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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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冬,長白山餘脈的老龍背林場,雪下瘋了,像要把整個天地都捂成個密不透風的棉被。我,關大山,一個在這片林子裏耗了快三十年的老護林員,裹著油光鋥亮的羊皮襖,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沒膝深的雪殼子裏。除了腳下“嘎吱嘎吱”的悶響,四周靜得瘮人,連鳥雀都凍得縮了脖子。我腰上那杆老獵槍硬邦邦地硌著,早已沒了當年的滾燙,隻剩下一種沉甸甸的習慣,提醒著這片林子的野性並未被大雪完全馴服。
    那天巡山,半下午光景,雪稍稍小了點。走到老鷹砬子下頭那片背陰的樺樹林,雪地上幾串新鮮的印子猛地紮進我眼裏——碗口大,深陷下去,前掌印子旁邊還帶著幾道清晰的爪痕,直直地戳進雪殼深處。我心頭一緊,蹲下身,手指頭沿著那印子邊緣劃拉了一下,冰涼刺骨。這熊瞎子,個頭絕對小不了,腳印踩得這麽深,分量輕不了。更怪的是,這印子一路歪歪斜斜,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地追著攆著,直直地奔著老鷹砬子後頭那個廢棄的舊炭窯洞去了。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肩上的獵槍帶子,冰涼的金屬觸感順著指尖爬上來。這老窯洞,黑咕隆咚,像個張著嘴的怪獸喉嚨。裏頭啥情況摸不清,貿然進去就是送死。我貓著腰,放輕腳步,幾乎是蹭著雪地挪到洞口邊那塊歪脖子大青石後麵,耳朵豎得比兔子還直,屏著氣往裏聽。
    洞裏靜悄悄的,過了好一會兒,才傳出來一點動靜。先是“吭哧吭哧”沉重的喘息,像拉破了的風箱,帶著一種病入膏肓的疲憊。接著,是幾聲壓抑的、痛苦的呻吟,低沉得如同悶雷在石頭縫裏滾動。這聲音……是人?我心裏咯噔一下。可這深山老林,大雪封門,誰會跑到這鬼地方來?難道是……是那熊瞎子發出來的?這念頭一起,我自己都覺得荒唐透頂。我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手心冒汗,緊緊握住那杆老獵槍,冰涼的槍管成了我此刻唯一的依靠。我慢慢地把槍口順過肩膀,對準了洞口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不管裏頭是啥,總得看看清楚。
    我吸了口氣,盡量壓住胸膛裏擂鼓似的心跳,啞著嗓子朝洞裏喊:“裏頭有人嗎?說話!” 聲音在冰冷的空氣裏撞了幾下,又悶悶地彈回來,顯得格外突兀。回應我的,隻有那粗重喘息聲猛地一頓,隨即是更深的沉默,死寂得讓人頭皮發麻。
    不能等了!我猛地一咬牙,從大青石後閃身出來,獵槍牢牢端在手裏,槍口死死鎖住洞口。就在我右腳剛踏進洞口那片陰影的刹那,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野獸腥臊和傷口腐爛的惡臭猛地撲了出來,嗆得我眼前發黑。緊接著,一片巨大的、移動著的黑影帶著一股能把人掀翻的腥風,呼地一下從最深的黑暗裏撲了出來!
    那東西速度快得驚人,我隻覺眼前一黑,一股難以抗拒的巨力已經狠狠撞在我胸口上。整個人像被炮彈砸中,“嘭”一聲悶響,我結結實實摔在冰冷的雪地裏,後背砸得生疼,肺裏的空氣瞬間被擠了個幹淨,眼前金星亂冒。獵槍脫了手,甩出去老遠,滑進了旁邊的雪窩子。完了!這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腦海。我本能地閉上眼,等著那能拍碎骨頭的熊掌落下,等著那能咬斷喉嚨的利齒切入皮肉……
    “別動槍!俺能說話!” 一個低沉、沙啞,像砂紙磨過生鐵般的聲音,突兀地在我頭頂炸響!每一個字都像是艱難地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帶著一種不屬於這山林的怪異腔調。
    這聲音像一道冰錐,直直刺進我混亂的腦子裏。我猛地睜開眼,心髒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借著洞口透進來的、被雪反射的慘白光線,我終於看清了壓在身上的東西——一頭巨大的黑熊!棕黑色的皮毛沾滿了泥土和暗紅的血痂,一塊塊糾結著,顯得肮髒而狼狽。那雙本應凶殘的小眼睛,此刻卻像蒙上了一層渾濁的霧,眼神裏沒有野獸撲食時的瘋狂,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種近乎人類的焦急?它沉重的身軀壓得我動彈不得,滾燙的鼻息帶著腥臭噴在我臉上。
    “你…你他娘的…會說人話?” 我喉嚨發幹,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窟窿裏撈出來的。
    黑熊那巨大的頭顱微微動了動,喉嚨裏發出一陣沉悶的咕嚕聲,像是在努力地組織語言。“疼…俺身上…疼得鑽心…” 它艱難地喘息著,笨拙地抬起一隻前爪,指向自己右肋靠後那片最厚的皮毛。那裏的毛發糾結得最厲害,被黑紅色的汙血浸透了,一股更濃烈的腐敗氣味直衝我的鼻腔。“壞東西…鑽進去了…要俺的命…”
    巨大的驚恐像潮水一樣退去,留下一種踩在棉花上的不真實感。一頭會說人話、還會喊疼的熊?這比撞見山魈還邪乎!可那雙痛苦的眼睛做不了假,那傷口散發的死亡氣息也做不了假。我掙紮著坐起來,後背的骨頭還在隱隱作痛。黑熊似乎也耗盡了力氣,喘息著,沉重地挪開一點身子,蜷縮在洞口避風的角落,渾濁的眼睛依舊緊緊盯著我,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懇求。
    “你…到底是個啥?” 我喘著粗氣,眼睛瞥向不遠處的獵槍,又看看它,心亂如麻。
    “俺…不知道。” 黑熊的聲音依舊沙啞粗糲,像破鑼,但那份茫然卻異常清晰。“生下來…就在這片林子…以前不會說…前些日子,雷劈了老鬆樹…震得俺頭疼…醒過來…就會了…”
    雷劈老鬆?通了靈智?我腦子裏嗡嗡作響,全是老輩人講的精怪傳說。可眼前這大家夥,渾身是傷,氣息奄奄,那痛苦的模樣實在不像裝的。我猶豫著,試探地問:“那傷…咋弄的?”
    “偷吃…蜂巢…” 黑熊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窘迫,“老林子西邊…野蜂子凶…挨了蟄…滾下山坡…紮了根大木頭茬子…斷在裏頭了…” 它說著,身體又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看著它那副淒慘樣子,聽著那斷斷續續、卻又條理分明的“人話”,我心裏的警惕一點點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古怪感覺取代。這簡直像一場醒不過來的怪夢。我盯著它肋下那片被血汙浸透的皮毛,腐爛的味道刺鼻。它也在看我,渾濁的眼睛裏沒有攻擊性,隻有一種動物本能的戒備和深不見底的痛苦。
    “你…信得過俺?” 我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自己都覺得荒謬。
    黑熊沉默了一下,巨大的頭顱微微點動,喉嚨裏發出一個含糊的音節:“…嗯。”
    一股莫名的衝動壓過了恐懼。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雜著腥臭的空氣:“趴下,別動!俺瞅瞅。” 我慢慢靠近它,盡量不做出大的動作。它果然順從地趴伏下去,巨大的身軀在雪地上微微顫抖。我小心翼翼地撥開它肋下那片糾結的、沾滿血汙的毛發,腐爛的皮肉露了出來,中間一個深深的創口,邊緣已經發黑潰爛,隱隱能看到一小截深色的、尖銳的木刺斷茬嵌在腫脹發黑的皮肉深處,周圍的皮膚燙得嚇人。這傷口再拖下去,膿毒入血,神仙也難救。
    “得把那木頭茬子弄出來,再清創上藥。” 我皺著眉說,像是在對它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這得疼死,你能忍住?”
    黑熊側過頭,渾濁的眼睛看著我,喘著粗氣,喉嚨裏擠出幾個字:“…比…現在…強。”
    我解下腰間的酒壺——裏麵是驅寒的高度燒刀子,又翻出隨身帶的火柴和一小卷幹淨的舊繃帶。火折子擦亮,微弱的火苗在洞口的風裏搖曳。我把獵刀在火苗上來回烤著,直到刀刃微微發紅。那灼熱的氣息似乎讓黑熊感到了巨大的威脅,它龐大的身軀猛地繃緊,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充滿警告意味的嗚嚕聲。
    “別動!” 我低喝一聲,聲音帶著自己也未察覺的嚴厲,“想活命就別動!” 同時,我迅速將燒酒倒在它傷口附近消毒。
    烈酒澆在潰爛的皮肉上,發出“嗤”的一聲輕響。黑熊龐大的身軀瞬間繃得像塊石頭,肌肉塊塊虯結,喉嚨裏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痛苦咆哮:“嗷——嗚——!” 那聲音震得洞頂的浮雪簌簌落下。它猛地抬頭,獠牙畢露,那雙渾濁的眼睛瞬間被狂暴的血色充滿,死死瞪著我!巨大的熊掌本能地抬了起來,帶著腥風,眼看就要拍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刀的手心裏全是冷汗,幾乎要握不住。但我沒退,反而迎著它幾乎要噬人的目光,更大聲地吼了回去:“想死你就拍!拍死俺,那爛木頭就在你肚子裏爛穿!爛死你個熊瞎子!” 我的吼聲在狹小的山洞裏撞來撞去。
    狂怒的血色在黑熊眼中劇烈地翻騰、掙紮。它那隻抬起的巨掌懸在半空,劇烈地顫抖著,利爪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寒光。時間仿佛凝固了。終於,那狂暴的血色一點點褪去,重新被深沉的痛苦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疲憊取代。它喉嚨裏發出一聲長長的、如同破舊風箱拉動的悲鳴,懸著的巨掌無力地垂落下來,重重砸在雪地上,濺起一片雪沫。它把頭深深埋進前肢裏,整個身軀因為劇烈的疼痛而無法抑製地篩糠般抖動著,粗重的喘息裏帶著壓抑不住的嗚咽。
    我懸著的心重重落下,後背的冷汗瞬間變得冰涼。不敢再有絲毫耽擱,我咬緊牙關,將燒紅的刀尖又快又準地刺向那腫脹發黑的創口深處!滾燙的刀刃接觸到腐爛皮肉的瞬間,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嗤嗤”聲和一股焦糊的惡臭。
    “嗷——!” 黑熊的身體猛地向上彈起,又重重砸落,巨大的痛苦讓它幾乎要掙脫理智的束縛。我死死用肩膀頂住它劇烈顫抖的身體,左手牢牢按住它傷口附近的皮毛,右手手腕灌注全力,刀尖精準地探入深處,猛地一挑!一小截沾滿膿血、約莫手指長的尖銳木茬子,帶著一股黑紅色的汙血,“噗”地一下被挑飛出來,落在旁邊的雪地上。
    膿血隨之湧出。我迅速用剩下的燒酒反複衝洗那深可見肉的創口,直到流出的血顏色變得鮮紅。劇烈的疼痛讓黑熊渾身痙攣,但這次它隻是死死咬著牙,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如同悶雷滾過般的嗚咽,硬是沒再暴起。我從舊棉襖內襯撕下最幹淨的一塊布,蘸著最後一點燒酒,盡量擦掉傷口周圍的血汙和爛肉,又掏出隨身帶著的草藥粉——這是山裏人治外傷的土方子,厚厚地撒在創麵上,再用那卷舊繃帶,笨拙但盡量嚴密地給它纏裹起來。
    做完這一切,我累得幾乎虛脫,一屁股癱坐在冰冷的雪地上,大口喘著氣,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黑熊也像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巨大的頭顱擱在前爪上,閉著眼睛,隻剩下胸膛在劇烈地起伏,每一次喘息都牽動著傷口,讓包紮的布條微微顫動。洞裏彌漫著血腥、焦糊、草藥和烈酒混合的濃烈氣味。
    過了許久,它才緩緩睜開眼睛,那層渾濁似乎褪去了一點。它側過頭,看著我,眼神裏那屬於野獸的凶戾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有劫後餘生的餘悸,有深切的疲憊,還有一種……近乎感激的溫順?
    “…謝…謝。” 沙啞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笨拙,卻異常清晰。它伸出舌頭,小心翼翼地、帶著點試探意味地舔了一下我放在雪地上的手背。粗糙溫熱的觸感傳來,帶著倒刺,有點癢,也有點濕漉漉的。那一刻,我心頭湧起一種極其荒謬卻又無比真實的暖流。
    “得了,省點力氣吧。” 我抽回手,在褲子上蹭了蹭那濕漉漉的口水,故作輕鬆地掩飾著內心的波瀾,“你這大塊頭,叫啥名兒?總不能老‘喂喂’的吧?”
    黑熊似乎愣了一下,渾濁的眼睛眨了眨,像是在努力思考這個對它來說過於“文明”的問題。它喉嚨裏咕嚕了幾聲,才遲疑地、笨拙地吐出一個音節:“…黑…黑子?”
    “黑子?” 我差點笑出聲,這名字也太土了,跟村裏看家護院的土狗似的,“成!那往後就叫你黑子了!” 我拍了拍它巨大的、毛茸茸的肩膀,觸手是厚實而溫暖的皮毛,“好好趴著養傷,俺得回去了,明兒個再來看你,給你帶點吃的。” 洞口的光線已經暗了下來,再不回去,這深山老林的黑夜能把人吞得骨頭都不剩。
    黑子喉嚨裏發出一聲低低的咕嚕,像是回應,巨大的腦袋又擱回了前爪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我撿起掉在雪窩子裏的獵槍,最後看了它一眼,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了越來越濃的暮色裏。風雪似乎更急了,但心裏揣著這個荒誕離奇的秘密,身體裏卻像揣了個小火爐,竟不覺得那麽冷了。
    回到林場那間破舊的值班小屋,爐火正旺,烤得人臉上發燙。場長王老倔正和村裏的赤腳醫生趙明圍著爐子喝酒。王老倔五十多歲,脾氣跟他的名字一樣又倔又硬,是這片林子的活地圖。趙明三十出頭,省衛校畢業,是村裏唯一穿白大褂的,年輕氣盛,滿腦子都是科學道理,最煩那些神神叨叨的老話。
    “大山,咋才回來?雪這麽大,怕你讓熊瞎子叼了去!” 王老倔灌了口酒,大著嗓門問。
    我撣著身上的雪,心裏那點離奇事堵在喉嚨口,猶豫著該不該說。趙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後的眼神帶著點知識分子的審視:“關叔,臉色不大好,沒遇上啥事吧?”
    “咳,能有啥事,” 我含糊著應了一聲,脫了濕透的棉鞋湊到爐邊烤火,暖意包裹著凍僵的腳趾,“就在老鷹砬子底下轉了一圈,雪太厚,費勁。”
    “老鷹砬子?” 王老倔放下酒碗,眉頭擰成了疙瘩,“那片兒開春就有熊瞎子蹲倉冬眠),這大雪天出來晃蕩?可邪乎!你小心點!”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聽說西溝那邊,野豬群禍害莊稼可凶了,幾個屯子的後生憋著火呢,嚷嚷著要進山‘除害’,別撞上你!”
    我心裏咯噔一下,野豬群?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趙明卻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王叔,您又來了。野豬禍害,該驅趕驅趕,該上報上報,組織打也行。但說什麽邪乎不邪乎的,那是迷信。動物行為都有其科學規律……”
    我沒心思聽他們爭論,腦子裏全是黑子那雙痛苦又通人性的眼睛,還有它肋下那個可怕的傷口。胡亂扒拉了幾口冷飯,我就爬上炕,裹緊了被子。腰上那道老傷被洞裏的寒氣一激,又隱隱作痛起來,像有根小錐子在裏頭鑽。這傷是前年巡山摔的,看了多少大夫,膏藥不知貼了多少,總不見好利索。黑暗中,我翻來覆去,黑子舔我手背那濕熱的觸感揮之不去,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念頭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它…它那舌頭…能治病嗎?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天放晴,陽光照在雪地上,刺得人睜不開眼。我揣了幾個凍得硬邦邦的苞米麵窩窩頭,又偷偷把場部衛生室廢棄不用的半瓶紫藥水和一卷紗布塞進懷裏,深一腳淺一腳地再次走向老鷹砬子。
    遠遠地,就看見洞口雪地上有新鮮的、巨大的爪印。我心裏一緊,加快腳步。剛到洞口,一個巨大的黑影就堵在那裏,正是黑子!它看起來精神好了不少,雖然動作還有些遲緩,但那雙眼睛明顯清亮了許多,正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
    “黑子!” 我喊了一聲。
    它猛地回頭,看到是我,喉嚨裏立刻發出一串低沉的、帶著點歡快意味的咕嚕聲,笨拙地挪開龐大的身軀給我讓路。進洞一看,地上我昨天留下的血汙和膿跡被它用雪和枯葉蓋住了不少,空氣裏的臭味也淡了些。
    “行啊,知道幹淨了!” 我把窩窩頭扔給它。它用鼻子嗅了嗅,小心翼翼地叼起一個,用大爪子笨拙地按著,歪著頭啃起來,那憨態可掬的樣子,跟昨天垂死的模樣判若兩熊。
    我拿出紫藥水和紗布:“來,換藥!”
    黑子似乎聽懂了,順從地趴下,側過受傷的那邊身子。我解開昨天纏的繃帶,傷口雖然依舊紅腫,但邊緣的黑色腐肉明顯少了,膿血也變成了較清的滲出液。我用紫藥水仔細塗了一遍,重新包紮好。
    弄完了,我搓了搓手,看著它,有點難以啟齒,但還是硬著頭皮指了指自己的後腰:“黑子…俺這老腰傷,疼了好些年了。你…你那舌頭…管用不?” 說完我自己都覺得臉上發燒,這都什麽事兒啊!
    黑子停止了咀嚼,抬起頭,那雙恢複了點神采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似乎在理解我的意思。過了幾秒,它喉嚨裏咕嚕了一聲,拖著受傷的身體,慢慢地、一瘸一拐地挪到我身後。然後,它低下頭,伸出那條寬厚、布滿倒刺的暗紅色舌頭,帶著溫熱濕潤的氣息,輕輕地、一下一下地舔舐在我棉襖覆蓋的後腰位置。
    一開始隻是溫熱,有點癢。漸漸地,一股奇異的暖流透過厚厚的棉衣滲了進來,像無數根細小的暖針,精準地刺入那片常年酸痛、僵硬如鐵的肌肉深處!那感覺,先是微微的刺痛,緊接著是難以言喻的酥麻和放鬆,仿佛淤積了多年的寒氣、滯澀的瘀堵,都在那溫熱的舔舐下一點點化開、消散!我舒服得差點哼出聲來,僵硬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來。
    好一陣,黑子才停下,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的咕嚕,像是在詢問效果。我試著扭了扭腰,活動了一下——嘿!那股如影隨形的沉重酸痛感,竟然真的減輕了大半!雖然談不上完全消失,但那種久違的輕鬆感,讓我幾乎要跳起來。
    “神了!黑子!真他娘的神了!” 我激動地拍著它厚實的肩膀。黑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喜悅,喉嚨裏發出低沉的、滿足的咕嚕聲,用巨大的腦袋輕輕蹭了蹭我的胳膊。
    自那以後,我成了老鷹砬子的常客。每天巡完山,總要拐過去看看黑子,給它帶點吃的,換藥。它的傷口以驚人的速度愈合著,精神頭一天比一天足。而我那老腰傷,在黑子隔三差五的“治療”下,竟也好了個七七八八,扛著槍翻山越嶺都不在話下。
    然而,林場裏關於“西溝野豬禍害”的議論卻像這冬日的雪球,越滾越大,越滾越急。村裏幾戶靠近山腳的,剛收的苞米垛子被野豬拱了個底朝天,菜窖也被禍害得不成樣子。一群憋著火的後生,在王老倔兒子王鐵柱的攛掇下,天天嚷嚷著要進山“為民除害”。王鐵柱二十出頭,虎背熊腰,性子跟他爹一樣倔,但更多了股不管不顧的莽撞勁。
    這天傍晚,我剛從黑子那兒回來,一進林場院子,就看見王鐵柱領著七八個後生,正圍著王老倔和趙明吵吵嚷嚷。他們手裏提著自製的紮槍、老舊的獵叉,甚至還有兩杆土銃,臉上帶著獵人的興奮和對“戰利品”的渴望。
    “爹!您就別攔著了!” 王鐵柱梗著脖子,臉紅脖子粗,“那幫畜生把三叔公家過冬的糧都糟蹋了!再不打,開春前咱幾個屯子都得喝西北風!我們人多,家夥也齊,怕個球!”
    “胡鬧!” 王老倔氣得胡子直翹,“大雪封山,林子密得插不進腳!野豬群是那麽好惹的?發起瘋來,土銃都打不透那身泥甲!出了人命誰擔著?”
    趙明也在一旁勸:“鐵柱,冷靜點!野豬破壞財物,可以向鄉裏報告,組織有經驗的護林隊或者請專業的人來處理!你們這樣貿然進去,太危險了!”
    “報告?等報告批下來,黃花菜都涼了!” 一個後生揮舞著紮槍喊道,“趙大夫,您是文化人,不懂咱山裏人的難處!咱不能眼睜睜看著糧食被禍害光!”
    “就是!人多力量大!怕啥!” 其他人紛紛附和,群情激憤。
    我站在人群外,心裏像壓了塊大石頭。他們要去西溝,西溝和老鷹砬子就隔著一道不算高的山梁!萬一搜山的範圍擴大,或者野豬群受驚亂竄……黑子還在養傷!它那麽大個目標,一旦被發現,這些紅了眼的獵手絕不會放過它!更可怕的是,它那能說話的秘密……我簡直不敢想後果。
    “大山!你來得正好!” 王老倔看到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常巡山,你說說,這大雪天進西溝,是不是找死?”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王鐵柱也期待地看著我:“關叔!您是老把式,您帶路!咱保證聽您的!”
    我喉嚨發幹,心髒在胸腔裏怦怦直跳。說西溝危險?那是實話。可我能直接說老鷹砬子有頭不能打的熊嗎?我定了定神,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鐵柱,你爹和趙大夫說得在理。西溝那地形,雪這麽厚,野豬真發起狂來,在雪地裏人跑都跑不快。再說,你們這裝備,” 我指了指他們手裏的土銃和紮槍,“對付單隻野豬還行,對付成群的,不夠看。聽我一句,緩緩,等雪化點,或者等上麵派人。”
    “等?等到啥時候?” 王鐵柱急了,“關叔,您怎麽也慫了?咱山裏人啥時候怕過野牲口?” 他身後的後生們也露出不滿和失望的神色。
    “不是怕!” 我加重了語氣,“是不想你們白白送命!打獵不是兒戲!” 我轉向王老倔,“場長,這事兒真得壓一壓!”
    王老倔看著兒子和那群躁動的後生,又看看我,重重歎了口氣,滿臉的皺紋裏都是愁苦:“唉!壓…我試試吧!鐵柱,你們幾個,都給老子滾回家去!沒我的話,誰敢進山,我打斷他的腿!” 他吼得很大聲,但語氣裏也透著無奈和力不從心。王鐵柱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跺腳,帶著人悻悻地散了。但我知道,這群年輕氣盛的小夥子,心裏的火苗沒那麽容易熄滅。
    夜裏,我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烙餅一樣。窗外風聲嗚咽,像野獸的低嚎。王鐵柱他們不甘的眼神,黑子那雙越來越通人性的眼睛,在我腦子裏交替閃現。一種強烈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我的心髒,越收越緊。不行,得去告訴黑子!讓它千萬藏好!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頂著刺骨的寒風出了門。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趕到老鷹砬子。黑子似乎預感到了什麽,早早地等在洞口,不安地來回踱步,巨大的腳印在雪地上踩出一片淩亂。
    “黑子!聽我說!” 我喘著粗氣,也顧不上換藥了,急切地把村裏人準備打野豬、可能波及到這裏的情況飛快地說了一遍。“…那些人,手裏有槍,有家夥!要是看到你,肯定不會放過!你傷好得差不多了,趕緊走!往老林子最深、最沒人的地方鑽!藏起來!千萬千萬別出來!也別…別讓人聽見你說話!記住了嗎?”
    黑子靜靜地聽著,渾濁的眼睛裏映著雪光,先是驚愕,隨即湧上濃重的憂慮和恐懼。它喉嚨裏發出低低的、焦躁不安的咕嚕聲,巨大的頭顱轉向西溝的方向,又轉回來看著我,眼神複雜。它似乎想說什麽,張了張嘴,最終隻是用鼻子重重地噴出一股白氣,發出一個短促而沉重的音節:“…嗯。”
    接下來的兩天,林場的氣氛繃得像拉滿的弓弦。王老倔雖然壓著,但西溝那邊又傳來消息,野豬群把李寡婦家唯一的豬崽給咬死了。這下子,屯子裏徹底炸了鍋。憤怒的村民聚集起來,王鐵柱他們再也按捺不住。王老倔的阻攔在洶湧的民意麵前顯得蒼白無力。
    第三天清晨,天剛蒙蒙亮,一陣喧囂的人聲、狗吠聲就打破了林場的寂靜。我衝出門,隻見王鐵柱打頭,二十來個青壯村民,牽著五六條興奮狂吠的獵狗,拿著五花八門的武器——土銃、獵叉、紮槍、砍刀,甚至還有綁著尖刀的粗木棍,群情激憤地湧向進山的路口。王老倔跟在後麵,徒勞地揮舞著手臂喊著什麽,聲音被淹沒在嘈雜裏。趙明也焦急地追在後麵,手裏還拎著他的醫藥箱。
    “壞了!” 我腦子裏嗡的一聲,轉身就往屋裏衝。抓起那杆老獵槍,連棉帽子都顧不上戴,瘋了似的抄近路,朝著老鷹砬子狂奔!冰冷的空氣像刀子一樣割著喉嚨,肺裏火燒火燎,但我隻有一個念頭:趕在他們前麵!攔住黑子!或者…攔住那些紅了眼的人!
    當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衝到能望見老鷹砬子洞口的那片矮坡時,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窟窿裏。晚了!隻見王鐵柱帶著七八個最精壯的後生和兩條獵狗,正成扇形圍在洞口外十幾米的地方!獵狗衝著幽深的洞口狂吠不止,後生們緊握著武器,臉上混雜著緊張、興奮和獵殺的狂熱。王老倔和趙明氣喘籲籲地剛趕到外圍,急得直跳腳。
    “柱子!別衝動!先看清楚!” 王老倔嘶聲大喊。
    “爹!看清楚啦!洞口那大腳印,還有這毛!” 王鐵柱指著雪地上清晰無比的巨大爪印和幾撮散落的粗硬黑毛,激動地吼道,“絕對是頭大黑瞎子!野豬咱沒堵著,碰上這玩意兒也是大貨!值錢著呢!弟兄們,堵死了!別讓它跑了!” 他嘩啦一下,把土銃端了起來,槍口對準了洞口。其他人也紛紛舉起武器,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住手!王鐵柱!把槍放下!” 我嘶吼著,連滾帶爬地從坡上衝下來,張開雙臂,像一堵牆一樣擋在了洞口和那群獵手之間!胸膛劇烈起伏,冰冷的空氣嗆得我連連咳嗽。
    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充滿了錯愕和不解。
    “關大山?你幹啥?” 王鐵柱的槍口下意識地移開了我,但臉上滿是驚怒,“你護著這熊瞎子?它禍害了多少東西你不知道?”
    “它沒禍害!” 我喘著粗氣,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它一直在老鷹砬子養傷!是俺在照顧它!它沒下山禍害過誰!”
    “養傷?你照顧一頭熊瞎子?” 王鐵柱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身後的後生們也發出一片哄笑聲和難以置信的議論聲。
    “關叔,您沒發燒吧?” 一個後生喊道,“熊瞎子還能讓您照顧?”
    “大山!你胡咧咧啥呢!” 王老倔也急了,衝過來想拉我,“快讓開!危險!”
    趙明推著眼鏡,一臉嚴肅和擔憂:“關叔,您冷靜點!熊是猛獸,野性難馴!您是不是被它迷惑了?快過來!”
    “俺沒糊塗!” 我死死釘在原地,寸步不讓,對著王鐵柱吼道,“柱子!你信俺一回!這熊…它不一樣!它…”
    我該怎麽解釋?說它會說話?說它能治病?這說出來,誰會信?隻會讓他們覺得我瘋了!我急得額頭青筋暴跳,話堵在喉嚨口。
    “有啥不一樣?長了花還是能上天?” 王鐵柱不耐煩地打斷我,眼神變得銳利而冰冷,“關叔,看在您是長輩的份上,您讓開!不然…別怪俺們不客氣!” 他手中的土銃再次抬起,這次指向性更明確,帶著赤裸裸的威脅。其他後生也握緊了武器,獵狗狂吠著,現場的氣氛降到了冰點,殺機彌漫!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沙啞、如同悶雷滾動的聲音,毫無征兆地、清晰地,從幽深的山洞裏傳了出來,蓋過了獵狗的狂吠和風聲:
    “老關哥…讓開吧…”
    這聲音不高,卻像一道無形的霹靂,瞬間劈中了在場的每一個人!所有的哄笑、爭吵、嗬斥、狗吠,在這一刻戛然而止!時間仿佛被凍結了。王鐵柱舉著土銃的手臂僵在半空,臉上的凶狠瞬間被極度的震驚和茫然取代,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王老倔張著嘴,下巴像是脫了臼,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趙明手裏的醫藥箱“啪嗒”一聲掉在雪地上,眼鏡滑到了鼻尖,他渾然不覺,隻是死死地盯著那黑漆漆的洞口,仿佛要確認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聽。其他後生更是不堪,有的臉色煞白,有的雙腿打顫,手裏的武器差點拿捏不住。兩條剛才還狂吠不止的獵狗,此刻也像被掐住了脖子,夾著尾巴,喉嚨裏發出恐懼的嗚咽,直往主人腿後縮。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這片雪坡,隻有寒風掠過樹梢的尖嘯。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如同見了鬼的目光注視下,洞口那片濃重的陰影蠕動起來。一個龐大得令人窒息的黑影,緩緩地、一步步從黑暗中走了出來,站在了洞口的光線下。
    是黑子。
    它的傷顯然並未痊愈,動作帶著明顯的遲緩和沉重,但它的頭顱高高昂起,那雙曾經渾濁的小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像兩盞幽深的燈,坦然地掃視著眼前這群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般的人類。它的目光在王鐵柱的土銃上停留了一瞬,最後落在我臉上,那眼神複雜無比——有訣別的悲傷,有托付的懇切,還有一種近乎悲壯的坦然。
    “俺…知道…你們…要啥。” 黑子再次開口,聲音依舊低沉沙啞,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塊砸在雪地上,“山裏…不太平…野豬…禍害…”
    它巨大的頭顱轉向西溝的方向,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聚力量,也似乎在做出某個艱難無比的決定。然後,它重新看向我,那目光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髒一陣劇痛:
    “老關哥…拿俺的膽…去…平事兒吧…”
    話音落下的瞬間,它猛地發出一聲震徹山穀、充滿了無盡痛苦與解脫意味的悲愴長嚎:“嗷——嗚——!!!”
    這聲咆哮,不再是野獸的威脅,而像是一首古老而悲涼的挽歌,在寂靜的山林間久久回蕩,震得樹梢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咆哮聲未絕,在所有人還沉浸在無與倫比的震撼和茫然中時,黑子龐大的身軀猛地向前一撲!它沒有撲向任何人,而是用盡了全身殘存的力量,將沉重的頭顱和上半身,狠狠地、決絕地撞向了洞口旁邊一塊突兀嶙峋、邊緣鋒利如刀的黑色玄武岩!
    “不——!!!” 我撕心裂肺的吼叫被淹沒在一聲令人牙酸的、沉悶到極致的撞擊聲裏!
    “砰——哢嚓!”
    骨頭碎裂的脆響清晰得令人頭皮炸裂!溫熱的、帶著濃烈腥氣的液體猛地濺射開來,有幾滴甚至濺到了我僵硬的臉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撕裂,又被那聲沉悶的撞擊粘合成了永恒的慢鏡頭。黑子那龐大如山的身軀,在撞上黑色巨石的瞬間,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支撐。它沒有掙紮,沒有哀鳴,隻是順著那冰冷的岩石,沉重地、緩慢地滑倒下去,在厚厚的積雪上砸出一個深坑。暗紅色的、帶著生命熱氣的液體,迅速從它頭顱碎裂的地方汩汩湧出,染紅了身下潔白的雪地,像一幅巨大而慘烈的潑墨畫,刺得人眼睛生疼。
    整個世界都失聲了。風停了,狗不叫了,連那些剛才還握著武器、熱血沸騰的後生們,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張著嘴,瞪著眼,手中的土銃、紮槍、砍刀無力地垂落下來,砸在雪地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王鐵柱臉上的凶悍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一種見了鬼似的慘白和茫然,他端著土銃的手臂劇烈地顫抖著,槍口低垂,指著肮髒的雪地。王老倔像是瞬間老了十歲,佝僂著背,渾濁的老眼裏充滿了無法理解的驚駭和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悲涼,他張了張嘴,卻隻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趙明第一個動了。他像是被什麽東西燙了一下,猛地彎腰撿起掉在雪地上的醫藥箱,跌跌撞撞地撲到黑子巨大的身軀旁。他顫抖著手,想去探黑子的鼻息,想去摸它的頸動脈,可那頭顱碎裂的慘狀讓他無從下手。他最終隻是徒勞地按在它尚有餘溫的胸膛上,感受著那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起伏迅速歸於平靜。
    “死…死了…” 趙明抬起頭,臉色比雪還白,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它…它自己…” 後麵的話堵在喉嚨裏,他的眼神空洞,仿佛畢生所學的科學認知都在這一刻崩塌了。
    “它說話了…它自己撞死了…” 王鐵柱喃喃自語,像是丟了魂,手裏的土銃終於“哐當”一聲徹底掉在地上。他身後的後生們如夢初醒,恐懼像瘟疫一樣在人群中蔓延開來,有人開始發抖,有人悄悄後退,看向那巨大屍體的眼神不再是獵人的貪婪,而是充滿了敬畏和難以言喻的恐懼。
    王老倔終於緩過一口氣,他佝僂著走到黑子的屍體旁,布滿老繭的手顫抖著,輕輕撫摸了一下那冰冷粗糙的皮毛,又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他抬起頭,看向我,老眼裏含著渾濁的淚,嘴唇哆嗦著:“大山…這…這到底是…啥東西啊?”
    我沒有回答。巨大的悲傷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的口鼻,堵住了我的喉嚨。我踉蹌著走到黑子巨大的頭顱邊,緩緩跪下。冰冷的雪浸透了膝蓋,但遠不及心底的寒意刺骨。我伸出手,顫抖著,拂去它眼瞼上沾著的雪粒和血跡。它的眼睛還半睜著,瞳孔已經散開,凝固著最後那一刻的坦然與深不見底的悲傷。我再也抑製不住,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滴落在它冰冷的臉頰上,又迅速凍結。
    “它叫黑子…” 我的聲音哽咽著,破碎不成調,“它…它用自己的命…給咱們平事兒…”
    按照山裏最古老、也最樸素的規矩,麵對這樣決絕的犧牲,沒有人能再舉起屠刀。王鐵柱和那些後生們,默默地、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肅穆,用帶來的繩索和粗木棍,合力將黑子龐大而沉重的軀體抬下了山。沒有人說話,隻有沉重的腳步聲和繩索摩擦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山林裏回蕩。那股血腥味似乎也被這肅穆的氣氛壓了下去。
    黑子被抬到了林場前的空地上。消息像長了翅膀,屯子裏的人扶老攜幼都出來了,圍成一個大圈。人們看著那巨大的、再無聲息的黑熊,聽著王鐵柱他們語無倫次、帶著驚魂未定和後怕的講述,臉上交織著震驚、恐懼、難以置信,最終都化為一種沉重的靜默。就連平日最鬧騰的孩子,此刻也緊緊抓著大人的衣角,瞪大眼睛看著,大氣不敢出。
    趙明成了最忙碌也最沉默的人。他戴上口罩和手套,在眾目睽睽之下,用手術刀極其艱難地取出了那顆熊膽。那熊膽比他見過的任何一顆都要碩大飽滿,墨綠中泛著一種奇異的金色光澤,沉甸甸的,像一塊凝固的琥珀,散發著濃烈的藥味。他看著那顆膽,又看看黑子巨大的屍體,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最終隻是長長地、無聲地歎了口氣。
    按照黑子用生命留下的“囑托”,這顆凝聚了它所有靈性與生命的熊膽,被趙明小心翼翼地分割研磨成極細的粉末。他親自配藥,加上能找到的最好的消炎藥材,熬成了一碗碗濃稠苦澀的藥湯。村裏幾個被野豬驚擾、驚嚇過度病倒的老人,還有兩個在野豬禍害時被撞傷、傷口遲遲不愈的後生,被家人攙扶著,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懷著敬畏和忐忑的心情,喝下了這碗非同尋常的藥。
    奇跡,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了。
    那個被野豬撞斷了腿、傷口反複流膿潰爛、高燒不退的後生,第二天清晨,體溫竟然奇跡般地降了下來!原本紅腫流膿的傷口開始收斂,呈現出健康的肉粉色。那幾個受了驚嚇、整日昏沉迷糊、湯水不進的老人,喝藥後沉沉睡了一覺,醒來時眼神清明了,能自己坐起來喝粥了!消息像風一樣傳遍了幾個屯子,引起的震動比當初聽到熊說話還要巨大。人們議論著,感歎著,看向林場空地上那巨大的、已經開始僵硬的熊屍的眼神,徹底變了。恐懼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感激、愧疚和深深敬畏的複雜情感。
    “神熊…真是神熊下凡啊…” 王老倔看著那幾個明顯好轉的病人,老淚縱橫,撲通一聲跪倒在黑子的屍體前,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這一跪,像是打開了閘門,周圍的人群,無論老少,都默默地跟著跪了下來。王鐵柱低著頭,臉上再也沒有了之前的桀驁,隻剩下深深的懊悔和後怕。
    黑子沒有被剝皮取肉。在全體村民無聲的默許下,由王老倔主持,王鐵柱和那些曾經想獵殺它的後生們親手抬著,將它巨大的身軀抬到了老龍背最高、也是離老鷹砬子最近的那片向陽坡上。沒有棺槨,我們隻是用最原始的工具,在凍得梆硬的土地上,艱難地挖了一個巨大而深的土坑。坑底鋪上了一層厚厚的、從林子裏找來的、帶著清香的鬆枝。黑子龐大的身軀被小心地安放下去,覆蓋上它生前最喜歡的、還帶著冬日清香的樺樹皮。然後,一鍬鍬冰冷的、混雜著石塊的凍土被掀起來,沉重地落在它身上,漸漸掩埋了那身曾經油亮的棕黑皮毛,掩埋了那雙能映出人心、能通人語的眼睛。
    沒有立碑。王老倔隻是在那微微隆起的新墳前,用一塊撿來的、相對平整的青石板,深深地刻下了一個名字——“黑子”。
    日子像林子裏的溪流,看似平靜地淌著。西溝的野豬群不知是懾於某種無形的氣息,還是那熊膽藥粉帶來的安寧真的平息了山林的躁動,漸漸消停了,再沒下來禍害。屯子裏恢複了往日的平靜,甚至比以往更加安寧祥和。關於“神熊黑子”的故事,成了老龍背最神奇、也最不容置疑的傳說,在火炕邊、在酒桌上,被一遍遍講述,每一次都帶著深深的敬畏。趙明依舊行醫,但書桌的玻璃板下,壓著一小撮墨綠色的粉末,那是他偷偷留下的最後一點熊膽粉。他看病的風格似乎也變了一些,開藥時偶爾會多問幾句病人的“心事”。
    隻有我,關大山,心裏那個巨大的空洞,從未被填滿。我依舊巡山,路線卻固執地繞開了老鷹砬子那片區域,仿佛那裏埋著我一碰就碎的夢。腰傷是徹底好了,再大的風雪也感覺不到酸痛。可每當夜深人靜,或是獨自走在寂靜的林間,我總會下意識地摸摸後腰,那裏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溫熱的、粗糙的觸感。我甚至學會了抽煙,用一根舊竹根,自己做了個簡陋的煙袋鍋,煙鍋裏塞的,是黑子墳前那幾棵老鬆樹下撿來的、帶著奇異清香的鬆塔碎屑。
    幾年後的又一個冬天,雪下得和那年一樣大。我巡山回來,天色已近黃昏。走到離老龍背不遠的那片山坳時,一陣狂風卷著雪粒子呼嘯而過,吹得人睜不開眼。就在風勢稍歇的刹那,一聲低沉、悠長、仿佛穿透了無盡時光的熊吼聲,毫無征兆地、清晰地灌入了我的耳中!
    “嗷——嗚——”
    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和穿透力!和黑子最後那聲悲嚎一模一樣!我猛地站住,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血液瞬間衝上頭頂!我猛地回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正是老龍背、黑子長眠的那片山坡——竭盡全力地嘶喊:
    “黑子——!是你嗎黑子——?!”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山穀裏徒勞地回蕩,撞在冰冷的山壁上,又無力地消散。回答我的,隻有更加淒厲的風聲,嗚嗚咽咽,卷起地上的積雪,打著旋兒撲向灰暗的天空。
    我不甘心,深一腳淺一腳,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朝著那山坡衝去。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掙紮著穿透厚重的鉛雲,吝嗇地灑在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山坡上。黑子的墳早已被大雪覆蓋,隻留下一個微微的、不起眼的弧度。
    我喘著粗氣,在那小小的雪丘前停下。目光焦急地掃視著四周的雪地。突然,我的視線凝固了。
    就在離墳堆不遠、靠近幾棵老鬆樹的地方,平整的雪麵上,清晰地印著一行巨大的、深陷的爪印!那形狀,那大小,甚至那步幅間的距離……都和當年在老鷹砬子洞口看到的一模一樣!那爪印從山坡深處延伸而來,在墳邊似乎停留盤桓了片刻,然後,又向著老林子更幽深、更人跡罕至的腹地延伸而去,最終消失在一片被風雪攪亂的密林邊緣。
    我呆呆地站在那行巨大的爪印旁,風雪吹打著我的臉。許久,我慢慢蹲下身,顫抖著手,從懷裏掏出那個用竹根做的煙袋鍋。粗糙的手指摩挲著冰涼的竹身,然後,我把它輕輕地、輕輕地放在了那行巨大爪印消失方向的最前端。
    雪,無聲地落下,很快就在煙袋鍋上覆蓋了薄薄的一層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