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集: 采訪後遺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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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訪後遺症
    鍾華第三次打翻咖啡杯時,指尖的顫抖終於瞞不住了。
    褐色液體在米白色地毯上洇開,像一塊醜陋的疤。她盯著那片汙漬,喉頭發緊,耳邊突然響起快門聲——不是真實的聲音,是記憶裏的,密密麻麻,像無數隻蟬在叫。
    “我來吧。”阿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剛曬過太陽的暖意。鍾華沒回頭,直到一塊溫熱的毛巾覆上她的手背,她才驚覺自己的指節已經泛白,正死死摳著沙發扶手。
    “別碰那個。”她啞著嗓子說,視線仍膠著在地毯上。那裏仿佛不是咖啡漬,是上周財經雜誌的頭版——巨大的標題“科技新貴背後的神秘夫人”旁邊,是她被偷拍的側臉。照片裏她在超市挑酸奶,頭發隨意挽著,袖口沾了點麵粉,和“夫人”兩個字格格不入。
    阿玉沒說話,隻是蹲下來,用噴霧一點點分解汙漬。陽光透過百葉窗落在他發頂,在地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鍾華忽然想起他們剛住進來時,阿玉說要在陽台種薰衣草,“等開花了,連空氣都是香的”。
    可現在空氣裏隻有咖啡的焦糊味,還有她心裏揮之不去的煩躁。
    上周的采訪本和她無關。鍾華是實驗室的研究員,每天和數據、顯微鏡打交道,最大的社交圈是同組的三個同事。但她丈夫陸明遠不一樣,他是炙手可熱的科技公司創始人,最近剛完成一輪巨額融資,采訪邀約像雪片一樣飛來。
    那天她加班到深夜,陸明遠來接她。停車場的燈光很暗,他替她拉開車門時,她隨口抱怨了句“今天的實驗數據總不對”。第二天就有媒體寫“陸太太深夜探班,夫妻同心攻克技術難關”,配圖是他替她攏頭發的瞬間。
    更離譜的是後麵。有人扒出她的畢業院校,說她是“高知夫人”;有人翻到她大學時的照片,說她“醜小鴨變天鵝”;甚至有營銷號做了專題,分析她的穿搭、妝容,教大家“如何成為總裁身邊的完美伴侶”。
    “完美個屁。”鍾華忍不住罵出聲,嚇了阿玉一跳。他直起身,圍裙上沾了點泡沫,像隻笨拙的企鵝。
    “又看到那些了?”阿玉輕聲問。
    鍾華沒回答,隻是把臉埋進膝蓋。手機就在茶幾上,屏幕亮著,推送新聞的標題刺得她眼睛疼——“獨家:陸太太婚前竟是普通研究員,靠什麽俘獲總裁心?”
    她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不是因為生氣,是害怕。那些放大鏡一樣的目光,把她的生活拆得七零八落。有人去實驗室堵她,有人打她的私人電話,甚至有鄰居拍了她倒垃圾的視頻發上網,配文“豪門太太也要親自做家務,接地氣”。
    “鍾華。”阿玉走過來,輕輕拿走她手裏的抱枕。他的掌心很暖,覆在她冰涼的手背上,“別看手機了。”
    “我沒看。”她嘴硬,卻把臉轉得更遠。
    阿玉忽然彎腰,用兩隻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黑暗瞬間湧來,隔絕了那些刺眼的文字和畫麵。他的指縫裏漏進一點光,帶著淡淡的草木香。
    “現在隻有薰衣草香。”他的聲音就在耳邊,像羽毛輕輕掃過,“你聞。”
    鍾華愣住了。真的,空氣裏真的有薰衣草的味道。很淡,卻很清晰,從陽台飄過來,混著陽光的氣息。她想起今早阿玉確實說過,第一批薰衣草開花了。
    “上周你說陽台的土不夠肥,我去花市買了營養液。”阿玉的聲音很輕,帶著笑意,“本來想給你個驚喜,結果被你罵了頓‘亂花錢’。”
    鍾華的鼻子忽然酸了。她不是故意罵他的。那天她剛掛了一個陌生電話,對方自稱是八卦雜誌的記者,問她“陸先生是不是在外麵有私生子”,她氣得手都抖了,阿玉回來時她正好沒處發火。
    “對不起。”她悶悶地說。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阿玉鬆開手,蹲在她麵前,仰頭看她,“我不該讓你一個人扛著。”
    鍾華這才發現,阿玉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他是自由插畫師,平時作息自由,可這幾天他總說“靈感來了”,半夜還在書房畫畫。現在想來,他大概是怕她半夜驚醒,在外麵守著她吧。
    “這和你沒關係。”鍾華別過臉,“是我自己沒用,一點小事就……”
    “這不是小事。”阿玉打斷她,語氣很認真,“被陌生人指指點點,換誰都會難受。你看我,上次有人說我的畫‘像小學生塗鴉’,我鬱悶了三天。”
    鍾華忍不住笑了。阿玉的畫明明很受歡迎,上個月還有出版社來約他畫繪本。
    “真的。”阿玉急了,伸手去夠手機,“我給你看那條評論……”
    “別拿。”鍾華抓住他的手腕。她怕他一拿手機,那些討厭的推送又會跳出來。
    阿玉立刻停住,反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有常年握畫筆的薄繭,摩挲著她的手背,很安心。
    “我們去陽台看看吧。”他提議,“花開得正好。”
    陽台確實變了樣。之前空蕩蕩的角落,現在擺著十幾個花盆,紫色的薰衣草開得正盛,細長的花梗頂著穗狀的花,在風裏輕輕搖晃。陽光灑在花瓣上,像鍍了層金粉。
    “你什麽時候弄的?”鍾華驚訝地問。她這幾天悶在屋裏,根本沒注意到陽台的變化。
    “趁你上班的時候。”阿玉遞給她一個小噴壺,“來,給它們澆點水。”
    鍾華接過噴壺,指尖觸到冰涼的塑料,顫抖竟然減輕了些。水流落在泥土上,濺起細小的水花,混著薰衣草的香氣,慢慢浸透了她緊繃的神經。
    “其實我查過了。”阿玉忽然說,“薰衣草的香氣能安神,還能緩解焦慮。”
    鍾華的動作頓了頓。
    “我還查了怎麽應對那些記者。”阿玉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陸先生的公關團隊說,可以發個聲明,說你想專注於自己的工作,希望大家給點私人空間。他們還說……”
    “別說了。”鍾華搖搖頭。她知道陸明遠的意思。他昨天還打電話來,說可以幫她請個助理,或者幹脆讓她先停職休息。可那不是她想要的。她喜歡穿著白大褂做實驗,喜歡看數據在屏幕上跳動的樣子,那才是她,不是誰的“夫人”。
    “我想回實驗室。”鍾華輕聲說。
    阿玉眼睛一亮:“真的?”
    “嗯。”鍾華點點頭,水珠順著噴壺的邊緣滴落,“明天就去。那些新聞愛寫就寫吧,我總得做回自己。”
    話音剛落,手機又響了。是實驗室同事打來的,問她上次的實驗方案改得怎麽樣了。鍾華深吸一口氣,接起電話,聲音平穩了許多:“我下午發你郵箱,記得查收。”
    掛了電話,她發現自己的手不抖了。
    “你看。”阿玉笑著說,指了指花盆,“薰衣草是不是很管用?”
    鍾華沒說話,隻是彎腰聞了聞花瓣。清冽的香氣鑽進鼻腔,像一股清泉,洗去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噪音。她忽然想起剛認識阿玉的時候,他在畫展上幫她撿過一支掉落的畫筆,當時他身上就是這個味道。
    “阿玉。”
    “嗯?”
    “今晚做薰衣草餅幹吧。”鍾華說,嘴角終於有了笑意,“就用你新買的那個模具。”
    阿玉愣了一下,隨即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好啊,不過你得幫我揉麵。”
    陽光穿過薰衣草的花叢,在他們腳下織成一張溫暖的網。遠處的城市依舊喧囂,新聞推送還在不斷更新,但此刻的陽台上,隻有風吹過花海的聲音,和那句溫柔的“現在隻有薰衣草香”。
    鍾華知道,那些麻煩或許還沒結束,但她不再害怕了。因為她有薰衣草,有阿玉,還有那個能讓她安心做自己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