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掙紮
    雨絲斜斜地打在落地窗上，暈開一片模糊的水痕。鍾華坐在辦公室的真皮沙發裏，指尖夾著的煙燃到了盡頭，燙得他猛地縮回手。煙灰簌簌落在深色西褲上，像一層來不及清理的心事。他盯著褲腿上那片灰白，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機場，啊玉的眼淚砸在他手背上，也是這樣溫熱而灼人的觸感。
    手機屏幕亮著，停留在蘇芮發來的消息界麵。\"明天有空嗎？想請你嚐嚐我新學的甜點。\"末尾跟著個笑臉表情，暖得像她每次說話時彎起的眉眼。鍾華盯著那行字看了三分鍾，指尖懸在輸入框上方，指甲無意識地刮擦著玻璃膜，發出細碎的聲響。最終還是按滅了屏幕，黑暗中映出他眼底翻湧的猶豫。
    辦公室的百葉窗沒拉嚴，漏進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細長的影子，像極了三年前那個清晨。當時他拖著行李箱站在玄關，啊玉從背後抱住他的腰，聲音帶著沒睡醒的沙啞：\"真要走？\"他沒回頭，隻是嗯了一聲，聽著身後傳來的抽泣聲，心髒像被浸在冰水裏。那天的陽光明明很好，透過窗簾縫隙落在啊玉的發頂，卻暖不透他攥緊機票的指尖。
    後來他常常想，如果那天沒登上飛往巴黎的航班，結局會不會不一樣。這個念頭像藤蔓，總在深夜悄悄爬上心頭。他記得整理舊物時翻出的護照，簽證頁上的巴黎鐵塔鋼印已經褪色，旁邊還夾著張遊樂園的門票根，是大學畢業那年和啊玉去的，票麵上的旋轉木馬圖案被歲月磨得模糊不清。
    \"鍾總，這是明天的會議資料。\"秘書輕叩房門，將文件夾放在辦公桌一角，\"蘇醫生剛才又來電話，問您預約的體檢時間要不要改到下周三。\"
    鍾華\"嗯\"了一聲，目光落在文件夾上卻沒焦距。文件夾的皮質封麵讓他想起蘇芮的白大褂，總是帶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卻意外地讓人安心。蘇芮是半年前在醫院認識的，他急性胃炎住院，她是管床醫生。小姑娘年紀輕輕卻異常沉穩，查房時總帶著溫和的笑意，看他的眼神裏有種不加掩飾的欣賞。同事們都打趣說這是天賜的緣分，隻有鍾華自己知道，心裏那片早已板結的土壤，實在開不出新的花。
    他拉開辦公桌最下麵的抽屜，裏麵藏著個褪色的鐵皮盒，是啊玉送他的二十五歲生日禮物，上麵畫著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打開盒子，最上麵放著張泛黃的照片。是大學畢業那年拍的，他和啊玉擠在鏡頭前，身後的梧桐樹葉綠得發亮。啊玉當時剛剪了短發，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手搭在他肩上，力道重得像要刻進骨頭裏。照片邊緣已經卷了角，他用指腹一遍遍摩挲著啊玉的笑臉，指尖能感受到紙張粗糙的紋理。
    上周在商場偶遇老張，對方拍著他的肩膀感慨：\"真沒想到啊玉最後跟了林婉清，聽說倆人在巴黎搞公益，日子過得挺踏實。\"鍾華當時正拿著件灰色襯衫，聞言手指猛地攥緊，襯衫領口被捏出難看的褶皺。他想起林婉清，那個總是安靜站在角落，眼神卻清亮如星的姑娘。大學辯論賽上，她作為對手駁斥他的觀點，邏輯清晰又不失溫和，結束後主動遞來的礦泉水，瓶身上還留著她指尖的溫度。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蘇芮打來的。鍾華盯著屏幕上跳動的名字，直到鈴聲自動斷掉。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敲打玻璃的聲音像無數隻手在叩門。他起身走到文件櫃前，拉開第三層抽屜，裏麵放著個密封袋，裝著啊玉寄來的明信片。正麵是巴黎聖母院的剪影，背麵用鉛筆寫著：\"我和婉清在一起了，勿念。\"字跡比從前潦草，末尾的句號用力得戳破了紙背。他記得收到明信片那天，正在開一個重要的項目會議，他把卡片攥在手心，直到散會才發現紙角嵌進了掌心的紋路裏。
    他想起上個月蘇芮值夜班，他去送宵夜。走廊盡頭的窗戶開著，晚風卷著消毒水的味道撲過來。蘇芮咬著三明治笑：\"其實我小時候想當宇航員來著。\"路燈的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鍾華突然覺得，或許就這樣往前走也不錯。蘇芮會在他胃痛時遞來溫水和藥片，會記得他不吃香菜，會在他加班晚歸時發來\"注意安全\"的消息。這些瑣碎的溫暖，像冬日裏的陽光，一點點滲進他冰封的生活。
    可閉上眼，總能看見啊玉在機場哭紅的臉。那天的陽光特別刺眼，啊玉穿著他送的藍色衛衣，站在安檢口對他喊：\"你走了，就再也別回來了。\"他當時以為是氣話，頭也不回地進了通道，直到飛機起飛時，才發現衛衣口袋裏多了包他愛吃的檸檬糖，糖紙被揉得皺巴巴的。後來每次胃痛，他都會想起那包糖的味道，酸甜裏裹著化不開的苦澀。
    鐵皮盒裏還有張林婉清的照片，是在公益活動現場拍的。她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蹲在地上給孩子們係鞋帶，側臉的輪廓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柔和。鍾華記得林婉清曾說：\"真正的幸福不是選對了路，而是走在路上時不後悔。\"那天他們在咖啡館討論項目方案，窗外下著和今天一樣的雨。林婉清攪拌著咖啡杯裏的方糖，忽然抬頭看他：\"鍾華，你有沒有想過，你追求的成功，其實不是啊玉想要的生活？\"當時他隻覺得她不懂自己的野心，現在想來，或許她早就看清了他們之間的問題。
    手機再次亮起，還是蘇芮。這次她發了張照片，是醫院樓下的梧桐樹，枝頭抽出了新綠。配文寫著：\"春天要來了。\"照片裏的陽光很好，新葉上的露珠閃著光，像極了大學宿舍樓下那棵梧桐樹。他記得有次下雨，啊玉把傘往他這邊傾斜，自己半邊肩膀都濕透了，卻笑著說：\"你可不能生病，還得陪我去看演唱會呢。\"
    鍾華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玻璃。雨絲撲在臉上，帶著濕潤的涼意。遠處的路燈在雨霧中暈成一團暖黃，像落在地麵的星星。他想起蘇芮給他看的星空照片，是她用天文望遠鏡拍的，銀河在黑色天幕上流淌，璀璨得讓人失語。\"你看，宇宙這麽大，很多事其實沒那麽重要。\"蘇芮當時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敲在他心上。
    他拿出手機，指尖在屏幕上懸了很久，終於打下一行字：\"明天上午有空，地址發我。\"發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他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混雜著雨聲，格外清晰。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小了些，風裏帶著泥土的腥氣，那是春天特有的味道。
    抽屜被輕輕合上，鐵皮盒重新回到最深處。鍾華望著窗外的雨幕，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啊玉在宿舍樓下對他喊：\"鍾華，我們都會幸福的！\"那天的月光也像今天這樣，溫柔地灑在他們身上，啊玉的眼睛亮得像裝著整個星空。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裏露出半截鋼筆，是林婉清送的畢業禮物。筆身上刻著\"初心\"兩個字，筆尖還能寫出流暢的字跡。他記得林婉清說：\"無論走多遠，別忘了為什麽出發。\"當時他不懂，現在才明白，有些選擇無關對錯，隻是要承擔相應的代價。
    雨還在下，但天邊似乎已經透出了微光。鍾華鎖好辦公室的門，走廊裏的聲控燈隨著他的腳步亮起又熄滅。電梯下行時，他看著鏡麵裏的自己，鬢角有了幾根不易察覺的白發。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蘇芮發來的地址，後麵跟著句\"我烤了蔓越莓餅幹\"。他想起蘇芮係著圍裙在廚房忙碌的樣子，陽光落在她發梢，像鍍了層金邊。
    走出寫字樓，雨已經停了。空氣裏彌漫著青草的香氣，路燈下的水窪裏映著朦朧的月色。鍾華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湧入肺腑，帶著久違的清爽。他朝著停車的方向走去，腳步比來時輕快了些。或許就像蘇芮說的，春天要來了，而他也該試著，走向屬於自己的春天了。
    路過街角的便利店時，他停下腳步。玻璃門上貼著招聘啟事，讓他想起大學時和啊玉在這裏兼職的日子。啊玉總在夜班時偷吃關東煮，被老板發現了就吐吐舌頭，拉著他一起道歉。那時的日子很苦，卻總覺得未來有無限可能。他站了一會兒，轉身離開，後視鏡裏的便利店越來越小，像一段逐漸遠去的時光。
    車裏放著張舊cd，是啊玉最喜歡的樂隊。熟悉的旋律響起時，鍾華沒有換台。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指輕輕打著節拍，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個淺淡的弧度。路兩旁的梧桐樹抽出了新芽，在夜色裏舒展著嫩綠的葉子。他知道，有些人和事會永遠留在心底，但生活總要繼續。就像這循環往複的四季，無論冬天多麽漫長，春天總會如期而至。
    手機屏幕暗下去之前，他看到蘇芮發來的消息：\"明天見。\"後麵跟著個笑臉表情，簡單卻溫暖。鍾華發動汽車，引擎的聲音打破了夜的寧靜，車燈劈開前方的黑暗，照亮了一條通往黎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