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銅錢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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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沉,暮色如同濃墨般侵染著城市。李強把出租車停在路邊,一邊啃著冰冷的包子,一邊望著外麵匆匆行走的路人。他在這座城市開了八年出租,日子如同車輪下的柏油路,一眼望不到盡頭,也看不見任何變化。生活乏味得如同無味的口香糖,嚼之無味,棄之可惜。
車窗外,一個佝僂的身影緩慢靠近。李強皺著眉,放下手裏的包子。那是個瘦小的老太太,穿著洗得發白的深藍色舊式外套,臉上皺紋深得像是被刻刀狠狠劃過。她動作遲緩地拉開車門,坐進後座,帶來一股陳腐、難以言喻的氣息,仿佛是剛從地下深處爬出來。
“去城南,老槐樹巷。”老太太的聲音如同生鏽的鉸鏈,嘶啞而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古怪腔調。
李強從後視鏡瞥了她一眼,暗自嘀咕了一句:“那麽偏的地兒,回來準拉不到客。”他踩下油門,車子匯入晚高峰的車流。路況糟糕,走走停停。老太太自上車後便一言不發,車內死寂得如同墳墓,隻有引擎低沉的轟鳴和窗外模糊的城市噪音。李強幾次試圖搭話,想問問她具體位置,老太太卻始終沉默著,仿佛根本沒有聽到。他心頭莫名煩躁起來,忍不住低聲抱怨:“今兒真是倒黴催的,淨碰些怪事兒。”
車子最終拐進城南一片幾乎被遺忘的角落。這裏的路燈大多損壞,僅存的幾盞也光線昏暗,投下大片搖曳不定的陰影。低矮破敗的平房在黑暗中沉默著,巷道狹窄得僅容一車通過,兩旁是斷壁殘垣和肆意生長的荒草。車燈的光柱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微弱,如同隨時會被吞噬的螢火。按照老太太含混的指示,李強把車停在了一處荒涼得令人心頭發毛的空地上。四周隻有風聲掠過荒草發出的嗚咽。
“到了,四十五塊。”李強扭頭說道。
老太太動作遲緩,枯瘦的手從衣兜裏摸索了許久,掏出來的不是紙幣,而是一枚東西,輕輕放在副駕駛的座位上。那是一枚異常沉重的銅錢,比常見的古錢幣要大上一圈,邊緣磨損得異常光滑,卻帶著一種詭異的陰冷氣息,仿佛剛從冰窖裏拿出來。借著昏暗的光線,李強勉強看清銅錢中心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筆畫粗糲的字——“債”。
“喂,老太太,這啥意思?”李強捏起那枚冰涼的銅錢,又驚又怒地回頭質問,“我要的是車錢!你給我這破銅錢算怎麽回事?還債?誰欠誰的債?”
後座空空如也。車門虛掩著,冷風嗖嗖地灌進來。老太太就像融化在車內的陰影裏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李強猛地推開車門跳下去,繞著車子狂奔了一圈,又衝到旁邊那幾間黑黢黢、門窗洞開如同骷髏眼窩的破房子前,歇斯底裏地大喊:“有人嗎?出來!剛才那老太太呢?喂——!”
回應他的隻有風穿過斷牆和枯草的嗚咽,以及他自己粗重急促的回音在死寂的巷道裏空洞地回蕩。他握著那枚冰涼的銅錢,一股寒意從指尖直竄上脊背,冷汗瞬間浸濕了後背的衣服。他不敢再停留,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衝回駕駛座,發動車子,輪胎在坑窪的地麵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瘋了一樣逃離了這片讓人汗毛倒豎的鬼地方。
回家後,李強把那枚古怪的銅錢隨手扔進了床頭櫃的抽屜裏,試圖用一場昏睡把那個詭異的老太太和那片陰森的荒地徹底忘掉。然而,幾天後,一種難以忍受的瘙癢開始從他的左臂內側蔓延開來。起初隻是一個小紅點,他以為是蚊子咬的,沒在意。可這癢越來越厲害,像是有無數螞蟻在皮膚底下鑽來鑽去,日夜不停地啃噬。他忍不住去抓,越抓越狠,皮膚被抓破,滲出黃水,那個紅點不但沒有消退,反而像活物般漸漸擴大、腫脹、潰爛,形成了一個邊緣發黑、中心不斷滲出腥臭膿液的瘡口。
“媽的,真他媽邪門!”李強對著鏡子,看著手臂上那個猙獰的傷口,煩躁地罵著。他去了社區診所,醫生皺著眉頭看了看,開了一堆消炎藥膏和口服抗生素。藥膏塗上去,起初似乎涼絲絲的有點用,可沒過多久,那潰爛的地方像是被激怒了一樣,更加凶猛地擴散開來,膿血淋漓,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腐肉氣味。口服藥片吃下去,胃裏翻江倒海,可手臂上的瘡卻如同澆了油的野火,勢頭更猛。
更可怕的變化發生在兩周後的一個深夜。李強又一次被鑽心的奇癢和針刺般的劇痛折磨醒。他滿頭冷汗,哆哆嗦嗦地擰開台燈,昏黃的光線落在他左臂內側。隻看了一眼,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了!
那個潰爛的瘡口,竟然詭異地鼓脹起來,邊緣的腐肉微微翕動。在膿血和潰爛組織的中央,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了五官的輪廓!眼睛的位置是兩個微微凹陷、滲著血水的黑點,下麵是一條模糊的、如同裂縫般的線條,像是……一張緊閉的嘴!
李強的喉嚨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牙齒咯咯地打顫。他癱軟在床上,巨大的恐懼像冰水一樣淹沒了他,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隻能死死盯著自己手臂上那個活物般的恐怖存在,眼睜睜看著那五官的輪廓在膿血中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像一個……扭曲的人臉!他腦子裏一片空白,隻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抽屜裏那枚銅錢!那個刻著“債”字的銅錢!
手臂上那個詭異的“臉”輪廓日益清晰,像一枚殘酷的印章烙在李強的皮肉裏。潰爛的範圍不再擴大,但那張臉的細節卻越來越令人毛骨悚然——眉毛是兩道深褐色的腐肉皺褶,鼻子是一個小小的、膿血淋漓的凸起,最可怕的是那張嘴,如同用刀在爛肉上劃開的一道深縫,邊緣翻卷著,不停地滲出粘稠、發黃的液體。每一次不經意間的觸碰,或者僅僅因為肌肉的牽動,都會帶來一陣深入骨髓的劇痛。
李強徹底崩潰了。他不再出車,像個絕望的困獸蜷縮在出租屋的角落裏,窗簾緊閉,隔絕了外麵所有的陽光。手臂上那個東西散發出的腐臭味彌漫在小小的空間裏,揮之不去。消炎藥和止痛片被他胡亂地塞進嘴裏,藥瓶散落一地,可這一切都如同泥牛入海,毫無作用。他整夜整夜地失眠,隻要一閉上眼睛,那個佝僂的藍衣老太太、那片鬼域般的荒地、還有抽屜裏那枚冰涼的銅錢,就會輪番在黑暗中浮現,獰笑著逼近。手臂上的劇痛和奇癢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的神經,把他推向瘋狂的邊緣。
這天下午,劇烈的疼痛再次毫無征兆地爆發,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同時紮進手臂。李強痛得眼前發黑,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身體不受控製地抽搐,喉嚨裏發出野獸瀕死般的嗬嗬聲。汗水瞬間浸透了衣服,冰冷的絕望像毒蛇一樣纏繞住他的心髒。
就在他痛得幾乎昏厥過去時,一個聲音,一個清晰、冰冷、帶著濃重痰音的老婦人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他耳邊響起,仿佛貼著他的耳根低語:
“痛……嗎?”
李強渾身猛地一僵,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他霍然抬頭,驚恐萬狀地環顧昏暗的屋子。空無一人!隻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中回蕩。
“誰?誰他媽在說話?!”他嘶啞地吼叫,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了調。
下一秒,他的目光死死釘在了自己的左臂上。
手臂內側,那張由潰爛膿血構成的“人臉”上,那道深陷的“嘴”縫,正在極其輕微地、一開一合地蠕動著!
“痛……就對了……”那個冰冷嘶啞的老婦人聲音,這一次無比清晰地、真真切切地就是從那張蠕動的爛肉嘴裏發出來的!聲音粘滯,帶著一種非人的摩擦感,像是生鏽的鋸子在拉扯朽木。
李強的頭皮瞬間炸開,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全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他猛地撲到牆角,劇烈地嘔吐起來,酸臭的穢物濺了一地。
“你……你到底是誰?!”他癱在嘔吐物旁邊,臉色慘白如紙,對著自己手臂上那個蠕動的東西發出歇斯底裏的尖叫,聲音破碎不堪。
那張爛肉構成的嘴咧開了一個更加詭異、更加恐怖的弧度,像是在笑,膿血被牽拉得絲絲縷縷。“欠下的……該還了……債……”聲音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李強瀕臨崩潰的神經,“城南……槐樹巷……我的……壇子……挖出來……”
“什麽壇子?!我他媽欠你什麽了?!”李強用盡全身力氣嘶吼,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巨大的荒謬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幾乎將他撕裂。
“挖出來……放在……陽光下……曬……三天……”手臂上的嘴無視他的質問和崩潰,隻是冰冷地、固執地重複著指令,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紮進李強的耳朵,“不然……這痛……這爛……會鑽進你的骨頭……鑽進你的五髒……爛透你……”那聲音帶著一種惡毒的詛咒意味,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說完,那張嘴停止了蠕動,重新變成一道靜止的、滲著膿血的深縫。仿佛剛才那令人魂飛魄散的對話從未發生過。隻有那鑽心的劇痛和揮之不去的腐臭,無比真實地提醒著李強,剛才的一切都不是噩夢。
李強癱在冰冷汙穢的地上,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巨大的恐懼過後,一種更深的、足以淹沒一切的絕望感攫住了他。他死死盯著手臂上那張“臉”,看著它沉默地嵌在自己的血肉裏,像一個活生生的、惡毒的烙印。骨頭?五髒?爛透?那些冰冷的話語在他腦海裏反複回蕩,每一次都讓他渾身戰栗。他毫不懷疑這東西說的每一個字。它就在他身上,它正在一寸寸地啃噬他!
“挖……挖出來……”他失神地喃喃自語,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城南……槐樹巷……”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荒謬感和恐懼。他掙紮著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衝進廚房,抓起一把沉重、鏽跡斑斑的舊鐵鍬。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混亂的頭腦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清明。他胡亂套上一件外套,遮住手臂上那令人作嘔的存在,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家門,發動了那輛積滿灰塵的出租車。
夜色比上次更加濃稠,如同化不開的墨汁。車子再次駛入那片被遺忘的城南荒地,車燈劈開黑暗,如同在濃稠的墨汁中艱難開辟出狹窄的航道。車燈掃過之處,斷壁殘垣如同蹲伏的巨獸,在光線下投下扭曲拉長的怪異陰影。荒草在夜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像無數竊竊私語。李強握著方向盤的手心裏全是冷汗,黏膩冰冷。每一次車輪碾過坑窪發出的顛簸,都仿佛直接撞擊在他緊繃到極限的神經上。手臂內側那個東西,在顛簸中似乎又開始了隱隱的抽痛,如同一個無聲的催促和警告。
憑著記憶,他把車停在那個噩夢開始的地方——那片空地的邊緣。他推開車門,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重的土腥味撲麵而來,讓他打了個寒噤。他深吸一口氣,肺部充滿了冰冷的空氣和荒草腐敗的氣息。他打開了手機的手電筒功能,一道慘白的光柱刺破黑暗,在荒草叢生的空地上來回掃射。光柱所及之處,隻有齊膝高的荒草、裸露的碎石和一些散落的破磚爛瓦。
“壇子……壇子……”李強神經質地念叨著,拖著沉重的鐵鍬,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空地上搜尋。鐵鍬的尖端偶爾磕碰到石頭,發出刺耳的“鐺啷”聲,在這死寂的夜裏格外驚心。他仔細辨認著每一寸土地,希望能找到任何一點挖掘過的痕跡——翻動過的泥土,或者一點點陶片的邊緣。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冷汗順著他的額角流下,滴進眼睛裏,帶來一陣刺痛。恐懼和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越纏越緊。他感覺自己像個無頭蒼蠅,在一片巨大的、充滿惡意的墳場裏徒勞地打轉。
“到底在哪兒?!你他媽倒是說話啊!”他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無望的搜尋,猛地停住腳步,對著自己手臂的方向,帶著哭腔絕望地嘶吼起來。
幾乎是同時,左臂內側猛地傳來一陣尖銳無比的刺痛!那痛感如此劇烈,仿佛有一根燒紅的鐵釺狠狠捅進了他的骨頭裏!李強痛得眼前一黑,慘叫一聲,手中的鐵鍬“哐當”掉在地上。
“呃啊——!”他捂著劇痛的手臂,身體蜷縮,幾乎跪倒在地。就在他痛得渾身抽搐的時候,一種強烈的、無法抗拒的牽引感出現了。仿佛手臂上那個東西變成了一塊沉重的磁石,而地下某個地方,正有一個巨大的鐵塊在吸引著它!一種冥冥中的指向,帶著冰冷的惡意,無比清晰地傳遞到他的神經末梢——就在他左前方,大約十步開外,那片荒草長得格外茂密的地方!
李強強忍著劇痛,大口喘息著,掙紮著撿起地上的鐵鍬,踉踉蹌蹌地朝著那個被“指引”的方向衝去。他粗暴地用腳踢開那些堅韌的荒草,手電光柱死死鎖定著那片地麵。果然!就在茂密草叢的根部,泥土的顏色似乎比周圍要深一點,而且微微有些下陷,形成一個不易察覺的淺坑!周圍的草根也顯得格外糾結盤繞。
“就是這兒!”李強心中狂跳,不知是恐懼還是絕望盡頭的一絲瘋狂。他不再猶豫,掄起沉重的鐵鍬,狠狠插進那片泥土裏!
“噗嗤——”鐵鍬輕易地沒入鬆軟的泥土,比他預想的要輕鬆得多。他發了瘋一樣地挖掘起來,泥土被不斷翻起,帶著潮濕陰冷的氣息。鐵鍬撞擊石塊的悶響、泥土翻動的沙沙聲、他自己粗重如同風箱般的喘息聲,交織在這片死寂的荒地上空。
挖了不到半米深,鐵鍬的尖端猛地磕碰到了某種堅硬的東西!
李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扔掉鐵鍬,撲跪在土坑邊,雙手瘋狂地扒開周圍的浮土。很快,一個深褐色、沾滿泥土的陶罐顯露出來。罐子不大,口部用一塊腐朽得幾乎爛掉的油布緊緊封著,上麵還纏著幾圈早已失去韌性的草繩。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泥土腥氣和某種陳年腐朽的怪味,從罐子裏隱隱透出。
他顫抖著雙手,用指甲摳開那腐爛的油布和草繩。油布應手而碎,化作黑色的碎片。他屏住呼吸,借著手機慘白的光,小心翼翼地掀開了陶罐的蓋子。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陳腐氣味猛地衝了出來,嗆得他連連咳嗽。罐子裏,是滿滿一罐灰白色的、細膩的粉末——骨灰!在骨灰的最上麵,端端正正地放著一樣東西——一枚和他抽屜裏一模一樣的、邊緣磨損光滑、中心刻著“債”字的沉重銅錢!隻是這一枚,在手機光線下,泛著一種更加幽冷、更加不祥的光澤。
李強看著那枚骨灰上的銅錢,又看看罐子裏那代表著徹底消亡的灰燼,巨大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死死咬著牙,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壓下喉嚨裏翻湧的嘔吐感和尖叫的衝動。他脫下自己的外套,忍著劇烈的心理不適,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冰冷的陶罐整個包裹起來,像抱著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回到出租屋,天邊已經泛起一絲死魚肚皮般的灰白。李強按照那恐怖聲音的指令,把包裹著陶罐的外套放在唯一能照進一點晨光的窗台上。當第一縷慘淡的、毫無熱量的陽光艱難地穿過汙濁的玻璃,落在那個包裹著骨灰壇的外套上時,李強癱倒在旁邊的椅子上,精疲力竭,如同被抽幹了所有力氣。他不敢合眼,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窗台上那個東西,手臂上的劇痛似乎暫時蟄伏了,但那種被異物寄生、時刻可能爆發的恐怖感卻如同實質般壓在他的心頭。
整整三天三夜,李強如同一個遊魂般守在那個窗台下。他不敢離開半步,餓了就胡亂塞點幹麵包,渴了就喝自來水。他幾乎不敢合眼,隻要一閉上眼,老太太佝僂的藍影、手臂上蠕動的爛嘴、還有那罐子裏的骨灰和銅錢,就會在黑暗中扭曲著撲向他。陽光在布滿灰塵的玻璃上移動,窗台上的影子隨之緩慢變換角度,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第三天傍晚,夕陽最後的餘暉如同稀釋的血水,塗抹在窗台上。李強靠著冰冷的牆壁,意識在極度的疲憊和緊繃中已經有些模糊。就在這恍惚間,他仿佛聽到了一聲極其細微、如同歎息般的“哢噠”輕響。
他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撲到窗台前,心髒狂跳得幾乎要撞出胸膛。他顫抖著手,一層層解開那個包裹著陶罐的外套。當最後一層布料被掀開時,他的動作僵住了,呼吸也停滯了。
陶罐依舊靜靜地立在那裏,罐口敞開,裏麵灰白色的骨灰似乎沒有任何變化。但是,骨灰上麵,那枚刻著“債”字的銅錢……消失了!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隻有骨灰表麵,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圓形的凹痕,證明它曾經存在過。
李強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左臂內側。
手臂上,那個曾經猙獰恐怖、不斷潰爛流膿的“人麵瘡”,此刻也消失得無影無蹤!皮膚上隻留下了一塊顏色略深、皺巴巴的疤痕,如同一個醜陋的烙印,觸手摸上去,隻有一點微微的粗糙感,再無半分痛癢!
巨大的、劫後餘生的狂喜瞬間衝垮了李強緊繃了數日的神經。他雙腿一軟,順著牆壁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雙手捂住臉,喉嚨裏發出壓抑已久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淚水無法控製地洶湧而出,混合著冷汗和灰塵,在他臉上肆意流淌。他從未感覺如此輕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仿佛從地獄的邊緣爬回了人間。
過了許久,他才慢慢止住哭泣。他掙紮著站起來,看著窗台上那個裝著骨灰的陶罐,眼神複雜無比。恐懼褪去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壓了上來。他找了塊幹淨的布,重新將陶罐包好。這一次,他不再猶豫,趁著夜色再次驅車前往城南那片荒地。
月光冰冷地灑在廢墟上。李強在原來那個土坑旁,用那把鏽跡斑斑的鐵鍬,重新挖了一個更深、更結實的坑。他小心翼翼地將包裹好的陶罐放了進去,然後一鍬一鍬,將潮濕冰冷的泥土重新填埋回去,用力拍實。他沒有立碑,隻是在填平的土堆上,搬了幾塊附近散落的石頭,隨意地壘了一個小小的標記。
做完這一切,他站在月光下的荒地裏,看著那個小小的石堆,長長地、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夜風吹過荒草,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低沉的歎息。手臂上的疤痕在月光下微微發癢。
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車上,發動了引擎。出租車駛離這片被詛咒的荒地,匯入城市邊緣稀疏的車流。路燈昏黃的光線透過車窗,明明滅滅地掃過他的臉。就在車子駛過一個路口時,李強的後背,靠近左肩胛骨的地方,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如同蚊蟲叮咬般的刺癢感。
那癢感很輕,轉瞬即逝,輕得就像……一枚冰冷的銅錢,剛剛在那裏短暫地停留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