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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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強攥著那張薄薄的工資單,指關節都發了白。工頭王胖子那油光光的胖臉湊過來,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老李,瞅瞅!這個月又他媽白幹了吧?都怪你,非說那地方邪性,不敢動工!耽誤多少工夫?這月工錢就這些,愛要不要!” 李強沒吭聲,喉嚨裏堵著團浸了水的棉花。他抬頭望向那片位於城郊結合部的新工地,坑窪的土地裸露著,幾台挖掘機像笨拙的鐵獸趴在那裏,遠處幾棟爛尾樓黑黢黢的,像戳向灰暗天空的爛牙。邪性?他心裏那點嘀咕,在老婆的醫藥費和兒子下學期的學費麵前,被王胖子的唾沫星子徹底淹沒了。
“老王,”李強把工資單小心折好,塞進褲兜裏最深的口袋,聲音幹澀,“明天……明天就開工。按你說的,從東北角那兒挖。”
王胖子那張肥臉上頓時綻開油膩的笑容,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李強背上:“這就對了嘛!老李,人窮誌不能短!那點神神叨叨的玩意兒,能當飯吃?能給你婆娘抓藥?” 他湊得更近,一股子隔夜酒混合著廉價煙草的味道直衝李強鼻子,“咱這行,掙的就是個辛苦錢,膽子大點,票子才厚實!聽我的,準沒錯!”
第二天,太陽還沒露臉,工地上就響起了挖掘機沉悶的轟鳴。李強心裏那點不安,像角落裏的灰塵,被這巨大的噪音暫時掩蓋了。他站在坑邊,指揮著挖掘臂向下啃噬著土層。泥土特有的腥氣和金屬摩擦的焦糊味混雜在清晨微涼的空氣裏。
“哐當——!”
一聲異常沉悶、仿佛敲在破鼓上的巨響猛地炸開,震得人腳底板發麻。挖掘機巨大的鋼鐵手臂劇烈地抖了一下,硬生生卡住了。
“操!強哥!” 操作室裏的司機小趙探出半個身子,臉都白了,“挖到啥硬家夥了?震得老子手都麻了!”
李強的心也跟著那聲巨響狠狠一沉。他幾步搶到坑邊,探身往下看。泥土裏,露出一個黑黢黢的大家夥一角,上麵覆蓋著厚厚的綠鏽,像凝固的血塊。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金屬鏽蝕和泥土深處某種陳腐腥氣的味道,隨著坑底翻騰上來的冷氣,幽幽地鑽進了他的鼻腔。
“停!都停下!” 李強扯著嗓子喊,聲音有點變調。他抄起鐵鍬,滑下坑去,招呼幾個膽大的工人一起清理周圍的浮土。鐵鍬刮擦著那硬物表麵,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隨著泥土被一點點剝離,那東西的全貌漸漸顯露出來。
是一尊鼎。青銅的。樣式古拙得瘮人,三隻粗壯的獸蹄足深深紮進土裏。鼎腹鼓脹,上麵爬滿了扭曲猙獰的夔龍紋,那些紋路在幽暗的坑底似乎還在緩慢地蠕動。鼎身布滿了厚厚的銅綠,像一層死皮。最觸目驚心的是,其中一隻鼎耳,從根部斷裂了,斷茬扭曲著,露出裏麵暗啞的銅胎,像被一股無法想象的巨力生生掰斷的。那斷口,在李強眼裏,像一張無聲呐喊的嘴。
“哎喲我的娘誒!” 旁邊的老工人劉麻子倒吸一口涼氣,手裏的鐵鍬“哐啷”掉在地上,砸了自己的腳背也渾然不覺,“這……這玩意兒看著就邪門!強哥,這鼎耳都斷了,不吉利啊!老話兒咋說的?‘鼎折足,傾公餗’!這是要出大事兒的兆頭啊!” 劉麻子臉上的麻子都擠到了一起,聲音發顫。
李強沒說話,隻是死死盯著那隻斷耳,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骨爬上來,瞬間攫住了他。他想起了爺爺還在世時,講過的那些老輩人傳下來的忌諱。挖出古物,尤其是這種殘缺不全的,是大凶之兆。王胖子那張唾沫橫飛的臉和他老婆蠟黃憔悴的麵容交替在腦子裏閃過。他咬了咬牙,腮幫子鼓起兩道硬棱。
“少他媽廢話!” 王胖子不知何時也溜達到了坑邊,叉著腰,探著脖子往下看,臉上滿是發現寶貝的貪婪紅光,“什麽吉不吉利!都什麽年代了還迷信!這玩意兒一看就是老古董!值老鼻子錢了!趕緊的,弄上來!輕點啊!別磕壞了!” 他興奮地搓著手,仿佛看到大把鈔票在眼前飛舞,“老李,別愣著!搭把手!回頭賣了錢,少不了你的!”
李強看著王胖子那張被貪婪扭曲的臉,又看看坑底那隻殘缺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青銅鼎,心裏像塞滿了冰冷的鉛塊。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最終隻是頹然地揮了揮手,啞著嗓子指揮工人:“找粗繩,套住那兩隻好耳朵,小心點往上吊……慢點!”
幾個工人七手八腳地固定好繩索,挖掘機的吊臂緩緩升起,發出“嘎吱嘎吱”令人心悸的呻吟。沉重的青銅鼎一點點被拉離深坑的泥土束縛,鼎腹上那些夔龍紋在晃動中似乎活了過來,扭曲盤繞。就在鼎身完全脫離坑底,懸在離地麵還有半米高的空中時——
“啪!”
一聲脆響,清晰得如同骨頭斷裂。固定著那隻完好鼎耳的粗麻繩,毫無征兆地,從中崩斷了!
懸空的青銅鼎瞬間失去了平衡,像一頭被激怒的沉重怪獸,猛地向側麵傾斜、墜落!
“啊——!” 坑邊一個叫二柱的年輕工人躲閃不及,沉重的鼎身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擦過他的小腿外側。皮肉撕裂的聲音和骨骼碎裂的悶響混雜在一起。二柱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慘叫,整個人被撞飛出去,重重摔在泥地上,抱著血肉模糊、明顯變了形的小腿,疼得滿地打滾,鮮血迅速染紅了他身下的泥土。
“血!血啊!” 劉麻子聲音都劈了叉,指著地上那灘迅速擴大的暗紅,眼珠子瞪得幾乎要掉出來,“血光!血光之災啊!強哥!這地方不能待了!邪!太邪門了!”
一股濃烈的、帶著鐵鏽味的血腥氣猛地衝進李強的鼻腔,比那銅鏽味更刺鼻,更令人作嘔。他看著二柱痛苦扭曲的臉和那刺目的鮮血,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渾身汗毛倒豎。王胖子也嚇傻了,肥臉上的紅光褪得一幹二淨,煞白煞白的,看著那灘血,嘴唇哆嗦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工地上死一般寂靜,隻有二柱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在回蕩。挖掘機的引擎不知何時熄了火。那尊闖禍的青銅鼎斜躺在泥土和血跡旁邊,斷耳猙獰,完好的一耳朝天,夔紋在慘淡的天光下泛著詭異的幽綠,像一隻沉默的、擇人而噬的眼睛。
“停工!都他媽停工!” 李強猛地吼了出來,聲音嘶啞,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驚惶,“先把二柱送醫院!快!”
二柱被抬走後,工地像被抽走了脊梁骨,徹底癱了。恐懼像瘟疫一樣在工棚裏蔓延。沒人敢靠近那個挖出鼎的大坑,更沒人敢碰那尊邪門的青銅器。王胖子躲在他的簡易板房裏,門關得死死的,再沒了之前的囂張氣焰。李強把自己關在工棚角落的床鋪上,煙一根接一根地抽,劣質煙草辛辣的氣味也壓不住心底那不斷滋生的寒意。鼎耳的斷裂、繩索的崩斷、二柱的鮮血……劉麻子那驚恐的“血光之災”四個字,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神經。
第三天下午,太陽像個燒紅的鐵球,烤得工地上塵土都燙腳。工棚裏死氣沉沉,沒人說話,隻有蒼蠅嗡嗡地圍著前日殘留的血跡打轉。就在這時,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舊道袍、背著個破舊褡褳的老道士,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工地門口。他須發皆白,滿臉深刻的皺紋,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清亮,仿佛能穿透人心。他沒理會門口懶洋洋的保安,徑直走向那個被眾人視為禁區的深坑,目光死死鎖定了坑邊那尊被遺棄的青銅鼎,還有旁邊那片已然變成深褐色的血漬。
李強正蹲在工棚門口抽煙,一抬頭就看見了老道士。那道士的眼神讓他心頭猛地一跳,像被冰冷的針紮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站起來,迎了過去。
“無量天尊。” 老道士打了個稽首,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接鑽進李強的耳朵裏,“這位善信,此地戾氣衝天,煞雲罩頂,大凶之兆已顯,為何還不速速離去?難道真要等到家破人亡,才知悔悟嗎?”
李強心頭劇震,捏著煙頭的手指微微發抖:“道……道長,您看出什麽了?”
老道士沒直接回答,他緩步走到那青銅鼎旁,伸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開那斷裂的鼎耳,輕輕撫過鼎腹上猙獰的夔龍紋,又沾了點地上早已幹涸的深褐色血跡,放在鼻尖嗅了嗅,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疙瘩。
“此鼎,” 老道士的聲音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寒意,“乃古時鎮壓凶戾之物。年深日久,邪氣早已浸透鼎身。你看這夔紋,非是祥瑞,實為詛咒!再看這斷耳,” 他指向那扭曲的斷茬,“鼎乃重器,象征根基穩固。耳斷,根基已毀,主家離散之禍!更兼血光濺染其上,怨氣糾纏,已成大凶之器!它被深埋於此,必有緣由。強行擾動,便是引火燒身!那受傷之人,不過是禍端初啟罷了!”
他猛地抬起頭,清亮銳利的目光直刺李強眼底,語速加快,帶著不容置疑的警示:“貧道觀你印堂晦暗,眉宇間死氣纏繞,周身更有一股陰寒怨氣如影隨形!此乃大禍臨頭之相!聽貧道一言,速速離開此地!所有沾染此鼎之人,皆需遠離!遲則生變,悔之晚矣!切記,三日之內,必有傾覆之災!”
老道士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狠狠敲在李強的心上。每一句都與他心底那不詳的預感嚴絲合縫。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幾乎就要脫口答應下來。
“放你娘的狗臭屁!”
一聲暴喝突然炸響。王胖子不知何時從板房裏鑽了出來,臉紅脖子粗,幾步衝到老道士麵前,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老道士臉上:“哪來的老神棍?跑這兒裝神弄鬼嚇唬人!什麽戾氣煞氣?老子隻認財氣!滾!趕緊給老子滾蛋!再敢胡說八道,擾亂老子的工地,信不信我找人把你那破道觀都給拆了!”
老道士麵對王胖子的咆哮,臉上毫無波瀾,隻是那雙清亮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深重的憐憫和無奈。他最後深深看了李強一眼,那眼神複雜得讓李強心頭發顫,包含了警告、歎息,還有一種近乎悲憫的預見。老道士沒再說話,隻是緩緩搖了搖頭,仿佛在無聲地說“劫數難逃”。他整了整破舊的道袍,背著那個褡褳,轉身,一步一步,蹣跚而堅定地離開了這片被不祥籠罩的工地。夕陽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長,像一道孤獨的墨痕,漸漸融入了遠處城市模糊的輪廓裏。
老道士走了,留下的話卻像冰冷的毒藤,死死纏住了李強的心。他整晚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閉眼就是那斷耳的青銅鼎、二柱的慘叫、老道士那雙穿透人心的眼睛,還有那可怕的預言——“三日之內,必有傾覆之災”。第二天一早,李強頂著兩個烏青的眼圈,硬著頭皮找到王胖子。
“老王,” 李強嗓子幹得冒煙,“那道士……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二柱那腿……廢了!這地方,太邪性了。要不……咱緩緩?換個地方先幹著?或者……找點懂行的來‘看看’?”
王胖子正對著賬本發愁,聞言“啪”地一聲把賬本摔在桌上,唾沫星子又噴了出來:“李強!你他媽腦子進水了?被個老騙子幾句話就嚇破膽了?二柱那是他自己倒黴!意外!懂不懂?意外!” 他猛地站起來,指著窗外,“你看看外麵!停工一天老子損失多少錢?工錢、機器租金、材料損耗!還有那尊鼎!那可能是國寶!值幾百萬!幾千萬!就因為它,咱停工?放屁!”
他越說越激動,肥厚的胸脯劇烈起伏:“你怕?行!你怕你滾!老子自己幹!我就不信這個邪!什麽狗屁傾覆之災?老子命硬得很!今天!必須給我開工!誰他媽再敢提停工,就跟他這個月工錢一起滾蛋!” 王胖子那雙被肥肉擠成兩條縫的小眼睛裏,隻剩下被貪婪燒紅的瘋狂。
李強被罵得狗血淋頭,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他想起老婆躺在病床上蠟黃的臉,想起兒子要交補習費時怯生生的眼神。那點微薄的工資,是他全家唯一的指望。滾?他能滾到哪裏去?他像根被釘死在原地的木樁,最終,那點反抗的力氣徹底泄了。他頹然地垂下頭,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幹。”
工地上,恐懼被王胖子的咆哮暫時壓了下去,但一種更沉重、更粘稠的不安像濕透的棉被,死死捂在每個人心頭。機器重新轟鳴起來,但操作的人明顯心不在焉,動作僵硬,眼神躲閃,時不時地瞟向那尊被遺棄在角落、用破帆布草草蓋住的青銅鼎。挖掘機巨大的鏟鬥每一次落下,都顯得格外遲疑,發出的噪音也格外刺耳。沒人敢靠近那個挖出鼎的深坑,仿佛那裏盤踞著看不見的惡鬼。
第三天下午,天色毫無征兆地變了。剛才還晴空萬裏,轉瞬間,大片大片沉甸甸的、鉛灰色的濃雲就從天邊急速翻滾而來,像一塊巨大的、肮髒的抹布,迅速地覆蓋了整個天空。天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沉下去,白晝如同黃昏。空氣變得異常悶熱粘稠,一絲風都沒有,工地上飛揚的塵土仿佛凝固在了半空,吸進肺裏都帶著土腥味,令人窒息。
李強站在簡易工棚門口,抬頭看著那黑壓壓的天空,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越收越緊。老道士的話如同魔咒,在他腦子裏瘋狂回響:“三日之內,必有傾覆之災!” 就是今天!他猛地回頭,看向工地東北角——那台最高大的塔式吊車,巨大的鋼鐵臂膀正懸停在半空,吊著幾捆沉重的螺紋鋼筋。吊臂的陰影,在鉛灰色天幕的襯托下,像一柄懸在所有人頭頂的、巨大的黑色鍘刀!
“老王!要下暴雨了!風肯定小不了!那吊車……” 李強衝著王胖子待的板房方向吼了一嗓子,聲音因為緊張而發顫。
王胖子不耐煩的聲音從板房裏傳出來,悶悶的:“嚎什麽嚎!天氣預報說陣雨!陣雨懂不懂?一會兒就過去了!趕緊幹你們的活!耽誤了工期,扣錢!” 那聲音裏,充滿了對老天爺的藐視和對金錢的執念。
李強的心沉到了穀底。他焦躁地在原地踱了兩步,一種強烈的不安驅使著他,幾乎是本能地朝那台塔吊的方向快步走去。越靠近,那股子鐵鏽和機油混合的氣味就越濃,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土腥和銅鏽的混合氣息——正是那尊青銅鼎的味道!這味道讓他頭皮發麻。他走到塔吊巨大的基座下,仰起頭。幾十米高的鋼鐵骨架在越來越暗的天色下顯得格外猙獰。就在這時,他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基座旁邊堆放雜物的陰影裏,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定睛看去——是蛇!
一條通體漆黑如墨的蛇,正盤踞在幾根廢棄的木料上。那蛇不大,隻有小臂長短,但它的姿態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性。它高高昂起三角形的頭顱,一雙冰冷的豎瞳,在昏沉的天光下,竟幽幽地泛著一種近乎暗紅的光澤!更讓李強渾身血液幾乎凍結的是,那蛇的目光,並非茫然,而是極其精準地、死死地鎖定了高空中那台塔吊的駕駛室!仿佛它知道那裏有人!那眼神,冰冷,怨毒,帶著一種近乎嘲弄的殘忍,像是在等待一場早已注定的好戲開場。
李強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起來!他想起了那鼎腹上扭曲的夔龍紋!這蛇……這蛇的眼神,和那夔紋何其相似!他想喊,想警告塔吊上的司機,可喉嚨像是被那黑蛇冰冷的視線扼住了,隻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他下意識地摸向口袋,裏麵硬硬的,是那半截斷裂的青銅鼎耳——那天鼎吊上來後,他鬼使神差地撿了起來。此刻,這冰冷的金屬像一塊烙鐵,燙著他的手心。
“轟隆隆——!!!”
一道慘白刺目的閃電毫無預兆地撕裂了鉛灰色的天幕,瞬間將昏暗的工地照得一片死白!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仿佛天穹炸裂的驚雷在頭頂猛然炸響!整個大地似乎都在顫抖!
“嗚——呼——”
幾乎在雷聲炸響的同時,狂風!真正的狂風,如同掙脫了鎖鏈的洪荒巨獸,裹挾著令人心悸的嗚咽聲,從四麵八方咆哮著衝進了工地!這風來得毫無緩衝,狂暴到極點!地上的碎石、塵土、塑料布、廢棄的紙片瞬間被卷起,如同無數瘋狂的鞭子,抽打在人的臉上、身上,生疼!工棚頂上的彩鋼板發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整個掀飛!
暴雨!傾盆的暴雨緊隨而至!豆大的、冰冷的雨點被狂風裹挾著,不再是垂直落下,而是如同密集的子彈,橫著掃射下來!砸在鐵皮、安全帽、泥土上,發出劈裏啪啦爆豆般的巨響,瞬間模糊了整個世界!
“啊!風太大了!” “快躲躲!” “塔吊!塔吊在晃!” 工地上瞬間炸開了鍋,工人們的驚呼和慘叫被狂風撕扯得七零八落。所有人都像受驚的螞蟻,慌亂地尋找著遮蔽物。
李強被狂風吹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死死抓住塔吊冰冷的基座鋼筋,在狂風暴雨中艱難地抬起頭,雨水瘋狂地灌進他的眼睛、鼻子和嘴裏,又鹹又澀。他的目光穿透迷蒙的雨幕,死死釘在高空中那台巨大的塔吊上。
那平日裏穩如泰山的鋼鐵巨獸,此刻在狂暴的颶風撕扯下,正發出一種令人靈魂戰栗的呻吟!粗壯的鋼鐵塔身在劇烈地左右搖擺,幅度越來越大!連接吊臂和塔身的巨大轉軸處,傳來一陣陣刺耳的、金屬承受極限的“嘎吱——嘎吱——”聲!吊臂頂端那幾捆沉重的鋼筋,此刻變成了致命的擺錘,在狂風中瘋狂地甩動,每一次擺動都牽引著整個塔吊的結構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
塔吊駕駛室像個在驚濤駭浪中的小舢板,劇烈地搖晃著。司機小趙驚恐萬狀的臉貼在布滿雨水的玻璃窗上,他徒勞地試圖控製操縱杆,但機器的力量在天地之威麵前渺小得可笑。他絕望地拍打著窗戶,嘴巴大張著,似乎在嘶喊,但聲音完全被風雨和金屬的嘶鳴吞沒。
“快下來!小趙!快下來啊!” 李強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卻被狂風撕得粉碎。他看到了!就在塔吊劇烈搖擺到某個極限角度的瞬間,塔身底部靠近基座的地方——那裏是主要的承重結構——一道刺眼的、不規則的裂紋,如同一條猙獰的黑色蜈蚣,在慘白的閃電映照下,猛地出現在濕漉漉的鋼鐵表麵!並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蔓延、擴大!
“不——!!!” 李強目眥欲裂,發出了絕望的呐喊。
“哢嚓——!!!”
一聲比驚雷更恐怖、更沉悶、更令人心膽俱裂的巨響,壓過了所有的風聲雨聲!那是鋼鐵筋骨徹底斷裂、粉碎的聲音!
支撐著整座塔吊的承重主結構,就在那道致命的裂紋處,如同被無形的巨神之斧劈中,瞬間崩斷!扭曲!粉碎!
幾十米高的鋼鐵塔身失去了最後的支撐點,像一個被抽掉了脊梁骨的巨人,發出一連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屬撕裂、扭曲、折斷的刺耳交響!它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朝著李強所在的方向——那個挖出青銅鼎的深坑,以及旁邊堆放建材的區域——轟然傾塌下來!
巨大的陰影如同死神的鬥篷,瞬間覆蓋了下方的一切!斷裂的鋼鐵構件、巨大的混凝土配重塊、被甩脫的沉重鋼筋捆……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致命的隕石,裹挾著死亡的風聲,呼嘯著從天而降!
“跑啊——!!!” 不知是誰發出了最後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又仿佛被加速到了極致。李強在塔吊崩塌的巨響和漫天砸落的死亡陰影中,憑借著求生的本能,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向旁邊撲倒翻滾!
“轟隆隆——!!!”
“哐當——!!!”
“噗嗤——!!!”
巨大的塔身主體狠狠砸進那個曾經挖出青銅鼎的深坑,激起衝天的泥漿和汙水,如同噴發的黑色火山!無數斷裂的鋼鐵支架、巨大的混凝土塊、沉重的鋼筋捆,如同冰雹般密集地砸落在李強剛才站立的位置,砸在周圍的工棚上,砸在堆放的建材上!泥土飛濺,鐵皮扭曲撕裂,木材瞬間粉碎!整個工地瞬間化作一片鋼鐵、碎石、泥漿和雨水混合的死亡地獄!
慘叫聲此起彼伏,瞬間又被更巨大的撞擊聲和風雨聲淹沒。
李強隻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他的後背上,同時左腿小腿處傳來一陣鑽心刺骨的劇痛!他整個人被爆炸般的氣浪和飛濺的碎石掀飛出去,重重摔在幾米開外冰冷的、泥濘不堪的地麵上。泥水、血腥味、還有那熟悉的、令人作嘔的銅鏽土腥氣,一股腦地灌進他的口鼻。他眼前一黑,差點昏死過去。劇痛讓他蜷縮起來,他掙紮著抬起頭,抹開糊住眼睛的泥水和血水。
眼前是如同末日般的景象:巨大的塔吊扭曲成一堆醜陋的廢鐵,深深地嵌在深坑和泥土裏,如同一個鋼鐵的墳墓。雨水衝刷著泥濘的地麵,水流迅速變成了暗紅色,蜿蜒流淌,匯聚成一道道刺目的血溪。殘破的工棚下,傳來壓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和哭泣。他看到劉麻子被一根彎曲的鋼筋壓住了大腿,正徒勞地掙紮著;他看到幾個熟悉的工友躺在泥水裏,一動不動;他看到王胖子那間堅固些的板房,被一根巨大的吊臂殘骸砸塌了半邊,裏麵一片死寂……
一切都結束了。喧囂的風雨聲、傷者的呻吟哭泣聲、遠處隱約傳來的救護車和消防車淒厲的鳴笛聲……所有這些聲音,在李強的耳朵裏都變得模糊而遙遠,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他躺在冰冷刺骨的泥水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背部和腿上的劇痛。雨水無情地衝刷著他的臉,混合著泥土和血水,流進嘴裏,又鹹又澀,帶著濃重的鐵鏽味。
他顫抖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從已經被泥水浸透的褲兜裏,摸出一樣東西——那半截斷裂的青銅鼎耳。冰冷的青銅,沾滿了汙泥和他手上的血,在周圍閃爍的警燈和手電筒混亂的光柱下,那斷茬處,幽幽地泛著一層詭異的、濕冷的青光。斷裂的線條扭曲著,像一張無聲獰笑的嘴,又像一隻永遠無法閉上的、充滿詛咒的眼睛。
李強死死攥著這冰冷的、不祥的金屬碎片,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老道士悲憫而絕望的眼神、王胖子被貪婪燒紅的咆哮、二柱淒厲的慘叫、黑蛇那怨毒冰冷的豎瞳……所有支離破碎的畫麵和聲音,最終都凝固在他眼前這片由鋼鐵、血水和泥濘構成的廢墟之上。
那半截沾血的青銅鼎耳,在他緊握的掌心,冰冷刺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