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活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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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疤強推門進來時,我正給一個瘦小夥子臂膀上添一條盤踞的青龍尾巴。他身後的兩個壯實跟班堵在門口,小小的紋身店頓時顯得更加擁擠狹窄。刀疤強光著上身,那身橫肉上密布著刀砍的舊傷疤,還有幾處顏色暗淡的刺青,像是被時間磨蝕了鋒芒的劣質貨色。他粗魯地撥開那瘦弱客人,一屁股坐在我的工作椅上,震得旁邊工具盤裏的針具都跟著輕輕跳了一下。
    “你就是老周?”他說話時,下巴上那道深褐色蜈蚣似的疤痕也跟著扭動,“聽說你手藝邪乎,給老子整個新花樣!”
    他帶來的小弟也在一旁幫腔,聲音粗嘎:“強哥要弄個新的,鎮得住場麵的!要夠狠,夠威風!”
    我放下手中的紋身機,目光落在他寬闊的後背上。那一片皮膚倒是難得的完整,肌肉虯結,像一塊等待開鑿的頑石。我搓了搓粗糙的手指,常年接觸各色顏料,指縫裏早已滲入難以洗去的暗沉色澤。“後背這塊地方,平整,夠大。紋個佛首如何?”我聲音不高,帶著一種經年累月形成的沙啞,“佛首低眉,能納百川,也能鎮邪祟。不過……”
    “佛?”刀疤強猛地扭過頭,眼珠裏射出兩道凶光,幾乎要紮穿我,“老子要的是讓人看一眼就尿褲子的東西!慈眉善目?糊弄鬼呢!”
    “強哥,”我平靜地看著他,聲音沉緩如磨刀石,“佛有千麵。低眉是慈悲,睜眼是金剛怒目,降妖伏魔。這尊佛首,我能讓它‘開眼’。”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他那條猙獰的刀疤,“隻是這‘開眼’的活計,非同小可。開了眼,它就不是死物了。佛睜眼,見的是人心。你做了什麽事,它都看著。行善,它佑你;作惡……” 後麵的話,我沒說出口,隻是用指關節輕輕叩了叩冰冷的金屬工作台麵,發出篤篤兩聲輕響,在驟然寂靜下來的小店中格外清晰,仿佛叩在人心上。
    刀疤強眯起眼,那雙凶戾的眼睛像刀子一樣刮過我的臉,似乎想從我木然的皺紋裏刮出點什麽。他身邊的小弟“嗤”地笑出聲,帶著輕蔑:“唬誰呢?強哥什麽場麵沒見過?”
    刀疤強卻抬手止住了小弟的聒噪,他盯著我,嘴角咧開一個帶著狠勁的笑:“有點意思!老子就要這開眼的佛!睜得越大越好!越凶越好!”他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那盤消毒棉球都跳了起來,“錢不是問題!要最好的料子!老子要的就是它凶!要的就是它狠!要的就是所有人看一眼就腿肚子轉筋!”
    “料子我有,祖傳的‘活墨’。” 我轉身,從身後那個落滿灰塵、顏色深沉的舊木櫃深處,取出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扁方小包。解開層層疊疊的油紙,露出裏麵一個巴掌大的深色陶罐。罐口用黃泥仔細密封著。我小心地撬開泥封,一股極其複雜、難以形容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濃烈的中藥苦澀裏,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陳年血液幹涸後的鐵鏽腥氣,甚至還有一點類似廟裏香灰焚燒後的焦味。這氣味霸道地蓋過了店裏原有的消毒水味,直衝口鼻。
    刀疤強的小弟下意識地皺緊眉頭,捂了下鼻子。刀疤強倒是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嗅到了什麽提神的東西,眼神更亮了:“就是這味兒!夠勁兒!什麽時候動手?”
    “三天後。” 我重新封好陶罐,那奇特的氣味被隔絕了大半,“這幾天,齋戒,清淨心,少沾葷腥血光。佛首開眼,心不誠,神不附。”
    刀疤強嗤笑一聲,滿不在乎:“行行行,三天就三天!老子倒要看看,你這老家夥能玩出什麽花兒來!”他起身,又像座移動的小山一樣擠出門去,留下兩個小弟付了沉甸甸的定金,一疊厚厚的鈔票帶著油墨和人體的汗味,被隨意地丟在沾著各色顏料的台麵上。
    三天後的傍晚,刀疤強如約而至。他帶著一身酒氣,臉色發紅,顯然沒把我的“齋戒清淨”放在心上。我什麽也沒說,隻是指了指工作台。他大喇喇地趴上去,露出那片寬闊的背肌。我點燃了工作燈,昏黃的光暈將他整個後背籠罩。店裏隻剩下紋身機細微而持續的嗡鳴。
    “活墨”調成的顏料,色澤深邃得近乎詭異。那墨色不似凡物,黑中隱隱透出一點難以捕捉的暗紅,在燈光下流轉。針尖刺破皮膚,墨色滲入肌理,奇異的是,刀疤強幾乎感覺不到多少疼痛,反而有一種奇特的暖流,隨著針尖的移動,沿著脊椎緩緩向下擴散。這暖意讓他緊繃的肌肉漸漸鬆弛,甚至生出一絲慵懶的睡意。他口中原本不耐煩的嘟囔漸漸低下去,最後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我屏住呼吸,全副精神都凝聚在針尖。每一針落下,都像是在與某種沉睡的力量溝通。從低垂的慈悲佛臉輪廓,到緊閉的佛眼線條,最後,是那緊閉的眼瞼下,即將被賦予“神性”的眼珠。時間在針尖的嗡鳴和墨色的滲透中流逝。窗外天色由昏黃轉為深藍,又沉入墨黑。當最後一針落在佛首眼珠那最為深邃、也最為關鍵的一點瞳仁上時,整個工作間的空氣似乎都凝滯了那麽一瞬。我額上沁出的汗珠滑過眉骨,滴落在工作台上,發出極其輕微的“嗒”的一聲。
    “成了。”我放下紋身機,聲音有些幹澀。汗水浸濕了後背,手臂因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微微顫抖。
    刀疤強猛地從昏沉中驚醒,一骨碌爬起來,迫不及待地站到牆邊那麵蒙了些灰塵的落地鏡前,扭著脖子使勁往後看。鏡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整個後背——一尊巨大、威嚴、仿佛帶著千年古刹石雕般質感的佛首!那佛首低垂的麵容依舊慈悲,但那緊閉的雙目,此刻卻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刀疤強對著鏡子,嚐試著繃緊後背的肌肉,隨著肌肉的虯結起伏,那佛首的輪廓似乎也微微“動”了一下,尤其是那緊閉的雙眼,眼皮的線條仿佛在燈光的陰影裏極其輕微地顫動,如同沉睡的巨物即將蘇醒的征兆。
    “好!好!”刀疤強看得心花怒放,用力拍打著自己粗壯的大腿,發出啪啪的響聲,“夠威!夠勁!這錢花得值!”他伸手想摸,又怕弄壞了剛完成的刺青,手停在半空,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和興奮,“老周,真有你的!這玩意兒……它真能‘活’過來?”他扭頭問我,眼神裏除了興奮,終於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
    “記住我的話,”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用沾著墨跡的手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聲音疲憊卻異常清晰,像在陳述一個古老而沉重的法則,“佛睜眼,見人心。行善得佑,作惡……必遭天譴。”
    刀疤強臉上的興奮僵了一瞬,隨即又被更濃重的滿不在乎取代。他一邊套上衣服,一邊哈哈大笑,笑聲震得屋頂的灰塵簌簌往下掉:“行善?哈哈哈!老子能混到今天,靠的就是這個‘惡’字!天譴?老子就是天!”他丟下厚厚一遝尾款,鈔票散落在台麵上,然後帶著他的小弟,撞開店門,囂張地消失在門外深沉的夜色裏,隻留下他那狂妄的笑聲還在狹窄的店裏嗡嗡回蕩。
    佛首開眼後,刀疤強的氣焰果然更盛。那尊伏在他背上的佛首,成了他新的、令人膽寒的招牌。他不再滿足於過去的“生意”,將貪婪的觸角伸向了更弱勢的人群,手段也愈發暴虐無度。放出去的印子錢利滾利,逼得人賣兒鬻女、家破人亡。他強占新建成的“陽光家園”安置房小區,將原本分給拆遷困難戶的房子,用暴力手段低價強買,再高價轉租出去,榨取最後一滴油水。那些失去家園、走投無路的老人,在寒風中哭號,在街道上露宿的照片,偶爾會出現在本地論壇不起眼的角落,很快又被其他喧囂的信息淹沒。
    一個陰沉的下午,天色灰蒙蒙的,壓得人喘不過氣。刀疤強帶著幾個滿臉橫肉的手下,再次闖進了陽光家園小區。他們的目標是小區角落裏那間唯一還沒被強占的小雜貨鋪。店主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姓王,孤身一人,就靠著這小鋪子糊口,也是小區裏為數不多還敢和刀疤強說“不”的人。
    “王老太婆!”刀疤強一腳踹開虛掩的店門,劣質鋁合金門框發出刺耳的呻吟。他叉著腰站在門口,像一尊凶神,“最後一天期限!識相的,卷鋪蓋滾蛋!你那點破家當,抵了欠老子的錢還不夠塞牙縫的!”
    王婆婆佝僂著背,正顫巍巍地整理著貨架上幾包廉價的掛麵。她轉過身,渾濁的眼睛裏滿是驚惶,但枯瘦的手卻緊緊抓住貨架的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強…強老板,那錢…那錢我兒子會還的…他在外地打工…求求你再寬限幾天…這是我…我最後的窩啊…”
    “寬限?老子寬限你,誰寬限老子?”刀疤強獰笑著,一把掃落貨架上幾排廉價的袋裝醬油醋瓶子,玻璃碎裂聲和刺鼻的酸鹹氣味瞬間炸開,“你兒子?那個縮頭烏龜?電話都打不通了吧?呸!”他一口濃痰啐在濕漉漉、混雜著醬油醋的地麵上,“給老子砸!把這老棺材瓤子扔出去!”
    手下如狼似虎地衝進去,貨架被粗暴地推倒,貨品稀裏嘩啦散落一地,被踩得稀爛。王婆婆哭喊著撲上去想護住她賴以生存的這點家當,卻被一個壯漢像拎小雞一樣粗暴地拎起來,狠狠摜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老人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蜷縮起來,像一片被狂風吹落的枯葉。
    “住手!你們這幫畜生!”一聲怒吼從門口傳來。是小區裏一個平時沉默寡言的漢子,姓李,在工地幹活,剛下班回來。他目睹了這一切,眼睛都紅了,抄起門邊一根支撐遮陽棚的舊木棍就衝了進來。
    “喲嗬?還有不怕死的?”刀疤強斜眼瞥著衝進來的漢子,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他不但沒退,反而猛地向前一步,用自己那寬闊厚實、紋著巨大佛首的後背,迎著漢子掄過來的木棍!
    “砰!”一聲悶響。木棍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刀疤強後背那尊佛首的正中央!力道之大,木棍應聲斷成了兩截!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砸棍子的漢子。刀疤強站在原地,紋絲未動。他甚至沒有回頭,隻是慢慢扭了扭脖子,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哢吧”聲。他臉上帶著一種極其享受、近乎病態的殘忍笑容。
    “打啊?怎麽不打了?”他緩緩轉過身,後背對著驚呆的漢子,也對著地上掙紮的王婆婆和店外圍觀的、敢怒不敢言的居民。那截斷掉的木棍落在他腳邊。他後背的佛首在昏暗的光線下,輪廓仿佛更加清晰凸起。那低垂的麵容依舊,但那雙緊閉的眼睛……在剛才重擊落下的瞬間,圍觀的幾個人似乎都產生了一種錯覺——那眼皮下的線條,極其輕微地、極其詭異地跳動了一下,如同沉睡的巨物被驚擾,一絲難以言喻的凶戾之氣,似乎從那緊閉的縫隙中無聲地彌漫開來,讓周圍的空氣瞬間降了幾度。
    砸棍子的漢子臉色煞白,握著半截木棍的手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仿佛那半截木頭有千斤重。他看著刀疤強背上那尊佛,又看看地上痛苦呻吟的王婆婆,嘴唇哆嗦著,眼神裏充滿了驚駭和巨大的恐懼,像是看到了什麽無法理解的恐怖之物,最終,那點微弱的勇氣徹底消散,他踉蹌著後退,丟下棍子,轉身擠開人群,頭也不回地跑了。
    刀疤強得意地狂笑起來,那笑聲在彌漫著醬油醋酸味和破碎玻璃的雜貨鋪裏回蕩,刺耳而瘋狂。他指著地上蜷縮的老人,對手下吼道:“扔出去!給老子扔得遠遠的!”手下粗暴地拖起王婆婆,老人痛苦的哀嚎和咒罵聲在黃昏的小區裏顯得格外淒厲,最終消失在巷口。刀疤強誌得意滿地環視一片狼藉的店鋪和外麵鴉雀無聲的人群,像得勝的將軍巡視他的領地。他離開時,特意扭動肩膀,讓後背那尊佛首在眾人驚懼的目光中微微聳動。
    然而,就在他誌得意滿地踏出雜貨鋪殘破門檻的刹那,天空毫無預兆地響起一聲炸雷!轟隆——!那聲音近得仿佛就在頭頂炸開,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整個地麵似乎都在顫抖。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砸落下來,瞬間就變成了傾盆暴雨。天色在幾分鍾內完全黑透,狂風卷著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臉上生疼。這雨來得太急太猛,如同天河的堤壩驟然崩塌。
    刀疤強和他的手下猝不及防,瞬間被澆成了落湯雞。雨水順著刀疤強的光頭往下淌,流進他凶戾的眼睛裏,讓他一陣惱火地咒罵。他抹了一把臉,剛想招呼手下快走,後背上,那被木棍重擊過的位置,突然傳來一陣異樣!
    那不是疼痛,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深入骨髓的灼熱!像是有一塊燒紅的烙鐵,緊緊貼在了他的脊椎上!那灼熱感起初隻是一個點,就在佛首眉心的位置,然後迅速蔓延、擴散,如同活物般向整個後背滲透!
    “嘶——”刀疤強猛地吸了一口涼氣,腳步頓住了。他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抓撓,指尖觸碰到濕透的t恤下的皮膚——滾燙!那溫度高得驚人,仿佛皮膚下的血肉正在燃燒!
    “強哥?怎麽了?”旁邊一個手下察覺不對,湊過來問。
    “媽的……後背……燙得邪門!”刀疤強咬著牙,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驚疑。那灼熱感還在加劇,並且開始伴隨著一種極其細微的、如同無數根細針同時紮刺的麻癢感,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仿佛有無數隻細小的蟲子,正在他皮膚下的血肉裏瘋狂地鑽營、啃噬!
    這感覺太詭異了!恐懼,第一次像冰冷的毒蛇,猛地纏上了他的心髒。他想起了老周的話,想起了那詭異的“活墨”,想起了剛才木棍砸下時,那佛首眼皮下似乎跳動了一下的錯覺……冷汗瞬間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的全身。
    “走!快他媽回去!”刀疤強再也顧不上什麽威風,幾乎是吼了出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猛地推開身邊的手下,像一頭被無形火焰驅趕的困獸,一頭紮進外麵白茫茫的暴雨之中。雨水冰冷刺骨,瘋狂地砸在他身上,卻絲毫無法澆熄後背那越來越熾烈、越來越令人瘋狂的灼熱和麻癢。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積水的路上狂奔,隻想快點回到那個他自以為安全的老巢。
    衝回他那位於頂樓的豪華公寓,刀疤強像一頭受傷的暴熊撞開沉重的防盜門。他顧不得脫掉濕透沉重的衣物,跌跌撞撞地撲向客廳裏那麵巨大的落地穿衣鏡。鏡麵被門帶進來的雨水打濕,模糊一片。他粗暴地用袖子狠狠擦去水漬,然後猛地轉身,扭著脖子,將整個後背暴露在鏡前。
    冰冷的燈光下,後背的景象讓他瞬間如墜冰窟!
    原本隻是深邃的墨色佛首,此刻竟隱隱透出一種妖異的暗紅!那紅色如同活物,在墨色的肌理下緩緩流動、蔓延!更恐怖的是,那一直緊閉的雙目,此刻眼皮的線條竟然在極其輕微地、持續不斷地……顫動!不是錯覺!那薄薄的眼皮,在墨色的皮膚下,如同被裏麵的東西頂撞著,極其緩慢,卻又無比堅定地向上……拱起!仿佛眼皮之下,真的有一雙冰冷的、充滿神性審判意味的眼睛,正竭力地想要睜開,刺穿這層薄薄的皮膜,來親眼看看這背負它的皮囊裏,裝著怎樣一個汙濁的靈魂!
    “呃啊——!”刀疤強發出一聲非人的、混合著極度痛苦和恐懼的嘶吼。那不僅僅是灼熱和麻癢了!一股尖銳到無法形容的劇痛,猛地從後背被頂起的眼皮位置炸開!仿佛有兩根燒紅的鋼針,正被人用巨力狠狠地從他脊椎骨縫裏向外撬動!要生生撬開他的皮肉!
    他瘋了一樣伸手到後背去抓撓、撕扯!指甲在滾燙的皮膚上劃出深深的血痕,卻絲毫無法緩解那深入骨髓、如同靈魂被撕裂般的劇痛!他撞翻了茶幾,昂貴的玻璃器皿摔得粉碎。他踉蹌著衝到巨大的魚缸前,扭曲的臉映在玻璃上,與缸裏遊動的龍魚一樣驚恐。他想把滾燙的後背貼上去,尋求一絲冰涼,卻因劇痛而抽搐著滑倒在地毯上,蜷縮成一團,發出困獸般絕望的哀嚎。汗水、雨水、還有因劇痛而流出的淚水,糊滿了他那張因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
    “眼睛……眼睛……” 他語無倫次地嘶喊著,手徒勞地在光滑的魚缸玻璃上抓撓,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別睜開……求求你……別睜開啊!” 巨大的恐懼徹底攫住了他,他想起了老周那張木然的臉,想起了那句如同詛咒般的警告——“作惡,必遭天譴!”
    就在這時,他公寓的燈管,突然開始瘋狂地閃爍起來!滋滋的電流聲在死寂的房間裏異常刺耳。光線忽明忽滅,如同垂死掙紮的鬼眼。每一次明滅的間隙,鏡子裏他後背那尊佛首的輪廓就似乎更加清晰一分,那眼皮向上拱起的弧度也更加明顯一分!
    “不——!”刀疤強在閃爍不定的光線中發出瀕死的慘叫。他掙紮著,手腳並用,像條脫水的魚一樣在地毯上拚命扭動爬行,目標是他掉落在沙發角落裏的手機!那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他必須找人!找醫生!或者……找那個詭異的老周!
    就在他布滿血汙和汗水的手,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終於抓住那冰冷的手機外殼時,頭頂那瘋狂閃爍的燈管,在發出最後一陣劇烈的、如同哀鳴般的“滋滋”聲後,噗地一下,徹底熄滅了!
    整個房間,瞬間陷入一片絕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隻有窗外,城市遙遠的光汙染透過厚重的雨幕,給房間內投下極其微弱、扭曲的暗紅色微光。這光,剛好能模糊地勾勒出刀疤強蜷縮在地毯上、如同巨大肉蟲般蠕動的輪廓。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後背那撕裂般的劇痛達到了頂峰!他清晰地感覺到,那層薄薄的眼皮,在某種無法抗拒的力量下,被徹底……頂破了!
    沒有聲音。但刀疤強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扭動疼痛欲裂的脖子,試圖看向自己的後背。在窗外透入的那點微弱如血的紅光中,他看到了……
    他背上那尊巨大佛首的眼瞼,裂開了兩道幽深的縫隙!縫隙深處,並非血肉,而是兩點深邃得如同宇宙黑洞般的……瞳孔!那瞳孔緩緩轉動,沒有眼白,隻有純粹的、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它們冰冷、漠然,帶著一種俯瞰螻蟻的、非人的神性,穿透黑暗,穿透皮肉,精準無比地……“看”向了他!
    “呃……”刀疤強的喉嚨裏隻發出一個破碎的、漏氣般的聲音。極致的恐懼瞬間凍結了他所有的思維和動作。他想尖叫,聲帶卻像被無形的冰手扼住,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他想逃跑,身體卻如同被釘在了原地,連手指都無法動彈分毫。隻能眼睜睜地,在無邊的黑暗和劇痛中,“感覺”到那雙來自自己後背的、冰冷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
    黑暗中,一種新的、更加毛骨悚然的聲音響了起來。
    那是一種極其細微、極其密集的“窸窸窣窣”聲,如同無數細小的、堅硬的節肢在幹燥的沙礫上快速爬行。聲音的源頭,清晰無誤地來自他的後背——來自那兩道剛剛裂開的、深邃如淵的佛眼縫隙之中!
    緊接著,是“喀嚓…喀嚓…”的輕響。像是有什麽極其堅硬的東西在相互摩擦、啃噬。這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炸裂的貪婪和凶戾!
    刀疤強無法回頭,但他全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他感覺到後背上那兩點冰冷“注視”的目光,似乎帶著一種……審視後的裁決。然後,那“窸窣”聲和“喀嚓”聲驟然加劇!
    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烈的、不同於之前撬骨般劇痛的撕裂感猛地爆發!仿佛有無數張細小卻鋒利無比的嘴,正瘋狂地撕扯開他後背的皮肉,貪婪地鑽入、啃噬著他的血肉、筋膜、甚至骨頭!他甚至能“聽”到肌腱被強行扯斷的細微崩裂聲,能“感覺”到溫熱的血液正從無數個被強行撕開的微小創口中汩汩湧出,迅速浸透了他身下的地毯!
    “嗬…嗬嗬……” 他喉嚨裏隻能發出破風箱般的、瀕死的抽氣聲。極致的痛苦和無法言喻的恐懼徹底淹沒了他。他像一條被釘在案板上的魚,徒勞地抽搐著。意識在劇痛的狂潮和那密集的啃噬聲中,如同風中殘燭,迅速飄搖、黯淡下去。
    在徹底沉入永恒的黑暗之前,他渙散的眼瞳裏最後映出的景象,是窗外那片被城市暗紅燈光染透的、永無止境的暴雨。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猩紅的血淚。
    幾天後,刀疤強的屍體才被催債的手下發現。消息像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城西的每一條陰暗巷弄。警車來了又走,帶走了那具死狀淒慘到讓見慣了血腥場麵的老刑警都忍不住皺眉、甚至嘔吐的屍體。法醫的報告語焉不詳,隻說是“大麵積、原因不明的組織壞死及深度撕裂傷導致的急性創傷性休克死亡”,死前似乎遭受了難以想象的巨大痛苦。至於後背那個巨大詭異的佛首刺青,報告裏隻字未提,仿佛那隻是死者生前的一個普通愛好。
    街頭巷尾的議論卻如同沸騰的開水。有人說他壞事做絕,被冤魂索命;有人說他得罪了更狠的過江龍,被用極其殘忍的江湖手段做了;但流傳最廣、也最讓人脊背發涼的,是那個關於“活墨”和“睜眼佛”的詭異傳說——佛首開眼,見人心惡,天譴降臨,噬骨啖肉!
    我的小店依舊開在那條不起眼的巷尾。刀疤強的事,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很快就被生活的濁流淹沒。沒人敢公開談論,但每個走進來的客人,眼神裏都多了點東西——敬畏,好奇,還有一絲深藏的恐懼。生意反而詭異地好了起來,總有人想看看我這個“邪乎”的老頭,也想沾點那“活墨”的玄乎勁兒。
    這天午後,店裏沒什麽人。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能看見光柱裏無數飛舞的微塵。我坐在老舊的藤椅上,手裏摩挲著那個裝著“活墨”的深色小陶罐。罐身冰涼粗糙,上麵似乎還殘留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氣息。我對著光線,眯起眼仔細地看著罐子表麵那些細密的、如同龜甲裂紋般的紋路。手指無意識地沿著那些紋路描摹。父親佝僂著背,在昏黃的油燈下研磨那些散發著奇異苦腥味的材料,最後鄭重地將這罐子交到我手裏時的情景,又一次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他枯槁的手緊緊抓著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聲音沙啞得像破舊的風箱:“周兒,記住……這墨有靈,隻認規矩!該紋什麽,不該紋什麽,祖宗都看著……開了眼的活物,它自己會看……會斷……會……吃!” 父親眼中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無奈,像烙印一樣燙在我的記憶裏。沒多久,父親就失蹤了,隻留下這罐墨和那句沉重的警告。他去了哪裏?沒人知道。也許……是規矩找上了他?這個念頭像冰冷的蛇,纏繞了我大半輩子。
    “老板?”一個帶著猶豫的年輕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回過神,不動聲色地將陶罐放回櫃子深處,關上櫃門,發出沉悶的“哢噠”一聲。門口站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格子襯衫,臉上帶著點書卷氣,但眼神深處卻藏著一股倔強和不甘,像未打磨的石頭。他有點緊張地搓著手。
    “有事?”我聲音平淡。
    “我…我想紋個鯉魚。”他指了指自己左邊的小臂,“要大一點,躍龍門那種!聽說您…您手藝最好,用料也特別。”他頓了頓,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我剛關上的那個舊木櫃,“就用…您最好的那種墨!”
    我抬眼,仔細打量著他。年輕,眼神裏有渴望,也有底層掙紮留下的一絲戾氣。和當初那個隻想靠拳頭打出名堂、最後被貪婪吞噬的刀疤強,隱隱有那麽一絲相似的氣息在萌芽。
    “鯉魚躍龍門,是求上進,是盼個前程。”我慢慢地說,聲音不高,但在安靜的店裏格外清晰,“紋上去,就是跟著你一輩子的東西。‘活墨’紋的活物,開了靈性,認的是你這個人。你走什麽路,它就顯什麽相。行得正,它助你;心歪了……” 我停住,目光像沉甸甸的石頭落在他身上,“它可就不隻是條魚了。想清楚。”
    年輕人被我嚴肅的語氣弄得愣了一下,眼神閃爍了幾次,似乎在掂量我的話是故弄玄虛還是真有分量。但很快,那股子年輕人特有的、帶著點盲目自信的倔強勁又占了上風。他挺了挺胸膛,像是給自己打氣:“想清楚了!老板,您就紋吧!我懂規矩!我就要最好的墨!就要它‘活’起來!我以後一定混出個人樣來!” 他拍著胸脯保證,急切地想證明什麽。
    我沒再勸。該說的話,祖宗都定下了。路,終究是自己選的。我示意他坐到工作台前,挽起袖子。再次取出那個深色的陶罐,揭開泥封。那股混合著苦腥鐵鏽和焦香的、難以言喻的“活墨”氣息再次彌漫開來,霸道地充滿了小小的紋身店。年輕人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眼神裏閃過一絲好奇,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調好墨,紋身機再次發出那熟悉的、持續不斷的細微嗡鳴。冰涼的針尖刺破他年輕而富有彈性的皮膚,帶著深邃色澤的“活墨”一點點滲入肌理。一條生動的鯉魚輪廓漸漸在他小臂上顯現出來,魚尾擺動,似乎正積蓄力量,要奮力躍起。我全神貫注,針尖穩定地遊走。當最後幾針落在鯉魚那圓潤、帶著靈性的眼睛上時,我屏住了呼吸。針尖落下,點染,賦予那死物最後一點神采。
    就在最後一針離開皮膚的瞬間——
    嗡鳴的紋身機停了下來。
    店裏陷入一種奇異的寂靜。
    那條剛剛完成的鯉魚,墨色深沉,在午後斜照的光線下,魚鱗的層次感分明,栩栩如生。尤其是那雙眼睛,深邃得仿佛兩粒微縮的黑潭。
    就在這絕對的寂靜中,那鯉魚左眼珠上,一點極其細微的墨色光澤,似乎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
    緊接著,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那紋在他小臂上的鯉魚,圓潤飽滿的眼珠,在凝固的墨色裏,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地……向內側轉動了一下!如同活魚在水中,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自己身側的水草。
    那轉動細微到了極致,快如錯覺。但年輕人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新紋身,他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好奇和期待像脆弱的玻璃一樣碎裂,取而代之的是驟然湧起的、無法言喻的驚駭!他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滾圓,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急劇收縮,死死地看向我,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我緩緩放下手中的紋身機,金屬機身擱在台麵上,發出“哢”的一聲輕響。我沒有看年輕人驚恐的臉,目光越過他,落在那條剛剛紋好的鯉魚上。墨色深沉,魚眼圓睜,在午後斜照的光線下,那眼珠深處,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尚未完全沉澱的、難以捉摸的活氣。窗外的陽光依舊明亮,店裏的灰塵還在光柱裏無聲飛舞,一切都和往常一樣。隻有那條鯉魚的眼珠,帶著一絲凝固的、非人的靈動,靜靜地“看”著它年輕的宿主,也“看”著這間彌漫著古老墨香的小店。
    空氣裏,那股混合著苦腥與焦香的“活墨”氣味,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