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雷聲與鼓聲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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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省氣象台首席預報員李振山,人稱“老李”,在省氣象台工作三十多年了,準確率常年穩居榜首,是局裏當之無愧的“定海神針”。然而,隨著超級計算機和精密模型逐漸成為主流,老李那套結合古籍諺語、物候觀察、甚至偶爾夾雜著民間傳說的“土法子”,在年輕一代預報員眼中漸漸蒙上了灰塵。
    這天下午的會商室氣氛有些凝滯。窗外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預報大廳裏,巨大的電子屏幕上,各種顏色的線條和數據流如活物般湧動、碰撞。老李指著屏幕上那片代表即將抵達的強對流雲團的深紅色區域,眉頭緊鎖:“明天午後,尤其城東老工業區那一片,注意防範強雷暴天氣,伴有短時強降水,局部地區……可能有冰雹。”
    他的話音剛落,坐在對麵、剛獲得博士學位的年輕骨幹王銳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質疑:“李工,根據最新的ef歐洲中期天氣預報中心)和gfs全球預報係統)模型綜合分析,明天午後我市主要受鋒前暖濕氣流控製,雲層發展高度受限,出現強雷暴甚至冰雹的概率……非常低。”他頓了頓,手指在平板電腦上快速劃動,調出一組複雜的數據圖表,“您看,06公裏垂直風切變條件並不理想,cape對流有效位能)值也遠未達到強對流爆發的臨界點。這預報……是不是有點過於‘經驗主義’了?”
    “經驗主義?”老李的聲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花白的頭發似乎都微微炸了起來。他“啪”地一聲把手中的老式搪瓷茶杯重重頓在桌麵上,幾滴深褐色的茶水濺了出來,落在磨得發亮的桌麵上。“小王!我啃氣象觀測記錄、跑野外觀測點、追著雲屁股跑的時候,你還在玩泥巴呢!模型是死的!老天爺是活的!它要發威,會跟你講道理?會按你那些花花綠綠的線條來?”
    會商室裏瞬間安靜下來,隻聽見中央空調出風口單調的“嗡嗡”聲。其他幾位預報員麵麵相覷,有人低頭假裝整理文件,有人偷偷瞄著王銳和老李。空氣仿佛凝固了,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似乎又暗沉了幾分,一種無形的壓力在無聲地蔓延。
    王銳的臉微微漲紅,年輕氣盛讓他不甘示弱,但老李的資曆和氣勢又讓他有些底氣不足。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反駁的話咽了回去,隻低聲嘟囔了一句:“科學依據總得講吧……”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鑽進了每個人的耳朵。
    老李沒再理會他,胸口起伏著,隻覺得耳朵裏那種熟悉的、細微的、仿佛無數蟬在嘶鳴的聲音又來了,嗡嗡作響,攪得他心煩意亂。他煩躁地揉了揉太陽穴,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滑的地板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散會!” 他抓起桌上那個磨得掉了不少漆的舊搪瓷杯,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會商室,留下滿屋子尷尬的沉默和窗外愈發陰沉的天色。
    憋著一肚子悶氣的老李,蹬著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老舊二八自行車,一路叮當作響地回到了他那位於城東老工業區邊緣、被歲月侵蝕得牆皮斑駁的老居民樓。樓道裏彌漫著潮濕的黴味和各家各戶晚飯混雜的氣息。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防盜門,熟悉而陳舊的氣息撲麵而來。客廳光線昏暗,最顯眼的位置,端端正正地擺著一麵蒙著灰塵的圓形單麵皮鼓。鼓身暗紅,鼓麵緊繃,邊緣鑲嵌的幾枚古舊銅釘在昏暗中閃著幽微的光。這是老李爺爺留下的遺物,據說是祖上某代擔任過類似“祈雨師”角色時用過的法器。老李平時很少碰它,但每天回家,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在它身上停留片刻,仿佛某種無聲的儀式。
    他疲憊地把自己扔進那張彈簧早已失去彈性的舊沙發裏,沙發立刻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耳朵裏的嗡鳴聲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更清晰了,像無數根細針在耳膜上輕輕刮擦,又像有什麽遙遠而沉悶的聲音正試圖穿透這層噪音的屏障。他煩躁地閉上眼,爺爺蒼老而神秘的聲音卻突兀地在腦海深處響起,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力量:“……振山啊,這鼓聲……是天地的回響……雷公爺打鼓的節氣,人心要靜,耳朵……要清亮……莫被凡塵的響動蒙了竅……” 這聲音如同沉入深水的石子,在他混亂的思緒中激起一圈圈不安的漣漪。
    第二天午後,預報大廳裏彌漫著一種緊繃的等待氣氛。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色陰沉得如同傍晚,雲層翻滾,厚重得像是能擰出水來。老李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緊緊盯著雷達回波圖。屏幕上,代表回波強度的色塊正在快速增強、聚合,尤其是城東區域,一片刺目的深紫色正以驚人的速度膨脹、蔓延,邊緣銳利得像刀鋒。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急促的“噠噠”聲。耳朵裏的嗡鳴此刻變得尖銳無比,幾乎要刺穿他的鼓膜,而在那嗡鳴的深處,他分明“聽”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聲音——一種渾厚、沉重、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咚……咚……”聲,一下,又一下,節奏緩慢卻帶著令人心悸的力量,與雷達圖上那片狂暴的紫色區域隱隱呼應。
    “不對……太不對了!” 老李猛地站起身,聲音因為激動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緊張而有些發顫,“快!立刻發布最高級別的雷暴紅色預警!城東老工業區!冰雹!短時強降水!立刻!馬上!疏散!通知應急部門!快!”
    他的聲音在安靜的預報大廳裏如同炸雷。所有人都驚愕地抬起頭看向他。屏幕上,那片深紫色的回波雖然看著嚇人,但根據最新的數值模式短臨訂正預報,其內部結構顯示上升氣流並不特別猛烈,風切變數據也並未達到冰雹生成的經典閾值。
    “李工,” 王銳第一個站起來,指著自己麵前的電腦屏幕,語氣盡量保持著專業性的平穩,“十分鍾前剛下發的短臨指導預報,綜合多普勒雷達反演和閃電定位數據,判定此次過程以短時強降雨為主,伴有強雷電,出現大冰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您看,vi垂直累積液態水含量)值顯示……”
    “看個屁!” 老李粗暴地打斷他,眼睛因為急切和耳中那越來越響的奇異鼓聲而布滿了血絲,他指著窗外那片正急速壓下來的、如同巨大鉛塊般的黑雲,“模型!模型能聽見鼓聲嗎?!能聽見那‘咚!咚!’的聲音嗎?!那是催命的鼓!是雷公爺在擂鼓點兵!就在城東!就在我們頭頂上!再晚就來不及了!”
    “鼓聲?什麽鼓聲?” 旁邊一個年輕的女預報員忍不住小聲嘀咕,臉上寫滿了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李工是不是……壓力太大了?”
    “李工,” 王銳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語氣更緩和些,“我們理解您的經驗寶貴,但預警升級涉及重大公共決策,需要確鑿的科學依據支撐。您說的‘鼓聲’,是耳鳴嗎?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他話裏的關切被一種明顯的“這老頭是不是糊塗了”的潛台詞衝淡了。
    老李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耳朵裏的嗡鳴和那沉重的“咚!咚!”聲混合在一起,震得他腦仁生疼。他看著周圍同事們投來的混合著同情、懷疑甚至有些不耐煩的目光,尤其是王銳那副“科學代言人”的表情,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不被理解的憤怒瞬間淹沒了他。他嘴唇哆嗦著,臉色由紅轉白,最後猛地一跺腳,抓起桌上那個舊得看不出本色的帆布工具包,轉身就往外衝。
    “好!好!你們不信!我信!我自己去!” 他嘶啞的吼聲在預報大廳裏回蕩,人已經像一陣風似的衝出了大門。
    王銳看著老李踉蹌而去的背影,又看看窗外那黑沉沉、蓄勢待發的天,心頭莫名地一陣發慌。老李雖然固執,但幾十年的預報直覺,尤其是對本地小氣候的把握,從未如此失態和篤定過。“鼓聲?” 他喃喃自語,一絲不祥的預感悄然爬上心頭。他猶豫了幾秒,猛地抓起桌上的車鑰匙:“小李,你盯著!我出去一下!” 話音未落,人已追了出去。
    狂風像發了瘋的野獸,在老工業區狹窄的街道和廢棄的廠房間橫衝直撞,卷起漫天沙塵和廢紙。老李那輛破舊的二八自行車在狂風中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小舟,劇烈地搖晃著。豆大的雨點開始砸落,冰冷而沉重,打在臉上生疼。他弓著背,奮力蹬車,花白的頭發被風吹得淩亂不堪,雨水順著皺紋的溝壑往下淌。他隻有一個念頭:回家!去拿那麵鼓!那麵爺爺留下的、能“應和天地”的鼓!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對抗這即將到來的未知恐怖的救命稻草。
    當他渾身濕透、氣喘籲籲地撞開家門時,緊隨其後的王銳也頂著狂風暴雨衝進了樓道,正好看到老李像抱著稀世珍寶一樣,緊緊抱著那麵暗紅色的舊皮鼓衝出來。
    “李工!您這是幹什麽?太危險了!” 王銳在呼嘯的風雨中大聲喊道,試圖攔住他。
    “閃開!” 老李的聲音嘶啞卻異常堅決,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你不懂!它知道!它聽得見!我得讓它響!得應和!不然……不然就壓不住了!” 那麵蒙塵的舊鼓在他懷裏,在樓道昏暗的光線下,鼓麵邊緣那幾枚古舊的銅釘似乎幽幽地反射著窗外閃電劃過天際時刹那的慘白光芒。
    兩人拉扯著,剛衝出單元門,踏入狂風暴雨的世界,頭頂的天空驟然被一道慘白得刺眼的巨大閃電撕裂!那光芒如此強烈,瞬間將昏暗的天地照得亮如白晝,萬物失去了顏色,隻剩下猙獰的黑白剪影。緊接著——
    “轟——哢!!!”
    一聲無法用語言形容的、仿佛整個蒼穹都為之碎裂的恐怖炸雷,毫無征兆地就在他們頭頂正上方炸開!那聲音不再是通常雷聲的滾動或炸裂,而是如同億萬麵巨鼓被無形的天神同時狠狠擂響,帶著毀滅一切的、純粹到極致的狂暴力量!實質般的聲波像巨大的鐵錘,狠狠砸在人的耳膜上、砸在胸口上!王銳隻覺得五髒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眼前發黑,雙耳瞬間失去了所有聲音,隻剩下尖銳到極致的鳴嘯。他雙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
    就在這天地失聲、萬物驚駭的瞬間,被老李緊緊抱在懷裏的那麵暗紅色皮鼓,毫無征兆地、劇烈地、自主地震動起來!不是風吹的搖晃,而是內部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瘋狂地衝撞鼓麵!
    “咚——!!!”
    一聲低沉、雄渾、仿佛來自洪荒遠古的鼓鳴,竟穿透了那毀滅性的雷聲餘威,清晰地、沉重地撞進了王銳暫時失聰的腦海深處!這鼓聲並非物理意義上的巨響,而是一種直擊靈魂的震撼共鳴。它帶著一種蒼涼、肅穆、又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悲愴力量,竟奇跡般地中和了那恐怖雷聲帶來的、令人窒息的毀滅感。王銳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老李懷中的鼓。隻見那蒙塵的鼓麵在劇烈的自主震顫中,邊緣鑲嵌的幾枚銅釘竟詭異地流動起一絲絲細微的、仿佛有生命的幽藍電光!
    老李死死抱著震顫不休的鼓,渾濁的淚水混合著雨水從他布滿溝壑的臉上洶湧而下。他仰著頭,對著那依舊電閃雷鳴、如同憤怒神隻麵孔般的天空,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卻被淹沒在風雨雷聲裏,隻能看到他大張著嘴,像一尊絕望呐喊的石雕:“聽見了!聽見了!我應和了!我應和了啊——!”
    然而,天威似乎並未因這渺小人類的應和而稍減。緊隨其後,比剛才更加密集、更加狂暴的冰雹,如同天河傾瀉,裹挾在如注的暴雨中,鋪天蓋地砸落下來!不再是常見的“小冰粒”,而是核桃大小,甚至如雞蛋般的巨大冰球!它們以驚人的速度砸在房頂、車頂、地麵上,發出密集如戰鼓般的“劈裏啪啦!咚咚咚!”的恐怖聲響,瞬間就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慘白的“彈坑”。一輛停在樓下的舊桑塔納,前擋風玻璃在幾顆巨雹的連續重擊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嘩啦”碎裂聲,頃刻間變成了蛛網。
    一塊邊緣鋒利的巨大冰雹,帶著呼嘯的風聲,如同死神的飛鏢,精準地砸在老李下意識抬起護住鼓的左臂上!
    “哢嚓!”
    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清晰的骨骼斷裂聲響起。
    “呃啊——!” 老李發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悶哼,身體猛地一晃,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冷汗和雨水混在一起。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手臂以一個詭異的角度軟軟垂下,那麵依舊在微微震顫的皮鼓也差點脫手。他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抱著鼓,沉重地向前撲倒,單膝跪在了冰冷濕滑、鋪滿冰雹的地麵上。他佝僂著身體,受傷的手臂無力地垂著,另一隻手卻依舊死死地、近乎痙攣地摟著懷中那麵沉寂下來的暗紅皮鼓,仿佛那是他生命的全部依托。鮮血,混著冰雹融化的冰水,順著他破碎的衣袖和顫抖的手指,滴落在慘白的冰粒上,洇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
    “李工!” 王銳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魂飛魄散,巨大的雷聲震駭和手臂斷裂的視覺衝擊讓他大腦一片空白。他連滾帶爬地撲過去,聲音都變了調,“您怎麽樣?!堅持住!” 他手忙腳亂地想扶起老李,卻不知該碰哪裏,生怕造成二次傷害。看著老李慘白的臉、扭曲的手臂和那觸目驚心的血跡,巨大的恐懼和悔恨瞬間攫住了他——如果早一點,哪怕隻是早一點點,相信老李那瘋狂的“鼓聲”預警……
    刺耳的救護車笛聲由遠及近,撕裂了風雨冰雹的喧囂。
    醫院濃重的消毒水氣味揮之不去。單人病房裏很安靜,隻有心電監護儀發出規律的“嘀…嘀…”聲。老李的左臂打著厚厚的石膏,被固定在胸前,臉色依舊蒼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靠在枕頭上,目光有些空茫地望著窗外已經放晴的天空。那場驚天動地的雷暴冰雹,如同一個狂暴而短暫的噩夢,留下城東老工業區一片狼藉的屋頂、砸壞的車輛和無數驚魂未定的市民後,終於遠去。氣象台後續的災情評估報告冰冷而沉重:冰雹最大直徑達到罕見的6厘米,瞬時風力超過11級,短時降雨量突破曆史極值。若非應急部門在老李衝出預報大廳後,抱著寧可信其有的態度,頂著王銳等年輕預報員的反對壓力,提前對老工業區發布了疏散警告,傷亡數字將遠不止於此。這份報告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每一個預報員的心頭,尤其是王銳。
    王銳坐在病床邊的凳子上,手裏削著一個蘋果,動作有些笨拙。他低著頭,不敢看老李的眼睛,削下來的蘋果皮斷了好幾次。
    “李工……”他終於鼓起勇氣,聲音幹澀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像個做錯了事、等待審判的孩子,“是我……是我們太自以為是了。隻盯著那些數據模型,把您幾十年的心血和……和那些警告,當成了……當成了……”他哽住了,後麵那個詞怎麽也說不出口——迷信?老糊塗?無論哪個詞,此刻都像刀子一樣割著他的心。
    老李緩緩轉過頭,看著王銳通紅的眼眶和深深的自責,眼神複雜。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長長地、無聲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裏包含了太多東西——有劫後餘生的疲憊,有身體上的劇痛,有被誤解的委屈,但最終,似乎又歸於一種更深沉的平靜。
    “小王啊,”老李的聲音很輕,帶著傷病後的虛弱,卻異常清晰,“那鼓聲……你後來,聽見了嗎?”他的目光落在床頭櫃上。那麵暗紅色的舊皮鼓靜靜地立在那裏,鼓身上的雨水和血跡已經被王銳小心地擦拭幹淨,蒙塵的表麵在透過窗戶的陽光下,顯出一種內斂的、曆經滄桑的暗紅色澤,邊緣那幾枚銅釘幽幽地反著光。
    王銳削蘋果的動作徹底停住了。他抬起頭,迎上老李詢問的目光,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他想起了那毀天滅地的雷聲炸響時,自己雙耳失聰、靈魂幾乎被震散的恐怖瞬間;更清晰地記得,就在那絕望的頂點,懷中舊鼓自主發出的那一聲沉重、蒼涼、仿佛穿透了時空壁壘的“咚——!”那聲音並非響在耳邊,而是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識深處,帶著一種奇異的、撫平驚悸的力量。
    “……聽見了。”王銳的聲音很輕,卻無比肯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真的……聽見了。”他放下刀和削了一半的蘋果,下意識地搓了搓手指,仿佛還能感受到當時那麵鼓劇烈震顫時傳來的、如同心髒搏動般的力道。“就在那聲大雷……最響的時候。它自己……響的。那聲音……很奇怪,像……像是從地底下,從骨頭縫裏鑽出來的……”
    老李布滿皺紋的臉上,緩緩地、緩緩地綻開了一個極其複雜又釋然的笑容。那笑容裏有苦澀,有欣慰,有曆經劫波的滄桑,還有一種終於被理解的、沉甸甸的輕鬆。他沒有解釋那是什麽,沒有講爺爺的傳說,沒有談所謂的“天鼓應和”。他隻是費力地抬起沒受傷的右手,顫巍巍地指向床頭櫃上的鼓。
    “拿……拿過來。”
    王銳連忙起身,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起那麵鼓。鼓身入手微沉,觸感是一種溫潤中帶著韌性的皮革和歲月浸潤過的木頭,銅釘冰涼。他鄭重地將其遞到老李手邊。
    老李沒有接。他那隻能動的右手,隻是輕輕地、無比珍惜地撫摸著鼓緊繃的蒙皮,指尖劃過上麵細微的劃痕和陳年的汙漬,動作溫柔得像是在撫摸一個沉睡嬰兒的臉頰。那布滿老年斑和青筋的手,在暗紅色的鼓麵上緩緩移動,帶著一種無聲的告別和托付的意味。
    “這鼓……跟了我爺爺,又跟了我……一輩子了。”老李的聲音低沉而悠遠,目光仿佛穿透了牆壁,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它……認路。也……認人。”他停下手,抬眼,目光如炬,深深看進王銳的眼睛裏,那裏麵的疲憊似乎被一種更明亮的東西取代了,“小子……現在,它……歸你了。”
    王銳渾身一震,雙手捧著鼓,感覺那暗紅的鼓麵仿佛突然變得滾燙,直燙到他心裏去。“歸我?李工,這……這太貴重了!我……我不配……”他下意識地想推辭。
    “拿著!”老李的語氣陡然帶上了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雖然虛弱,卻擲地有聲。他那隻撫摸著鼓麵的手,輕輕拍了拍王銳的手背,動作帶著一種鄭重的交接意味。“不是讓你……供著它。是讓你……帶著它。”他頓了頓,似乎在積聚力氣,眼神變得無比深邃,“帶著它……去看天,去聽風,去……琢磨雲彩走路的樣子……也別忘了……看看那些鐵疙瘩指超級計算機)吐出來的玩意兒。心眼……要活泛。老法子……新法子……能逮住耗子,就是好狸貓!這天底下……總有些動靜,是那些鐵疙瘩的‘耳朵’……聽不著、也鬧不明白的。”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蒼涼和囑托,“你得……替它聽著……替我們……都聽著……”
    王銳隻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眼眶,視線瞬間模糊了。他不再推辭,也不再說什麽。他隻是更緊、更穩地抱住了懷中那麵沉甸甸的暗紅色皮鼓,用力地、深深地點了點頭。鼓身貼著他的胸口,冰涼而堅實,仿佛能感受到一種微弱卻恒久的搏動,如同連接著大地深處的心跳。
    窗外,暴風雨過後的天空被洗滌得異常明淨,藍得透亮。幾縷潔白的雲絮悠悠飄過。遠處,隱隱傳來城市重建的喧鬧聲——錘子的敲打、電鑽的嗡鳴、起重機的長臂在晴空下緩緩移動。這些充滿生機的、屬於人間的聲音,與高遠天空盡頭那若有若無、低沉滾過的夏末雷聲,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王銳抱著鼓,靜靜地站在窗邊,側耳傾聽著。他年輕的麵容上,那些曾經的懷疑、自傲和輕狂,如同被那場狂暴的冰雹洗刷過一般,沉澱下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與專注。陽光透過玻璃,落在他懷中的暗紅鼓麵上,也落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宇間。他仿佛第一次真正學會了傾聽,傾聽著窗外這嘈雜又蓬勃的世界,也傾聽著自己血脈深處,那麵古老皮鼓傳遞而來的、無聲的、關於敬畏的回響。雷聲在雲層深處滾動,鼓聲在血脈裏應和,這天地間最古老的對話,從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