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借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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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國一頭栽倒在冰涼鋥亮的會議室地板上的時候,腦子裏最後閃過的,不是他剛拍板的那塊地王,也不是正在談的海外並購,而是老家灶膛裏烤得焦香流油的土豆。可惜,這念頭也就閃了那麽一瞬,緊跟著眼前一黑,他這叱吒風雲的五十來年,就徹底畫上了句號。
私人醫院的頂級病房裏,頓時炸了鍋。他老婆張美娟,撲在他身上哭得昏天黑地,嗓子都劈了叉:“建國啊!你個沒良心的!你怎麽就扔下我們娘倆走了啊……我的命怎麽這麽苦啊……”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精心打理的發型也亂了套。旁邊那個比他小了快二十歲的小老婆林薇薇,倒是安靜些,隻是眼圈紅紅的,拿著手機手指頭就沒停過,對著李建國煞白的臉和床頭那些花花綠綠的儀器屏幕,哢哢地拍,角度刁鑽得很。她年輕漂亮,原本是李建國捧在手心裏的嬌花兒,此刻那雙漂亮的眼睛裏,除了點水光,更多的是盤算,像在無聲地掂量著這具身體最後還能榨出多少價值。
病房外頭,李建國的司機兼遠房表侄柱子,像根木頭樁子似的杵在牆邊。他五大三粗,皮膚黝黑,穿著一身半舊不新的工裝,兩隻粗糙的大手無措地在褲腿上蹭著。聽著裏麵張美娟撕心裂肺的哭嚎,他眼圈也紅了,死死咬著厚嘴唇,硬是把喉嚨裏的哽咽憋了回去。他想起老板上次回老家,特意讓他在村口小店停車,買了一大袋烤土豆塞給他,還拍著他肩膀說:“柱子,還是這玩意兒吃著踏實!” 柱子心裏又酸又痛,悶雷在胸口滾著,卻一句也炸不出來。
李建國風光了大半輩子,最後在老家祖墳邊給自己挑了塊風水寶地。出殯那天,場麵大得嚇人,車隊排出去幾裏地,花圈堆得像小山。剛把老板那沉甸甸的楠木棺材放進墓穴,填了第一鍬土,張美娟還在那哭天抹淚呢,柱子就看見林薇薇悄悄扯了扯張美娟的袖子,壓低聲音:“姐,人死不能複生,咱得往前看。陳大師那邊……可都安排妥當了?” 張美娟哭聲頓了一下,抹了把臉,眼神複雜地瞟了一眼那新隆起的墳包,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老板“頭七”剛過沒兩天,柱子就被張美娟一個電話叫回了李家那棟跟城堡似的大別墅。一進門,他就覺得氣氛邪門。客廳裏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大白天的也開著慘白慘白的大燈。空氣裏飄著一股子怪味兒,像醫院消毒水混著廟裏燒的劣質香,熏得人腦仁兒疼。張美娟和林薇薇都在,旁邊還坐著一個生麵孔。那人看著五十出頭,瘦得跟竹竿兒似的,穿著一件漿洗得有點發硬、對襟盤扣的深灰色唐裝,腳上卻蹬著一雙格格不入的嶄新白色運動鞋,手裏盤著兩顆油光鋥亮的核桃,發出“嘎啦嘎啦”的脆響。他三角眼,顴骨高聳,看人時眼皮耷拉著,嘴角卻總似笑非笑地向上扯著一點。這就是陳半仙。
張美娟指著陳半仙,對柱子說:“柱子啊,這位是陳大師,本事大著呢。老李走得急,家裏好多事沒交代清楚,有些賬啊,鑰匙啊,密碼什麽的,怕是隻有老李自己才知道。大師說,他有法子能讓老李‘回來’一趟,把這些事兒跟咱們交代清楚。”
柱子聽得後背汗毛都豎起來了,憨厚的臉上全是驚疑:“回、回來?老板他……都入土了呀?這……這能行嗎?” 他粗壯的手指頭不安地絞在一起,指節捏得發白。
陳半仙撩起眼皮,慢悠悠地掃了柱子一眼,那眼神像冰涼的蛇信子舔過皮膚,讓柱子打了個寒噤。“小夥子,”陳半仙的聲音幹澀沙啞,帶著一種故作玄虛的腔調,“這陰陽兩界,沒你想的那麽壁壘分明。李老板生前積攢了偌大的家業,驟然離去,心有不甘,怨氣盤踞,自然留有殘念在陽間徘徊。我隻需開壇做法,以符咒為引,輔以一點小小的……媒介,便能暫時溝通此念,讓他借‘形’顯化,與你們對話片刻。”
“媒介?”柱子更懵了,心裏那股子不安像墨汁滴進清水,迅速洇開,“啥媒介?”
林薇薇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柱子粗壯的胳膊,笑盈盈的,話卻像裹著蜜糖的刀子:“柱子兄弟,你是李總最信任的自家人,從小在他眼皮子底下長大的,血脈相連,氣息最熟。大師說了,借你身上一點‘生氣’做引子,最合適不過。放心,就是取你一點點指尖血,不礙事的。” 她語氣輕鬆得像在說借個打火機。
柱子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看看張美娟,這位平日裏端莊嚴肅的老板娘,此刻眼神躲閃,竟然也默認地點了頭。柱子再憨,也覺出這裏頭有鬼了!老板屍骨未寒,她們不去好好守靈,反倒要搞什麽“顯靈”?還要他的血?他腦子裏嗡嗡直響,全是老輩人講的借命邪術的故事。
“不……不行!”柱子猛地往後退了一大步,後背差點撞到冰冷的裝飾壁爐上,聲音因為恐懼和憤怒而有些發顫,“老板待我恩重如山,可他……他都走了!入土為安!你們這是要幹啥?讓老板死了都不得安寧嗎?我……我柱子不能幹這事兒!” 他黝黑的臉漲得通紅,像一頭被逼到角落的牛犢。
“柱子!”張美娟猛地拔高了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這個家,現在還是我說了算!老李留下多少糊塗賬,關係到多少人的飯碗,你知道嗎?大師自有分寸,輪不到你指手畫腳!這事關重大,由不得你!”
柱子梗著脖子,還想爭辯。陳半仙卻陰惻惻地笑了兩聲,那聲音幹澀得像枯枝摩擦:“小夥子,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李老板在地下,怕是也急著想回來交代後事呢。你忍心看他心願難了?” 他手中盤著的核桃發出急促的“嘎啦”聲,三角眼裏寒光一閃。
林薇薇趕緊打圓場,聲音又軟又媚:“柱子兄弟,別犯倔。姐知道你忠心。這樣,你就當幫姐一個忙,也是幫老板了卻心願。完事兒了,姐給你包個大紅包,再給你放個長假回老家,成不?” 她一邊說,一邊給陳半仙使了個眼色。
陳半仙會意,站起身,踱步到柱子跟前,一股混合著廉價線香和不知名草藥的味道撲麵而來。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小兄弟,我陳半仙在江湖上混了半輩子,最講規矩。你這點指尖血,就是一把鑰匙,開個門,讓李老板交代幾句要緊話,門一關,該回哪回哪,對你絕無損傷。可你要是不配合……”他故意拖長了調子,三角眼死死盯著柱子,“李老板那口怨氣散不出去,纏上誰……可就不好說了。到時候,你擔得起嗎?”
柱子被這連哄帶嚇弄得心亂如麻。他看著陳半仙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又看看張美娟和林薇薇那不容置疑的神情,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他。他怕,怕這些有錢有勢的人翻臉無情,更怕那虛無縹緲的“怨氣纏身”。他這條命,在這些人眼裏,大概跟草芥差不多。他痛苦地閉上了眼,喉嚨裏像堵了塊滾燙的石頭,最終,那粗壯的胳膊還是沉重地、微微顫抖著抬了起來,伸到了陳半仙麵前。
陳半仙嘴角那抹詭異的笑意加深了。他像變戲法似的從唐裝寬大的袖子裏摸出一個巴掌大的、暗紅色的扁木盒。盒子打開,裏麵鋪著黃色的綢緞,上麵靜靜地躺著一枚三寸來長的銀針,針尖在慘白的燈光下閃爍著幽冷的光澤。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拈起銀針,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閃電般地在柱子粗糙的食指指尖一刺!
“嘶——”柱子隻覺得指尖像被毒蜂狠狠蜇了一下,猛地一縮手。低頭一看,一粒圓潤飽滿、紅得發亮的血珠,正從針眼裏迅速沁出。陳半仙眼疾手快,另一隻手早已拿起一個比鼻煙壺大不了多少的、暗青色的小玉瓶,瓶口精準地接住了那滴落下的血珠。
“好了!”陳半仙迅速蓋上玉瓶塞子,動作麻利得像演練過千百遍。他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貪婪和狂熱的興奮,“血引已成!夫人,林小姐,速速準備!今晚子時,便是通靈借形的最佳時辰!”他小心地將那滴了血的玉瓶收進懷裏,又轉向柱子,臉上堆起假笑,“小兄弟,辛苦你。你且先去休息,後麵的事,交給老夫便是。”
柱子捂著隱隱作痛的手指頭,看著陳半仙那張虛偽的笑臉,再看向張美娟和林薇薇那明顯鬆了一口氣、甚至帶著一絲期待的神情,心頭那股不祥的預感非但沒有散去,反而像藤蔓一樣瘋狂滋長,死死纏緊了他的心髒,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渾渾噩噩地被傭人領到別墅一樓角落的一間小客房,門在身後輕輕關上。他頹然跌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窗外天色已經擦黑,屋子裏沒開燈,一片昏暗。他死死盯著自己那根被紮破的手指,仿佛那小小的傷口裏,正源源不斷地流出讓他萬劫不複的災禍。
別墅徹底沉入了死寂。柱子翻來覆去,像烙餅一樣,腦子裏亂成一鍋粥。老板生前待他的好,一幕幕在眼前晃:帶他進城,給他工作,逢年過節塞厚厚的紅包……可如今,老板冰冷的身體躺在棺材裏,老板娘和小老婆卻在跟一個邪門的“大師”鼓搗他的血!她們到底想幹什麽?真就是問個密碼?柱子越想越不對勁,一股強烈的衝動驅使著他:不行,得去看看!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老板死了還被折騰!
他像狸貓一樣悄無聲息地溜出房間。別墅大得嚇人,走廊幽深,隻有牆角幾盞昏暗的地腳燈散發著微弱的光。憑著對這裏的熟悉,柱子屏住呼吸,踮著腳尖,朝著別墅深處那間最大的、平日用作家庭影院兼會客室的房間摸去。那房間隔音極好,老板生前常在裏頭談事。越靠近,那股子消毒水混合著線香的怪味兒就越濃,熏得人頭暈。
終於摸到了門口。厚厚的實木門緊閉著,但門縫底下透出一線詭異的、搖曳不定的紅光。柱子把耳朵死死貼在冰涼的門板上,心髒在胸腔裏擂鼓。
裏麵清晰地傳來陳半仙那沙啞又帶著興奮的聲音:“……夫人放心!李老板這具肉身,我用秘藥護住心脈,又置於這聚陰養屍的寒玉冰棺之中,七日之內,形魄不散,正是移魂換魄的最佳容器!隻待子時一到,我那‘血引’點燃七星燈,再配合這‘替形傀儡’……”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抖。
“陳大師,”這是張美娟的聲音,沒了白天的哭腔,冷靜得近乎冷酷,“你確定萬無一失?老李……真能借著那個替身的殼子‘活’過來?我們答應你的條件,一分都不會少,但我要的是一個能真正坐鎮集團、穩定大局的李建國!不是一個隻能開口說話的死人!”
“姐,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林薇薇嬌媚的聲音插了進來,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貪婪,“大師的手段您還信不過?那替身可是花了大價錢從國外弄回來的,整得跟老李一模一樣!連耳朵後麵那顆小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等大師施法成功,老李的魂兒住進去,那不就是活脫脫的李建國又回來了?到時候,您還是董事長夫人,集團那些老頑固,誰還敢放個屁?咱們的股份,咱們的資產,就再也沒人能動了!”
“不錯!”陳半仙的聲音斬釘截鐵,“林小姐所言極是!此乃‘借屍還魂’秘法,非是簡單的通靈問話!李老板的魂魄將徹底離體,憑借那滴至親之人的‘血引’為舟,渡入這具精心準備的‘替形傀儡’之中!屆時,他便是真真正正地‘活’了!隻不過嘛……”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陰險,“這秘法凶險,需要七日七夜不間斷作法穩固,尤其需要那‘血引’主人柱子的配合,以他之生氣,時時供養新魂,充當橋梁。若他中途生變或離開太遠……嘿嘿,輕則新魂不穩,李老板神誌錯亂,重則魂飛魄散,前功盡棄!所以這七天,務必穩住那傻小子,絕不能讓他離開別墅半步!”
門外的柱子,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瞬間炸開,直衝頭頂!渾身的血液好像一瞬間都凍成了冰渣子!借屍還魂?用老板的魂?還要用他的命去供養那個假貨?老板死了都不得安生,還要被她們當成提線木偶來操控?就為了錢?就為了那些冷冰冰的股份和資產?
巨大的恐懼和被欺騙的憤怒像兩頭凶獸,在他胸腔裏瘋狂撕咬、衝撞!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沒讓那聲驚駭的怒吼衝出來。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他猛地想起老家那個瘋瘋癲癲的老神婆說過的話:“借命還魂,損陰喪德!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被借了生氣的人,最後就是燈枯油盡,死得透透的,魂兒都留不下!”
不能!絕不能讓她們得逞!老板對他恩重如山,他柱子就是拚了這條命,也不能讓老板死了還受這份罪!更不能讓老板的魂兒被她們糟蹋,還要搭上他自己的命!
柱子赤紅著雙眼,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他不再猶豫,猛地轉身,跌跌撞撞卻又異常堅定地朝著別墅後門的方向衝去。老板的遺體!她們肯定把老板的遺體藏起來了!那個什麽“寒玉冰棺”!他要去救老板!哪怕……哪怕隻能搶回老板的遺體,讓他入土為安!
後門通往別墅後麵一個獨立的小花園,平時很少有人來。柱子像瘋了一樣在黑暗的花園裏摸索,憑著記憶和一股子蠻勁,終於在一個假山後麵,發現了一個平時堆放園藝工具的小庫房。庫房的門上掛著一把嶄新的、粗大的黃銅鎖。
柱子喘著粗氣,眼睛在黑暗中搜尋。他看到了牆角倚著的一把沉重的大鐵鍬。沒有絲毫猶豫,他抄起鐵鍬,用盡全身力氣,高高掄起,朝著那把銅鎖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當!”一聲巨響在寂靜的花園裏炸開!銅鎖應聲崩裂!
柱子一腳踹開木門,一股刺骨的寒氣混合著濃烈的藥味撲麵而來,凍得他一哆嗦。庫房裏沒有燈,隻有房間中央擺放著的一個東西,正散發著幽幽的、慘白色的光芒。那是一個通體晶瑩、像是巨大冰塊雕琢成的棺材!寒氣正是從它身上散發出來的。棺材蓋是透明的,裏麵靜靜地躺著一個人——穿著考究的黑色壽衣,麵容蒼白平靜,正是李建國!
柱子撲到冰棺前,眼淚瞬間湧了出來。“老板……老板!我來救你了!咱不受這個罪!”他哽咽著,雙手死死抓住冰棺那冰冷刺骨的蓋子邊緣,使出吃奶的力氣,拚命向上掀!那蓋子不知是什麽材質做的,沉重異常,而且異常滑溜。柱子額頭青筋暴起,胳膊上的肌肉塊塊隆起,汗水混著淚水往下淌,嘴裏發出低沉的嘶吼。
“嘎吱……嘎吱……”沉重的冰棺蓋在柱子蠻牛般的力氣下,終於被硬生生地撬開了一條縫!刺骨的寒氣洶湧而出!
“柱子!你幹什麽!”一聲尖銳的厲喝從門口傳來!張美娟、林薇薇和陳半仙三人舉著手電筒,臉色煞白地衝了進來!手電筒的光柱像利劍一樣刺破黑暗,直直打在柱子和他身前的冰棺上。
“反了你了!給我住手!”張美娟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柱子尖叫。
陳半仙更是驚怒交加,三角眼瞪得溜圓,裏麵全是氣急敗壞和難以置信:“混賬東西!你竟敢壞我法壇!快!快攔住他!別讓他驚擾了李老板的仙體!”他一邊吼,一邊手忙腳亂地從他那寬大的唐裝袖子裏往外掏東西——幾張畫著鬼畫符的黃紙。
柱子根本不管他們!他像一頭紅了眼的公牛,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雙臂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老板!咱走!”隨著柱子一聲帶著哭腔的嘶吼,他腰腿同時發力,隻聽“轟隆”一聲巨響!那沉重的、散發著寒氣的冰棺蓋子,竟然被他硬生生整個掀翻在地!
就在棺蓋掀翻的刹那,異變陡生!那冰棺內部鑲嵌的、按照北鬥七星排列的七盞造型奇特的金屬小燈,原本燈芯位置各有一滴凝固的、暗紅色的油脂正是柱子的指尖血混合了其他邪物),此刻燈芯竟猛地竄起七簇幽綠色的火苗!火苗跳躍著,發出“滋滋”的怪響,映得整個庫房綠慘慘一片,如同鬼域!
“七星引魂燈!”陳半仙失聲尖叫,聲音都變了調,充滿了驚駭,“糟了!時辰未到,血引燈強行點燃,要反噬!”他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懼。
幾乎同時,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刺骨的陰風憑空在小小的庫房裏卷起!那風打著旋,發出嗚嗚咽咽、如同無數人哭泣哀嚎的聲音!庫房裏堆放的工具被吹得叮當作響,牆角的蜘蛛網瘋狂搖曳。更可怕的是,躺在冰棺裏的李建國的遺體,那原本平靜安詳的臉上,雙眉竟然猛地向中間蹙緊!緊閉的眼皮下,眼珠似乎在劇烈地轉動!一股極其痛苦、極其怨憤的氣息,從那具冰冷的身體裏彌漫開來!
“不好!李老板的殘魂被驚動,怨氣被點燃了!快!快封棺!穩住他!”陳半仙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上掏符咒了,怪叫著撲上來,想搶那被掀翻的棺蓋。
柱子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景象嚇得頭皮發麻,但他救老板的念頭壓過了一切恐懼。看到陳半仙撲來,他怒吼一聲:“滾開!”抬起一腳,狠狠踹在陳半仙的小腹上!陳半仙“哎喲”一聲痛呼,像個破麻袋一樣被踹得倒飛出去,重重撞在後麵的工具架上,鍋碗瓢盆稀裏嘩啦砸了他一身。
“柱子!你找死!”林薇薇尖叫著,狀若瘋狂地撲上來想抓柱子的臉。張美娟也臉色慘白地衝過來想阻攔。
柱子看都不看她們,趁著這混亂,他咬著牙,俯下身,雙臂猛地探入那散發著刺骨寒氣的冰棺之中。寒氣瞬間侵襲,凍得他骨頭縫都疼。他一把將老板僵硬冰冷的身體抱了起來!入手沉重得像抱著一塊巨大的寒冰,那股陰冷之氣直往他骨頭縫裏鑽。但柱子死死咬著牙,雙臂如同鐵箍,將老板冰冷的遺體緊緊抱在懷裏。
“老板!咱回家!回咱老家去!柱子帶你走!”他嘶吼著,抱著那沉重的遺體,像一頭負傷的野獸,猛地轉身,朝著被撞開的庫房門,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身後是張美娟和林薇薇歇斯底裏的尖叫和咒罵,還有陳半仙驚恐的呼喊:“攔住他!快攔住他!不能讓他帶走屍體!怨魂離位,要出大事啊!”
柱子抱著老板冰冷僵硬的遺體,跌跌撞撞地衝出小庫房,一頭紮進別墅後麵漆黑的小花園。老板的身體死沉死沉,寒氣透過薄薄的工裝直往他骨頭縫裏鑽,凍得他牙關打顫,手臂和腿都快要失去知覺。身後,張美娟尖利的叫罵、林薇薇歇斯底裏的哭喊,還有陳半仙那變了調的、帶著無盡恐慌的嘶吼,像一群索命的惡鬼緊緊追來。手電筒的光柱在黑暗的樹叢間瘋狂亂晃,好幾次差點掃到柱子身上。
“柱子!你給我站住!把老李放下!”張美娟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扭曲變形。
“柱子哥!求求你了!別犯傻!你要多少錢我們都給你!”林薇薇的聲音帶著哭腔,卻掩不住其中的算計。
“小子!你闖下彌天大禍了!快停下!李老板的怨魂被驚動,離了寒玉棺,又被你強行帶離此地,必成孤魂野鬼,戾氣衝天!到時候方圓百裏都要遭殃!第一個倒黴的就是你!”陳半仙的聲音嘶啞,充滿了末日來臨般的絕望。
柱子充耳不聞。他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跑!跑得越遠越好!回老家!把老板埋進祖墳!讓他安息!他咬著牙,粗重的喘息在寂靜的夜裏像拉風箱,喉嚨裏全是血腥味。他憑著對別墅地形的熟悉,抱著那沉重的遺體,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黑暗的花園樹叢裏穿行。荊棘劃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膚,火辣辣地疼,但他感覺不到,隻覺得懷裏的老板越來越冷,那股寒氣仿佛要把他整個人都凍僵。
終於,他摸到了別墅高高的鐵藝後圍牆根。牆外,就是相對安全的街道。柱子喘著粗氣,把老板的遺體小心翼翼地放在牆根下冰冷的草地上。他後退幾步,猛地發力衝刺,像一頭矯健的黑豹,雙手抓住冰冷的鐵欄杆,腳在牆壁上用力一蹬,整個人異常敏捷地翻了上去!落地時震得腳底板生疼,但他顧不上,立刻轉身,趴在牆頭,伸手去夠牆內的老板。
就在這時,一道刺眼的光柱猛地打在他臉上!是陳半仙!他不知何時竟繞到了這邊,手裏舉著一個強光手電,另一隻手裏赫然捏著一張畫滿扭曲符號的黃符紙!他臉上再無半點仙風道骨,隻有猙獰和瘋狂:“孽障!哪裏逃!”他口中念念有詞,手指猛地一抖,那張符紙“呼”地一下竟無火自燃,化作一團幽綠色的火球,帶著刺鼻的硫磺味,朝著牆頭的柱子疾射而來!
柱子瞳孔驟縮!那綠火球速度極快,帶著一股陰邪的吸力,他避無可避!眼看那詭異的火焰就要沾身,柱子心中一片冰涼絕望!
千鈞一發之際,異變再生!牆根下,李建國那一直冰冷僵硬的遺體,緊閉的雙眼竟猛地睜開!那眼睛裏沒有眼白,隻有一片深不見底、怨毒翻騰的漆黑!一道冰冷刺骨、帶著無盡怨念和憤怒的灰黑色氣流,如同實質的箭矢,猛地從遺體的眉心激射而出!
“噗!”一聲輕響。那道怨氣凝聚的氣箭後發先至,精準無比地撞在那團飛向柱子的幽綠火球上!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隻有一聲如同滾油潑雪的“嗤啦”聲。綠火球瞬間被灰黑色的怨氣吞噬、湮滅,化作一縷刺鼻的青煙,消散在夜風中。那股怨氣箭矢也隨之消散大半,殘餘的氣息掠過柱子臉頰,冰冷刺骨,帶著深入骨髓的恨意,卻奇異地沒有傷害他分毫。
牆下的陳半仙如遭雷擊,整個人猛地一顫,“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臉色瞬間變得金紙一般,手中的強光手電“啪嗒”掉在地上,光芒熄滅。他驚恐萬狀地看著李建國的遺體,嘴唇哆嗦著,指著那再次閉上雙眼、恢複冰冷平靜的屍體,像是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東西:“反……反噬……怨魂……護……護主……”話沒說完,他兩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後栽倒,昏死過去。
這電光火石間的劇變,讓追到近前的張美娟和林薇薇徹底嚇傻了!她們看著地上昏死的陳半仙,又看看牆頭上抱著遺體的柱子,再看看那具安靜躺著、卻剛剛發出致命一擊的屍體,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們。兩人尖叫一聲,再也顧不上什麽財產股份,連滾爬爬地掉頭就往別墅裏逃,仿佛身後有厲鬼索命。
柱子也被這超出理解的一幕驚呆了,心髒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他看著老板緊閉雙眼、毫無生氣的臉,剛才那怨氣滔天的一擊仿佛幻覺。但他知道不是。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和力量湧上心頭。他不再猶豫,忍著刺骨的冰寒,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終於將老板沉重的遺體從牆內拖拽了出來。
柱子不敢有絲毫停留。他抱著老板冰冷的身體,像抱著這世上最珍貴的寶物,也像抱著一塊巨大的寒冰,一頭紮進了城市淩晨最深的黑暗裏。他不敢打車,怕留下線索,隻能憑著對這座城市的熟悉,在偏僻的小巷和尚未蘇醒的街道間穿行。老板的身體越來越沉,寒氣越來越重,柱子的體力在飛速流逝。他感覺自己的手臂和胸膛快要被凍得失去知覺,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子。天快蒙蒙亮的時候,他終於支撐不住,拐進一條廢棄待拆遷的小巷,癱坐在一堆建築垃圾後麵,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白色的霧氣在冰冷的空氣中一團團散開。
他低頭看著懷裏的老板。李建國的臉在熹微的晨光中顯得更加灰白僵硬,嘴唇泛著青紫色。柱子心頭一酸,眼淚又湧了上來。他下意識地抬起袖子,像過去無數次老板喝多了、累了時那樣,想給老板擦擦額頭並不存在的汗。袖口粗糙的布料輕輕拂過李建國冰冷的額頭。
就在布料接觸皮膚的刹那,異象再生!
一滴渾濁的、帶著濃重灰敗氣息的水珠,毫無征兆地,從李建國緊閉的眼角緩緩滲了出來,順著僵硬的臉頰滑落,在冰冷的空氣中拉出一道微弱的痕跡,最終滴落在柱子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背上。
冰冷!刺骨的冰冷!比抱著遺體的感覺還要冷上千百倍!那滴“淚”仿佛不是水,而是濃縮的九幽寒氣,瞬間穿透皮膚,直刺骨髓!柱子猛地打了個寒顫,感覺那滴淚接觸的地方,血液似乎都要凍結了。更讓他頭皮發炸的是,那滴“淚”裏,他分明感受到了一股熟悉到靈魂深處的、屬於李建國本人的氣息!但這氣息不再溫和,而是充滿了混亂、痛苦、怨毒,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另一個維度的詭異“雜質”!
柱子猛地縮回手,驚恐地看著老板的臉。那滴淚滑過的地方,皮膚似乎更加灰敗了。剛才那怨氣護主的一幕和陳半仙驚恐的“反噬”“怨魂護主”的嘶吼,瞬間在他腦子裏炸開!
“老板……老板!”柱子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和巨大的恐懼,“你……你還有知覺?你……你難受是不是?是柱子沒用!是柱子害了你啊!”他語無倫次,巨大的悲痛和自責幾乎將他淹沒。他以為自己是救老板,卻可能反而害得老板的魂魄不得安寧,甚至……可能被那邪惡的法術汙染了?
這個念頭讓柱子肝膽俱裂。他猛地站起身,環顧四周破敗的廢墟。不行!必須盡快帶老板回老家!埋進祖墳!請老家的長輩想想辦法!隻有那裏,或許……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他不敢再耽擱,拚著最後一絲力氣,重新抱起那冰冷沉重的軀體,辨認了一下方向,朝著城北長途汽車站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寒氣侵蝕著他的身體,那滴“鬼淚”帶來的冰冷和詭異的“雜質”感,更如同跗骨之蛆,纏繞著他的心神。他隻有一個念頭:回家!帶老板回家!
柱子幾乎是靠著最後一股蠻勁和意誌力,才抱著李建國冰雕般的遺體,混上了最早一班開往他老家方向的長途大巴。他坐在最後一排最角落的位置,用一件寬大的舊棉襖把老板從頭到腳蓋得嚴嚴實實,自己也蜷縮著,盡量不引人注意。車子搖搖晃晃,駛離了那座吞噬了老板性命、也差點吞噬了他自己的冰冷城市,一頭紮進了連綿起伏的北方群山。
車子在山路上顛簸了將近一天,傍晚時分才在一個叫“柳樹溝”的小鎮停下。這裏離柱子出生的李家坳還有二十多裏崎嶇的山路。柱子抱著遺體下了車,雙腳剛一踏上家鄉帶著泥土和草木氣息的土地,那股一直侵蝕著他的、來自老板遺體的刺骨寒氣,似乎……真的減弱了一絲?很微弱,但柱子能清晰地感覺到,就像一塊冰從極寒的冰庫挪到了初春的室外,雖然依舊冰冷,但那股要凍結靈魂的極致寒意,確實在緩慢地消退。
這個發現讓柱子幾乎要哭出來。他不敢停歇,趁著天色未黑透,抱著老板,深一腳淺一腳地踏上了通往李家坳的山路。山路難行,又是負重,柱子的體力早已透支,全憑一股信念撐著。天色完全黑透時,他終於看到了遠處山坳裏那熟悉而溫暖的點點燈火。
他沒有驚動村裏人,抱著老板的遺體,悄悄繞到村後山腰上屬於李建國家的祖墳地。夜空中沒有月亮,隻有稀疏的星子灑下微弱的光。山風嗚咽著吹過鬆林,發出陣陣濤聲。柱子找到屬於李建國父親旁邊那塊早已挖好、用石板蓋著的墓穴。他放下遺體,跪在地上,用滿是血泡和凍瘡的雙手,拚命地扒開覆蓋的石板和泥土。指甲翻了,鮮血混著泥土,他也渾然不覺。
終於,墓穴露了出來。柱子小心翼翼地將老板冰冷的遺體抱入其中,讓他平躺好。借著星光,他最後看了一眼老板灰敗卻似乎比在城裏時“安寧”了一點的臉。
“老板……到家了……”柱子哽咽著,聲音嘶啞破碎,“柱子……對不住你……沒能讓你好好走……還……還讓你遭了那麽大的罪……”大顆大顆滾燙的眼淚砸在冰冷的泥土裏。
他一邊哭,一邊用顫抖的雙手,一捧一捧地將旁邊濕潤的黃土覆蓋上去。泥土落在老板黑色的壽衣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大地溫柔的歎息。當最後一捧土掩上,堆起一個小小的墳包時,柱子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墳前,像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積壓了一路的恐懼、憤怒、悲傷和巨大的自責,在這一刻徹底爆發出來。哭聲響徹寂靜的山坳,又被嗚咽的山風卷走。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昏天黑地,最後竟趴在老板的新墳上,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冰涼的山風把柱子激醒。他茫然地抬起頭,臉上淚痕和泥土混在一起,狼狽不堪。東方天際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他掙紮著爬起來,看著眼前新堆起的墳包,心中一片空茫和巨大的悲傷。他對著墳包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沾滿了泥土。
“老板……你安息吧。柱子……柱子就在這山下守著。守著咱李家的根。”他喃喃地說著,像是立下誓言。然後,他拖著疲憊不堪、幾乎散架的身體,搖搖晃晃地走下山坡,回到了村裏他那間早已破敗不堪、父母留下的老屋。
柱子說到做到。他沒有再離開李家坳一步。他用自己這些年攢下的積蓄,在村裏開了個小賣部,日子過得清貧簡單。他把李建國當成了自己的父親,每逢清明、寒衣、李建國的生祭死祭,他必定早早地上山,把老板的墳頭打掃得幹幹淨淨,擺上幾樣簡單的祭品,有時是一瓶老板以前愛喝的二鍋頭,有時是幾個還冒著熱氣的烤土豆。他就那麽靜靜地坐在墳前,一坐就是大半天,跟老板說說村裏的變化,說說小賣部的生意,說說誰家娃又考上了大學,就像老板還活著一樣。
時間如同山澗的溪水,悄無聲息地流淌。一晃,五年過去了。山上的鬆樹似乎又長高了一截。柱子的鬢角也悄悄爬上了霜色。
這天傍晚,柱子正坐在小賣部門口的小板凳上,就著一碟鹹菜啃著冷饅頭。夕陽的餘暉給遠處的山巒鍍上了一層金邊。村口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陌生的汽車引擎聲,打破了山村的寧靜。一輛看著就很貴的黑色越野車,卷著塵土,顛簸著開進了這個偏僻的小山村,最後停在了柱子小賣部不遠處的空地上。
車門打開,下來一對穿著打扮很城裏人的年輕夫妻。男的穿著休閑西裝,氣宇軒昂;女的溫婉漂亮,懷裏還抱著一個用柔軟繈褓裹著的嬰兒。他們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但眼神明亮,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寧靜的小山村。
柱子放下手裏的冷饅頭,疑惑地看著這兩個明顯不屬於這裏的陌生人。那對夫妻也看到了他,抱著孩子的女人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朝他走了過來。
“大哥,打擾您了,”女人的聲音很溫柔,帶著點南方口音,“請問,這附近有沒有能借宿的地方?或者……小旅館?”
柱子搖搖頭,悶聲道:“俺們這窮山溝,哪有旅館。”他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小賣部,“就我這小鋪子,後麵有個以前放雜物的屋子,收拾收拾能湊合住一晚,就是條件差。”
夫妻倆對視一眼,男人開口了,聲音爽朗:“太好了!有地方遮風擋雨就行!麻煩大哥了!我們給錢!”他態度很誠懇。
柱子擺擺手:“錢不錢的再說吧,出門在外不容易。”他起身,領著他們往後院走。一邊走,他一邊忍不住好奇地問:“你們這大老遠的,跑俺們這窮山溝幹啥來了?”
女人低頭看著懷裏熟睡的嬰兒,臉上洋溢著母性的光輝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慨,輕聲說:“說來也怪。我們本來是想去鄰省辦事的,開車路過前麵那片大山,”她指了指李家坳後山的方向,“本來走的好好的,導航也沒問題。可不知怎麽的,車子開到這邊山腳下,突然就熄火了,怎麽都打不著。修車的師傅來看,也說不出毛病。後來……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她頓了頓,似乎回想起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眼神有些飄忽:“我們夫妻倆正著急呢,我這懷裏的小家夥,平時可乖了,那天突然就哇哇大哭起來,怎麽哄都哄不好。小手指頭就一直指著你們村這個方向,使勁兒地指,哭得小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的。我們不往這邊開,他就哭得更凶。沒辦法,隻能順著孩子指的方向開過來,說來也怪,車一開上通往你們村這條路,立刻就能打著火了,孩子也不哭了,安安靜靜的,還對著這山坳笑呢!我們就想著,這肯定是緣分,冥冥之中有什麽指引,就進來看看。”
柱子聽著,心頭猛地一跳!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目光銳利地看向女人懷裏的繈褓。那孩子睡得正香,小臉粉嘟嘟的,在夕陽柔和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安詳。然而,就在柱子目光觸及孩子左耳廓後麵的那一瞬間,他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住了!
一顆小小的、淡褐色的痣。位置、大小、形狀……和他記憶深處,無數次在老板微醺或低頭看文件時,無意間瞥見的老板左耳廓後麵的那顆痣……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柱子隻覺得一股巨大的電流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渾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向了頭頂!他猛地抬頭,看向後山老板墳塋的方向,夕陽的金光正籠罩著那片山坡。五年前那混亂、恐怖、卻又帶著一絲詭異守護的一幕幕——冰棺裏怨氣衝霄的一擊、陳半仙驚恐的嘶吼、那滴冰冷刺骨又帶著詭異“雜質”的鬼淚、以及老板遺體在歸鄉途中那細微卻真實存在的“安寧”變化……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這顆小小的痣,瞬間串聯、點燃!
一個荒誕離奇卻又仿佛命中注定的念頭,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難道……老板他……真的……?
柱子呆立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風雨剝蝕的石像,目光死死鎖住女人懷中的嬰兒,又緩緩移向那片被夕陽染成金色的山坡。山風穿過門廊,帶著鬆針和泥土的氣息,輕輕拂過他粗糙的臉頰。那對年輕夫妻有些困惑地看著他驟然劇變的臉色,女人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孩子。
“大哥?您……沒事吧?”男人試探著問了一句,聲音裏帶著關切。
柱子沒有回答。他布滿老繭的大手在洗得發白的褲腿上用力擦了幾下,仿佛要擦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然後,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小心翼翼地、無比輕柔地,用一根粗糙的手指,極其輕微地碰了碰嬰兒柔軟溫熱的小手。
指尖傳來的是鮮活生命的溫熱,像山澗裏剛冒出的清泉,汩汩流淌。這溫度,與他記憶深處那具遺體的刺骨冰寒,隔著五年光陰,在此刻猛烈地碰撞在一起。柱子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的嗚咽,像是被什麽滾燙的東西堵住了。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那對夫妻和沉睡的嬰兒,肩膀難以抑製地劇烈聳動起來。
夕陽的金輝越過低矮的山梁,潑灑在李家坳的屋頂、樹梢和蜿蜒的土路上,也照亮了柱子腳下這條窄窄的門廊。他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臉,再轉回身時,黝黑的臉上淚痕猶在,但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裏,卻像被這夕陽點燃了一般,爆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熱的光芒。
“屋……屋子就在後頭,”柱子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堅定,他指了指後院的方向,目光卻依舊膠著在那嬰兒沉睡的小臉上,“俺……俺這就去收拾!”他幾乎是踉蹌著轉身,腳步卻異常迅疾地奔向後院那間堆放雜物的偏房,背影在斜長的光影裏拉得老長,透著一股近乎悲壯的急切。
他手腳麻利地搬開蒙塵的農具,鋪上家裏最新最厚實的被褥,又抱來自己唯一一床半新的棉花胎。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被山巒吞沒,小山村沉入溫柔的暮色,隻有柱子那間小賣部後窗透出的昏黃燈光,像一顆固執的星子,在這寂靜的山坳裏無聲地亮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