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麵青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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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城西角“丁”字路口處,李三的麵人攤子縮在寬大老槐樹投下的陰影裏,如同被遺忘的角落。這巷子早沒了往日的喧鬧,遊人大多湧向網紅打卡地,隻留下他這攤子,孤零零守著一片清冷。李三那雙常年揉捏麵團的手,指節粗大變形,布滿了深深淺淺的裂口和洗不淨的各色顏料痕跡。可就在這樣一雙手下,麵團卻仿佛被注入了生命,轉眼便是一個活靈活現的齊天大聖,金箍棒仿佛下一秒就要揮舞起來;又或是一個嬌憨可愛的胖娃娃,臉蛋紅撲撲的,似乎能聽見咯咯的笑聲。
    “李三爺,捏個關二爺唄?”旁邊修自行車的老王頭叼著煙卷,眯著眼湊過來,“要騎著赤兔馬,扛著青龍偃月刀那種!”
    “成。”李三應了一聲,聲音低沉沙啞。他揪下一塊醒好的暗紅色麵團,幾根粗短的手指異常靈巧地翻飛、揉捏、按壓,再用那柄磨得鋥亮的小竹刀飛快地剔出鎧甲鱗片和飄拂的長髯。老王頭看著那紅臉膛、丹鳳眼漸漸成型,忍不住嘖嘖稱奇:“神了!你這手活計,擱早年間,怎麽著也得是‘李麵人’的金字招牌啊!”
    李三布滿皺紋的臉上扯出一絲極淡的笑意,手上的動作卻絲毫未停。他小心翼翼捏出赤兔馬的雄健身姿,又將一小段極細的銅絲彎成偃月刀的形狀,裹上銀灰色的麵泥,嵌入關羽手中。老王頭看得入神,煙灰燒得老長掉在褲子上都渾然不覺。“絕!真他娘的絕了!”他拍著大腿讚歎。
    “絕?”一個慢悠悠、帶著點油滑腔調的聲音插了進來,“老王,你這眼光,也就看看自行車軲轆吧。”
    兩人循聲望去,一輛鋥亮的黑色轎車無聲地停在路邊,幾乎占去了小半條窄巷。車門打開,先探出來的是一隻擦得能照出人影的棕色尖頭皮鞋,接著是裹在筆挺西褲裏的粗腿,最後鑽出一個胖大的身軀。來人五十上下,頂著個溜光鋥亮的大腦袋,脖子上的金鏈子粗得能拴狗,手指上碩大的金戒指幾乎箍進肉裏。他慢悠悠踱到攤子前,正是這條仿古街上最大古董鋪子“博雅軒”的老板趙胖子。他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李三攤子上那些色彩鮮豔的麵人,嘴角撇了撇,鼻腔裏發出一聲輕哼:“花裏胡哨,哄小孩兒還行。老李,你師父當年那手‘塑骨生肌’的絕活,沒傳下來?”
    李三手上的動作頓住了。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直視著趙胖子那雙被肥肉擠得隻剩兩條縫的小眼睛,裏麵精光閃爍。李三沒說話,隻是默默地把剛做好的關公像遞給了望眼欲穿的老王頭。
    趙胖子也不惱,嘿嘿一笑,自顧自從鋥亮的鱷魚皮手包裏摸出一張照片,兩根肥短的手指夾著,遞到李三眼皮底下:“瞧瞧這個。”
    李三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瞳孔猛地一縮。那是一件造型奇古、氣勢沉雄的青銅器——四羊方尊!即使隔著照片,也能感受到那曆經三千年歲月沉澱下來的厚重與神秘,尊身上繁複獰厲的獸麵紋和盤繞的夔龍紋,在光線下呈現出幽深的綠鏽色澤。
    “省博的鎮館之寶,”趙胖子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腔調,“下個月,要挪到新修的東館去。這路上……嘿嘿,就是機會。”他肥胖的手指在照片上點了點,“照這個樣子,用你的麵團子,給我‘捏’一個出來。要足能以假亂真!連那層綠鏽皮兒,都得一模一樣!”
    李三布滿老繭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粗糙的圍裙上撚了撚,指縫裏嵌著幹硬的麵粉粒,紮得皮膚生疼。他沉默著,目光從照片上那件象征權力與財富的古老重器,緩緩移向自己攤子上那些五顏六色、隻值三瓜倆棗的麵人兒。攤子前冷清得能聽見風吹過槐樹葉子的沙沙聲。老母親躺在床上壓抑的咳嗽聲,藥罐子在爐子上煎熬發出的噗噗輕響,還有房東催租時不耐煩的拍門聲……這些聲音日夜在他耳朵裏盤旋。
    “李三爺,”趙胖子湊得更近了些,一股濃烈的古龍水混合著雪茄煙的味道撲麵而來,“幹成了,這個數。”他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在李三眼前晃了晃,又迅速翻了一下手掌,“再加這個數!夠你在城裏買套小房子,安安穩穩把你老娘伺候走了!你那點麵人,捏到猴年馬月去?”
    李三的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幹澀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隻從喉嚨深處擠出三個字:“……多久要?”
    趙胖子那張胖臉上立刻堆滿了笑意,眼睛眯得隻剩下兩條細縫:“下個月初五之前!東西得進新庫房。時間緊是緊了點,可我知道,你李三爺,有真本事!”他拍了拍李三瘦削的肩膀,力道不小,“材料?家夥事兒?隻管開口!我趙胖子,供得起!”說完,也不等李三再回應,轉身鑽回那輛黑色的轎車裏,車子無聲地滑走了,留下老王頭目瞪口呆,和李三獨自對著那張四羊方尊的照片出神。
    打那天起,李三那間位於古城牆根下、終年潮濕陰暗的小出租屋,就徹底變了模樣。狹窄的窗戶被厚厚的黑絨布窗簾捂得嚴嚴實實,不透一絲天光。唯一的光源是工作台上那盞用鐵絲和舊報紙勉強加固過的老式台燈,昏黃的光暈固執地圈住桌麵上那片小小的戰場。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極其怪異的氣味——濃烈刺鼻的化學藥水味兒、生雞蛋的腥氣、某種不知名樹膠的苦澀,還有長久不通風積累下來的黴腐味道,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肺葉上。
    趙胖子果然“供得起”。屋角堆滿了各種奇奇怪怪的材料:成桶的高級精白麵粉,不同規格的金屬絲和銅片,標著外文的瓶瓶罐罐化學藥劑,甚至還有幾包據說是從老礦坑裏弄來的、研磨成極細粉末的天然礦物顏料,顏色幽深得像是凝固的血和苔蘚。
    李三徹底成了困在燈光下的囚徒。他幾乎忘記了日升月落。工作台就是他的整個世界。桌子上攤滿了從各個角度拍攝的四羊方尊照片,有些是他偷偷溜進省博隔著玻璃櫃拍的,有些是趙胖子不知從什麽特殊渠道搞來的細節圖,甚至還有幾張泛黃的、可能是幾十年前的老照片,上麵器物的鏽色更加斑駁古舊。
    他枯瘦的手指,此刻成了最精密的儀器。先用細細的銅絲彎折出方尊那雄渾剛勁、棱角分明的骨架,每一道轉折都反複對照照片,力求精準。接著是漫長的塑形。不同硬度的特製麵團被他精準地覆蓋在骨架上,反複揉捏、堆塑、刮削。他調製的麵泥極其講究,麵粉、蛋清、特製膠水、礦物粉末,甚至加入微量金屬粉,隻為模仿青銅那特有的沉重質感。汗水順著他深陷的顴骨流下,滴落在未幹的麵泥上,他立刻用竹刀尖小心翼翼地剔掉,再補上新的。
    最艱難的是複刻那些繁複到令人窒息的紋飾。四隻大卷角羊頭威嚴地探出尊腹,羊角盤曲虯結,羊眼圓睜,帶著遠古的神秘威儀。尊頸和圈足上,布滿了細密如網的夔龍紋和饕餮紋,線條獰厲而流暢。李三的眼睛熬得通紅,像兩粒燒紅的炭。他屏住呼吸,用自製的、細如針尖的竹簽和小刻刀,在尚未完全幹透的麵胎上一點一點地摳、刻、挑、劃。這需要難以想象的耐心和對手指力量毫厘不差的控製。一個微小的失誤,比如刻深了一分,或者手抖了一下,就可能毀掉數小時乃至數天的功夫,隻能鏟掉重來。地上堆滿了廢棄的麵疙瘩,像一場慘烈戰鬥後的殘骸。
    “三兒!三兒!”門外傳來老母親虛弱而焦急的呼喊,間雜著劇烈的咳嗽,“咳咳……吃點東西吧……你這都幾天沒正經合眼了?”
    李三猛地從那種近乎入定的專注狀態中被驚醒,手一抖,正在雕刻的羊角尖上崩掉了一小塊。他懊惱地低吼了一聲,像一頭受傷的困獸。放下工具,他胡亂地抹了一把臉,手上沾著的各色顏料和麵泥在臉上留下髒汙的痕跡。他拖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走到門邊,拉開一條縫。老母親顫巍巍地遞進來一碗幾乎沒什麽熱氣的白粥,上麵飄著幾根鹹菜絲。
    “媽,您別管我,快回去躺著。”李三接過碗,聲音嘶啞幹裂,“我……我快弄好了。弄好了,就有錢給您請最好的大夫,買最好的藥,咱搬出去,不住這破地方了。”他看著母親渾濁眼睛裏深切的擔憂,心頭像被鈍刀子狠狠割了一下。他仰頭,幾乎是把那碗冰冷的粥灌進了喉嚨,食不知味。胃裏一陣翻攪,但他強壓了下去。碗塞回母親手裏,他幾乎是逃也似的關上了門,再次將自己鎖回那片昏黃的光暈和令人窒息的怪異氣味裏,重新拿起那細如發絲的刻刀,湊近那尊尚未完成的麵塑,仿佛要鑽進去,與那上古的紋路融為一體。燈光將他佝僂的身影巨大地投射在斑駁的牆壁上,像一個沉默搏鬥的巨人剪影。
    最後幾天,李三徹底陷入了瘋狂。他幾乎完全停止了睡眠,眼眶深陷得嚇人,顴骨高高凸起,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青灰色。隻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亮得驚人,死死盯著工作台上的作品。做舊是最後的難關。趙胖子送來的化學藥劑散發著刺鼻的氣味。李三戴著簡易的橡膠手套——那是趙胖子特意叮囑的“安全措施”——用極細的毛筆,蘸著調配好的、模仿青銅綠鏽和紅斑的腐蝕性溶液,極其小心地塗抹在麵塑表層。每一次落筆都屏住呼吸,控製著藥液的滲透深度和流淌的形態,模仿著數千年自然形成的斑駁痕跡。屋裏那股化學藥水的味道更加濃烈刺鼻了,混雜著他身上散發出的汗酸味和黴味,令人作嘔。
    終於,在約定交貨日期的前夜,淩晨三點。李三放下了最後一支筆。他像一截被驟然抽掉了所有力氣的朽木,癱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牆壁。他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眼睛卻死死盯著工作台中央。
    在昏黃燈光的籠罩下,那尊“麵青銅”四羊方尊靜靜地矗立著。它通體呈現出一種深沉、內斂、幾乎能吸收光線的幽暗青綠色,間雜著古老器物特有的黑漆古斑塊和星星點點暗紅色的銅鏽斑。四隻大卷角羊頭從尊腹威嚴地探出,羊角盤曲,肌肉賁張,仿佛蘊含著遠古的生命力。尊身上,繁複獰厲的獸麵紋和夔龍紋纖毫畢現,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感。一種沉重、冰冷、曆經千年的神秘氣息,從這團由麵粉、膠水和化學藥劑構成的“青銅”上彌漫開來,充滿了整個狹小、汙濁的空間。它不再是一件麵塑,它是一件穿越了時空的、被詛咒的祭器,帶著李三全部的心血、痛苦和靈魂的重量。
    李三掙紮著爬過去,顫抖著伸出手指,想要觸摸一下那冰冷的羊角尖端。就在指尖即將碰觸到的刹那,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指尖猛地竄了上來,冰冷刺骨,直透骨髓,仿佛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他觸電般縮回手,心髒在胸腔裏狂跳,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成就感和莫名恐懼的眩暈感猛烈地衝擊著他。他癱坐在地上,望著這尊耗盡了他全部生命精華的“傑作”,無聲地咧開幹裂的嘴唇,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不知是笑,還是哭。
    第二天下午,趙胖子親自開著他那輛黑色轎車來了。當厚厚的黑絨布窗簾被猛地拉開,久違的、帶著初夏燥熱的光線湧進小屋時,趙胖子那雙被肥肉擠著的小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嘴巴無意識地張開,足能塞進一個雞蛋。他帶來的那個戴著金絲眼鏡、號稱是“高仿專家”的瘦高個男人,更是渾身一震,手裏的放大鏡“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鏡片碎裂的聲音在小屋裏顯得格外刺耳。
    “我的老天爺……”瘦高個專家聲音都變了調,他顧不上撿放大鏡,幾乎是撲到工作台前,臉幾乎要貼到那尊麵塑上。他哆嗦著戴上白手套,拿出強光手電筒,對著羊頭、對著紋飾、對著鏽色斑駁的角落,一寸一寸地仔細照射、觀察。手指小心翼翼地拂過冰冷的“銅鏽”表麵,感受著那刻意模仿出的粗糙顆粒感。
    “紋飾……分毫不差……”專家喃喃自語,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鏽色過渡……太自然了……連這‘黑漆古’的啞光質感……簡直是……鬼斧神工!”他猛地回頭,看向癱在牆角、仿佛隻剩下一口氣的李三,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混雜著極度的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這……這真是麵捏的?老李,你這手……已經不是‘藝’了,你這是‘妖’啊!”
    趙胖子此刻也從最初的震撼中回過神來,肥胖的臉上瞬間堆滿了狂喜,眼睛裏的貪婪光芒幾乎要溢出來。他搓著肥厚的雙手,發出“沙沙”的響聲,幾步走到李三麵前,從鼓囊囊的手包裏掏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動作近乎粗暴地塞進李三那件沾滿油彩和麵泥、已經看不出本色的破舊外套口袋裏。
    “老李!好!幹得太他娘的好了!這是尾款!一分不少!”趙胖子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你歇著!好好歇著!後麵的事,不用你管了!”他像怕李三反悔似的,立刻招呼那個還在圍著麵塑嘖嘖稱奇的專家,“快!輕點!裝箱!小心!媽的這東西現在比金子還值錢!”他親自指揮著,像捧著稀世珍寶一樣,指揮專家用厚厚的防震泡沫將那尊散發著冰冷氣息的“麵青銅”層層包裹,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特製的金屬手提箱裏。
    李三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手指無意識地捏著口袋裏那個硬邦邦的信封。鈔票的棱角隔著薄薄的紙硌著他的皮肉。預想中的狂喜並未到來,反而有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虛感瞬間淹沒了他,比這小屋裏所有汙濁的氣味加起來還要沉重。他看著趙胖子那掩飾不住的狂喜和貪婪,看著那專家眼中殘留的驚駭,再看向那空蕩蕩的工作台——仿佛有什麽極其重要的東西,已經隨著那尊麵塑一起,被永遠地裝進了那個冰冷的金屬箱子,帶離了他的生命。一股冰冷的寒意,比昨夜觸摸羊角時更甚,無聲無息地從腳底爬升,纏繞住他的心髒。
    幾天後,一個悶熱得令人喘不過氣的夜晚,空氣粘稠得仿佛能擰出水來。遠處天際,悶雷如同沉重的車輪,在厚厚的雲層深處緩緩碾過,預示著山雨欲來。省博新館巨大的、現代化的建築輪廓在昏暗的天光下沉默矗立,像一頭蟄伏的鋼鐵巨獸。
    李三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工裝,像個真正的力工,混在趙胖子安排的一小隊搬運工人裏,低著頭,推著一輛裝著空木箱的平板車,跟在押運真品四羊方尊的安保車後麵,順利進入了新館的核心庫區。庫區內部燈火通明,巨大的空間裏排列著一排排恒溫恒濕的嶄新鋼製文物櫃,空氣裏彌漫著新金屬和幹燥劑混合的味道,冰冷而缺乏生氣。
    他按照趙胖子給的示意圖,像幽靈一樣在迷宮般的通道裏穿行,避開了幾處監控探頭。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撞擊著肋骨,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全身酸痛的肌肉。他最終停在一條通往核心密庫的備用通道拐角,陰影完美地覆蓋了他。他蜷縮著蹲下,背靠著冰冷的金屬牆壁,感覺那寒意正透過薄薄的工裝滲進骨頭縫裏。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庫區深處搬運的吆喝聲、叉車的引擎聲、對講機的電流雜音……所有聲音都被他緊張的神經放大了無數倍,在耳膜裏嗡嗡作響。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刻意壓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金屬輪子滾過地麵的輕微聲響。李三猛地屏住呼吸,從陰影的縫隙中望出去。隻見趙胖子那肥胖的身影出現了,他親自推著一輛小型液壓搬運車,上麵穩穩地放著那個熟悉的特製金屬手提箱。他身後跟著一個穿著博物館安保製服、身材瘦高的年輕人,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臉,但顯得很緊張,不停地左右張望。李三認出來,那是趙胖子曾經提過的“內應”,叫小劉。
    兩人停在核心密庫那厚重的合金門前。趙胖子迅速輸入密碼,又讓小劉刷了門禁卡。沉重的合金門無聲地向內滑開,裏麵是存放著幾件最高等級文物的獨立小庫房,其中就包括今晚的主角——真正的四羊方尊。它被安置在一個獨立展台的防彈玻璃罩內,在庫房內部柔和的射燈下,散發著幽深、莊嚴、曆經千年滄桑的青銅輝光,厚重得仿佛能壓垮時空。
    趙胖子把小推車停在真品展台旁邊,動作麻利地打開金屬手提箱。當那尊耗費了李三全部心血和生命的“麵青銅”在燈光下顯露出來時,小劉倒抽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眼睛瞪得老大,充滿了驚恐。兩尊四羊方尊,隔著不到一米的距離,並置在一起!
    在專業的射燈光線下,細節的差異才被殘酷地放大。真品那三千年歲月沉澱出的厚重包漿,那種由內而外透出的、無法言喻的“熟”感和“舊”感,帶著天地靈氣般的溫潤深沉。而李三的“麵青銅”,雖然形神逼真到足以亂真,但在這種極致的光線下,卻隱隱透出一種刻意模仿的“生”硬,一種化學藥劑侵蝕後殘留的“燥”氣,一種缺乏真正時間沉澱的“浮”薄感,尤其是那層綠鏽,在強光下終究顯得過於“新”豔和“死”板了一些。它是一件完美的贗品,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傑作,卻終究不是那凝聚了天地精魂的真器。
    “愣著幹什麽?快!”趙胖子低聲嗬斥,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珠,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迅速打開防彈玻璃罩的側邊檢修卡扣這顯然是內鬼小劉提供的關鍵信息),和瘦高個小劉一起,手忙腳亂地抬起沉重的真品四羊方尊,小心翼翼地往李三那個空木箱裏放。同時,又將那尊散發著詭異氣息的“麵青銅”贗品,放進展台,扣上玻璃罩。兩人配合並不熟練,動作帶著倉皇和笨拙。
    就在真品即將被放入木箱、贗品已經端坐展台玻璃罩內的瞬間!
    “住手!”
    一聲壓抑著巨大痛苦和憤怒的嘶吼,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猛地從通道拐角的陰影裏炸開!李三像一道閃電般衝了出來,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氣勢。他瘦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撞開了猝不及防的趙胖子!趙胖子肥胖的身體一個趔趄,重重地撞在旁邊的鋼製文物櫃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李三沒有去搶那真品,也沒有碰那贗品。他像一頭發狂的獅子,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個嚇傻了的小劉,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如同鐵鉗,一把揪住了小劉的安保製服前襟,將他死死頂在冰冷的金屬牆壁上!
    “看著它!看著它!”李三的聲音嘶啞破裂,幾乎不成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撕裂出來的,噴出的唾沫星子濺在小劉慘白的臉上,“你他娘的看清楚!那是我的命!是我老娘咳出來的血!是我用這副骨頭熬出來的油!它就值你們這點黑心錢?!”他劇烈地喘息著,枯瘦的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虛弱而劇烈顫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你們……你們糟蹋的不是東西!是……是……”他想說“是祖宗的手藝”,想說“是匠人的心血”,巨大的悲憤和身體的極度透支堵住了他的喉嚨,隻剩下粗重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
    “李三!你找死!”趙胖子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臉上肥肉扭曲,眼中凶光畢露。他順手抄起旁邊工具箱裏的一把沉重的合金扳手,惡狠狠地朝李三的後腦勺掄了過去!風聲淒厲!
    “啊——!”小劉目睹這駭人的一幕,發出淒厲的尖叫。
    就在扳手即將砸中的刹那,異變陡生!
    那尊被安放在防彈玻璃罩內的“麵青銅”四羊方尊,毫無征兆地動了一下!緊接著,在趙胖子、小劉和李三自己都難以置信的目光中,那堅硬沉重的“青銅”表麵,竟然像烈日下的蠟像一般,開始無聲地、迅速地融化、塌陷!
    羊頭那威嚴的卷角最先軟垂下來,化為一灘暗綠色的粘稠液體,順著尊體流淌。繁複獰厲的獸麵紋和夔龍紋如同被無形的手抹去,迅速模糊、坍塌。整個方尊的形狀飛快地崩塌、垮落,再也看不出絲毫原先威嚴的輪廓。僅僅幾個呼吸之間,那件耗費了李三無數個日夜、傾注了所有心血和靈魂的“傑作”,就在防彈玻璃罩內,徹底化為了一灘暗綠色的、不斷冒著微小氣泡的、散發著濃烈化學藥劑和麵團腐敗氣味的粘稠糊狀物!它癱在展台上,像一具迅速腐爛的屍體,醜陋、惡心,嘲笑著所有的野心和貪婪。
    這詭異到極點的一幕,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紮進了李三的腦海深處!他揪著小劉衣襟的手驟然失去了所有力氣,頹然鬆開。他踉蹌著轉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玻璃罩內那灘不斷冒著氣泡的、還在微微蠕動的暗綠色糊狀物。臉上所有的憤怒、痛苦、不甘,瞬間被一種極致的空洞和茫然所取代。仿佛有什麽東西,在他身體內部徹底碎裂了。
    “嗬……嗬……”他喉嚨裏發出意義不明的氣音,身體晃了晃,像一株被徹底蛀空了的老樹。
    趙胖子也完全被這超現實的恐怖景象嚇呆了,舉著扳手僵在原地,臉上的凶殘凝固成一種愚蠢的驚愕。小劉更是雙腿一軟,順著牆壁滑坐到地上,褲襠瞬間濕了一片,眼神渙散,嘴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就在這時,尖銳刺耳的警報聲如同無數把利刃,猛地劃破了死寂的庫區!紅光瘋狂閃爍,映照著每個人慘白驚恐的臉!
    “糟了!快走!”趙胖子如夢初醒,巨大的恐懼壓倒了貪婪。他再也顧不上真品,也顧不上癱在地上的小劉,肥胖的身體爆發出與其體型不符的敏捷,像隻受驚的肥碩老鼠,連滾爬爬地衝向備用通道的出口,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庫區裏激起陣陣回響。
    李三沒有跑。他甚至沒有再看那灘正在不斷冒著氣泡、慢慢停止蠕動的綠色糊狀物。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挪動著腳步,一步一步,走向那個被趙胖子遺棄在地上的、裝著真品四羊方尊的空木箱。沉重的國寶靜靜地躺在箱底,在警報的紅光下,散發著一種曆經劫難後的、沉靜而永恒的青幽光芒。
    他伸出那雙枯瘦、布滿裂紋和老繭、沾滿各色顏料和麵泥的手,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輕輕地、無比珍重地撫摸著冰冷的、刻滿古老紋飾的青銅器壁。那觸感,厚重、堅實、冰涼,帶著穿越三千年時光的沉默力量。
    “你……你才是真的……”李三對著這件不會說話的國之重器,喃喃自語,聲音微弱得如同歎息,嘴角卻向上扯動,露出一絲奇異而虛弱的笑容,像是解脫,又像是無盡的疲憊,“它……它化了……它比……比那些人的心……幹淨……”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含混。
    終於,他枯瘦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像一根被徹底抽去了所有支撐的朽木,緩緩地、無聲地向前傾倒。額頭輕輕地、帶著最後一絲溫度,觸碰在冰冷堅硬的青銅器壁上,發出一聲細微的、如同歎息般的輕響。
    他蜷縮著,像一片枯葉,安靜地伏在裝著國寶的木箱旁邊。警報的紅光依舊在他身上瘋狂地掃過,映亮了他臉上那抹凝固的、近乎安詳的疲憊笑容。庫區沉重的腳步聲和安保人員的呼喝聲由遠及近,如同潮水般湧來。而展台上,防彈玻璃罩內,那灘暗綠色的糊狀物,徹底停止了冒泡,在刺目的紅光下,呈現出一種死寂的、令人作嘔的粘稠,如同大地深處最汙穢的淤泥,無聲地嘲弄著一切。
    窗外的悶雷終於炸響,積蓄已久的暴雨傾盆而下,密集的雨點猛烈地敲打著新館巨大的玻璃幕牆,發出震耳欲聾的嘩嘩聲,仿佛要衝刷盡這世間所有的汙穢、貪婪和那短暫存在過的、驚心動魄的“藝絕”。雨水在玻璃上肆意流淌,扭曲了外麵古城模糊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