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集: 回憶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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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信
    雨絲斜斜地織著,把窗玻璃蒙成一片模糊的水色。陳默蹲在儲物間角落,指尖拂過紙箱上積的灰,嗆得他偏過頭咳嗽。搬家公司的人明天就到,這間住了十年的老房子,終於要和他徹底告別了。
    紙箱底層壓著個褪色的牛皮本,塑料封皮上還印著幼稚的小熊圖案。他愣了愣,想起這是啊玉的日記本。那年她十五歲,紮著馬尾辮,把本子往他懷裏一塞,說等她去廣州讀職校,就讓他替自己保管秘密。
    “陳默你看,這頁畫的是你爬樹掏鳥窩摔下來的樣子。”她當時笑得前仰後合,辮子梢掃過他手背,像隻輕巧的蜂鳥。
    日記本攤開在膝蓋上,紙頁已經泛黃發脆。第一頁是用熒光筆寫的歪扭大字:“啊玉和阿默要當一輩子好朋友!”旁邊畫著兩個火柴人,一個頭頂紮著衝天辮,一個缺了顆門牙。
    陳默的指腹撫過那個缺牙的火柴人,喉結動了動。十五歲的夏天總像是永遠過不完,蟬鳴把午後拖得又悶又長。他和啊玉總在老槐樹下分吃一根綠豆冰棍,她總把甜一些的那半推給他,自己啃著帶冰碴的棍兒,說女生要減肥。
    “騙人,”他當時含著冰棍嘟囔,“你昨天還偷吃了我媽炸的糖糕。”
    啊玉就伸手去捂他的嘴,掌心沾著綠豆沙的涼意。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落在她臉上,睫毛投下細碎的陰影,像停著一排小蝴蝶。
    日記本裏夾著張褪色的電影票根,是《泰坦尼克號》的重映場。那年他們剛上高中,啊玉攢了半個月的零花錢買了兩張票,卻在電影院裏哭得抽噎不止。散場時她眼睛紅腫得像兔子,非要他答應,如果以後她掉進水裏,就算不會遊泳也要跳下去救她。
    “傻不傻,”他當時彈了下她的額頭,“我早就報了遊泳班。”
    其實他根本沒報班。隻是後來每個周末,他都偷偷跑到遊泳館,嗆了無數次水,直到能在泳池裏遊上十幾個來回。隻是這件事,他從沒告訴過啊玉。
    雨越下越大,敲得窗沿劈啪作響。陳默翻到日記本的中間幾頁,夾著一張皺巴巴的便簽,上麵是用鉛筆寫的化學公式,旁邊畫著個吐舌頭的小人。他忽然想起高二那年的化學測驗,啊玉考前總說自己肯定要掛科,晚自習時拽著他在教室後排惡補。她的筆記本上總是畫滿各種小圖案,氫原子被畫成頂著圓帽子的小人,二氧化碳分子像是兩個牽手的氣球。
    “你這樣能記住知識點嗎?”他當時指著那些塗鴉笑她,卻在她轉身後,悄悄把自己的筆記本也畫滿了同樣的小人。後來那次測驗,啊玉果然及格了,她舉著成績單在操場上蹦蹦跳跳,馬尾辮甩出歡快的弧度,非要請他吃校門口的炸串。那天的風裏飄著孜然粉的香氣,她把最後一串魚豆腐塞到他嘴裏,說:“陳默,以後我要是成了化學家,就給你發明吃不胖的糖糕。”
    他當時嚼著滾燙的魚豆腐,燙得直哈氣,卻還是點頭說好。現在想來,那時的承諾多像肥皂泡,在陽光下閃著五彩的光,輕輕一碰就碎了。
    日記本裏還夾著一張褪色的照片,是高中畢業那天拍的。照片上的啊玉穿著藍白校服,站在教學樓前的香樟樹下,手裏舉著錄取通知書,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她最終沒去成廣州的職校,而是考上了本地的師範學院,而他則去了北方的一所大學。
    送他去火車站那天,啊玉背著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裏麵裝著她連夜煮的茶葉蛋。火車開動時,她跟著站台跑了好遠,馬尾辮在風裏飛揚,像一麵小小的旗幟。他隔著車窗朝她揮手,看著她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變成一個模糊的黃點。那是他們第一次分開這麽遠,也是第一次,他嚐到了思念的滋味,像顆沒熟的青梅,酸澀得讓人皺眉頭。
    大學四年,他們靠著書信和電話維持聯係。啊玉的信總是寫得很長,信紙邊緣畫著各種小圖案,有時是宿舍窗外的梧桐樹,有時是課堂上打瞌睡的貓咪。她會在信裏說係裏的趣事,說食堂新出的糖醋排骨不好吃,說她想家了,想老槐樹下的綠豆冰棍。而他總是在回信裏說北方的雪有多美,說圖書館裏的暖氣有多足,卻從沒告訴她,每個周末他都會去學校附近的超市,買一包綠豆冰棍,一個人坐在操場的看台上慢慢吃,想象著她就在身邊。
    陳默翻到日記本的後半部分,字跡漸漸變得成熟起來,紙頁上偶爾會出現幾滴淚痕。那是她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在一所小學當老師,每天要批改堆積如山的作業,還要應付調皮搗蛋的學生。她在日記裏寫:“今天被校長批評了,覺得好委屈。好想回到高中,那時候隻要考個好成績就什麽都不用怕了。”
    他記得那段時間,啊玉總是在深夜給他打電話,聲音裏帶著濃濃的疲憊。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隻能一遍遍地說“沒關係,明天會好的”。現在想來,那時的自己多笨拙,明明心裏塞滿了心疼,卻不知道該怎麽說出口。他後來托人從北方寄了一箱特產,裏麵有她念叨過的凍梨,還有一本包裝精美的筆記本。他在筆記本的扉頁上寫:“啊玉,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雨還在下,陳默的指尖劃過日記本上那些模糊的淚痕,忽然覺得眼眶有些發熱。他想起三年前那個秋天,啊玉突然給他打電話,說她要去深圳了。“我想試試做設計,”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猶豫,還有一絲期待,“學校的工作太安穩了,我怕自己會後悔。”
    他當時正在外地出差,對著嘈雜的會議室,隻說了句“想好了就去做吧,我支持你”。掛了電話,他心裏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塊。他其實想說“別去了,留下來吧”,卻終究沒說出口。他知道啊玉的性子,看似柔弱,骨子裏卻有著一股韌勁,一旦決定的事,就不會輕易改變。
    等他忙完工作趕回家,啊玉已經走了。她租的房子空了大半,牆上還留著幾張沒撕幹淨的海報,是她喜歡的樂隊的演出海報。桌上留著這個牛皮本,還有罐他最愛吃的話梅糖,罐底壓著張紙條,說等她混出樣子就回來請他吃海鮮大餐。
    他後來給她發過無數條微信,電話也打了一遍又一遍,可那些消息都石沉大海。她的朋友圈停更在出發那天,背景是火車站的站牌,她穿著件黃色的衛衣,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他常常對著那張照片發呆,想象著她在深圳的生活,她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會在加班到深夜時,偷偷在設計圖上畫小圖案?她是不是也會偶爾想起老槐樹下的綠豆冰棍,想起校門口的炸串?
    陳默起身走到窗邊,雨幕裏隱約能看到對麵老槐樹的影子。去年春天,他還在樹下撿了片新葉,想拍給啊玉看,猶豫了半天,終究還是沒發出去。他總覺得,有些等待就像老槐樹的年輪,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卻一圈圈在心裏長起來。
    他想起去年冬天,他去啊玉以前工作的小學辦事,路過她曾經教過的班級,聽到裏麵傳來孩子們的笑聲。他站在窗外看了很久,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課桌上,像極了多年前她在信裏描述的樣子。放學時,他看到一個紮著馬尾辮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出校門,手裏舉著一串糖葫蘆,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啊玉,想起了那些回不去的時光。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是條陌生號碼的短信:“阿默,我回來了。在老地方等你。”
    陳默的手指猛地收緊,手機差點從掌心滑落。他抓起傘就往外衝,雨絲打在臉上,帶著熟悉的涼意。樓道裏的聲控燈隨著他的腳步一盞盞亮起,又在他身後熄滅,像一場匆匆的告別。
    街角的路燈亮了,昏黃的光線下,老槐樹下站著個穿黃色衛衣的姑娘,正踮著腳朝路口張望,辮子梢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她比三年前瘦了些,眼角多了幾分疲憊,卻依然是他熟悉的模樣。
    他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啊玉也是這樣站在樹下等他,手裏舉著兩根綠豆冰棍,見他跑過來就笑著喊:“阿默,冰棍要化啦!”
    雨還在下,可陳默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好像正在一點點變暖。他加快腳步跑過去,離得老遠就喊:“啊玉!”
    樹下的姑娘回過頭,眼睛彎成了月牙,像多年前那個夏天,她舉著冰棍朝他笑的樣子。“陳默,”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卻依舊清脆,“我回來了。”
    他跑到她麵前,喘著粗氣,看著她被雨水打濕的劉海,想說些什麽,卻發現喉嚨像是被堵住了。千言萬語湧到嘴邊,最終隻化作一句:“歡迎回家。”
    啊玉笑了,眼眶卻紅了。她從包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盒子,遞到他麵前:“給你的,我在深圳做的第一個設計樣品。”
    陳默打開盒子,裏麵是一個用木頭雕刻的小擺件,是兩個牽手的小人,一個紮著馬尾辮,一個缺了顆門牙,像極了日記本上的那兩個火柴人。擺件的底座上刻著一行小字:“啊玉和阿默要當一輩子好朋友。”
    雨還在下,老槐樹的葉子在雨中輕輕搖曳,像是在為這遲來的重逢鼓掌。陳默握緊手裏的小擺件,忽然覺得,有些等待是值得的,就像這漫長的雨季過後,總會迎來晴朗的天空。他拉起啊玉的手,轉身朝家的方向走去,傘下的空間很小,卻足以裝下他們的過去,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