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雷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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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悶得像捂了塊濕透的破布,壓得人胸口發緊,喘氣都帶著股鐵鏽味。我,趙大勇,蹲在自家菜地邊上,看著那幾壟蔫頭耷腦的茄子秧,心裏愁得慌。半個月沒見一滴雨了,溝渠裏那點泥湯子早就見了底,再這麽下去,今年連種子錢都得賠光。我抹了把額頭上黏糊糊的汗,對著灰蒙蒙的天,長長歎了口氣:“老天爺啊,您老開開眼,給條活路吧!”
    話音還沒落地,西北角的天空猛地撕開一道刺眼的白光,像老天爺突然睜開了怒目。緊跟著,“哢嚓嚓——轟隆隆!”一聲巨雷炸響,震得我腳底下的地皮都在哆嗦,耳朵嗡嗡直響,眼前一陣發黑,差點沒栽進茄子地裏。
    “我的媽呀!”我下意識抱住了腦袋,心差點從嗓子眼裏蹦出來。那雷聲,悶沉又凶狠,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邪氣,跟往年那些幹打雷不下雨的動靜完全不一樣。我驚魂未定地抬起頭,循著雷聲的方向望去——村子東頭那棵歪脖子老柳樹的方向!那老柳樹可有年頭了,樹幹粗得兩人合抱都費勁,是村裏老人小孩夏天乘涼的好去處。我心裏咯噔一下,別是雷劈了它吧?
    念頭剛轉完,豆大的雨點子就劈裏啪啦砸了下來,砸在幹得冒煙的土路上,騰起一股嗆人的塵土味。雨勢來得又猛又急,瞬間天地間就掛上了一層灰蒙蒙的水簾子,幾步開外就看不清人影了。
    “壞了!”我猛地一拍大腿,想起下午剛曬在場院上的新收的麥子,那可是全家半年的口糧!我啥也顧不上了,拔腿就往場院跑。雨水糊在臉上,冰涼冰涼的,順著脖子往衣服裏灌。風聲、雨聲、還有隱隱的雷聲攪在一起,像一群看不見的野獸在四周咆哮。
    衝到村東頭,雨幕裏影影綽綽看見幾個人影,正對著那棵老柳樹指指點點。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湊近一看,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棵飽經風霜的老柳樹,粗壯的樹幹竟被剛才那道驚雷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巨大的裂口!焦黑的傷口猙獰地翻卷著,露出裏麵慘白的木頭茬子,雨水衝刷著,沿著焦黑的傷口往下淌,顏色竟帶著點詭異的暗紅,像滲了血似的。一股濃烈的、類似燒焦木頭混著硫磺的怪味,直衝鼻子,嗆得人直想咳嗽。
    “老天爺開眼了!”旁邊王寡婦煞白著臉,雙手合十,一個勁兒地念叨,“劈死那些作孽的才好!”她男人前幾年就是被村霸周富貴逼債逼得跳了河。
    “呸!少胡說八道!”一個粗嘎的聲音立刻罵了回來,是周富貴的狗腿子劉三,他瞪了王寡婦一眼,眼神有點虛,“打雷下雨,天經地義!劈棵樹有啥稀罕?散了散了!該幹嘛幹嘛去!”
    人群被劉三驅趕著,議論紛紛地散開,各回各家避雨去了。我站在雨裏,心裏卻總覺得不對勁。那股子硫磺味,還有樹幹裂口處詭異的暗紅色水跡,在腦子裏揮之不去。別人都走了,我卻像被什麽東西勾著,鬼使神差地又朝那棵被劈開的老柳樹走了過去。
    雨水順著裂口往裏淌,裏麵黑洞洞的。我湊近了些,借著昏暗的天光往裏瞧。這一瞧不要緊,嚇得我“嗷”一嗓子,魂差點飛了!那樹洞深處,竟然蜷著個人!
    那人穿著身樣式古怪的青灰色衣服,料子看著不像布,倒像是某種堅韌的皮子。他臉朝下趴著,一動不動,後背上衣服破了老大一個口子,露出的皮肉一片焦黑,邊緣還隱隱冒著煙,一股皮肉燒焦的糊味混在硫磺味裏,直衝鼻子。最嚇人的是他頭發,根根倒豎,像是被什麽東西從裏麵硬生生頂了起來,還劈啪閃著細小的藍色火星子!
    “我的親娘哎!”我腿肚子直轉筋,想跑,可腳底下像是生了根。這大活人怎麽會鑽到被雷劈開的樹洞裏?還燒成這副鬼樣子?難道……難道剛才劈下來的不是雷,是……是這個人?
    雨水澆在他焦黑的後背上,發出輕微的“滋滋”聲。我哆嗦著,慢慢蹲下身,壯著膽子伸手探了探他的鼻子底下——一絲微弱的、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手指!
    還活著!
    這下我更不能跑了。見死不救,那不是造孽嗎?可這模樣,誰敢往家裏抬?萬一是個妖怪呢?我急得原地轉圈,雨水順著下巴往下滴。眼看著他的氣息越來越弱,我心一橫,管他娘的!救人要緊!是人是鬼,先抬回去再說!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在這樹洞裏!
    我咬咬牙,脫下自己那件還算幹的破褂子,胡亂蓋在他背上那嚇人的傷口上,然後彎下腰,使出吃奶的勁兒,把他從濕滑的樹洞裏往外拖。這人看著精瘦,身子卻死沉死沉的,跟灌了鉛似的。雨水混著泥漿,滑得我幾次差點摔倒。好不容易把他拖到樹洞外麵,我累得呼哧帶喘,一屁股坐在地上。再看他,蓋在我褂子下的身體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我趕緊爬起來,把他沉重的身體連拖帶拽地弄回了我那個破敗的小院,安置在唯一一張還算能躺人的破板床上。看著床上這個氣若遊絲、渾身焦黑、頭發還詭異豎著的怪人,我心裏直打鼓。點起油燈,昏黃的光線下,他那張臉更是慘不忍睹,黑一道灰一道,嘴唇幹裂得起了皮。我舀了碗清水,用勺子尖一點點潤濕他的嘴唇。又找出家裏僅剩的半瓶燒酒,硬著頭皮,蘸著棉花,小心翼翼地擦洗他背上那片可怕的焦黑傷口。每擦一下,我的手都抖得厲害,生怕把他弄疼了醒過來,又怕他再也醒不過來。
    擦到傷口深處,手指好像碰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嵌在焦黑的皮肉裏。我湊近油燈一看,像是一小塊黑黢黢的木頭橛子,半截露在外麵,半截埋在肉裏,表麵坑坑窪窪,布滿細密的紋路。我猶豫了一下,用鑷子夾住,屏住呼吸,極其小心地往外一拔——“啵”一聲輕響,那東西竟被拔了出來!傷口處立刻湧出一點暗紅色的血水,但隨即就不再流了。說來也怪,拔掉這黑木橛後,他緊皺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點點。
    我把那截黑木頭隨手放在床邊的破木箱上,繼續給他清理。忙活了小半夜,累得腰酸背痛,最後實在撐不住,趴在床沿上迷糊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極其微弱沙啞的聲音鑽進我耳朵裏:“……水……”
    我一個激靈醒了,油燈還亮著,光線昏暗。床上那人竟然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極其疲憊、但異常清亮的眼睛,瞳孔深處似乎有極微弱的光點一閃而過。
    “醒了?你醒了?”我又驚又喜,趕緊把準備好的溫水端過去,扶著他一點點喂下。
    他貪婪地喝了幾口水,喉嚨裏發出咕嚕聲,眼神恢複了些清明。他轉動眼珠,緩緩掃視著我這間破舊漏風的土屋,最後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深深的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後生……是你……把我弄回來的?”他的聲音依舊沙啞,但清晰了些。
    “是啊,老哥,”我搓著手,有點局促,“我在村東頭那棵被雷劈開的老柳樹洞裏發現的你,看你傷得厲害,就給抬回來了。你……你咋跑那樹洞裏去了?那雷……”
    他沒直接回答,目光卻銳利地越過我,死死盯住了我身後破木箱上放著的那截黑木頭——就是從他傷口裏拔出來的那東西。
    “雷楔……”他盯著那黑木頭,喃喃低語,聲音裏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像是疲憊,又像是劫後餘生的慶幸。
    “雷……雷楔?”我懵了,這名字聽著就玄乎,“那是啥東西?就是從你背上……”
    “那就是我的‘楔’。”他打斷我,眼神變得異常專注,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打偏了……沒釘住……幸好……遇上了你。”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後生,你救我一命……這‘楔’,歸你了。”
    我聽得雲裏霧裏,打偏了?釘住?這都哪跟哪啊?但“歸你”這兩個字我倒是聽明白了。我連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老哥,我救你可不是圖你東西!再說了,這黑木頭疙瘩……”我瞥了一眼那不起眼的玩意兒,“能有啥用?你留著吧,這傷看著就邪門,說不定跟它有關呢!”
    他費力地扯動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但沒笑出來:“邪門?嗬……它能辟邪,能引雷……是……是份機緣。你留著……或許……有用。”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更加鄭重,“記住……別輕易示人……尤其……心術不正者……恐招大禍!”說到最後幾個字,語氣異常嚴厲。
    我被他這嚴肅勁兒唬住了,下意識地點點頭。他像是耗盡了力氣,閉上眼睛,不再說話,呼吸也漸漸變得均勻悠長,像是睡著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惦記著菜地,輕手輕腳爬起來。剛走到外屋,就聽見裏屋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人跳下床。我趕緊衝進去一看,床上空空如也,隻有我那件破褂子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頭。窗戶大開,晨風帶著涼意吹進來。那個神秘的青衫人,連同他留下的那句“恐招大禍”的警告,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隻有破木箱上那截黑黢黢、毫不起眼的“雷楔”,還有床上殘留的一絲淡淡的硫磺味,證明昨夜的一切並非夢境。
    我拿起那截“雷楔”,入手冰涼粗糙,掂量著也沒幾兩重。辟邪?引雷?聽著就像天方夜譚。我搖搖頭,隨手把它塞進了床底下一個裝破爛的陶罐裏,心想:就當是個怪人留下的念想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日子依舊窮得叮當響,那場透雨之後,天又旱了起來。那截“雷楔”被我徹底忘在了腦後。直到半個月後,村裏的土皇帝周富貴找上了門。
    周富貴是村裏一霸,仗著早年在外頭混過,結交了些不三不四的人,回來就橫行鄉裏。強占好地,放高利貸,村裏人敢怒不敢言。他腆著個大肚子,穿著件花裏胡哨的綢衫,帶著劉三和另一個跟班,大搖大擺踹開了我家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院門。
    “趙大勇!”周富貴扯著破鑼嗓子嚷嚷,唾沫星子亂飛,“你小子挺能藏啊!”
    我正蹲在屋簷下修鋤頭,心裏咯噔一下,不知道這煞星為啥找上我。“周……周老板?您找我有事?”我趕緊站起來,心裏直打鼓。
    周富貴那雙綠豆眼在我那家徒四壁的破屋裏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我臉上,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焦黃的牙:“聽說……前些日子打雷,你從老柳樹洞裏扒拉出寶貝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壞了!肯定是王寡婦那天也在場院,她嘴上沒把門的,傳出去了!我強裝鎮定:“周老板,您聽誰瞎咧咧?哪有什麽寶貝?就……就一個過路的,受了傷,我搭了把手,人早走了!”
    “放你娘的屁!”劉三跳出來,指著我鼻子罵,“有人親眼看見你從那樹洞裏拖出個穿青衣服的怪人!還從人家身上摳下來個黑乎乎的東西!還想蒙周老板?”
    周富貴臉上的假笑消失了,三角眼裏射出陰冷的光:“趙大勇,別給臉不要臉。老子在十裏八鄉什麽寶貝沒見過?就你那點小把戲,糊弄鬼呢?痛快點,把東西交出來,少不了你的好處。”他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在我眼前晃了晃,“夠你買半年糧了吧?”
    我看著那幾張票子,又看看周富貴那張貪婪凶狠的臉,想起青衫人那句“心術不正者……恐招大禍”的警告,後背一陣發涼。這東西絕不能給他!
    “周老板,”我梗著脖子,豁出去了,“真沒啥寶貝!那人是受傷了,我把他救回來,他就走了,啥也沒留下!您要是不信,自己搜!”我張開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周富貴臉色瞬間陰沉得像鍋底:“搜?”他冷笑一聲,一腳踹翻了我剛修好的鋤頭,“老子還用得著搜?給我打!打到他把東西吐出來為止!”
    劉三和另一個跟班獰笑著撲上來,拳頭像雨點一樣落在我身上。我抱著頭蜷縮在地上,咬緊牙關不吭聲。拳打腳踢了好一陣,周富貴看我還是不鬆口,眼神越發凶狠。
    “行!趙大勇,你小子有種!”他喘著粗氣,指著我的鼻子,“你那塊靠著河灘的菜地,老子早就看上了!明天!老子就帶人把它平了,蓋豬圈!我看你拿什麽活!”他惡狠狠地啐了一口濃痰在我臉上,“還有,三天之內,不把東西乖乖送到老子府上,老子讓你在這村裏待不下去!我們走!”
    周富貴帶著人揚長而去,留下我渾身劇痛地躺在泥地上,臉上黏糊糊的,分不清是泥水、血水還是他的唾沫。菜地!那可是我全家唯一的指望!沒了地,我們吃什麽?我掙紮著爬起來,看著空蕩蕩、被砸得亂七八糟的院子,絕望像冰冷的毒蛇纏緊了心髒。那截“雷楔”……那個警告……周富貴那張猙獰的臉在眼前晃動。我該怎麽辦?交出去?可那青衫人說會招大禍!不交?我和老娘就得餓死!
    我失魂落魄地走進屋裏,老娘蜷在炕角,嚇得直哆嗦,剛才的動靜她都聽見了。“兒啊……要不……就給了他們吧……”老娘流著淚,聲音發顫,“地沒了,咱娘倆可咋活啊……”
    我走到牆角,顫抖著手,從那個落滿灰塵的破陶罐裏,掏出了那截冰冷的“雷楔”。它靜靜地躺在我手心,粗糙、黝黑、毫不起眼。引雷?辟邪?它能對付得了周富貴那個活閻王嗎?還是……真會引來更大的災禍?我死死攥著它,冰涼的觸感硌得掌心生疼。窗外,天色陰沉沉的,一絲風都沒有,悶得讓人窒息,仿佛在醞釀一場更大的風暴。
    接下來的兩天,是我這輩子最難熬的日子。周富貴果然說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帶著幾個凶神惡煞的工人和兩台轟隆隆的挖掘機,直奔我家那塊靠著河灘的菜地。我瘋了一樣衝過去阻攔,被劉三他們死死架住。老娘在後麵哭喊著,聲音都嘶啞了。
    “周富貴!你個畜生!那是我的地!我的命根子啊!”我目眥欲裂,拚命掙紮。
    周富貴叼著煙,站在挖掘機旁邊,叉著腰,得意洋洋地看著,像在欣賞什麽美景。“叫喚啥?早把東西交出來,不就啥事沒有了?給老子挖!連根草都別給這窮鬼剩下!”
    巨大的機械臂無情地落下,翻起肥沃的黑土,我那剛剛冒出新綠的茄子秧、辣椒苗,瞬間被碾碎、掩埋。熟悉的田地眨眼間變成了巨大的土坑。我的心也像被那鐵爪子狠狠掏空了,隻剩下冰冷的絕望和滔天的恨意。周富貴的狂笑聲、挖掘機的轟鳴聲、老娘的哭聲,混雜在一起,像鈍刀子一樣割著我的神經。
    地徹底毀了。
    夜裏,我像個遊魂一樣坐在被砸得一片狼藉的院子裏,手裏緊緊攥著那截冰冷的“雷楔”。恨意像野草一樣瘋長,燒得我五髒六腑都在疼。那個青衫人的警告在耳邊響起,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霧。辟邪?引雷?周富貴就是最大的邪!如果能引來雷劈死他……我腦子裏這個念頭瘋狂滋長,幾乎要吞噬掉所有的理智。對!引雷!劈死這個畜生!
    第三天,周富貴派人來傳話的最後期限到了。一大早,村裏唯一一棟三層小洋樓——周富貴家,破天荒地打開了大門,在院子裏大擺筵席。據說是他新承包了鎮上一個大工程,請了狐朋狗友和村裏幾個不得不巴結他的人來“慶祝”。院子裏人聲鼎沸,劃拳行令聲、諂媚的笑聲隔著老遠都能聽見。他家樓頂平台上,新豎起了一個巨大的、閃著金屬光澤的移動信號接收器,像一根醜陋的避雷針直指天空。
    我遠遠看著那棟喧囂的小樓,又抬頭看了看陰沉沉、烏雲密布的天。一絲風都沒有,空氣黏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我摸了摸懷裏那截“雷楔”,它似乎比平時更冰涼了。一個瘋狂的計劃在我心中成型。
    我繞到周富貴家屋後僻靜的角落,那裏堆著些雜物。深吸一口氣,掏出“雷楔”。青衫人沒說怎麽引雷,但此刻,強烈的恨意和絕望像一股邪火,驅使我對著周家小樓的方向,高高舉起那截黑木橛,用盡全身力氣,咬牙切齒地低吼:“雷!劈死他!劈死那個姓周的畜生!”
    話音剛落,手裏的“雷楔”猛地一燙!像握住了燒紅的烙鐵!我“嘶”地一聲差點把它扔出去。與此同時,頭頂厚重的烏雲深處,毫無征兆地炸開一道刺目欲盲的血紅色閃電!“哢嚓——!!!”一聲無法形容的恐怖巨響,簡直要把人的天靈蓋掀開!那不是雷聲,更像是一萬個巨大的鐵皮桶從萬丈高樓同時滾落砸在水泥地上的聲音,震得我耳膜刺痛,心肝脾肺腎都跟著一起狂跳!
    那道血紅色的閃電,粗壯得如同一條發怒的巨龍,不偏不倚,正正地劈在了周富貴家樓頂那個嶄新的信號接收器上!耀眼的紅光瞬間吞噬了那金屬疙瘩,刺目的光芒讓所有人短暫失明。
    “轟隆——!!!”
    緊接著的巨響,帶著毀滅一切的狂暴力量。整個小樓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樓頂平台被炸開一個巨大的豁口,碎石、磚塊、扭曲的金屬像煙花一樣四處飛濺!濃煙裹挾著刺鼻的焦糊味衝天而起。
    院子裏死一般的寂靜。所有賓客臉上的笑容都僵住了,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也無人察覺。幾秒鍾後,驚恐的尖叫聲才像瘟疫一樣爆發開來!
    “打雷啦!劈死人啦!”
    “快跑啊!樓要塌了!”
    “富貴哥!富貴哥還在上麵!”
    人群炸了鍋,連滾帶爬地往院外逃竄,桌子被撞翻,杯盤狼藉,一片鬼哭狼嚎。我躲在屋後,心髒狂跳,手心被“雷楔”燙得生疼,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有那道血紅色的閃電和震耳欲聾的巨響在反複回蕩。真……真引來了?!
    就在這時,一個更加淒厲、不似人聲的慘嚎從濃煙滾滾的樓頂傳來,蓋過了所有的混亂!那聲音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恐懼。
    “啊——!我的背!我的背!燒……燒著了!救命啊!”
    是周富貴!他還活著!
    混亂的人群再次被這慘叫聲定住了。濃煙被風吹散了一些,人們驚恐地看到,周富貴像一隻被烤焦的大蝦,蜷縮在樓頂平台的邊緣,痛苦地翻滾著。他上身那件名貴的綢衫後背部分已經化為飛灰,裸露出的脊背上,赫然烙印著一個巨大、扭曲、邊緣焦黑、深可見骨的圖案!那圖案還在冒著絲絲縷縷的青煙,散發出皮肉燒焦的惡臭。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氣,死寂再次降臨。那圖案……那圖案分明是一個筆觸猙獰、仿佛用烙鐵活生生燙出來的巨大漢字——“善”!
    “善……是‘善’字!”人群中有人失聲尖叫。
    “老天爺顯靈啦!劈出個‘善’字啊!”
    “報應!真是報應啊!”
    “周富貴作惡多端,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議論聲、驚呼聲、夾雜著壓抑了太久的叫好聲此起彼伏。王寡婦第一個“撲通”跪倒在地,對著天空連連磕頭:“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更多的人跟著跪下,又哭又笑,場麵一片混亂。劉三那幾個狗腿子,臉嚇得慘白如紙,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連頭都不敢抬。
    我看著樓頂那個痛苦翻滾的身影,看著他背上那個觸目驚心的“善”字烙印,手心裏緊緊攥著的“雷楔”滾燙依舊,卻像有千斤重。青衫人說的“恐招大禍”……竟是這樣的大禍!我引來了雷,劈中了信號塔,可最終烙印在周富貴背上的,卻是這樣一個字!這到底是懲罰,還是……警示?
    周富貴被七手八腳地抬了下來,像一攤爛泥。他後背那個焦黑的“善”字猙獰刺眼,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焦糊味。他整個人已經疼得昏死過去,臉色灰敗,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劉三他們嚇得屁滾尿流,哪裏還敢提什麽寶貝,慌慌張張抬著他就往鎮醫院跑。
    人群漸漸散去,留下滿地狼藉和周家小樓頂那個觸目驚心的大窟窿。議論聲卻像野火一樣在村裏蔓延開來,越燒越旺。“雷公顯靈”、“天打雷劈”、“背刻‘善’字”成了所有人嘴裏翻來覆去的話題。周富貴平日裏幹的那些缺德事,一件件被翻出來,添油加醋地傳播著。那個巨大的“善”字烙印,成了他再也無法洗脫的罪證,也成了壓在村裏人心頭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幾天後,一個消息在村裏炸開了鍋:周富貴沒死,但廢了。鎮醫院根本處理不了那麽詭異恐怖的燒傷,直接給轉到省城大醫院去了。據說他背上那個“善”字,深得見了骨頭,醫院用了最好的藥,可傷口就是反複潰爛流膿,怎麽也好不了,疼得他日夜嚎叫,生不如死。更邪門的是,他之前靠著坑蒙拐騙弄來的那些工程、地皮、合同,一夜之間全黃了,債主紛紛找上門。他那個在縣裏有點小權、以前沒少給他撐腰的遠房表哥,也因為貪腐問題被查了,自身難保。牆倒眾人推,周富貴徹底完了。
    我坐在自家被毀掉的菜地邊,聽著村裏人繪聲繪色的議論,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恐懼、後怕、一絲隱秘的快意,還有沉甸甸的茫然。那塊被挖掘機翻得亂七八糟的土地,像一塊巨大的傷疤。懷裏那截“雷楔”靜靜地貼著皮膚,不再發燙,隻剩下一種恒定的、微弱的溫潤感。
    又過了些日子,天終於再次陰沉下來,悶雷在厚厚的雲層裏滾動,像沉悶的鼓點。雨點開始稀疏地砸落。我鬼使神差地走到村東頭那棵被雷劈過的老柳樹下。巨大的裂口邊緣已經長出了一些暗綠色的苔蘚,覆蓋了部分焦黑的痕跡,但那股淡淡的硫磺味似乎還縈繞在周圍。
    雨漸漸大了,我轉身想回家。剛走出幾步,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熟悉而沙啞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雨幕:
    “後生……”
    我猛地回頭。雨簾中,那棵老柳樹巨大的裂口旁,靜靜地站著一個人。青灰色的衣衫,身形依舊有些單薄,但站得很穩。正是那個消失的青衫人!他臉上被雷灼傷的痕跡淡了許多,隻有幾道淺淺的印記,眼神卻比上次更加深邃沉靜,仿佛蘊藏著無盡的歲月和力量。雨水落在他身上,竟似乎沒有沾濕分毫。
    “老哥!”我又驚又喜,幾步跑了過去,“你……你的傷好了?”
    他微微頷首,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好了。因果已了,我該走了。”他的視線掃過我懷中——那裏正揣著那截“雷楔”,他似乎能感應到。“那東西……你用過了?”
    我的臉一下子漲紅了,羞愧、恐懼一起湧上來,撲通一聲跪在了泥水裏:“老哥!我對不住你!我……我那天鬼迷心竅,恨極了周富貴,我……我對著他家喊了……喊了引雷!我……” 我語無倫次,渾身發抖,“我闖了大禍!那雷……那‘善’字……”
    青衫人伸出手,一股溫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扶了起來。他的手依舊冰涼。
    “雷行天道,自有其理。”他看著我的眼睛,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那周姓之人,惡貫滿盈,戾氣衝天,本就到了引動天罰的關口。你那點恨意,不過是在那沸騰的油鍋裏,濺入了一星微不足道的水花。”他頓了一下,目光投向遠處周家小樓的方向,那裏隻剩下一個破敗的屋頂輪廓,“至於那‘善’字烙印……是天意,亦是警示。非為懲戒其過往之惡,更為拷問其心底殘存之微光。天道雖嚴,終留一線。”
    他這番話,像一道清泉,澆滅了我心中連日來的焦灼和恐懼。原來……並非全是我的錯?那雷,本就該劈向他?那“善”字,竟是天道給的一線……生機?我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此間事了,我該歸位了。”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我,眼神溫和了些,“那‘雷楔’,乃天地間一點純陽雷精所化,留給你,也算一場緣法。善用之,可驅邪避穢,護佑一方水土;若心生歹念,妄動雷霆,反噬之烈,猶勝於周姓之人所承。切記,切記!”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將這最後的叮囑刻進我的靈魂深處。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一步踏入了那老柳樹巨大的焦黑裂口之中。沒有光芒,沒有聲響,他的身影如同水融入海綿,瞬間消失在那片黑暗裏,仿佛從未出現過。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我站在老柳樹下,對著那空蕩蕩的裂口,愣了很久很久。手不由自主地伸進懷裏,緊緊握住了那截“雷楔”。它安靜地躺在手心,溫潤,踏實。
    後來,我一點點收拾被毀掉的菜地。說來也怪,自從那天起,無論天多旱,我那幾壟菜地,似乎總比別家的更濕潤些,菜苗也長得格外水靈。村裏關於“雷公顯靈”、“天罰惡人”的議論漸漸平息下去,但周富貴背上那個巨大的焦黑“善”字,卻成了村裏人教育孩子、警醒自己的活教材。
    那截“雷楔”,被我鄭重地藏在了屋梁上一個隱秘的角落。每當天氣陰沉,雷聲隱隱滾動的時候,我總能感覺到懷裏似乎揣著塊溫熱的炭,提醒著我那個雨夜,那個青衫人,還有那句沉甸甸的叮囑。
    很多年後一個夏夜,暴雨如注,電閃雷鳴。我坐在屋簷下看雨。一道極其耀眼的青色閃電撕裂了漆黑的夜空,瞬間將大地照得亮如白晝。就在那電光火石的一刹那,我仿佛看見極高極遠的厚重雲層深處,一個穿著青灰色衣衫的模糊身影,衣袂翻飛,駕馭著萬鈞雷霆,一閃而過。雷霆的轟鳴聲滾滾而來,淹沒了塵世間所有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