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賣妖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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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西花木市場的早市向來喧囂,可這份喧囂卻像隔了層厚玻璃似的,在老周那小小的“四季青苗圃”前戛然而止。生意冷清得門可羅雀,連那些常來蹭地方歇腳的三輪車夫都繞著走。老周蹲在門邊,對著那幾盆半死不活、葉子蔫黃打卷的發財樹,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廉價香煙。灰白的煙霧繚繞,也驅不散他心頭那沉甸甸、幾乎壓彎了脊梁的愁緒。這個月眼看又要見底,房東催租的嗓門一次比一次高,帶著不耐煩的尾音在電話裏炸響;家裏女兒大學的生活費,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裏直發慌。他目光掃過那些病懨懨的綠植,又落回自己粗糙黝黑、指甲縫裏嵌著洗不淨泥垢的手掌上,沉沉地歎了口氣,皺紋裏仿佛都刻滿了無奈。
    就在這愁雲慘霧裏,一個沾滿幹涸泥點、沉甸甸的包裹,被快遞員隨手扔在了他腳邊,揚起一小片灰塵。包裹單上寄件人那欄潦草得如同鬼畫符,隻勉強能認出“城南”二字,具體地址模糊一片,仿佛被水洇過又曬幹了。老周用豁了口的剪刀費力地拆開層層包裹,裏麵是幾個灰撲撲、毫不起眼的種子,還有一張薄薄的、邊緣有些毛糙的紙條,上麵用毛筆寫著幾行筋骨嶙峋的小楷:“土深三寸,清水足量,靜待花開,自有客來。”老周捏著那幾粒幹癟得像老人斑的種子,心裏直犯嘀咕,這年頭騙子花樣百出,可眼下這光景,還能再壞到哪兒去?死馬當活馬醫吧!他嘴裏嘟囔著,還是依照那紙上所言,把種子小心翼翼地埋進了苗圃最深處一個閑置的大瓦盆裏,澆透了水。幹硬的土坷垃貪婪地吸吮著水分,發出細微的滋滋聲。
    怪事,就從種下的第七天頭上開始了。那瓦盆裏竟頂出了一點極其柔嫩的綠芽,嫩得仿佛能掐出水來,帶著一種初生生命特有的、不管不顧的倔強。緊接著,這綠芽便以肉眼可見、令人心驚的速度瘋狂抽枝、散葉、伸展。老周活了五十多歲,在泥巴裏摸爬滾打大半輩子,伺候過無數奇花異草,卻從未見過這般妖異的景象。短短半個月,那株植物已長成半人高,枝幹扭曲盤繞,呈現出一種深沉、近乎於黑的墨綠色澤,表麵覆蓋著一層細密的、若有若無的絨毛,摸上去竟帶著一絲詭異的涼意。更奇的是枝頭結出的花苞,初時是凝重的墨黑,幾天後竟開始緩緩流轉變幻,從幽深的紫,到灼目的紅,再到一種令人不安的慘白……看得老周心裏直發毛,後頸窩一陣陣發涼。
    這怪花剛顯露出一點妖異之相,第一位客人就迫不及待地撞上門來。是隔壁市場賣水產的王胖子,腆著個被啤酒撐圓的大肚子,油光滿麵,離老遠就聞到一股洗不掉的魚腥味。他最近在牌桌上手氣背到了家,輸得眼珠子都紅了,正滿世界找轉運的偏方。他那雙被肥肉擠得隻剩兩條縫的小眼睛,一進門就死死地盯住了角落那盆正在由深紫向猩紅過渡的怪花,再也挪不開了。
    “嘿,老周!”王胖子幾步就跨到花盆前,搓著肥厚的手掌,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這……這是個啥寶貝疙瘩?瞧著就透著股……仙氣兒!我老王走南闖北,好東西見過不少,可這……這玩意兒,真他娘的邪門又帶勁!開個價,我要了!”他粗短的指頭幾乎要戳到那詭異流轉的花瓣上。
    老周心裏咯噔一下,那紙條上“自有客來”四個字像小錘子敲在他心上。他看著王胖子那張被貪婪和急切扭曲的臉,本能地覺得不妥,喉嚨有些發幹:“王老板,這花……邪性得很,我自己都還沒弄明白是啥路數,勸你還是……”
    “嗨!怕啥!”王胖子不耐煩地一揮手,打斷老周,唾沫星子差點噴到老周臉上,“我老王就喜歡這種邪乎勁兒!越邪乎越來財!別磨嘰,快說多少錢?”他直接掏出一遝厚厚的、沾著魚鱗和腥氣的鈔票,啪的一聲拍在老周沾滿泥土的小木桌上,震得桌上一個豁了口的搪瓷缸子嗡嗡作響。
    老周看著那遝錢,又看看王胖子那不容置疑的急切眼神,再想想自家那快要見底的米缸和房東那張冰冷的臉,拒絕的話在喉嚨裏滾了幾滾,終究還是咽了回去。他艱難地點了點頭,聲音幹澀:“那……那你搬走吧。不過老王,聽我一句勸,這花……還是小心點好。”
    “曉得曉得!”王胖子樂得臉上的肥肉都堆了起來,招呼夥計搬花時,那小心翼翼又誌得意滿的樣子,仿佛抱回去的不是一盆花,而是一尊純金的財神爺。
    花被搬走的第三天,水產市場那邊就炸了鍋。王胖子死了,死狀極其駭人。據那些嚇破了膽、語無倫次的目擊者說,他當時正在自己的攤位上唾沫橫飛地吹噓自己昨天在牌桌上如何大殺四方,贏了多少多少。正說得興起,突然就兩眼翻白,渾身篩糠似的劇烈抽搐起來。更恐怖的是,人們眼睜睜看著他的鼻孔、耳朵眼,甚至大張著的嘴巴裏,猛地竄出無數條細長、鮮紅、如同蚯蚓般的根須!那些根須瘋狂地扭動、生長,眨眼間就爬滿了他的整張臉,像一張猩紅的、活著的蛛網將他徹底包裹。緊接著,那些根須竟硬生生頂開了他的天靈蓋,一大蓬妖豔無比、流淌著詭異光澤的猩紅花朵,混雜著紅白之物,從他的頭顱裏“噗”地一聲爆了出來,在彌漫著魚腥味的潮濕空氣裏劇烈地搖曳,如同地獄裏伸出的招魂幡。
    消息像長了翅膀,還帶著血腥味,瞬間傳遍了整個花木市場。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老周那小小的苗圃。原本就冷清的門麵,這下徹底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凶地。人們遠遠地指指點點,眼神裏充滿了恐懼、厭惡和幸災樂禍。老周蹲在苗圃門口,聽著那些刻意壓低的議論——“就是他!賣妖花害死了王胖子!”“喪門星!”“離他遠點,晦氣!”——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全身的血液都凍僵了。他看著苗圃深處,那剩下的幾盆怪花在寂靜中無聲地搖曳著,仿佛在對他發出無聲的嘲笑,花苞的顏色正悄然褪去猩紅,沉澱出一種更加不祥、更加詭異的慘白。
    恐懼和愧疚像兩條冰冷的毒蛇,死死纏住了老周的心。他抄起角落裏一把豁了口的舊鐵鍬,牙關緊咬,額頭上青筋暴起,一步步朝那幾株妖花走去。泥土的腥氣混雜著那怪花若有若無的、難以形容的甜膩氣息,直衝鼻腔。他高高舉起鐵鍬,手臂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就要狠狠鏟下去,把這禍根徹底毀滅。
    “老周!老周大哥!等等!”一個帶著哭腔、急切又尖利的女聲突然從身後傳來,硬生生拽住了他下劈的動作。
    老周喘著粗氣,猛地回頭。隻見一個穿著得體套裙、妝容卻哭花了的年輕女子,正踉踉蹌蹌地衝進他的苗圃。是老主顧張薇,在一家大公司做行政。她此刻臉色慘白,頭發淩亂,精致的眼線被淚水暈開,在臉上留下兩道狼狽的黑痕,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脆弱得隨時會倒下。
    “老周大哥!救命啊!”張薇撲到老周跟前,眼淚洶湧而出,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我上個月在你這裏買的那盆小葉榕……它……它……說話了!”
    “什麽?!”老周手一鬆,鐵鍬“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砸起一小片塵土。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真的!”張薇語無倫次,雙手胡亂比劃著,指甲上精心描繪的花紋都蹭掉了,“就是放在我辦公室窗台那盆!前幾天……它突然……突然葉子沙沙響,像人在小聲嘀咕!我……我以為是幻聽,沒在意。可昨天……昨天……”她猛地打了個寒顫,眼神裏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它清清楚楚地跟我說……說我們部門那個處處給我穿小鞋的組長,今天下午三點……會在公司地下車庫……被掉下來的通風管道砸死!我……我以為自己瘋了!可剛才……剛才公司群裏……真的發了通知!組長……組長他……”她再也說不下去,雙手捂住臉,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裏漏出來,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間攫住了老周。王胖子的慘死還曆曆在目,這盆被買走的小葉榕,竟又顯露出這種預知凶兆的詭異能力!難道所有從他這裏流出去的、沾染了那神秘種子氣息的植物,都變成了……妖物?
    “那盆榕樹現在在哪兒?”老周的聲音嘶啞緊繃,像一根快要崩斷的弦。
    “我……我嚇得把它鎖在辦公室文件櫃最底層了!”張薇抬起頭,淚眼婆娑,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老周大哥,我該怎麽辦?它會不會……會不會也……”她不敢再說下去,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老周的心沉到了穀底。他深吸一口氣,泥土和植物腐敗的氣息混合著那怪花詭異的甜香,沉重地壓在肺葉上。“別慌,帶我去看看。”
    張薇那間格子間彌漫著咖啡、打印紙和廉價香薰混合的沉悶氣味。她顫抖著手,用鑰匙打開厚重的鐵皮文件櫃最底層的門。一股濃烈的、屬於植物的潮濕土腥味猛地湧了出來,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氣息——和苗圃裏那妖花一模一樣!那盆小葉榕被塞在陰暗的角落裏,原本青翠的葉片竟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暗淡的灰綠色,葉脈詭異地凸起著,像皮下爬滿了細小的青色蚯蚓。整個植株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感。
    就在老周彎腰仔細查看的瞬間,那榕樹靜止的枝葉,毫無征兆地劇烈抖動起來,葉片摩擦,發出密集而急促的“沙沙、沙沙”聲,仿佛無數細小的嘴巴在同時急切地低語!那聲音冰冷、粘膩,直接鑽進人的腦髓:
    “來了……下一個……是她……貪婪的容器……快熟了……養分……”
    聲音並非來自某個方向,而是直接在他腦海裏炸響!老周駭然倒退一步,撞在冰冷的文件櫃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震得櫃頂的灰塵簌簌落下。旁邊的張薇更是嚇得尖叫一聲,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雙手死死捂住耳朵,臉色比死人還要難看。
    “它……它又說話了!是不是?老周大哥!它說什麽了?”張薇的聲音帶著崩潰的哭腔。
    老周臉色鐵青,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衣服,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他死死盯著那盆在陰暗櫃底兀自“沙沙”作響的妖榕,那低語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神經。下一個?是誰?他猛地想起苗圃裏剩下的幾株怪花,其中有一盆,花苞的顏色正變得越來越慘白,白得像停屍間的裹屍布,透著一股死氣!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攫住了他。
    “快走!”老周一把將癱軟的張薇拽起來,聲音因極度的緊張而變調,“回苗圃!快!”
    兩人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衝出壓抑的辦公樓,跳上老周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三輪。老周把油門擰到底,破三輪發出不堪重負的嘶吼,在車流裏左衝右突,朝著城西花木市場亡命飛馳。午後的陽光白晃晃地刺眼,街道兩旁的景物飛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動的色彩。老周的心跳得像擂鼓,每一次跳動都重重地撞擊著胸膛,那盆慘白妖花的影像和“下一個”的低語在他腦中瘋狂盤旋。
    三輪車帶著刺耳的刹車聲,一個急甩尾,險險地停在“四季青苗圃”門口,揚起一片嗆人的塵土。老周甚至來不及熄火,一個箭步衝了進去。苗圃裏死一般寂靜,隻有幾縷慘淡的陽光透過蒙塵的塑料棚頂斜射下來,在泥地上投下扭曲的光斑。空氣中那股甜膩的詭異花香,此刻濃烈得令人作嘔。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瞬間鎖定了角落裏那盆花苞慘白的怪花!花苞的形態似乎比離開時更加飽滿,慘白的顏色像是吸飽了月光,透出一種令人心頭發毛的、非人間的光澤,邊緣甚至開始泛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幽藍。就在他目光觸及的刹那,那慘白的花苞,極其輕微地,但絕對清晰地,向內收縮了一下!如同一個沉睡的惡魔,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吞咽。
    “它……它在動?!”緊隨其後衝進來的張薇也看到了這一幕,失聲尖叫,聲音因極度恐懼而劈叉,指甲深深掐進了老周的手臂。
    “不好!”老周頭皮瞬間炸開!這鬼東西在“進食”!它在等它的“容器”成熟!下一個受害者是誰?他猛地想起一個人——那個天天開著豪車、打扮得花枝招展、最近幾天總是有意無意在苗圃附近轉悠,眼神像鉤子一樣死死盯著他這些怪花的女人,李曼麗!一個以放高利貸為生、心狠手辣、貪得無厭的女人!她那雙被欲望燒得通紅的眼睛,跟當初的王胖子簡直一模一樣!
    “快!跟我走!”老周一把抓起苗圃角落裏那桶用來除蟲的廉價汽油,分量沉甸甸的,刺鼻的氣味直衝腦門。他像頭發瘋的公牛,撞開苗圃吱呀作響的木門,拖著張薇就往外衝。張薇被他拽得一個趔趄,高跟鞋都差點崴掉。
    憑著模糊的記憶和一種近乎野獸般的直覺,老周朝著李曼麗那棟位於城郊結合部、被高牆和鐵柵欄圍起來的豪華別墅狂奔。夕陽的餘暉給那冰冷的建築塗上了一層不祥的血色。別墅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鐵門竟然虛掩著一條縫!一股濃烈到極致的、屬於那妖花的甜膩花香,混合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腐爛水果發酵的腥甜氣味,正從門縫裏洶湧地噴吐出來!
    老周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深淵。他猛地撞開鐵門!眼前地獄般的景象,讓緊隨其後的張薇發出一聲短促到極致的尖叫,隨即兩眼一翻,軟軟地昏死過去,癱倒在冰冷的門廳地磚上。
    客廳裏奢華的水晶吊燈明晃晃地亮著,刺得人眼睛生疼。李曼麗穿著她最昂貴的那身絲綢睡衣,像一尊被供奉的邪神雕像,僵直地坐在巨大的真皮沙發中央。她的身體詭異地膨脹著,皮膚被撐得薄如蟬翼,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半透明狀態,密密麻麻的慘白色根須在她皮下遊走、蠕動,清晰可見!那些根須如同活物般貪婪地汲取著她的一切。更恐怖的是,她的頭頂天靈蓋處,皮膚被撐得近乎透明,一個巨大的、慘白中透著幽藍的花苞,正頂在那裏,如同一個即將破土而出的巨大毒瘤,隨著根須的蠕動,花苞還在極其緩慢地、一脹一縮地搏動著!每一次搏動,都伴隨著李曼麗喉嚨深處發出的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漏氣風箱般的“嗬…嗬…”聲。
    “晚了……還是來晚了……”無邊的絕望和冰冷的憤怒瞬間淹沒了老周。他看著那搏動的花苞,看著李曼麗那被徹底異化的軀體,一股同歸於盡的狠厲猛地衝上頭頂!他不再猶豫,擰開汽油桶的蓋子,刺鼻的液體汩汩湧出,他咬著牙,將整桶汽油朝著那沙發、朝著那被妖花寄生的李曼麗、朝著整個奢華而冰冷的地獄,瘋狂地潑灑過去!濃烈的汽油味瞬間壓過了那妖異的花香。
    “嗬……嗬……”李曼麗僵直的身體似乎感應到了致命的威脅,喉嚨裏的漏氣聲陡然變得急促!她頭頂那個巨大的慘白花苞猛地劇烈膨脹起來,幽藍的光芒瞬間大盛!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異變陡生!
    那些遍布李曼麗全身、在皮下瘋狂蠕動的慘白根須,猛地刺破了那層薄如蟬翼的皮膚!無數細長、黏膩、帶著血絲的慘白根須如同毒蛇出洞,鋪天蓋地地朝著門口的老周激射而來!速度快得隻留下一片白色的殘影!與此同時,李曼麗頭頂那個巨大的花苞驟然張開了一道縫隙,一股濃鬱到令人窒息的甜膩花香如同實質的衝擊波般噴湧而出!
    老周隻覺得一股難以抗拒的、混雜著極致誘惑與極致恐怖的意念,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刺入他的腦海:
    “來……過來……凡人……愚蠢的凡人……”那意念冰冷滑膩,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靈魂,“看看她的下場……貪婪的盡頭……便是養料……”意念中閃過李曼麗被根須吸幹、成為花苞養分的可怖畫麵。“但你……不同……”那意念陡然變得無比誘惑,如同情人最甜蜜的呢喃,“我能看到……你心底的渴望……那小小的苗圃……破敗、冷清……你渴望它興旺……渴望財源滾滾……渴望別人羨慕的眼光……渴望不再被房東驅趕……渴望女兒無憂無慮……”意念精準地戳中了老周內心最深處、最隱秘的痛點,勾畫出他夢中才敢想象的繁華景象:苗圃門庭若市,鈔票堆積如山,女兒穿著光鮮,房東點頭哈腰……
    “隻要……把你的身體……交給我……”那意念充滿了魔鬼般的蠱惑力,每一個字都敲在老周最脆弱的神經上,“我賜予你……想要的一切……讓你的苗圃……成為這座城市……永不凋零的傳奇……”一幅幅極盡奢靡、充滿無盡生命力的幻象在老周腦中瘋狂閃現,無數珍奇花卉環繞著他,人們頂禮膜拜,金錢如河流般湧來……
    這誘惑是如此強大,如此直擊靈魂深處最深的渴望和恐懼,老周的眼神瞬間變得迷茫,瞳孔有些渙散,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像是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朝著那妖花、朝著那地獄的源頭,抬起了腳……那桶空了的汽油桶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哐當”一聲砸在光潔冰冷的地磚上,聲音空洞而遙遠。
    就在他的腳即將落下的刹那,他胸口的舊襯衫口袋裏,一張微微發硬、帶著體溫的硬角,輕輕硌了他一下。那是他亡妻留下的唯一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笑容溫婉,眼神清澈如水。這微不足道的觸碰,卻像一道劃破濃霧的閃電,瞬間劈開了那妖花編織的、充滿致命誘惑的幻夢!
    妻女溫和的笑容與眼前這妖花蠱惑的幻象,如同水火般猛烈碰撞!那幻象中堆積如山的金錢、門庭若市的虛假繁華,在妻子清澈的目光下,瞬間褪去了所有誘人的光澤,露出了底下森森的白骨和腐臭的淤泥!李曼麗那被根須吸幹、如同破布袋般的可怖下場,王胖子頭顱爆開的血花,張薇恐懼的尖叫,女兒未來可能陷入的萬劫不複……無數畫麵如同沸騰的岩漿,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開!
    “不——!”一聲混合著無盡痛苦、憤怒和徹底決絕的嘶吼,如同受傷野獸的悲鳴,猛地從老周喉嚨深處爆發出來!這吼聲震得整個奢華的客廳嗡嗡作響,水晶吊燈瘋狂地搖晃起來!他眼中所有的迷茫瞬間被燒成了灰燼,隻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清明和毀滅一切的火焰!
    他猛地彎腰,抄起腳邊那個空了的、散發著濃烈氣味的汽油桶,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沙發中央那個正劇烈搏動、幽藍光芒大盛的恐怖花苞,狠狠地砸了過去!
    “去死吧!妖孽!”
    “砰!”沉重的鐵皮桶狠狠砸在花苞上!粘稠的、散發著濃烈腥甜氣味的慘白色汁液猛地從被砸破的花苞裂口處迸濺出來,如同怪物的血液!
    “嘶——!!!”一聲無法形容、尖銳到足以刺穿耳膜、完全不似人間生物的恐怖尖嘯,猛地從那破裂的花苞中爆發出來!那聲音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滔天的怨毒!整個別墅的玻璃窗在尖嘯聲中“嘩啦啦”瞬間爆裂!無數玻璃碎片如同死亡的冰雨,朝著四麵八方激射!
    隨著這聲毀滅性的尖嘯,李曼麗那具早已被徹底異化的軀體,如同一個被戳破的巨大膿包,猛地炸裂開來!腥臭粘稠的慘白汁液混合著破碎的血肉組織和無數斷裂的根須,如同瀑布般噴濺、潑灑!巨大的衝擊力將沉重的真皮沙發都掀翻在地!
    與此同時,那些原本如毒蛇般射向老周的慘白根須,以及從李曼麗體內爆出的所有殘骸,在接觸到潑灑得到處都是的汽油的瞬間——轟!!!
    一點火星,或許來自爆裂的電線,或許來自飛濺的玻璃碎片撞擊,點燃了汽油!橘紅色的火焰如同憤怒的狂龍,帶著毀滅一切的咆哮,猛地騰空而起!瞬間吞噬了沙發,吞噬了飛濺的殘骸,吞噬了那些瘋狂扭動的慘白根須!熾熱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奢華的地毯、昂貴的窗簾,整個客廳瞬間化作一片翻騰的火海!濃煙滾滾,帶著皮肉燒焦和奇異植物燃燒的刺鼻惡臭!
    灼人的熱浪如同實質的牆壁,狠狠地將老周撞飛出去!他重重地摔在門廳冰冷堅硬的地磚上,滾燙的碎石和玻璃渣刺破了皮膚,火辣辣地疼。濃煙嗆得他撕心裂肺地咳嗽,幾乎窒息。他掙紮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拖起地上昏迷不醒的張薇,連滾爬爬地衝出這幢正被烈焰吞噬的豪宅。身後,是衝天的火光和那妖花在烈焰中發出的、漸漸微弱卻依舊怨毒無比的“嘶嘶”聲,如同來自地獄最深處的詛咒。
    冰冷的地麵硌著老周的臉頰,遠處消防車淒厲的警笛聲由遠及近。他躺在苗圃冰冷的泥地上,渾身是傷,筋疲力盡,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這裏一片狼藉,燒毀的殘骸散發著焦糊味。那幾株曾妖異綻放的怪花,連同那巨大的瓦盆,都在他回來後的第一時間被他親手砸得粉碎、深埋。他閉上眼,李曼麗在火焰中炸裂的景象,王胖子頭顱裏爆開的猩紅,如同烙印般灼燒著他的視網膜。妖花最後那充滿誘惑的低語,依然在記憶的深淵裏發出蠱惑的回響。
    苗圃徹底毀了。房東像驅趕瘟神一樣把他趕了出來,連那點可憐的家當都嫌晦氣,讓他趕緊帶著滾蛋。老周用僅剩的一點錢,在城北最破舊、終年不見陽光的城中村租了個潮濕發黴的小單間,勉強安身。他找了一份給工地看夜打更的活計,沉默寡言,像塊被遺忘的石頭。女兒的生活費,他隻能咬牙東挪西借,厚著臉皮去求那些早已疏遠的親戚,每次在電話裏聽著女兒懂事地說著“爸,我省著點花,別太累”,心就像被鈍刀子反複切割。
    日子仿佛沉入了最汙濁的泥潭,沉重而窒息。直到一個異常悶熱的夏夜。老周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下工,回到他那散發著黴味的小屋。汗水浸透了他洗得發白的工裝,黏膩地貼在背上。他擰開鏽跡斑斑的水龍頭,想衝把臉。昏黃搖曳的燈泡下,渾濁的自來水流進他粗糙、布滿裂口的手掌。就在他低頭掬水的瞬間,眼角的餘光猛地瞥見——
    床腳那片終年潮濕、布滿黑色黴斑的牆角水泥地上,一點極其微小、卻頑強得刺眼的嫩綠色,正悄無聲息地從黴斑的縫隙裏鑽了出來!
    那一點綠,微小得如同幻覺,卻帶著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倔強,在昏暗的光線下,綠得驚心動魄!它頂破了黴斑,頂破了那層象征著死亡和腐朽的黑暗。
    老周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渾濁的水從他指縫間淅淅瀝瀝地流下,砸在肮髒的水池裏,發出空洞的回響。他像一尊瞬間被抽幹了所有血液的石像,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一點仿佛凝聚了所有不祥與詛咒的嫩綠。
    房間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燈泡接觸不良,發出滋滋的電流聲,光線忽明忽滅,將牆角那點新綠和老周僵硬的影子,在黴跡斑斑的牆壁上拉扯得詭異扭曲,如同上演著一出無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啞劇。
    那一點綠芽,在昏暗的光線下,極其輕微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向上拱了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