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信站在地上，抬頭看著馬清手中的竹簽。
    袁通在馬上側著身子，伸長脖子看。
    “上馬吧。”馬清雙手撐在馬鞍上，朝方信歪了歪頭。
    方信翻身上馬。馬清伸手將竹簽遞給他。
    方信接過竹簽。他翻著手腕將兩麵都看了一遍，又將竹簽遞給馬清，嘴角露出一絲笑。
    馬清抬眼看了看方信，也朝他撇嘴笑了笑，接過竹簽慢慢往袁通方向遞。
    袁通一把搶過竹簽，他張著嘴翻著手腕看了兩遍。“什麽人？”他瞪著發亮的眼睛問。
    馬清接過竹簽，轉過頭看著方信。他眨了眨眼，三根手指像搓一根圓木一樣搓著竹簽“你笑什麽？”
    “像是簡雲。”方信看著馬清，嘴角再次咧開，露出一口白牙，但那笑容很快消失。他皺起眉頭，語氣變得凝重，“這個簡雲越來越神秘，也不知道是敵是友。”
    “他是提醒我，至少…”馬清低頭看著手上竹簽那被刀刻得歪歪扭扭的“忍”字，“至少現在還是朋友。”
    馬清不願意走進的刺史府終於到了。
    守門的門亭長身材消瘦，臉頰上的骨骼很清晰。他級別不高，卻頗有氣勢，他背著手，先用那雙轉得飛快的眼珠子上下打量一番馬清，然後接連問了幾個諸如從哪裏來，來做什麽，帶了多少人，走了多少天之類的問題。當馬清回答時，他那眼睛不停地在馬清臉上轉，好像要看出馬清到底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一名身著粗布寬袖衣，矮胖的人走了出來。他挺著肚子，用像熊貓一樣黑黑的肥眼泡看了馬清一眼，也不介紹自己就問“東平的馬太守吧？”
    “你哪位？”馬清挺直胸脯。
    來人顯然沒料到馬清會如此直接，身子下意識地往後微微一仰，圓胖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他那雙小眼睛再次上下掃視馬清，這一次帶上了明顯的不悅和怒意，語氣生硬地自報家門“兗州府治中從事，謝仟。”
    方信一手叉腰，一手握著刀柄，歪著頭看著來人。
    袁通的眼睛則像探照燈一樣在謝仟那張胖臉和馬清的臉上來回掃射，腮幫子咬得緊緊的，握著槊杆的手青筋暴起。仿佛隻等馬清一個眼神示意，他就會立刻上前給這個趾高氣揚的胖子一個結結實實的耳光。
    “某乃新任東平太守馬清。”馬清也挺著肚子按著刀柄。
    “請隨我來。”謝仟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也不讓馬清走頭裏，轉身就進了府。
    穿過巍峨的府門和高大的影壁，越過森嚴的儀門，一連走過兩個庭院。府內的景象與外界的肅殺截然不同，竟是一派江南園林的雅致風光。嶙峋的假山堆砌得錯落有致，清澈的流水蜿蜒穿梭於其間，發出潺潺的悅耳聲響，與不知藏在何處樹蔭裏的婉轉鳥鳴交織在一起。各色鮮花開得燦爛奪目，馥鬱的芬芳彌漫在空氣中，幾乎構成了一曲令人心曠神怡的自然樂章。
    然而，這美妙的景致卻被庭院中林立的身披鐵甲、手持兵刃的武士們無情地打破。他們如同雕塑般佇立在美景之中，眼神警惕而冰冷。
    謝仟一路沉默寡言，肥胖的背影在前麵晃動著。馬清也懶得多言，隻是用眼角餘光打量著這一切。身後的方信和袁通則不斷地用眼神進行著無聲的交流。
    過了第三個院子，眼前豁然開朗，那座矗立在三級高階之上的宏偉建築——刺史府的核心功能區，如同巨獸般展現在眼前，石階陡峭，仿佛通往不可測的雲端。
    “你們在這裏等。”謝仟一路都無話，來到台階麵前突然停住腳步。他轉身伸出短粗的手指指著方信和袁通。
    袁通衝謝仟咬了咬牙，左手狠狠地握了握刀柄。方信轉身看著馬清。
    “你們留在這裏。”馬清朝兩人看了一眼，又轉頭看著四周園林輕鬆地感歎，“真是好地方。”
    他這話是給謝仟聽的，也是借此抒發自己的鬱悶。
    兗州境內，百姓困苦，餓殍遍野，最好的地方竟是刺史的私家園囿，這無疑是對他們這些所謂“父母官”最大的譏諷。
    馬清跟著謝仟沿著兩排士兵守衛的台階上了刺史府核心區的基座，氣氛突然變得壓抑。
    眼前是一個由三幢u字形排列的宏偉建築圍合而成的巨大空間。正中央是麵闊五間的巍峨正堂，簷下高懸一麵巨大的“兗州牧”銅匾，在陰沉的天空下閃爍著冷硬沉重的金屬光澤。東廂房是功曹、戶曹等六曹的辦公區域，西廂房則是律令庫和文書檔案室所在。
    整個環境空曠得驚人，一種令人心悸的安靜籠罩著這裏，莊重而肅殺。偶爾走過的辦事官吏們個個神情緊繃，步履匆匆，不敢有多餘的聲響。
    除了明晃晃持著刀槊、披堅執銳的衛兵，還有一些身著黑色勁服、眼神如同鷹隼般銳利的人，如同幽靈般在廊柱間、角落裏無聲地遊蕩、巡視，他們是比明哨更令人不安的存在。
    馬清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
    身後，整座廩丘城如同一個巨大的沙盤模型，鋪陳在廣袤的平原之上。巍峨的夯土城牆如同巨大的矩形框，將城內分割成一個個精心規劃、卻死氣沉沉的棋盤格，裏麵密密麻麻地分布著裏坊、市場、手工業區和祭祀場所。
    那條他剛剛走過的、寬闊的朱雀大街，從這高處看去，如同一條細長的帶子，上麵蠕動的人群渺小得如同螻蟻，無聲無息。
    “請。”謝仟在背後喊了一聲，那語氣有一絲明顯的不快。
    馬清回過身子，先衝謝仟點點頭，才從喉嚨裏擠出一聲“好。”
    謝仟轉過身，邁開步子。他依舊將手背在身後，挺著那個碩大的肚子，頭上那頂標示著身份的漆紗籠冠的籠巾，隨著他肥胖身軀的搖擺而一顛一飄，顯得既滑稽又可厭。
    馬清盯著那肥胖的背影和晃動的籠巾，一股極其強烈的衝動湧上心頭——真想對準那肥碩的屁股，狠狠地踹上一腳！
    他又忽然意識到，此時就算是有陷阱，他也已經掉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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