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忍字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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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信立刻翻身下馬。他快步走到老人身邊,沒有絲毫猶豫。他彎下腰,雙手小心翼翼地探入老人汙濁不堪的腋下,將他攙扶起來。觸手之處,盡是硌人的骨頭和鬆弛幹癟的皮膚,幾乎感覺不到什麽肌肉。
    老人被方信有力的雙臂架著,顫巍巍地,費了極大的勁才抬起一條仿佛不屬於自己的、幹瘦的腿,試圖支撐起身體。
    馬清從布袋裏摸出了一個黃褐色的、質地粗糙的粟米團子。這是之前在壽張縣衙那頓簡陋飯食後,他下意識順手拿的,原本想著在進入刺史府前墊墊肚子,以免在苟曦麵前因饑渴而失態。
    “老人家,先吃點東西,緩口氣。”他聲音放緩了些,伸手將那個毫不起眼卻此刻意味著生存希望的粟米團子,朝著被方信半扶著的老人遞過去。
    老人的鼻翼劇烈地翕動了幾下,顯然嗅到了食物最原始的香氣。他幹癟得如同核桃般的喉結上下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發出清晰的“咕嚕”聲。那是一種源於生命最底層、最本能的渴望。
    方信扶著虛弱不堪的老人,朝著馬清的馬前小心翼翼地挪近了兩步。
    “謝…謝謝青天…大老爺…”老人顫抖著破裂出血絲的嘴唇,聲音細若遊絲。他努力抬起那條如同枯柴般、微微彎曲的手臂,髒汙不堪、指甲開裂的五根手指哆哆嗦嗦地伸向那個救命的團子。他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團食物,仿佛那是整個世界唯一的光亮。
    就在那髒汙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粟米團的瞬間——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令人頭皮炸裂的悶響!像是鈍刀刺穿了一層薄布後又狠狠紮進了腐朽的木頭裏!
    馬清隻覺得手上一熱,幾滴粘稠、腥鹹的液體猛地濺射在他手中的粟米團上,迅速暈染開來,如同在枯黃的土地上驟然綻開了一朵刺目、邪異的血紅之花!
    他猛地抬頭。
    老人的身體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猛地向上挺直、僵住!那雙剛剛還燃燒著最後一絲哀求與希望火焰的渾濁眼睛,瞬間瞪大到了極限,瞳孔瘋狂地擴散開來,裏麵所有的光彩在百分之一秒內被徹底抽空,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驚駭與徹底的死寂。
    他微微張開的嘴似乎還想說什麽,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在他的胸前,那本就瘦骨嶙峋、傷痕交錯的地方,一個尖銳的、閃著幽冷寒光的刀尖突兀地冒了出來,沾滿了濃稠的、正在不斷湧出的鮮血。
    那刀尖隻是短暫地停留了一瞬,甚至讓人能看清血珠沿著鋒刃滑落的軌跡,隨即就以一種冷靜到殘酷的速度,“唰”地一聲縮了回去,消失不見。
    仿佛它從未出現過。
    隻在老人的胸口,留下了一個不斷向外汩汩冒著溫熱鮮血的黑紅色窟窿。
    血腥味,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瞬間壓過了所有其他的氣息,霸道地充斥了每個人的鼻腔。
    老人喉嚨裏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如同漏氣風箱般的“嗬…”聲,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徹底癱軟下去,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的破布袋。
    一名穿深灰色勁裝,嘴上流著兩條細細小胡子的人拿著還在滴血的牛耳尖刀。他也不跑,將滴血的尖刀往自己的衣袖上擦著。
    剛才就是他從左邊商鋪廊柱後閃出來。他的動作快如閃電,突然撲到老人身後,抽出牛耳尖刀刺中了老人的後心。
    馬清扔掉粟米團,手中多了一把蜀刀。袁通手中長槊槊尖在空中舞了一個扇形,閃光的槊尖就像梨花一樣指向穿深灰色勁服的人。
    方信距離灰衣人最近,他的刀橫在灰衣人身後,截住了灰衣人的退路。
    馬清揚起刀朝灰衣人那細細的脖子砍下去。那灰衣人被方信和袁通前後逼著,進退不得。
    他臉上的從容消失殆盡。他瞪大的雙眼裏充滿了驚恐的血絲,下意識地抬起胳膊想要格擋那致命的刀鋒。他大張著嘴巴,那兩撇小胡子因極度恐懼而扭曲成了一個滑稽的圓形,一個變了調的、嘶啞的求饒聲擠了出來“別…饒…”
    “這是辦公務。”一個冰冷的聲音從右邊街道旁傳來。
    又一名灰衣人如同磐石般叉腿立在街道上,一張方臉上的冰冷目光緩緩掃過馬清,方信和袁通。他的雙手隨意地插在腰間,一副很輕鬆的模樣。
    他顯然是對自己這句話產生的作用非常肯定。
    確實,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如同潮水般將馬清淹沒!他手中刀就像被一堵牆堵住了。
    眼睜睜看著!一個活生生的、剛剛還在絕望嘶喊、將他視為最後希望的老人,就在自己眼前,像碾死一隻螞蟻般被當街虐殺!
    而他,卻無法為這冤死的亡魂揮下複仇的一刀!
    那街邊的灰衣人掃視過來的目光,像冰錐一樣刺穿了他,讓他遍體生寒。
    這裏是苟曦的地盤!
    他甚至沒有勇氣去再看一眼地上那具迅速冰冷、蜷縮的屍體,隻覺得一種前所未有的、火燒火燎的屈辱感和自身渺小如塵埃的無力感,幾乎要將他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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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名殺人的灰衣人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勾動了一下。他迅速彎下腰,動作麻利得令人發指,抓住老人屍體的腳踝,如同拖拽一件垃圾般,毫不費力地將它拖離現場,迅速隱入旁邊那條陰暗狹窄的小巷深處,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地上的血跡在青石板的縫隙中迅速裂開,變成一灘暗紅刺目的汙跡。
    街邊的那名灰衣人用那得意又輕蔑的目光掃了馬清一眼,然後也無聲無息地退後,隱入人群陰影中。
    街邊那名方臉灰衣人,這才用那種混合著毫不掩飾的得意與輕蔑的眼神,最後掃了僵在原地的馬清一眼,仿佛在欣賞一件失敗的作品。隨即,他也一言不發,悄無聲息地向後退去,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了街道背景的人群與陰影之中,再也尋覓不見。
    街道上,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零星的幾個行人依舊步履匆匆,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繞開那灘刺目的血跡,目光躲閃。整個世界的喧囂似乎都被隔絕開來,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和那灘無聲訴說著恐怖與不公的暗紅。
    方信長長地、沉重地歎息了一聲,手中緊握的橫刀刀尖無力地垂向地麵,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啊——!”袁通猛地扭過頭。他狠狠地剜了馬清一眼,然後徒勞地仰頭向天,發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嗥,握著長槊的手臂使勁顫抖著。馬清坐在馬上,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他死死盯著前方刺史府那越來越近、越來越顯得猙獰的大門,仿佛那是一個張開巨口的深淵。
    老人臨死前那絕望的眼神和灰衣人冰冷的目光在他腦海中反複交錯。
    他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剝皮實草…當街滅口…這就是苟曦…這就是我要麵對的人…”
    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冷靜。
    一陣輕微的聲音響起。
    馬清猛地看向屋頂。一個影子一閃,一支竹簽像羽毛般劃過空氣朝他射來。
    他伸出手一把抓住竹簽。
    竹簽上是一個用刀刻的“忍”字。
    馬清四下張望。
    屋頂上什麽都沒有。從大街上來來回回木然走動的陌生人群中,他看不到一張能讓他留意的麵孔。
    他知道,一切隻是開始。他不知道如何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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