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鼻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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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建國的小飯館兒開在城中村最熱鬧的十字路口邊上,店名叫“老王家”。油煙味兒、蔥花味兒、還有那陳年老木頭桌椅的味兒,混在一塊兒,就是老王半輩子熟悉的味道。這天傍晚,太陽歪歪斜斜地掛在天邊,他正揮著鏟子對付鍋裏劈啪亂響的豬油渣,油煙氣嗆得他直眯眼。一扭頭,卻看見自家閨女王小雅正坐在角落裏那張掉漆的小方桌旁寫作業。他瞧見女兒鼻尖那兒似乎有光在閃,起初以為是夕陽晃眼,可揉揉眼睛再看,那點微弱卻固執的柔光,像螢火蟲似的,分明就在小雅鼻尖兒上輕輕晃動。
    “小雅!”老王嗓門天生洪亮,一嗓子吼過去,驚得旁邊桌正埋頭扒拉麵條的食客差點噎住,嗆咳起來。他顧不上那麽多,扔下鏟子幾步跨到女兒跟前,粗壯的指頭幾乎戳到她鼻尖上,“你鼻子…鼻子這兒是咋回事?”
    王小雅自己也納悶兒呢,伸手摸了摸鼻翼,又不敢太用力,眉頭皺得緊緊的:“爸,我也覺著奇怪,裏頭好像有個小疙瘩,一碰,就有點熱乎乎的,像塞了粒剛出鍋的糖豆兒,還…還發光?”她自己也覺得這說法兒邪乎,聲音越來越小。老王湊得更近了,眼珠子都快貼到閨女鼻子上了。昏暗的光線下,女兒鼻翼的皮膚薄得近乎透明,隱隱約約地,真能瞧見一點極其柔和的光暈在裏頭,緩慢地、溫順地流轉著,像把一小片月光揉碎了又團起來,塞了進去。
    老王心裏“咯噔”一下,沉甸甸的,像壓了塊浸透水的抹布。這玩意兒看著就不吉利,像個古怪的瘤子。他立刻關店門,拉起女兒就奔了市裏最大的中心醫院。掛號、排隊,折騰到晚上九點多,才輪到他倆。診室裏冷白的燈光刺眼,戴著眼鏡、一臉嚴肅的耳鼻喉科老大夫拿著帶燈的細長窺鏡,小心翼翼伸進小雅的鼻孔,翻來覆去地照了半天,眉頭擰得比老王鞋底下的褶子還深。
    “奇怪啊……”老大夫反複嘟囔著,摘下窺鏡,又拿起旁邊的片子對著燈細看,“從結構上看,鼻腔裏確實沒發現任何異物,沒有增生,沒有息肉,完全正常。片子也幹幹淨淨,啥也看不出來。”他一臉困惑,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可你說的那光……嘶,難道是某種罕見的粘膜自發熒光?或者…視錯覺?”他顯然也解釋不了這邪乎事兒。
    “啥玩意兒?錯覺?”老王急眼了,嗓門又拔高起來,引得外麵走廊的人都往這邊探頭探腦,“我跟我閨女四隻眼睛都看見了!就在她鼻子裏頭,會發光的!大夫,您再看看,再看看啊!這能是錯覺?”
    老大夫無奈地搖頭,攤了攤手:“王師傅,儀器檢查結果擺在這兒,確實沒發現異常結構。至於您說的光……目前沒有相關病理記載。我建議先觀察觀察?或者,您去省裏更大的醫院再看看?”他開了點消炎藥,算是安慰。老王捏著那張輕飄飄的藥單,心裏卻沉得像墜了塊鉛,拉著女兒走出醫院大門。夏夜的風帶著點涼意吹過來,老王卻覺得渾身燥熱,悶得喘不過氣。他回頭望了一眼燈火通明卻沒能給他答案的醫院大樓,又看看身邊女兒那秀氣鼻子裏隱隱透出的微弱光暈,一種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他。
    接下來的日子,老王徹底沒了心思顛勺炒菜。他帶著王小雅,像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撞。先是信了鄰居七姑介紹的鄉下老郎中,那老頭兒神神叨叨,熬了一碗黑乎乎、氣味刺鼻的藥湯,說是祖傳秘方,結果小雅剛喝一口就吐得天昏地暗,鼻子裏那光反而更亮了些。老王氣得差點把那老郎中的破藥罐子給砸了。後來又去了氣功大師那兒,大師裝模作樣發功,念咒,折騰半天,累得自己滿頭大汗,小雅鼻子裏的光依舊故我,甚至隨著大師“發功”的節奏,還調皮地忽閃了幾下。
    “爸,算了吧。”小雅扯了扯老王的衣角,聲音悶悶的,帶著點鼻音,“我不難受,就是…就是怪怪的。咱回家吧,店裏的活兒還等著呢。”老王看著閨女日漸沉默的臉,心裏刀絞似的疼。他那個活蹦亂跳、總愛嘰嘰喳喳的閨女,現在走路都習慣微微低著頭,生怕別人看見她那“發光的鼻子”。學校裏幾個調皮搗蛋的男生,給她起了個難聽的外號——“燈泡雅”。老王有次去接小雅放學,親耳聽到一個小子在人群裏怪聲怪氣地喊:“喂,‘燈泡雅’,今天亮度幾瓦啊?照個亮兒唄!”當時老王血“噌”地就衝上了腦門,像頭被激怒的老公牛,紅著眼就要衝上去揪那小子,被小雅死死拽住了胳膊。
    “爸!別!”小雅的聲音帶著哭腔,死死拖著他,“算了,爸!你打了他,他們更得笑我!”老王看著閨女通紅的眼圈和鼻子裏那點微弱卻刺眼的光,拳頭攥得死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最終隻能像泄了氣的皮球,頹然地放下手,重重地歎了口氣。一股難以言喻的窩囊和憤怒,憋得他胸口生疼。
    就在老王快要絕望的時候,一個常年在城中村收廢品的老趙頭,蹬著他那輛哐當亂響的三輪車停在了老王家店門口。老趙頭神秘兮兮地把老王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帶著一股子廢紙板混合著汗酸味兒的氣息噴到老王臉上:“老王,聽說你閨女那鼻子的事兒了?嘖,邪門兒!不過,我倒是知道個人,興許能有點門道。”
    老王黯淡的眼睛裏瞬間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苗:“誰?在哪兒?快說!”
    “就西頭老街那片兒,快拆了的那排破平房,犄角旮旯裏有個小門臉兒,掛著個褪了色的破牌子,好像寫著‘張氏古法診療’還是啥的。”老趙頭吐了口唾沫,“是個怪人,姓張,叫什麽不知道,大夥兒背地裏都喊他‘張大白’,穿得倒挺幹淨,一身白大褂洗得發亮,可那地方……嘖嘖,陰森得很,平時也沒見幾個人去。都說這人神神叨叨的,專看些醫院看不好的‘怪病’。你要不…死馬當活馬醫,去碰碰運氣?”老趙頭說完,又蹬著他的破三輪哐當哐當走了,留下老王在原地,心裏七上八下,像揣了隻活蹦亂跳的兔子。
    “張大白”?這名字聽著就不靠譜。可一想到閨女在學校受的委屈,想到她那越來越沉默的樣子,老王把心一橫:“管他黑的白的,隻要能治好我閨女,閻王殿老子也闖!”他拉著小雅,按老趙頭指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拐進西頭那片荒涼破敗、等著拆遷的老街。夕陽的餘暉被兩旁歪斜破敗的房屋切割得支離破碎,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空氣中彌漫著灰塵、黴菌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陳舊氣味。終於,在一個堆滿廢棄家具和爛木頭的死胡同盡頭,老王看到了那塊褪色得幾乎認不出字的木牌子——“張氏古法診療”,歪歪斜斜地掛在一扇油漆剝落、布滿裂紋的舊木門上方。
    老王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抬手敲了敲門。那門板發出沉悶腐朽的“咚咚”聲,仿佛隨時會碎裂。過了好一會兒,門才“吱呀”一聲,慢悠悠地打開一條縫。一個穿著雪白大褂、身形瘦高的男人出現在門後。他的臉異常白皙,幾乎沒有血色,眼睛又黑又深,像兩口幽深的古井,目光平靜地掃過老王,最後落在王小雅的臉上,準確地說是她的鼻子上。那目光似乎有實質,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看得小雅下意識地往老王身後縮了縮。
    “張…張大夫?”老王試探著問。
    男人沒說話,隻是微微側身,讓開了門口狹窄的空間,示意他們進去。屋裏光線極暗,隻有一盞瓦數很低的白熾燈懸在屋頂中央,勉強照亮下方一張同樣斑駁掉漆的舊木桌和兩把椅子。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濃烈而奇異的藥味,混合著某種陳年的香料氣息,有點刺鼻,又有點沉悶的甜膩感。靠牆立著一個巨大的、顏色暗沉的木頭藥櫃,無數的小抽屜緊閉著,透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神秘氣息。
    老王拉著小雅在椅子上坐下,凳子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老王搓著手,語無倫次地把小雅鼻子的怪事說了一遍,說到醫院檢查無果時,語氣裏充滿了焦急和無奈。那個自稱張慕白的男人始終沉默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一直專注地盯著小雅的鼻子,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寶,那專注裏甚至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
    直到老王說完,屋裏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過了好一會兒,張慕白才緩緩開口,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像砂紙摩擦著朽木:“不是病。”三個字,斬釘截鐵。
    “不是病?”老王懵了,“那…那是什麽?”
    “是造化。”張慕白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古怪的、難以稱之為笑容的弧度,目光依舊鎖在小雅的鼻梁上,仿佛穿透了皮肉,直視著那點微光的內核,“天賜的靈物,藏於人身,謂之‘鼻光珠’。此物至純至淨,光華內斂,溫養人身。然……久居凡竅,恐非其福,亦非你女兒之福。久之,恐耗其元氣,損其根本。”
    “珠子?耗元氣?”老王聽得雲裏霧裏,隻覺得頭皮發麻,但“損其根本”四個字像針一樣紮進他心裏,“那…那怎麽辦?張大夫,您有辦法把它弄出來嗎?”
    張慕白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終於從王小雅鼻子上移開,看向老王,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篤定:“能取。但需機緣,需信我。”
    “信!我信!”老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點頭,急切地追問,“那…那得多少錢?您開個價!”他心裏盤算著,就算把飯館盤出去,也得把這禍害閨女的東西弄掉。
    張慕白卻緩緩搖了搖頭,伸出三根異常白皙修長的手指:“分文不取。此乃天予靈物,取之亦是順應天道,豈敢以俗物論價?”他看著老王難以置信又帶著疑慮的眼神,補充道,“隻是,此物取出後,當歸於天地,非你我能強留。你隻需應允此點,三日後,待月華最盛之時,帶她前來,我自有法度。”他的語氣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蠱惑力。
    老王聽得半懂不懂,隻覺得這醫生說話神神道道,但“分文不取”四個字讓他懸著的心稍微落下來一點,至少不是騙子圖錢。再看看女兒鼻子裏那點幽幽的光,想到她受的委屈,老王把心一橫,重重地點了頭:“成!張大夫,隻要您能把它取出來,讓我閨女好好的,啥都依您!三天後,我們一準兒來!”
    三天後的夜晚,果然是個晴朗的好天氣。一輪碩大明亮的圓月懸在墨藍色的天幕上,清冷的銀輝灑滿大地,將城中村雜亂無章的屋頂和狹窄的巷道都鍍上了一層朦朧的、不真實的光暈。老王緊緊攥著女兒的手,能感覺到她手心裏的汗和自己掌心的濕冷。兩人再次踏入那條死胡同,走向那扇油漆剝落的舊木門。月光下,那門和門上的破牌子顯得更加孤寂詭異。門虛掩著,裏麵透出一點昏黃的光。
    推門進去,張慕白已經等在那裏。屋內那盞昏暗的白熾燈不知何時被換下,隻在舊木桌上點燃了一根粗壯的、顏色暗紅的蠟燭。燭火跳躍著,將張慕白雪白的大褂映照得忽明忽暗,在他身後牆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蟄伏的怪獸。空氣裏那股奇異的藥香更加濃鬱了,濃鬱得幾乎有些嗆人。
    “坐。”張慕白指著桌前的椅子,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他拿出一個極其古舊的、黑沉沉的木頭盒子,輕輕打開。盒子裏襯著褪色的暗紅絨布,上麵隻放著一個拇指大小、同樣黑沉沉的陶土小瓶。
    老王緊張得喉頭發幹,看著張慕白拿起那個小黑瓶,小心翼翼地拔掉同樣黑漆漆的木塞。一股難以形容的辛辣氣味瞬間彌漫開來,直衝鼻腔,老王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張慕白示意王小雅仰起頭,靠近燭光。他動作輕柔得近乎詭異,用一根細若發絲、頂端裹著一點點潔白棉絮的小木簽,極其小心地探入小黑瓶,蘸取了極其微量的、在燭光下泛著詭異幽藍光澤的藥粉。
    “莫怕,閉眼,放鬆呼吸。”張慕白的聲音低沉而舒緩,像帶著某種催眠的魔力。小雅依言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著,顯示出內心的緊張。老王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著那根沾著幽藍粉末的小簽,心提到了嗓子眼。
    張慕白屏息凝神,如同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他手腕極其穩定地懸在小雅仰起的鼻端上方約一寸處,然後,手腕以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細微幅度,極其迅捷地一抖!那一點幽藍的粉末,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精準推送,化作一縷極細的、幾乎看不見的輕煙,倏地鑽入了小雅的右鼻孔!
    “唔!”小雅身體猛地一顫,鼻腔深處傳來一陣難以忍受的、深入骨髓的奇癢!那癢來得如此劇烈和突然,像有無數細小的羽毛在裏麵瘋狂搔刮,又像是無數細小的蟲子在蠕動!她本能地張大嘴想吸氣,想打噴嚏,可那股癢意直衝顱頂,讓她瞬間頭皮發麻,渾身肌肉都繃緊了,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喉嚨裏發出壓抑不住的、痛苦的嗚咽聲。
    “忍一忍!千萬忍住了!別吸氣!”張慕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和急促,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小雅的鼻孔深處,瞳孔在燭光下縮成了兩點針尖般的亮芒。
    老王的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站起,下意識想衝過去抱住女兒,卻被張慕白另一隻手臂如鐵鉗般死死擋住。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燭火瘋狂地跳躍著,將三人的影子在牆壁上拉扯得如同群魔亂舞。小雅的臉憋得通紅,身體因為強忍著那無法形容的奇癢而劇烈地顫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眼淚鼻涕一起流了下來。
    就在老王幾乎要崩潰,覺得女兒下一秒就要窒息的時候,異變陡生!
    小雅因為強忍噴嚏而緊繃的鼻腔深處,那點原本隻是隱隱透出的柔光,驟然間變得無比明亮!仿佛有一輪小小的明月在她鼻竅中誕生!緊接著,在那片奪目的光華中,一顆渾圓、溫潤、散發著柔和月白色光暈的珠子,約有黃豆大小,晶瑩剔透,像是凝聚了最純淨的月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靈性光輝,緩緩地、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溫柔推送著,從小雅的右鼻孔裏滑了出來!
    老王的眼睛瞪得滾圓,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腦子裏一片空白,隻剩下那顆懸浮在眼前、如夢似幻的月白珠子!
    就在那顆光華流轉的“鼻光珠”完全脫離小雅鼻孔、懸停在微涼的空氣中,距離鼻尖隻有寸許的刹那!張慕白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裏,瞬間爆發出一種近乎狂熱的精光!他那一直沉穩如磐石的身形動了!快!快得如同鬼魅!快得超出了老王眼睛能捕捉的極限!
    隻見張慕白那隻一直垂在身側、籠在白大褂袖子裏的左手,以閃電般的速度探出!五指張開,精準無比地一把攫住了那顆尚在散發著朦朧月華的珠子!動作之快,帶起一股細微卻淩厲的風聲!
    “你幹什麽?!”老王終於從極度的震驚中反應過來,發出一聲驚怒交加的咆哮!他本能地撲上去,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想要搶回那屬於女兒的神異珠子。然而,他撲了個空!
    就在張慕白抓住珠子的同一瞬間,他整個人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就在老王眼前、在跳躍的燭光映照下,毫無征兆地憑空消失了!連同那顆剛剛被取出的、光華尚未斂去的“鼻光珠”!就像一滴水珠掉進了滾燙的油鍋,瞬間蒸發得無影無蹤!
    隻有空氣中,還殘留著那股濃烈奇異的藥香,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檀香燃盡後的冷冽餘韻。桌上那根粗壯的蠟燭,燭火猛地向上一竄,發出“劈啪”一聲輕響,隨即恢複了正常的跳動,昏黃的光暈重新穩定地籠罩著小小的房間。
    老王保持著向前撲抓的姿勢,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間被凍結的雕塑。他粗重地喘息著,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難以置信地看著張慕白消失的地方——空空如也!隻有桌麵上那個敞開的、內襯暗紅絨布的黑木盒子,還有那個同樣黑沉沉的、木塞掉落在一旁的小陶瓶,無聲地證明著剛才發生的一切並非幻覺。
    “沒…沒了?”王小雅終於緩過氣來,鼻腔裏那股恐怖的奇癢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難以言喻的通透和輕鬆感。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看了看父親僵直的背影和空蕩蕩的桌麵,鼻尖紅紅的,眼睛裏還噙著剛才忍癢時憋出的淚水,眼神裏充滿了困惑和一絲如釋重負的茫然,“爸?那個…那個發光的珠子…還有那個怪醫生…都不見了?”
    老王猛地轉過身,雙手緊緊抓住女兒的肩膀,急切地上下打量著她,聲音因為激動和巨大的失落而微微發顫:“小雅!你感覺咋樣?鼻子?鼻子還難受不?那光呢?光還在裏麵嗎?”
    王小雅用力吸了吸鼻子,又使勁揉了揉鼻翼,感受著久違的、毫無阻滯的通暢感。她抬起頭,看著父親焦急的臉,很肯定地搖搖頭,嘴角甚至不自覺地向上彎起一個細微的弧度:“不癢了,爸!一點兒也不癢了!裏麵…裏麵好像空了,特別特別舒服!光…光也沒了!”她說著,又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把這來之不易的通暢感吸進肺腑深處。
    老王緊繃的身體驟然鬆弛下來,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慶幸與失落的複雜情緒席卷了他。他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像是要把這幾個月來積壓在胸口的濁氣全部吐盡。他一把將女兒緊緊摟在懷裏,粗糙的大手用力拍著她的後背,聲音哽咽:“沒了就好!沒了就好!管它什麽珠子不珠子的,隻要你沒事就好!那狗屁珠子,還有那個裝神弄鬼的騙子,愛誰要誰要去!咱不要了!”他嘴上罵著,心裏卻像打翻了五味瓶。珠子沒了,女兒解脫了,這本是天大的好事。可那騙子張慕白,那神乎其神的手段,那憑空消失的詭譎,還有那顆宛如凝聚了月華精魄的珠子……這一切都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留下一個巨大而空洞的謎團,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讓他覺得剛才發生的一切都顯得那麽不真實。
    回到“老王家”小飯館,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油鍋重新滋滋作響,蔥花熗鍋的香氣再次彌漫開來,食客們吆五喝六的聲音填滿了小小的空間。王小雅像換了個人,臉上重新有了笑容,走路也昂起了頭,再也不用擔心鼻子裏會透出光來,更不用擔心那難聽的“燈泡雅”外號。她變得比以前更勤快,放學回來就搶著幫老王擇菜、洗碗、招呼客人,仿佛要把失去的光陰都補回來。
    “小雅,來份炒麵!多放辣子!”有熟客大聲吆喝。
    “好嘞!張叔稍等!”王小雅清脆地應著,麻利地拿起菜單,腳步輕快地跑向後廚,馬尾辮在腦後活潑地跳躍著,充滿了這個年紀該有的生機。
    老王在灶台前揮汗如雨,大勺在鍋裏翻飛,偶爾扭頭看一眼在店裏穿梭忙碌的女兒,看她挺直的脊背和明亮的笑容,心裏那份沉甸甸的失落感,似乎也被這煙火氣一點點熨帖、衝淡了。那珠子,那怪醫,那晚離奇的消失……雖然想起來依舊覺得像場怪夢,心頭總梗著個解不開的疙瘩,但看到閨女如今輕鬆快活的樣子,老王覺得,值了。或許,那東西本就不該屬於他們這樣的尋常人家吧?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平淡而充實。直到一個多月後,一個尋常的黃昏。老王正忙著收拾幾張油膩的桌子,王小雅則在櫃台後低頭算著當天的流水賬。店門被推開,帶進來一陣傍晚的涼風。一個穿著皺巴巴西裝、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手裏拿著一個平板電腦,屏幕上顯示著一張放大的、有些模糊但特征明顯的圖片。
    男人環顧了一下略顯嘈雜的小店,目光最後落在櫃台後的王小雅身上,又低頭看了看平板上的圖片,眼神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和探究。他走到櫃台前,臉上堆起職業化的微笑,語氣卻帶著一種刻意的溫和:“小姑娘,打擾一下。請問…你認識這個人嗎?”他把平板轉向王小雅,屏幕上赫然是那個穿著雪白大褂、臉色蒼白、眼神幽深的男人——張慕白!照片裏的他站在一個類似實驗室的明亮房間裏,背景是複雜的儀器,與那晚陰暗破舊的小診所判若兩人。
    王小雅看到照片的瞬間,瞳孔猛地一縮,拿著筆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指節微微泛白。她飛快地抬頭看了一眼正在擦桌子的父親。老王也聽到了動靜,直起身望過來,當他看清平板上的照片時,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臉色沉了下來。
    “你找他幹啥?”老王把抹布往桌上一扔,大步走了過來,高大的身軀擋在女兒前麵,帶著一種本能的保護姿態,警惕地盯著眼鏡男。他那洪亮的嗓門把旁邊幾桌客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眼鏡男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臉上的笑容不變,但眼神深處那抹探究和審視的意味更濃了:“哦,是這樣的。我是《奇聞探秘》雜誌社的記者,姓陳。”他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老王沒接,隻是皺著眉掃了一眼。陳記者繼續道,“我們一直在追蹤報道一個非常特殊的…嗯,可以說是‘特殊物品’收藏家,或者說,研究者。就是這位張慕白先生。我們收到一些線報,說他近期可能在這片區域活動過,而且可能與一件…一件極其罕見的、據說擁有特殊能量的古代有機礦物有關聯。據我們的信息源描述,那東西…嗯…可能呈現一種…溫潤的發光狀態?”陳記者斟酌著用詞,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再次掃向王小雅的鼻子。
    老王的心“咯噔”一下,瞬間沉到了穀底。他明白了!這人是衝著那顆珠子來的!那個裝神弄鬼的張慕白,果然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強壓住心頭的怒火和驚濤駭浪,臉色黑得像鍋底,大手一揮,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不認識!沒見過!什麽張慕白李慕白的!聽都沒聽過!你說的什麽發光石頭?我們開小飯館的,整天見的除了鍋碗瓢盆就是油鹽醬醋!啥石頭能發光?你找錯地方了!”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側過身,把身後的王小雅擋得更嚴實了。
    陳記者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顯然沒料到老王反應如此激烈直接。他鏡片後的目光閃爍,還想再說什麽:“王師傅,您別誤會,我們隻是想了解點情況,這對我們的研究很重要,也許……”
    “沒什麽也許!”老王粗暴地打斷他,聲音洪亮得整個小店都能聽見,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逐客意味,“我們這兒忙著呢!沒工夫陪你研究什麽石頭!你要吃飯就坐下點單,不吃就請便!門在那兒!”他抬手指向門口,動作幅度很大,帶著一種市井小民特有的、毫不掩飾的敵意和不耐煩。
    陳記者臉上的職業笑容徹底掛不住了,他看看一臉怒容、像護崽老母雞似的老王,又看看老王身後低著頭、默不作聲的王小雅,眉頭緊鎖,眼神裏充滿了失望、疑慮和一種被冒犯的惱怒。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再說什麽,隻是深深地看了這父女倆一眼,尤其是王小雅低垂的頭頂,然後收起平板,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了“老王家”。門在他身後關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店裏短暫的寂靜後,又恢複了喧鬧。老王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緊繃的肩膀鬆弛下來,後背卻驚出了一層冷汗。他轉過身,看著女兒。王小雅也抬起頭,小臉有些發白,眼神裏還殘留著一絲驚惶,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平靜。父女倆的目光在空中交匯,誰都沒有說話,卻都明白了對方心裏所想。
    老王抬起粗糙的大手,習慣性地想揉揉女兒的頭發,手伸到一半,又輕輕落在了她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仿佛要把力量傳遞給她。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疲憊和堅定:“沒事了,閨女。都過去了。甭理那些裝神弄鬼的玩意兒!咱這日子,該怎麽過還怎麽過!”他頓了頓,看著女兒清澈的眼睛,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徹底斬斷那最後一絲不切實際的念想,“那東西…本就不該是咱的。沒了,也好。清靜!”
    王小雅看著父親疲憊卻寬厚的臉,感受著他手掌傳來的粗糙而溫暖的力度,鼻尖微微有些發酸。她用力地點點頭,臉上慢慢綻開一個幹淨純粹的笑容,像雨後初晴的天空:“嗯!爸,我知道!我給您洗蔥去!晚上咱吃炸醬麵吧?”她轉身輕快地跑向後廚,腳步踏在油膩的地板上,發出輕快的聲響,馬尾辮甩動著,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
    老王站在原地,聽著後廚傳來女兒擰開水龍頭衝洗大蔥的嘩嘩水聲,看著小店裏氤氳升騰的飯菜熱氣,聞著那熟悉到骨子裏的、混合著油煙蔥花和食客喧鬧的市井氣息。那顆曾帶來無數煩惱和奇遇的“鼻光珠”,連同那個神秘莫測、最終消失無蹤的張慕白,仿佛真的被這厚重踏實的煙火人間徹底吞沒、消解了。它們成了這對平凡父女記憶深處一個離奇而模糊的印記,一個無法解釋也不必再解釋的謎團。或許,生活本身就是這樣,容不下太多驚心動魄的神異,唯有這灶台前滾燙的油煙氣,這碗熱騰騰的炸醬麵,才是他們腳下最真實、也最牢靠的土地。老王拿起抹布,重新用力地擦拭起油膩的桌麵,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所有離奇的故事,都擦進這日複一日的、平凡而堅韌的生活紋理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