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木佛記

字數:11982   加入書籤

A+A-


    鼓樓西大街尾,老周的古董鋪子“集雅軒”,在雨水裏蔫蔫地杵著。玻璃蒙著層洗不淨的灰翳,映著門外濕漉漉的行道樹和匆匆過客。店裏,老周縮在櫃台後頭,指間兩顆油亮山核桃咯吱咯吱響,單調得如同這綿綿不絕的雨聲。門楣上那串銅風鈴,早已鏽死,啞巴似的。
    門板猛地被推開,撞在牆上,沉悶一聲響。一股混著土腥和水汽的風灌進來。門口站著個漢子,一身半舊迷彩服糊滿了泥漿,褲腿濕淋淋貼在腿上,腳下積了一小灘水。他背上斜挎著個粗麻布包裹,濕透了,沉甸甸地往下墜。
    “周老板,收不收舊木頭?”漢子聲音粗嘎,帶著點山裏人的口音,像被雨泡透的石頭。
    老周眼皮都沒抬,指間的核桃依舊不緊不慢轉著:“得看是什麽木頭,怎麽個舊法兒。”
    漢子反手把背上那濕透的包裹卸下來,小心地擱在門口那張缺了條腿、墊著磚頭的八仙桌上。解開的麻布,露出裏麵層層包裹的舊棉被芯子,掀開芯子,裏頭躺著一尊物件。老周放下核桃,湊近了些。那東西長約四尺有餘,色如陳年古墨,形態奇異——竟是一段天然虯結的粗壯樹根,盤曲纏繞,未經刀斧刻意雕琢,卻鬼斧神工般自然顯露出一尊跌坐佛陀的輪廓。衣褶紋理宛然天成,低垂的眉目間,一股沉靜悲憫之意油然而生。隻是那佛像右手抬起,本該合十或結印之處,偏偏突兀地伸出一根孤零零的食指,枯瘦、挺直,與那渾然天成的慈悲法相格格不入,顯得異常僵硬而突兀。
    老周伸出指甲,在佛身不起眼的皺褶裏使勁刮了刮,撚起一點深褐近黑的粉末湊到鼻尖。一股陳年朽木特有的、混合著深山老林裏濕腐落葉的氣息直衝腦門。他咂摸著嘴:“嘖…老槐樹根,年頭倒是不短了。可這玩意兒,”他指著那根突兀的食指,指尖在離它寸許的地方虛點著,仿佛那東西燙手,“不像是老天爺賞的飯,倒像是後來哪個手欠的給硬生生接上去的茬口?瞅瞅這別扭勁兒!還有這黴斑,這裂口子……”他搖著頭,一臉痛惜,像是看到了上好的宣紙上落了個墨點。
    漢子臉上那點期盼立刻垮了,嘟囔道:“您當是買蘿卜呢,還挑肥揀瘦?這是俺們村後頭老廟塌了,在牆根底下刨出來的。老輩人傳了幾代,都說有靈性哩!要不是娃子等著交學費,俺爹臨死都不讓動它!”漢子聲音低下去,粗糙的手掌無措地在濕漉漉的褲腿上搓了搓,留下幾道泥印子。
    老周眼皮動了動,瞥見漢子那洗得發白的迷彩服袖口磨破了邊。他慢悠悠踱回櫃台後麵,翻出一本油膩膩的賬本,食指蘸了下唾沫,嘩啦嘩啦翻著:“唉,誰都不易。看你這實誠勁兒,也為了娃念書……”他沉吟著,像是在心尖上割肉,“給你個實在價,八百。這木頭疙瘩,也就值個劈柴錢,還占地方。”
    漢子脖子一梗,臉漲紅了:“八百?您打發要飯的呢?俺爹說當年有人出過這個數!”他伸出兩根手指,又急急翻了一下,變成了三根。
    老周嗤笑一聲,把賬本“啪”地合上:“三千?老哥,夢話留著回家說去。兩千五,頂天了!愛賣不賣,您這寶貝疙瘩,我這兒廟小,還真怕擱不下。”他作勢要去拿門後的掃帚,一副送客的架勢。
    漢子盯著那黑黢黢的佛像,又看看外麵瓢潑的大雨,肩膀耷拉下來,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重重地“唉”了一聲,像泄了氣的皮袋:“兩千五就兩千五吧!俺認了!”
    鈔票點清,漢子揣進懷裏最貼身的口袋,按了又按,又深深地、複雜地看了一眼桌上那沉默的樹根佛,才一頭紮回迷蒙的雨幕裏,背影很快被灰白的水汽吞沒。
    老周費力地把這沉重的“劈柴”搬到裏間小庫房的角落,順手扯了塊落滿灰塵、印著“尿素”字樣的破化肥袋子,胡亂蓋在上麵。那根突兀的食指,硬邦邦地頂起了袋子一角,像一根不屈的骨頭。老周撇撇嘴,拍拍手上的灰,鎖上庫房門,嘀咕了一句:“木頭疙瘩,能填肚子還是能當錢花?”
    子夜時分,萬籟俱寂。老周被一陣憋悶的尿意催醒,迷迷糊糊趿拉著鞋去後院廁所。庫房的門縫底下,竟幽幽地透出一線綠瑩瑩的光。那光極微弱,像夏日腐草堆裏飄出的幾點螢火,又像老式夜光表盤上那點苟延殘喘的微芒,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裏,固執地亮著。
    老周一個激靈,尿意全無。他躡手躡腳摸到門邊,耳朵貼在冰涼的門板上。裏麵死寂一片。他摸出鑰匙,手竟有點抖,試了好幾下才插進鎖眼。哢噠一聲輕響,門開了條縫。他屏住呼吸,側身擠進去。
    黑暗的庫房裏,那破化肥袋子下,綠光就是從那裏透出來的。他心髒怦怦亂跳,像是揣了隻兔子。他小心翼翼挪過去,猛地一把掀開髒兮兮的袋子。
    光!源頭赫然是那根孤零零的佛指!它不再是白日裏那截枯槁僵硬的木頭,此刻竟似一塊浸透了月光的深色翡翠,由內而外,溫潤地散發著幽幽碧芒。那光芒並不刺眼,反而帶著一種沉靜的、仿佛來自亙古深潭的涼意,柔和地暈染開一小片空間,映得佛像低垂的眉眼仿佛也活了過來,正無言地凝視著他。
    “我的老天爺……”老周倒抽一口涼氣,腿肚子有點轉筋,下意識往後踉蹌了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貨架上,震落一片積塵。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一哆嗦,不是夢!他定了定神,壯起膽子,從褲兜裏摸出手機,手指頭有點不聽使喚地劃開屏幕,點開相機。
    “您老…真有靈?”他聲音發幹,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敬畏,“要真是,給個明白話兒?”他手指懸在拍照鍵上,猶豫著,仿佛那是個引爆開關。最終,心一橫,對著那發光的佛指按了下去,同時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哢嚓!閃光燈刺目的白光瞬間撕裂了庫房的黑暗!
    幾乎就在同時,“嗡——!”
    一聲低沉到幾乎無法用耳朵捕捉、卻直直撞進顱腔深處的奇異震鳴猛地響起!仿佛有口巨大的銅鍾在腦殼裏被狠狠敲擊!老周渾身劇震,感覺五髒六腑都被那無形的聲波攪得翻江倒海。他猛地睜開眼,驚得魂飛魄散!
    隻見那根碧幽幽的佛指,在手機閃光燈熄滅的刹那,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瞬間引爆!綠芒不再是溫潤的流淌,而是轟然炸裂!一道凝練如實質、熾烈如閃電的碧綠光柱,猝不及防地從指尖迸射而出!光柱粗如兒臂,帶著一種焚盡一切的毀滅氣息,筆直地、無聲地轟向他頭頂上方!
    “娘咧——!”老周魂飛天外,怪叫一聲,手機脫手飛出,人也像被抽了骨頭般癱軟下去,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篩糠似的抖。
    “嗤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灼燒聲和濃烈的焦糊味同時傳來。他驚恐地抬眼望去,隻見頭頂上方,那根支撐沉重貨架的粗壯老榆木橫梁,正對著佛指的位置,竟被那道碧綠光柱生生洞穿!留下一個碗口大小、邊緣焦黑、兀自冒著絲絲縷縷青煙的窟窿!木屑簌簌落下,掉在他汗濕的額頭上。
    綠光在爆發之後迅速內斂、熄滅。庫房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隻有那被洞穿的橫梁處,幾星暗紅的餘燼在幽暗中詭異地明滅,像魔鬼的眼睛。空氣裏彌漫著木頭燒焦的嗆人味道。老周癱坐在地,背靠著冰冷的貨架,大口喘著粗氣,心髒擂鼓般撞擊著胸腔,渾身汗出如漿,冰涼一片。黑暗中,那截佛指似乎又恢複了枯槁木頭的模樣,無聲地指向虛空。剛才那毀天滅地的一擊,仿佛隻是他極度驚懼下產生的幻覺。可頭頂那焦糊的窟窿,鼻端濃烈的焦味,還有掌心下冰冷的地麵,都在冷酷地宣告:這不是夢!
    老周連滾帶爬地逃出庫房,反手死死鎖上那扇仿佛關著妖魔的門。他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一夜無眠。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轉為灰白,再由灰白染上渾濁的魚肚色。他像一尊泥塑木雕,腦子裏翻來覆去隻有一個念頭:這玩意兒,燙手!邪門!得趕緊弄走!
    幾天後,店裏來了個女人。一身剪裁考究的月白色麻質長衫,襯得身姿挺拔修長。她約莫四十上下,麵容清雅,眼神卻極深,像兩口不見底的古井。她似乎對店裏那些擺在顯眼處的瓶瓶罐罐、玉器銅錢視若無睹,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直直投向裏間庫房那扇緊閉的門。
    “老板,”她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像山澗滑過青石,“您這裏…似乎收了一件特別的老木器?一段有年頭的樹根,像尊佛?”她微微側頭,目光精準地落在老周臉上,唇角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了然笑意。
    老周心裏“咯噔”一下,麵上卻不動聲色,打著哈哈:“哎喲,您說笑了。咱這小店,收的都是些尋常玩意兒,破木頭疙瘩倒是有幾塊,哪能入得了您的眼?”他搓著手,眼神閃爍。
    女人輕輕一笑,也不糾纏,隻是隨意地在店裏踱了兩步,指尖拂過一件清代民窯的青花碗,動作優雅得像在撫摸情人的臉。“‘古木根盤地,佛影自天成’。我不過是個喜歡老物件的俗人,尤其對那些沾了點地氣、帶點‘靈’氣的古木感興趣。”她停住腳步,目光再次投向庫房門,眼神銳利如針,“老板,明人不說暗話。那件東西,尋常人壓不住。它本該在廟裏受香火,不該在這市井塵灰裏蒙塵。開個價吧。”
    最後那句“壓不住”、“蒙塵”,像兩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中了老周心底最隱秘的恐懼。他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這女人,知道!她什麽都知道!那晚庫房裏發生的一切,絕非孤例!那根指頭,果然是個禍根!強烈的、想要立刻擺脫它的衝動,如同藤蔓般瞬間纏緊了老周的心髒,幾乎讓他窒息。
    “這個……咳,”老周清了清幹得發緊的嗓子,試圖找回生意人的精明,“那東西嘛,確實有點年份,造型也……挺別致。收來可費了大勁,差點掏空我這小店的家底兒……”他伸出兩根手指,在女人麵前晃了晃,又迅速翻了一下,變成三根,“三萬!這可是實在價了!您也知道,現在好木頭……”
    女人靜靜地看著他表演,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在看一出早已洞悉結局的拙劣戲劇。等老周漲紅著臉說完,她才慢條斯理地從隨身一個素雅的布包裏,取出一個厚實的牛皮紙信封,輕輕放在櫃台上。
    “三十萬。現金。”她的聲音依舊不高,卻像重錘砸在老周心上。
    “三……三十萬?!”老周眼珠子差點瞪出來,嘴巴張得能塞進個鴨蛋,後麵那些討價還價的廢話全被噎了回去。他死死盯著那鼓鼓囊囊的信封,喉結不受控製地上下滾動,發出“咕嚕”一聲響。心跳得快要撞破胸膛,一股灼熱瞬間衝上腦門,將那庫房裏驚魂一夜帶來的恐懼燒得隻剩下一點微弱的火星。三十萬!夠他這破店不吃不喝賺好幾年!那點邪乎勁兒?管他娘的!錢最實在!他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抓起了那個沉甸甸的信封,手指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
    “成交!它是您的了!”老周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了調,臉上堆起近乎諂媚的笑容,“我這就給您搬出來!小心,沉得很!”他手忙腳亂地打開庫房門,幾乎是半拖半抱地把那蓋著破化肥袋子的根雕佛像弄了出來。
    女人沒有立刻上前,隻是靜靜地站著,目光如探照燈般掃過佛像全身,最後,長久地停留在那根突兀僵硬的食指上。老周敏銳地捕捉到,在她那古井般深邃的眼眸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言喻的漣漪——是敬畏?是渴望?還是別的什麽?老周說不清,也顧不上了。他隻想趕緊把這燙手的山芋和那三十萬現金捂嚴實。
    女人伸出雙手,那雙手白皙、纖細,卻異常穩定。她並沒有讓老周幫忙,而是自己穩穩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抱起了那尊沉重的根雕佛。她的動作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麽。
    “老板,”臨出門時,她抱著佛像,微微側身,留下最後一句話,聲音輕得像歎息,又重得像預言,“有些東西,沾上了因果,不是錢能抹平的。你好自為之。”說完,她抱著那黑沉沉的佛像,消失在鼓樓西大街午後慵懶而嘈雜的人流裏,那月白的身影,像一滴水融入了渾濁的河流。
    老周抱著那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一直目送她徹底看不見,才猛地回過神。他衝回店裏,“嘩啦”一聲拉下卷簾門,隔絕了外麵的世界。背靠著冰冷的鐵門,他大口喘著氣,手指哆嗦著,一遍又一遍地數著那些簇新的、散發著油墨香的百元大鈔。厚厚三十遝,沉甸甸的,壓得他心頭發燙,也壓得他指尖冰涼。女人最後那句“因果”、“好自為之”,像兩隻討厭的蒼蠅,在他被鈔票映亮的腦海裏嗡嗡地盤旋。他用力甩甩頭,試圖把這晦氣話甩出去:“去他娘的因果!錢是真的就行!”他狠狠啐了一口,把鈔票緊緊摟在懷裏,像是抱著整個世界。
    夜,深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老周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赤著腳,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一片無邊無際、黏稠冰冷的沼澤裏。淤泥沒過小腿,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臭。頭頂沒有星月,隻有一團混沌、壓抑的鉛灰色天幕,沉甸甸地壓下來。四周是令人窒息的死寂,隻有他粗重的喘息和攪動泥漿的“咕嚕”聲。
    突然,前方出現了一點光!一點熟悉的、幽冷的碧綠光芒!正是那根佛指發出的光!它懸在沼澤中央,如同黑夜海上的燈塔,又像誘惑飛蛾的鬼火。
    老周心頭一喜,仿佛看到了救星,深陷泥濘的雙腿爆發出最後的力量,拚命朝著那綠光掙紮過去。近了,更近了!那綠光越來越亮,越來越清晰……他甚至能看清佛指上細微的木紋!
    就在他幾乎要觸碰到那光芒的瞬間——
    嘩啦!嘩啦!嘩啦!
    無數條手臂!從四麵八方那汙黑腥臭的淤泥裏猛地破出!那些手臂扭曲著,腫脹著,皮膚呈現出死屍般的青灰色,上麵沾滿了黏糊糊的泥漿和腐爛的水草!指甲又長又黑,像野獸的爪子!它們瘋狂地抓撓著,撕扯著,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濕漉漉的“噗嗤”聲,目標隻有一個——那根發著綠光的佛指!
    “啊——!”老周魂飛魄散,驚叫著想要後退,雙腳卻被淤泥死死吸住,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無數條鬼爪般的手臂,爭先恐後地抓向那點孤光!淤泥飛濺,惡臭撲鼻!混亂中,一條冰冷滑膩、帶著濃重淤泥腥氣的手臂猛地纏上了他的腳踝!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傳來,要將他拖入那無底的深淵!
    “滾開!”老周在極致的恐懼中爆發出嘶吼,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冷汗像開了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背心和床單。窗外天色微明,遠處隱約傳來早班公交車沉悶的引擎聲。他大口喘著粗氣,心髒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低頭一看,腳踝上什麽也沒有,隻有冰涼的汗水。可那被冰冷鬼爪抓住的滑膩觸感和刺骨的寒意,卻無比真實地烙印在皮膚上。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驚魂未定地喘息著,那夢境裏無數手臂抓向綠光的恐怖畫麵,如同鬼魅的烙印,死死刻在腦海深處,揮之不去。女人那句“沾上了因果”的警告,此刻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頭。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強迫自己不再去想,可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預感,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第二天上午,老周頂著兩個烏青的黑眼圈,強打精神開了店門。陽光很好,他卻覺得渾身發冷,心口像堵了塊濕透的棉花。他拿起抹布,有一下沒一下地擦拭著櫃台,玻璃上映出他魂不守舍的臉。櫃台上那台沾滿油汙的舊收音機,噝噝啦啦地響著,播放著千篇一律的流行歌曲。
    突然,音樂中斷,一個急促、帶著電流雜音的本地新聞播報聲猛地刺入耳膜:
    “……本台緊急插播!今日淩晨三點左右,位於我市鼓樓西大街的古玩城發生特大火災!火勢異常迅猛,初步判斷由電路老化引起……多間店鋪被完全焚毀,損失慘重……消防部門正在全力撲救……目前暫未收到人員傷亡報告,但火場清理工作仍在進行中……”
    鼓樓西大街?!古玩城?!老周手裏的抹布“啪嗒”一聲掉在地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他的“集雅軒”就在古玩城入口不遠!那三十萬……他猛地撲向櫃台,顫抖著手拉開抽屜——那厚厚的牛皮紙信封安然無恙地躺在裏麵。他緊緊抓住信封,仿佛那是最後的救命稻草,心髒卻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住,越收越緊,幾乎無法呼吸。
    他像瘋了一樣衝出店門,朝著古玩城的方向拔腿狂奔!街道上行人紛紛側目,看著他這個頭發蓬亂、臉色煞白、失魂落魄狂奔的中年人。
    轉過街角,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焦糊味混合著化學物質燃燒後的刺鼻氣味,如同滾燙的浪潮,迎麵狠狠撲來!老周被嗆得猛烈咳嗽,眼淚直流。他停下腳步,呆住了。
    眼前,昔日還算熱鬧的古玩城入口區域,已化作一片觸目驚心的焦土地獄!幾棟相連的鋪麵被燒得隻剩下烏黑扭曲的鋼筋骨架,像巨獸死去的骸骨,猙獰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斷壁殘垣冒著縷縷青煙,地上覆蓋著厚厚的、濕漉漉的灰燼和燒焦的木頭殘骸,一腳踩下去,黑色的汙水便“噗嗤”一聲冒出來。幾輛消防車巨大的紅色身影還在忙碌,高壓水槍噴出的水流衝刷著廢墟,發出嘩嘩的巨響。穿著橙色救援服的消防員在濃煙未散的廢墟裏艱難地走動、翻找,身影模糊。空氣中彌漫著絕望的焦糊氣息。
    老周的心髒沉到了冰冷的穀底。完了!全完了!他的店!他幾十年的心血!還有那剛剛到手的三十萬,恐怕也成了這灰燼的一部分!巨大的恐懼和絕望攫住了他,雙腿像灌了鉛,幾乎要癱軟在地。
    他失魂落魄地、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自家店鋪的方向挪去。越靠近,心越涼。入眼處,左右相鄰的店鋪都已燒得麵目全非,招牌成了焦黑的鐵片,卷簾門扭曲變形,裏麵的貨物更是化為烏有。空氣灼熱嗆人。
    終於,他看到了“集雅軒”的招牌。它竟然……還在?!雖然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黑灰,邊角也被高溫燎得有些卷曲變形,但字跡依稀可辨,整體結構完好無損!老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猛地揉了揉。
    再看店鋪!那扇他親手拉下的、鏽跡斑斑的綠色舊卷簾門,此刻被熏得烏黑,上麵布滿了流淌狀的水漬和煙灰,門體微微有些凹凸變形,卻頑強地挺立著!最詭異的是,就在這扇飽經煙熏火燎、汙穢不堪的卷簾門正下方,靠近門檻的地麵上,竟赫然散落著幾張紙錢!那是隔壁壽衣店被風刮過來的祭奠用品,黃裱紙剪成的銅錢形狀,邊緣焦黑卷曲,顯然也被大火的熱浪燎過,卻並未燃燒起來,就那麽濕漉漉、髒兮兮地粘在同樣烏黑的地麵上!
    這太不尋常了!在周圍一片慘烈的廢墟中,他的小店,連同門口這幾張本該最易燃的紙錢,竟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護住,奇跡般地幸存下來!雖然被煙熏火燎得肮髒不堪,但主體結構竟然完好無損!
    “邪了門了!”一個穿著厚實消防服、臉上蹭滿黑灰的消防員正從旁邊廢墟裏拖出一截燒焦的木頭,看到呆立的老周和他那間“幸存”的鋪子,忍不住停下腳步,抹了把臉上的汗,聲音嘶啞地感歎,“老板,你真是燒了高香了!這場火邪乎得很,火頭躥得飛快,跟長了眼睛似的!就你這鋪子還有隔壁拐角那家賣舊書的,火愣是繞著走!我們衝過來的時候,你這門口,”他用穿著沉重消防靴的腳尖點了點地上那幾張濕透的紙錢,“還堆著不少這玩意兒呢,火苗子都舔過來了,愣是點不著!邪門!真他娘的邪門!”消防員搖著頭,扛著那截焦木,走向遠處還在冒煙的另一堆廢墟。
    老周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閃電劈中,僵立在原地,渾身冰涼。他腦子裏嗡嗡作響,消防員的話像炸雷一樣在耳邊轟鳴:火繞著走……紙錢點不著……邪門……繞開……點不著……
    昨夜那噩夢裏的無數鬼爪、女人那句冰冷如刀的“沾上了因果”、庫房裏那道洞穿房梁的碧綠光柱、還有那根最終被三十萬賣掉的、孤零零發著幽光的佛指……所有的畫麵,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恐懼和貪婪,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衝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佛……我的佛……”老周嘴唇哆嗦著,喃喃自語,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他猛地轉身,像一頭被烙鐵燙到的野獸,朝著女人離去的方向——那條通往城南富人區幽靜別墅群的道路——發足狂奔!他跑得那麽快,那麽不顧一切,仿佛身後有地獄的業火在追趕!三十萬?店裏的貨?此刻在他心中,都比不上那截冰冷的、會發光的木頭手指!他隻有一個念頭:找回來!必須把它找回來!
    他像個無頭蒼蠅,在那些風格各異、戒備森嚴的別墅區外瘋狂地打轉、詢問、甚至不顧保安的阻攔試圖硬闖。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臉上分不清是汗還是淚,狼狽不堪。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越纏越緊。
    就在他幾乎要崩潰放棄的時候,一個穿著工裝、正在修剪別墅區外圍高大綠籬的園藝工人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隨口提了一句:“找抱大木頭佛的女人?好像是有這麽個人,前些天搬走了,急匆匆的。東西太多,有尊黑乎乎的大木頭佛像,搬家公司的人不小心,在小區後門那條窄巷口卸車時,給磕碰了一下,掉地上了。好像……聽說那佛像的手指頭斷了一截?那女人當時臉就白了,跟見了鬼似的,也沒讓人撿,自己慌慌張張抱著剩下的部分就上車走了,那截斷指……估計還在巷子口的垃圾堆裏吧?”
    老周的心髒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又猛地鬆開!他來不及道謝,拔腿就朝著工人指的方向狂奔!那條窄巷口,堆滿了附近居民丟棄的垃圾,散發著酸腐的氣味。他像瘋了一樣撲過去,不顧肮髒,徒手在那些爛菜葉、碎玻璃、廢棄包裝袋中拚命翻找!指甲劈了,手被劃破了也渾然不覺。
    終於!在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堆最底層,他的手指觸碰到了一個冰冷、堅硬、帶著奇異弧度的物件!他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把它挖了出來。
    是它!那截佛指!它靜靜地躺在老周沾滿汙泥的手心,比當初在佛像上時更加枯槁、更加黯淡無光,斷口處參差不齊,沾滿了汙穢。它冰冷、死寂,仿佛隻是一截被遺棄的、毫無價值的爛木頭。
    老周如獲至寶,緊緊地將這截斷指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觸感奇異地驅散了他心中最後一絲恐懼,隻剩下一種失而複得的、近乎虛脫的平靜。他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他那間被煙熏火燎得麵目全非的“集雅軒”。
    店內一片狼藉。所有的貨架、桌椅、瓶瓶罐罐,都覆蓋著厚厚的、濕漉漉的黑灰,空氣中彌漫著濃重刺鼻的焦糊味。他找來一個被煙熏得黢黑的舊木盒,用袖子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將那截冰冷枯槁的佛指放進去。想了想,他又搬來一張三條腿、勉強能立住的小木凳,將木盒放在上麵,權當佛龕。做完這一切,他頹然跌坐在冰冷、滿是汙水和灰燼的地上,背靠著同樣烏黑的櫃台,大口喘著氣,疲憊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不知過了多久,庫房的方向,竟又幽幽地透出那熟悉而微弱的碧綠光芒!老周猛地抬起頭,望向庫房那扇緊閉的、同樣被熏黑的破木門。門縫底下,一線綠光,像黑暗中悄然睜開的一隻眼睛,固執地亮著。那光,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微弱,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
    老周掙紮著爬起來,走到庫房門口,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裏麵依舊雜亂,堆滿了被煙塵覆蓋的雜物。然而,在庫房最深處那個他曾經堆放佛像的角落,景象卻讓他的呼吸瞬間停滯!
    那裏,不知何時,竟然憑空多了一個小小的佛龕!那佛龕極其簡陋,就是用幾塊被大火燎得焦黑變形、邊緣還帶著火星灼痕的破木板,以一種極其隨意、近乎粗暴的方式胡亂拚湊搭建而成,歪歪斜斜,仿佛隨時會散架。焦黑的木頭上,殘留著清晰的火焰舔舐過的紋路。
    就在這焦黑、醜陋、散發著死亡氣息的佛龕中央,端端正正地、穩穩地擺放著那尊通體烏黑的根雕坐佛!
    它回來了!完好無損!
    佛像低眉垂目,法相依舊沉靜悲憫。最令人心魂震顫的是,佛像那原本斷裂、空無一物的右手位置,此刻竟已重新接續!那根枯瘦、挺直、孤零零的食指,赫然在目!它安靜地伸展著,指尖處,一點溫潤、恒定、充滿生機的碧綠光芒,如同深埋地底千年的翡翠終於蘇醒,正由內而外地、柔和而執著地散發著!那光芒雖弱,卻異常穩定,照亮了佛龕內方寸之地,也像一泓清泉,悄然滌蕩著庫房內彌漫的死亡焦糊氣息。光芒籠罩下,佛像通體纖塵不染,仿佛那場毀滅一切的大火和漫天汙濁的煙塵,從未能沾染它分毫。
    老周呆呆地望著那在焦黑廢墟中靜靜發光、一塵不染的佛像,望著那根重新接續、散發著恒定綠芒的佛指。時間仿佛凝固了。所有的貪婪、恐懼、僥幸、狂喜、絕望……種種激烈的情緒,如同退潮般從他身體裏抽離,隻剩下一種深沉的、近乎虛空的平靜,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羞愧。他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肮髒、滿是汙水和灰燼的地麵上。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我錯了……”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懺悔,帶著塵埃落定的疲憊和徹底的臣服,從他幹裂的嘴唇間溢出,消散在彌漫著焦糊味的空氣裏。額頭頂著冰涼的地麵,久久沒有抬起。
    從此,“集雅軒”庫房深處,那焦木搭成的簡陋佛龕裏,多了一尊沉默的黑佛。那截重新接續的佛指,指尖一點碧綠微光,永恒不滅。
    偶爾,會有誤入庫房深處的客人,被那焦黑佛龕和綠光吸引,好奇地伸手想去觸摸那截發光的佛指。
    “別動!”每每這時,坐在櫃台後麵、麵容已見滄桑的老周便會立刻出聲製止。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靜力量。他放下手中摩挲得油亮的核桃,眼神複雜地望向庫房深處那片幽暗的綠芒,輕輕補上一句,像是說給客人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那是債。還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