隱隱泛起一層微弱卻清晰的光暈,像夏夜螢火,幽幽流轉,一閃即逝。
    “咦?”阿海揉了揉眼睛,那光又沒了。他晃了晃腦袋,大概是累花了眼?可這貝殼的怪異模樣,還是讓他心裏有點異樣。他把它揣進懷裏,那冰冷的沉墜感緊貼著胸膛,莫名帶來一絲奇異的安撫。他拖著那截破網,心事重重地往村裏走去。
    推開自家院門,爺爺正坐在屋簷下的舊竹椅上,手裏搓著修補漁網的尼龍線。老人家頭發花白,臉上刻著風浪和歲月的深痕,一雙眼睛卻依舊銳利,像能穿透迷霧看到海底。阿海走過去,把那個沉甸甸的貝殼從懷裏掏了出來,遞到爺爺麵前。
    “爺,灘上撿的,您瞅瞅,怪不怪?”
    爺爺渾濁的目光落在貝殼上,隻一眼,搓線的動作就僵住了。他伸出枯瘦的手,顫巍巍地把貝殼接了過去,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著那深藍如墨的殼麵。他的呼吸陡然變得粗重起來,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貝殼邊緣那些奇特的波浪紋路,像是看到了失散多年的故人,又像是撞見了海龍王珍藏的秘寶。
    “這……這是……”爺爺的聲音幹澀沙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定海掌’?……祖宗傳下來的話,是真的?”
    “定海掌?啥東西?”阿海被爺爺劇烈的反應嚇了一跳,湊近了問。爺爺的手緊緊攥著貝殼,指節都泛白了,仿佛怕它憑空飛走。
    “老輩人傳下來的話,說咱們這海裏,藏著龍宮流出來的寶貝,叫‘定海掌’。”爺爺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近乎敬畏的虔誠,“樣子就像個手掌,深藍帶黑,夜裏頭自己會放光……說是能在海裏定風平浪,護佑漁船平安回來……你太爺爺年輕那會兒在海上見過一次,後來就再沒人見著了……都當是瞎話……”
    爺爺把貝殼翻來覆去地看,渾濁的眼睛裏閃爍著難以言喻的光彩,仿佛年輕了幾十歲。“真是它……這紋路,這分量……錯不了!”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阿海,“娃,這東西,是海神爺賞的福氣!得供起來!得好好敬著!”
    阿海看著爺爺激動得微微發抖的樣子,又低頭看看自己手裏這冰涼沉重的怪貝殼。海神爺?定風平浪?他心裏嘀咕,這說法也太玄乎了。可爺爺一輩子在海上搏命,對老輩傳下來的規矩深信不疑,那份篤定也感染了他。管它真的假的,能讓老爺子這麽高興,也算值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貝殼接回來,依照爺爺的吩咐,鄭重其事地用塊幹淨的藍布包好,放進了堂屋那張老供桌最上麵的抽屜裏。
    沒過幾天,村裏就傳開了阿海撿到個“怪寶貝”的消息。七嘴八舌的議論還沒消停,一輛鋥亮的黑色轎車就卷著塵土開到了阿海家那破舊的院門口。車上下來一個穿著講究的中年男人,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手上戴著個大金戒指,臉上堆著笑,眼神卻像秤鉤子,打量著阿海家低矮的瓦房。
    “你就是阿海兄弟吧?幸會幸會!”來人主動伸出手,熱情得有點過分,“鄙人姓錢,錢廣進,在城裏做點小生意,搞搞收藏。聽說老弟得了件稀罕的‘海貨’,特意來開開眼!”他說話文縐縐的,但那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在阿海臉上掃來掃去。
    阿海有些局促,把沾著魚鱗的手在褲子上蹭了蹭,才跟他握了一下。錢老板的手又軟又涼。他把人讓進堂屋。爺爺坐在角落的板凳上,隻是掀了掀眼皮,沒吭聲。
    阿海猶豫了一下,還是從供桌抽屜裏拿出了那個藍布包,小心翼翼地解開。當那深藍色的奇異貝殼露出來時,錢老板的眼睛瞬間亮了,像餓狼看到了肉。他湊得很近,幾乎要貼上去,鼻子裏發出細細的吸氣聲,手指懸在貝殼上方,想摸又不敢摸的樣子。
    “嘖!奇物!真是奇物啊!”錢老板嘖嘖讚歎,聲音因為激動有點發尖,“這形製,這釉色……不,這天然的寶光!老弟,你撞了大運了!這可不是一般的貝殼,這是古書上說的‘鮫人貝’,千年難遇的寶貝!”
    他從隨身的皮包裏掏出一個精致的放大鏡,對著貝殼邊緣那些波浪紋路細細查看,嘴裏念念有詞:“看這‘海螺紋’,多清晰!多流暢!還有這包漿……老弟,這東西,擱在岸上,就是個稀罕的古董,值錢!但要是放回它該在的地方……”他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那用處可大了去了!能通海氣,知風浪,鎮邪祟!真正的鎮船之寶啊!”他一邊說,一邊用眼角餘光飛快地瞟著阿海和旁邊沉默的爺爺。
    “錢老板,這東西……真有那麽神?”阿海聽得半信半疑,心裏也像揣了隻兔子,蹦躂起來。古董?值錢?
    “神!當然神!”錢老板一拍大腿,唾沫星子都差點濺出來,“漁民苦啊!靠天吃飯,風裏浪裏搏命!要是船上供著這麽個寶貝,那等於請了尊海神爺坐鎮!保你風平浪靜,魚蝦滿艙!老弟,你想想,以後還用愁嗎?”他描繪的前景金光閃閃。
    一直沉默的爺爺突然重重地咳了一聲,聲音像破風箱:“祖宗傳下的東西,沾著海氣,認主。離了根,沾了不該沾的心思,就成了死物,不靈光了。”老人家的目光像兩把生鏽卻依舊鋒利的魚叉,直直地刺向錢老板。
    錢老板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掩飾般地哈哈一笑:“老爺子說得對!寶貝嘛,都是有靈性的!所以啊,老弟,這東西放你這兒,也就是個擺設。你想想,你懂怎麽伺候它嗎?知道怎麽讓它發揮神力嗎?”他轉向阿海,語重心長,“我懂啊!我有門路!這樣,你開個價!我絕不還口!有了錢,你給老爺子蓋新房子,買大船!不比守著個死物強?”
    阿海的心被那“大船”、“新房子”撞得咚咚直響。他看著爺爺佝僂的背影,又看看錢老板殷切的臉,再看看桌上那深藍幽暗的貝殼,喉嚨發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錢老板的“誠意”像漲潮的海水,一波接一波地拍打著阿海家的小院。第二天,他又來了,帶來的不再是空口白話,而是一個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他當著阿海和爺爺的麵,“啪”的一聲把信封拍在磨得發亮的舊木桌上,厚厚一遝粉紅色的鈔票從開口處露了出來,散發著油墨和誘惑的氣息。
    “阿海兄弟,老爺子,我這人辦事就圖個痛快!”錢老板手指點著那遝錢,聲音洪亮,“五萬!現錢!夠誠意吧?夠你們起條新船了!”他觀察著阿海驟然睜大的眼睛和微微張開的嘴,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爺爺坐在角落裏,依舊搓著他那似乎永遠也補不完的破漁網,眼皮都沒抬一下,隻有鼻子裏發出極輕的一聲冷哼,像是不屑,又像是歎息。
    阿海的目光粘在那遝錢上,艱難地挪開,喉結上下滾動著:“錢老板……這……這太多了……我……”
    “多?不多!”錢老板大手一揮,豪氣幹雲,“寶貝有價,平安無價!再說了,這錢也不是白給,是買你這份機緣!老弟,拿著這錢,給老爺子改善生活,給自己謀個好前程!那貝殼,說到底,就是個物件兒!離了海,離了你,它啥也不是!在我手裏,才能讓它名揚四海,物盡其用!”他巧舌如簧,把占有欲包裝得冠冕堂皇。
    阿海被這巨大的數目砸得有些暈乎。五萬!他出海打一年魚,風裏來浪裏去,也未必能攢下這個數。新船……爺爺再也不用擠在漏風的破屋裏……這些念頭像藤蔓一樣纏繞住他的心。他下意識地看向那個藍布包著的貝殼,又看看桌上刺眼的粉紅色,嘴唇翕動,掙紮著。
    “娃!”爺爺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不高,卻像塊石頭砸在阿海心湖裏,濺起一片水花。老人終於停下了手裏的活計,抬起頭,那雙渾濁卻異常清明的眼睛盯著阿海,“海裏的東西,沾了岸上的銅臭,就髒了。髒了的東西,海神爺還認嗎?”他頓了頓,目光又轉向錢老板,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蒼涼,“錢老板,你的錢厚,你的路寬。可這貝殼,它認的是這片海,認的是打漁人的心氣兒。你把它弄去城裏,鎖在玻璃櫃子裏當擺設,它就跟塊石頭沒兩樣了。祖宗的話,是血淚換來的,不能忘。”
    錢老板臉上的笑容徹底掛不住了,變得有些陰沉。他盯著爺爺看了幾秒,又轉向阿海,聲音冷了幾分:“老爺子是老思想,守舊!阿海兄弟,你是年輕人,得往前看!五萬!就這個價!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你好好想想!”他不再掩飾那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仿佛那遝錢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阿海看看爺爺倔強而蒼老的臉,又看看錢老板陰沉而勢在必得的眼神,再看看那仿佛燃燒著誘惑火焰的鈔票,隻覺得心被撕扯成兩半,悶得喘不過氣。他張了張嘴,最終隻是頹然地低下頭,盯著自己那雙粗糙、布滿裂口和鹽漬的手,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錢老板沒再逼他,冷哼一聲,拿起那個信封,重重地塞回皮包,轉身就走,皮鞋踩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發出沉悶而惱火的響聲。臨走前,他回頭深深看了一眼那個藍布包,眼神複雜,像貪婪的漁夫看著網中溜走的大魚。
    幾天後的一個深夜,那場醞釀已久的風暴終於露出了它猙獰的獠牙。狂風像瘋了的野獸,從漆黑的海麵咆哮著撲上岸,撕扯著屋頂的瓦片和岸邊的樹木,發出淒厲的嗚咽聲。暴雨如天河傾瀉,密集的雨點砸在屋頂和窗欞上,如同無數麵破鼓在瘋狂擂動。整個漁村在自然的狂怒中瑟瑟發抖。
    阿海家的老屋也在風雨中呻吟。他正守著收音機,裏麵傳來氣象台急促而變調的警告:“……台風中心已逼近!風力持續加強!沿海地區請務必……”突然,“啪”的一聲脆響,頭頂那盞昏黃的電燈泡猛地爆裂,火花一閃,屋裏瞬間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隻有窗外慘白的閃電,像魔鬼的利爪,不時撕裂夜幕,映照出屋內家具扭曲搖晃的影子。
    “爺爺!”阿海心裏咯噔一下,在震耳欲聾的風雨聲中摸黑衝向裏屋。一道刺目的閃電劈下,瞬間照亮了房間——爺爺蜷縮在炕上,雙手死死按住心口,臉色在電光下呈現出駭人的青灰色,嘴唇哆嗦著,大口喘氣,卻像離水的魚,吸不進多少空氣。
    “藥……藥……”爺爺痛苦地擠出幾個字,手指顫抖地指向炕頭那個小木櫃。
    阿海的心瞬間沉到了冰窖!爺爺的老毛病犯了!他撲到櫃子前,手忙腳亂地拉開抽屜,裏麵空空如也!最後一瓶救心丸,昨天就用完了!他原本打算今天去鎮上買的,卻被錢老板的糾纏和內心的掙紮耽擱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阿海。鎮上!必須去鎮上買藥!現在!可這鬼天氣……他看著窗外狂舞的樹影,聽著那仿佛要掀翻整個世界的風聲雨聲,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沒有船敢在這種時候出海!可不去,爺爺……
    “爺!你撐住!我去鎮上!”阿海對著爺爺嘶吼,聲音在風雨聲中顯得那麽微弱。他猛地轉身,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跌跌撞撞衝出房門,撲向院子角落裏那條他賴以生存的小破漁船。船在狂風暴雨中劇烈地搖晃著,像一片隨時會被撕碎的葉子。
    解開纜繩,跳上船,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瞬間濕透全身。阿海咬著牙,抓起沉重的木槳,用盡全身力氣插進翻湧渾濁的海水裏,試圖把船推離岸邊。一個巨浪打來,小船猛地向上一躥,又狠狠砸回水麵,阿海一個趔趄,差點被甩出去。船像被無形的巨手按住,紋絲不動!又一個浪頭撲上船舷,冰冷刺骨的海水灌進來,瞬間淹沒了他的腳踝。
    絕望!前所未有的絕望攫住了阿海!他一個人,一條小破船,在這滔天風浪麵前,渺小得如同螻蟻!他救不了爺爺!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的心。
    就在這時,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墨黑的天幕!電光火石間,阿海腦子裏像被這道閃電劈開——貝殼!那個深藍色的“定海掌”!爺爺說它能定風平浪!那個古董商也說它能鎮船!
    這念頭荒謬絕倫,卻是此刻唯一的稻草!阿海猛地丟下槳,像瘋了一樣跳下船,踩著灌滿水的鞋子,踉踉蹌蹌衝回屋裏。狂風卷著雨水灌進堂屋,供桌在搖晃。他撲到桌前,手抖得幾乎抓不住抽屜拉手,嘩啦一聲拉開,一把抓起那個沉甸甸的藍布包!他甚至來不及解開,就那麽緊緊攥著,像攥著最後的生機,轉身又衝進了狂暴的雨幕!
    他跳回劇烈顛簸的船裏,海水已經漫過小腿肚。他顫抖著手,扯開濕透的藍布。那個深藍色的貝殼在漆黑的風雨和慘淡的閃電映照下,靜靜地躺在他手心。
    “祖宗保佑!海神爺開眼!”阿海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被風雨撕得粉碎。他猛地將貝殼高高舉起,朝著翻江倒海、墨黑一片的狂暴海麵!
    就在貝殼暴露在狂風暴雨中的瞬間,異變陡生!
    嗡——
    一種奇異的、低沉而宏大的嗡鳴聲,仿佛從深海中傳來,又像是直接在阿海的顱骨深處響起!那聲音穿透了震耳欲聾的風聲雨聲,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古老韻律。
    緊接著,那深藍色的貝殼表麵,驟然爆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不再是灘塗上那幽微的螢火,而是如同正午驕陽般熾烈的藍白色光柱!它衝天而起,像一把巨大的光劍,悍然刺破了無邊的黑暗雨幕!光芒以阿海的小船為中心,急速向四麵八方擴散開去,形成一個巨大的、肉眼可見的淡藍色光罩!
    光罩所及之處,奇跡發生了!
    咆哮的狂風,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光滑堅韌的牆壁,聲音戛然而止!那足以掀翻漁船的狂暴氣流,在光罩邊緣被強行撫平、馴服,化作柔和的微風。密集如瀑的暴雨,在接觸到光罩頂部的瞬間,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抹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小船周圍的海水,如同沸騰的油鍋被驟然抽走了薪柴,翻湧的巨浪平息下去,海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平滑如鏡,倒映著頭頂那片被光罩隔開的、依舊電閃雷鳴的恐怖天幕!
    阿海的小船,穩穩地停泊在這片直徑不過十數米的、絕對平靜的藍色港灣中心!風平浪靜,隻有貝殼散發出的柔和光芒籠罩著他,溫暖而神聖。阿海站在船中,渾身濕透,目瞪口呆地看著這超乎想象的神跡,手中緊握的貝殼溫潤而穩定,像一個跳動的心髒,連接著這片被守護的奇跡海域。
    他成功了!這寶貝是真的!狂喜瞬間衝垮了恐懼!阿海不再猶豫,抓起船槳,奮力劃動。小船在平滑如鏡的海麵上,如同離弦之箭,朝著鎮上碼頭方向破浪而去!船尾拖曳著長長的水線,在這片絕對安全的藍色領域中,速度驚人。
    然而,這神跡般的寧靜並未持續太久。當阿海的小船載著他和那救命的藥丸,在“定海掌”的庇護下奇跡般地從風暴中心穿越回來,剛剛抵達村口那片熟悉的、被狂風蹂躪得一片狼藉的灘塗時,一個人影如同鬼魅般從傾倒的漁網堆後麵猛地躥了出來,帶著一股凶狠的勁風,直撲向船頭!
    是錢廣進!他渾身濕透,頭發淩亂地貼在額頭上,臉上混雜著雨水和一種近乎瘋狂的貪婪與孤注一擲。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釘在阿海手中那個依舊散發著柔和藍光的奇異貝殼上,像餓了三天的野狗看到了帶血的肉骨頭!
    “拿來吧你!”錢廣進發出一聲嘶啞的咆哮,完全沒有了往日的體麵。他根本不給阿海任何反應的機會,布滿青筋的大手像鐵鉗一樣,帶著全身的重量和貪婪的蠻力,狠狠抓向阿海握著貝殼的手腕!他根本沒打算談,沒打算買,他隻想奪!
    “錢老板!你幹什麽!”阿海驚怒交加,下意識地攥緊了貝殼,另一隻手本能地揮拳格擋。
    “滾開!這寶貝是我的!”錢廣進狀若瘋魔,手臂猛地發力一扭!阿海猝不及防,加上剛從劇烈顛簸中靠岸,腳下不穩,一個趔趄,緊握著貝殼的手被錢廣進巨大的力量猛地掰開!
    那深藍色的“定海掌”,在昏暗的風雨和它自身柔和藍光的映照下,脫手飛出,劃出一道短暫而詭異的弧線!
    “不——!”阿海目眥欲裂,嘶聲大吼,聲音充滿了絕望。
    啪嗒!
    一聲輕響,在呼嘯的風雨中顯得那麽微弱,卻又那麽刺耳。
    貝殼沒有落入錢廣進貪婪的手中,也沒有掉在泥濘的沙灘上。它不偏不倚,正好掉落在他們腳下渾濁腥鹹、被浪頭不斷衝刷上來的海水裏。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它,隻留下一個微小的水花。
    就在貝殼沉入水中的那一刹那!
    仿佛支撐天地的巨柱轟然倒塌!
    籠罩著小船和附近海域的、那巨大而寧靜的淡藍色光罩,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毫無征兆地、瞬間崩碎、消散!那隔絕風暴的絕對屏障,消失了!
    被強行壓製、隔離在外的恐怖力量,如同積蓄了萬年的火山,以百倍千倍的瘋狂反撲回來!
    轟——!!!
    震耳欲聾的巨響,不是雷聲,而是億萬頓海水和空氣被無形巨力瞬間擠壓、撞擊發出的爆鳴!一股無法形容的、比之前狂暴十倍不止的颶風,裹挾著比子彈還密集的冰冷雨點,如同滅世的巨錘,從四麵八方狠狠砸下!瞬間就把阿海和錢廣進兩人掀翻在地!
    剛剛還平滑如鏡的海麵,如同被激怒的巨獸,無數道山巒般的黑色巨浪憑空拔起,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以排山倒海之勢,朝著岸邊,朝著那條失去了庇護的小船,朝著倒在泥水中的兩個人,瘋狂地拍擊過來!
    “啊——!”錢廣進首當其衝,他離海最近,又正好處於一個浪頭撲擊的正麵。他甚至連一聲完整的慘叫都沒能發出,就被第一道如城牆般壓下的巨浪狠狠拍中!那恐怖的力道,如同被高速行駛的火車頭撞上!他像個破麻袋一樣被卷起,瞬間消失在翻滾著白色泡沫、漆黑如墨的滔天濁浪之中,連個水花都沒濺起多少。
    “爺爺——!”阿海被颶風死死按在冰冷刺骨的泥水裏,眼睜睜看著巨浪吞噬了錢廣進,巨大的恐懼和絕望攫住了他。但他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爺爺還在屋裏!藥!他掙紮著想爬起來,可狂風像無數隻巨手撕扯著他,暴雨模糊了視線,冰冷的泥水灌入口鼻。他懷裏緊緊揣著那瓶救命的藥丸,像揣著一塊滾燙的烙鐵。
    又一個更大的浪頭,如同移動的山脈,帶著沉悶的死亡轟鳴,遮天蔽日地壓了過來!那陰影瞬間籠罩了阿海和他身後不遠處在風雨中飄搖的小屋!
    完了……阿海絕望地閉上了眼,藥瓶被他死死捂在胸口。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嗡——!
    那熟悉的、低沉而宏大的嗡鳴聲,再次響起!並非來自被海浪吞噬的貝殼,而是仿佛從整個動蕩的大地深處,從那狂暴的海洋核心傳來!
    一道比之前更加凝練、更加璀璨的深藍色光柱,如同不屈的意誌,猛然從阿海家那低矮破舊的堂屋屋頂穿透而出!光芒並不擴散,而是形成一道筆直的、凝實的光柱,直刺漆黑翻滾的雲層!光柱周圍,混亂狂暴的風雨仿佛遇到了無形的斥力,被強行推開數米,形成一個直徑不足兩米的、扭曲晃動的淡藍色空間。
    那排山倒海的巨浪,在距離小屋僅有咫尺之遙時,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歎息之壁。浪頭最前端的水牆猛地一滯,發出沉悶的轟響,然後不甘地、咆哮著向兩邊分湧開去,狂暴地衝刷著小屋兩側的地麵,卻獨獨繞開了那棟被微弱藍光籠罩的破房子!
    小屋在滔天巨浪的分流衝擊下,如同狂風暴雨中一根脆弱的蘆葦,劇烈地搖晃著,瓦片被震落,牆壁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卻奇跡般地沒有倒塌!那道穿透屋頂的藍光,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地閃爍著,頑強地支撐著那一小片方寸之地。
    阿海被分湧的浪頭邊緣狠狠掃中,像塊破木頭一樣被衝出去老遠,渾身骨頭都像散了架。但他掙紮著抬起頭,看到了那穿透屋頂、在滅世風暴中倔強亮起的藍光!看到了小屋在分流的巨浪中搖搖欲墜卻屹立不倒!
    是爺爺!一定是爺爺和那貝殼!它們還在守護!
    求生的意誌和救爺爺的念頭爆發出巨大的力量。阿海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吐掉嘴裏的泥水,手腳並用,頂著能把人吹飛的狂風,拚了命地朝著那藍光指引的小屋爬去!每一次前進都無比艱難,冰冷的雨水和泥漿模糊了視線,風像刀子割在臉上。他隻有一個念頭:爬回去!把藥送到爺爺手裏!
    當阿海耗盡最後一絲力氣,渾身泥濘、如同從地獄裏爬出來一般撞開自家那扇被風刮得哐當作響的破木門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如遭雷擊,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堂屋裏一片狼藉。屋頂被狂風掀開了幾處,冰冷的雨水如同瀑布般灌進來,在地上積起渾濁的水窪。那盞舊油燈被打翻在地,早已熄滅。借著窗外慘白閃爍的雷電光芒,阿海看到了爺爺。
    爺爺依舊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姿勢和他離開時幾乎一樣。但不同的是,老人枯瘦的左手無力地垂落在炕沿外,右手卻以一種異乎尋常的、近乎痙攣的姿勢,死死地捂在心口的位置。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褂子,在心口處,赫然透出一片微弱卻無比執著的深藍色光芒!
    那光芒穿透了單薄的布料,在昏暗潮濕、風雨飄搖的屋子裏,像一顆頑強跳動的心髒,一下,又一下。它並不耀眼,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仿佛在對抗著整個世界的傾覆。爺爺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痛苦似乎已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安詳的平靜,仿佛所有的牽掛和力量,都凝聚在了那捂在心口的、發光的手上。
    “爺——!”阿海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連滾帶爬地撲到炕邊。他顫抖著手,掏出懷裏那瓶被體溫和泥水浸透、卻奇跡般完好的救心丸。他哆嗦著擰開瓶蓋,倒出幾粒,又去扶爺爺的身體。爺爺的身體冰涼,捂在心口的那隻手卻異常僵硬,仿佛焊在了那裏。
    “爺!藥!藥來了!您張嘴啊!”阿海的聲音帶著哭腔,試圖掰開爺爺那隻緊捂心口的手,想把藥塞進去。可那隻枯瘦的手,如同鐵鑄一般,紋絲不動!那從指縫間透出的藍光,也絲毫沒有減弱。
    阿海這才猛地意識到什麽。他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去挪動爺爺那僵硬的手臂。當爺爺的手被他艱難地、一點點地移開時,阿海看到了。
    爺爺那冰涼僵硬的手掌下,心口的位置,緊緊貼著那個深藍色的“定海掌”貝殼!貝殼的邊緣,甚至深深陷進了老人單薄的皮肉裏!那幽幽的、穩定的藍光,正是從貝殼與老人身體接觸的地方散發出來!它不再是被動地散發光芒,而是像一顆嵌入血肉的寶石,與老人衰微的生命力形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連接,成為支撐這最後守護的源泉!
    爺爺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在用自己殘存的一切,守護著這個家,守護著這方寸之地!他捂住的不是心口,是那最後的希望!那藍光,是爺爺的魂和貝殼的靈共同燃燒的光芒!
    “爺——!”阿海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哀嚎,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泥濘的地上。滾燙的淚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洶湧而出。他手裏緊緊攥著那瓶救命的藥丸,卻再也沒有了送出去的機會。風暴在屋外依舊瘋狂肆虐,小屋在藍光的守護下如同怒海中的孤島,搖搖欲墜。而爺爺,靜靜地躺在那裏,心口貼著貝殼,麵容安詳,仿佛隻是睡著了。
    幾天後,風暴的餘威終於散盡,天空洗過一般湛藍。小漁村一片狼藉,倒塌的房屋、折斷的樹木、被衝上岸的垃圾和海草,無聲地訴說著那夜的狂暴。悲傷的氣氛籠罩著村子,尤其阿海家。爺爺走了,帶著那個深藍色的秘密。
    出殯那天,天氣反常地好。阿海捧著爺爺的骨灰盒,步履沉重地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麵。骨灰盒旁邊,靜靜安放著那個“定海掌”貝殼。按照爺爺生前模糊的遺願和村裏的老規矩,這貝殼將作為爺爺唯一的“陪葬”,回歸大海——那片它最終守護過的、也吞噬過貪婪者的地方。
    海灘上,風平浪靜。阿海站在齊膝深微涼的海水裏,雙手捧著那個沉甸甸的貝殼。陽光灑在深藍色的殼麵上,卻再也看不到一絲一毫奇異的光暈。它變得黯淡,沉重,像一塊被抽走了靈魂的普通石頭。阿海的手指緩緩撫過貝殼邊緣那些奇特的波浪紋路,觸感冰涼粗糙。錢廣進癲狂的嘶吼、爺爺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心口透出的藍光、那滅頂巨浪分流的驚悚……一幕幕在眼前閃回。心口堵得發慌,像塞滿了濕透的漁網。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鹹腥的空氣,彎下腰,雙手用力一送。貝殼悄無聲息地沉入清澈的海水,帶起一小串細碎的氣泡,很快消失在幽藍的深處。海麵微微蕩漾了一下,隨即恢複平靜,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阿海在海水裏站了很久,直到雙腿發麻。他默默轉身,踩著被浪花打濕的沙子,一步一步走回岸邊。生活還要繼續,像這大海,潮起潮落。他得修好被風浪打壞的船,補好撕破的漁網,繼續出海,在這片既養育他又吞噬他的海上討生活。
    日子一天天過去。風暴的痕跡漸漸被新的生活覆蓋。阿海依舊沉默地出海,打漁,歸來。村裏人有時會提起那個風暴夜,提起消失的錢老板,提起爺爺的離奇守護,提起那個沉入大海的“龍宮寶貝”。阿海聽著,從不搭話,隻是低頭修補他的漁網,或者望著那片看似平靜的海麵出神。
    又是一個傍晚,夕陽把海麵染成一片躍動的碎金。阿海收網回來,小船艙裏隻有寥寥幾尾小魚。他並不在意,熟練地收拾著漁具。清理船艙角落堆積的舊纜繩和雜物時,手指忽然碰到一個硬硬的、帶著點弧度的東西。他撥開纏繞的繩頭,愣了一下。
    是它。那個深藍色的貝殼——“定海掌”。
    它靜靜地躺在潮濕的雜物堆裏,沾著泥沙和海藻,像一個被遺棄的舊玩具。阿海把它撿起來,海水從指縫間滴落。貝殼沉甸甸的,觸感冰涼。他下意識地把它湊到眼前,借著夕陽最後的餘暉仔細看。
    沒有光。一絲一毫的奇異光暈都沒有。深藍的殼麵顯得有些灰暗,那些曾經被錢老板稱為“海螺紋”的波浪狀邊緣,也失去了往日的潤澤,變得粗糙幹澀。它現在看上去,和一個在沙灘上隨便就能撿到的、被海水衝刷了太久的普通貝殼,沒什麽兩樣。
    阿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貝殼冰冷的表麵。指尖傳來的隻有粗糲的沙礫感和海水的鹹澀。爺爺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心口、透出幽幽藍光的畫麵,清晰得如同昨日。那光,那隔絕風暴的力量,那最後倔強的守護……難道真的隨著爺爺的離去,徹底熄滅了嗎?
    他抬起頭,望向暮色四合的大海。海浪溫柔地拍打著船舷,發出有節奏的嘩嘩聲,像大海均勻的呼吸。海風吹拂著他沾著鹽粒的臉頰,帶著熟悉的鹹腥和自由的氣息。阿海握著那個變得無比普通的貝殼,久久地站在搖晃的船頭。海天相接處,最後一縷金光沉入墨藍的水下,黑暗溫柔地擁抱了海麵。貝殼在他手心沉默著,像一個褪盡了神異色彩的古老謎題,沉甸甸地墜著,隻有海浪永恒的絮語,在四周輕輕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