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集 糖果罐的杏仁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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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皮罐裏的杏仁年輪
    推土機的轟鳴像某種鈍重的心跳,捶打在城市即將消失的舊肌理上。鍾華踢開腳邊半塊預製板時,腳尖觸到個硬邦邦的東西,埋在碎磚塊和纏繞的鋼筋網裏,隻露出截鏽跡斑斑的鐵皮邊。“這什麽?”他彎腰去扒拉,指甲刮過鐵皮表麵,剝落的鏽粉簌簌掉在勞保鞋上,露出底下暗沉沉的金屬光澤——是個方方正正的鐵皮糖果罐,邊角磕得變了形,像被無數隻腳踩過,又被時間遺忘在某個潮濕的角落。
    阿玉正蹲在不遠處,從一堆發黴的舊書裏揀出本《飛鳥集》,書頁間夾著幹枯的三葉草。聽到聲響,她抬起頭,額角沾著點灰,在夕陽裏像粒細小的星。“找到什麽了?”她走過來,鞋跟碾碎了塊剝落的牆皮,露出底下紅磚的粗糙紋理。
    鍾華把罐子拽出來,分量比想象中沉些。罐口的銅鎖早鏽成了疙瘩,他用隨身帶的瑞士軍刀撬了半天,“哢噠”一聲,鎖扣應聲而斷,鐵鏽粉末飛進空氣裏,混著拆遷現場特有的塵土味。就在蓋子掀開的瞬間,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香氣湧了出來——是杏仁,烤得微焦的杏仁,帶著點陳年老糖的甜膩,像被封存在時光琥珀裏的氣味標本。
    “杏仁糖?”阿玉湊近了些,鼻尖輕輕翕動,“這味道……好像我奶奶以前藏在餅幹盒裏的那種。”她的聲音裏帶著點驚訝,這香氣太具體了,具體到能讓人看見某個穿著藍布衫的老人,在昏暗的廚房裏揭開鐵盒時,那小心翼翼的模樣。
    鍾華把罐子倒過來,裏麵沒有糖,隻有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糖紙,和一塊墊在罐底的、已經發黃的硬紙板。他抖落出糖紙,最上麵那張印著老式火車圖案,車頭是圓潤的流線型,漆成亮紅色,車輪上的輻條清晰可見,煙囪裏冒出的煙圈是螺旋狀的,一圈圈升向畫紙上方的藍天白雲。
    “這火車……”鍾華的手指劃過糖紙上的煙圈,“像不像我們在敦煌拍的那個熱氣球?”
    阿玉立刻湊過來看。去年秋天,他們在敦煌鳴沙山,看著一個橙紅色的熱氣球在暮色中升空,火焰噴射時,尾氣形成的螺旋狀氣團,就在湛藍的天幕上畫出幾乎一模一樣的弧線。她記得當時自己舉著相機,鍾華站在她身後,輕輕扶著她的胳膊,風把他們的頭發吹得亂七八糟,遠處的駝鈴偶爾響一兩聲,混著熱氣球火焰的“噗噗”聲。那張照片後來洗出來,就放在他們客廳的書架上,熱氣球的煙圈和糖紙上的火車煙圈,此刻在記憶裏重疊,像某種跨越二十年的巧合。
    “真的很像。”阿玉的指尖也落在那圈煙紋上,糖紙因為年代久遠而變得脆薄,紋路卻依然清晰,“就是顏色更豔些,像剛出爐的樣子。”
    她翻到糖紙背麵,上麵用蠟筆歪歪扭扭寫著五個字:“等火車到站”。字跡很稚嫩,筆畫邊緣帶著蠟筆特有的毛糙感,顏色是一種很柔和的橘粉色,像融化的草莓冰淇淋。
    “這蠟筆顏色……”阿玉突然停住了,她抬起頭,看向鍾華,眼裏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光,“你記不記得我媽織的那條彩虹圍巾?”
    鍾華當然記得。那是阿玉母親去世前織的最後一條圍巾,用了七種顏色的毛線,從最深的藏青到最淺的鵝黃,一圈圈繞上去,像把彩虹纏在了脖子上。其中有一段過渡色,正是這種柔和的橘粉,從粉色裏透出點暖橘,像夕陽剛染紅天邊時的顏色。他曾問過阿玉,為什麽這顏色這麽特別,阿玉當時摸著手腕上母親留下的玉鐲,說:“我媽說,這是她年輕時在上海見過的一種老蠟筆的顏色,叫‘夕陽熔金’。”
    現在,糖紙上的蠟筆字,那顏色的分層和暈染,和那條圍巾上的橘粉色段,幾乎分毫不差。仿佛寫這五個字的孩子,手裏握著的,正是阿玉母親年輕時用過的同一款蠟筆,而那顏色,跨越了時間和空間,在這個鏽跡斑斑的鐵皮罐裏,與一條未完成的圍巾遙遙相望。
    “等火車到站……”鍾華低聲念著這五個字,心裏某個角落像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這是誰寫的?等哪趟火車?火車到站後,又在等誰?糖紙邊緣有些磨損,像是被無數次展開又疊起,那五個字的筆畫裏,似乎藏著一個孩子執著的等待,和某種未說出口的約定。
    暮色不知何時已經漫了上來,拆遷工地的燈次第亮起來,慘白的光線打在廢墟上,卻驅不散角落裏的陰影。鍾華把糖紙舉起來,對著遠處一盞昏黃的路燈。糖紙很薄,光線透過紙麵,把上麵的火車圖案和字跡都照得透亮。
    就在這時,阿玉輕輕“啊”了一聲。
    她指著糖紙反光的地方。路燈的光線映在糖紙光滑的表麵,反射出天空的雲影。此刻的雲層不算厚,正被晚風吹著,緩緩移動。但奇怪的是,糖紙反光裏的雲影,移動的速度似乎和現實中的雲層不一樣。
    “你看……”阿玉的聲音有些發顫,“它們動的速度……”
    鍾華定睛看去。糖紙反光中的雲影,正以一種極其緩慢的、近乎凝滯的速度在移動,那速度,讓他瞬間想起了去年在雨崩村看到的神瀑。
    那是他們徒步到神瀑下的時刻,冰融水從高處垂直落下,在接近地麵時,水流似乎被某種力量拉長、放慢,水珠在空中劃出優雅而緩慢的弧線,帶著冰晶的光澤,仿佛時間在那裏也放慢了腳步。當時阿玉站在瀑流前,伸出手去接水,水珠落在她掌心的瞬間,她感歎說:“你看,這水流好像永遠也落不到地上。”
    現在,糖紙反光裏的雲影,移動的速度,就和那神瀑水流下落的速度一樣,緩慢,從容,帶著一種超越現實時間的韻律。它們在糖紙那小小的反光平麵上,以雨崩神瀑的節奏舒展、漂移,仿佛整片天空都被壓縮進了這張泛黃的糖紙裏,而時間,在這個鐵皮罐的小小宇宙中,呈現出另一種維度。
    “為什麽會這樣?”阿玉喃喃地問,像是在問鍾華,又像是在問這個突然變得不可思議的糖罐。
    鍾華沒有回答。他隻是握著那糖紙,感受著指尖傳來的、蠟筆顏色微微的凸起感。杏仁的香氣還在空氣裏彌漫,雖然淡了些,卻依然固執地存在著,像一個不肯消失的舊夢。
    他想起他們一起去過的那些地方:青海湖的晚霞像打翻的顏料盒,敦煌的駝鈴在星空下回蕩,雨崩村的冰湖藍得像塊寶石,納木錯的銀河仿佛伸手就能摸到。每一個地方,都留下了他們的腳印和記憶,而現在,這些記憶碎片,竟然以這樣一種奇妙的方式,出現在一個拆遷廢料裏的鐵皮罐中。
    火車圖案對應著熱氣球的軌跡,蠟筆顏色重合著母親圍巾的紋路,雲影移動的速度模仿著神瀑的節奏。這不是簡單的巧合,這更像是一個精心編織的密碼,一個用時間和空間作為絲線,將過去、現在和遙遠的地理坐標串聯起來的信物。
    “等火車到站……”鍾華又念了一遍。也許,這列火車,從來就不是行駛在鐵軌上的那一種。它行駛在記憶的軌道上,行駛在那些被我們以為早已消失的時光裏。而“到站”,或許就是這樣一個瞬間——當某個舊物突然打開,某股香氣突然襲來,某段記憶突然清晰,讓我們與過去的自己,與逝去的人,與遙遠的風景,再次相遇。
    暮色更深了,風卷起地上的碎紙和塵土,發出嗚嗚的聲響。阿玉把糖紙小心地疊好,放回鐵皮罐裏,又把那塊發黃的硬紙板墊在底下。罐底的硬紙板邊緣,似乎還能看到模糊的鉛筆印,像是曾經寫過什麽,又被時間擦去了。
    “我們把它帶回去吧。”阿玉說,聲音很輕。
    鍾華點點頭,把罐子扣好。鏽跡斑斑的鐵皮在他掌心有些冰涼,但他似乎還能感受到那股微弱的杏仁香氣,從金屬的縫隙裏滲出來,鑽進他的皮膚,融入他的血液。
    他們站起身,走過滿地的廢墟,身後的推土機還在轟鳴,但此刻在他們耳邊,似乎還回蕩著另一種聲音——那是火車進站的鳴笛聲,是熱氣球升空時火焰的爆裂聲,是神瀑水流緩慢落下的滴答聲,還有,一個孩子用蠟筆在糖紙上寫下“等火車到站”時,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
    那個鐵皮糖果罐,像一個被時光遺落的年輪,裏麵封存的,不僅是杏仁糖的香氣和舊糖紙,更是無數個折疊在一起的瞬間——敦煌的夕陽,雨崩的神瀑,母親的圍巾,以及,那些等待著“火車到站”的、溫柔而執著的時光。而他們,正捧著這個裝滿年輪的罐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後的廢墟在暮色中漸漸模糊,前方的燈火,卻像糖紙反光裏的雲影一樣,以一種緩慢而堅定的速度,迎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