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棋局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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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嶽。”苟曦的聲音忽然變得溫和,他轉過臉來重新看向馬清,微挑的眉毛和唇角那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讓他整個人顯得“親切”了許多。
    馬清立刻收斂心神,將臉上所有看戲的情緒一掃而空,換上了十足的崇敬與專注,迎向苟曦的目光。
    “要知道,這整個兗州,就是一盤大棋啊。”苟曦伸出一隻枯瘦、但指節分明的手指,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麵前的案幾,發出輕微的叩擊聲。
    看來,這老奸巨猾的家夥,終於要圖窮匕見,開始攤牌了。馬清嘴角肌肉微不可察地一動,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不置可否的笑意。
    “近兩年,兗州境內屢遭天災,收成…唉,實在是不太好。”苟曦將兩隻手攤開,掌心向下,緩慢而用力地按壓在冰冷的黑漆案幾上,仿佛要將某種無奈按進木頭裏。
    他身體前傾,脖頸伸長,朝著馬清的方向壓低聲音說:“你此次赴任,運了兩大車糧種前來?真是雪中送炭,解了當下的燃眉之急啊。”
    他略微停頓,渾濁卻銳利的眼睛觀察著馬清最細微的反應,隨即用一種看似商量、實則已下定論的口吻繼續道:“你看…是否能夠分出相當一部分,接濟給境內那幾個今年遭災最重、最為窘迫的郡?畢竟,同屬兗州,皆為子民,理當相互扶持嘛。”
    馬清心中凜然,寒意微生。
    這人得到的情報果然細致入微,連兩車種子這等看似不起眼的小事都了如指掌,自己在東平的一舉一動,恐怕盡在其監視之下。
    他立刻微微欠身,語氣恭順而坦然地回答:“使君心係全州百姓,下官欽佩。一切但憑使君安排調度。馬清謹遵鈞命。”
    這批種子本就是為解百姓饑荒而籌備,用於東平郡或是依命調配給兗州其他郡縣,本質上並無區別,他樂得順水推舟,示之以弱。
    “好!”苟曦滿意地噘起嘴,重重地點了下頭,下巴上稀疏的胡須隨之抖動。
    他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窩裏靈活地轉動了一圈,最終那冰冷的目光又定定地落回馬清臉上,變得愈發深沉銳利:“民以食為天,糧食乃是國祚根基,第一等的大事。如今天下不寧,四方動蕩,烽煙處處,我兗州位居中原要衝,必須未雨綢繆,儲備足夠豐裕的糧草,以應任何不測之需。”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帶著一種不容反駁的沉重壓力,彌漫在寂靜的大堂裏:“故此,今年東平郡的糧賦,務必要——足額收齊,顆粒歸倉,一粒也不能短缺。”
    他的眼睛死死盯住馬清,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擰起,在鼻梁上方形成一道深刻的豎紋。
    一畝地高達十二升的沉重賦稅!馬清在來的路上早已反複思量權衡過此事。此刻,在苟曦及其一眾如狼似虎、屏息凝視的幕僚灼灼目光注視下,無論如何都不能當麵駁斥,激化矛盾。
    他暗自咬緊牙關,腮邊肌肉微微一繃,隨即用一種近乎斬釘截鐵的力度,重重地點了點頭,從喉嚨裏擠出沉聲的應答:“下官明白!定當竭盡全力,完成征繳!”
    “很好。”苟曦的目光似乎略微滿意,那股逼人的壓力稍減,暫時從馬清臉上移開,飄向他身體正前方的虛空某處,仿佛在謀劃著更為宏大也更殘酷的棋局。
    “還有一事——”他按在案幾上的雙手忽然分開,兩隻手臂呈“八”字形向外支撐開,身體也隨之挺直,寬闊的袍袖展開,那姿態,仿佛將整個兗州大地山川都環抱於懷中,一股統禦千軍萬馬、執掌生殺予奪的磅礴氣勢再度油然而生,壓得堂內眾人呼吸都為之一窒。
    “中原之地,自古便是四戰之所,如今更是烽煙四起。幸而,過去幾年我嘔心瀝血,苦心經營,兗州各郡防務已修繕完備,可謂固若金湯,堅如鐵桶!這一點,我倒是並不十分憂慮。”
    他先是自矜了一番,隨即話鋒轉向馬清,語氣帶上了一絲真誠的讚賞:“你船嶽的才幹和能力,我亦是早有耳聞。若非真才實學,能征善戰,長沙王殿下又豈會那般器重於你,將這東平重任托付?”
    他說著,將上身朝馬清的方向側過來,一根枯瘦但指節粗大的手指無意識地、帶著某種壓迫性的節奏,“鐺、鐺、鐺”地輕敲著光亮的案麵。那清脆而單調的聲響在異常寂靜的大堂裏反複回蕩,每一聲都仿佛精準地敲在人的心坎上。
    “不過嘛,船嶽——”他的語氣依舊保持著一種奇異的、近乎詭異的平和,看著馬清的麵色甚至稱得上溫和,但那雙深陷的眼窩裏,黑眼珠卻驟然凝聚起冰冷刺骨、毫無掩飾的殺氣,“有件事,你辦得…可就不太妥當了。令我十分失望。”
    霎時間,整個正堂的空氣仿佛徹底凝固!所有幕僚的目光都變得無比銳利,像無數支淬毒的冷箭,在苟曦那森冷莫測的臉龐和馬清瞬間緊繃的表情之間急速來回掃動。
    他們太熟悉苟曦此刻的神態和語氣了,那看似平靜的湖麵之下,隱藏著足以瞬間吞噬一切的致命暗流。他們屏息凝神,心髒怦怦直跳,試圖從馬清臉上最細微的肌肉抽動、眼神最刹那的閃爍裏,窺探出他內心此刻正掀起的驚濤駭浪。
    “請使君明示。”馬清的心髒驟然收緊,一股冰冷的警惕瞬間竄遍全身,但他一直高度戒備的精神狀態,讓他早已在潛意識裏做好了應對最壞局麵的全部準備。
    他開口時,聲音被控製得平穩得不帶一絲波瀾,如同深潭靜水。同時,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前傾了一個極小的角度,虛放在雙腿上的手掌暗自蓄力,指關節微微凸起,調整到了最能瞬間發力爆發的姿勢——隻要苟曦敢有任何發難的跡象,或者兩側甲士有任何異動,他便會毫不猶豫地暴起發難,目標直指咫尺之外的苟曦!
    隻要能在電光火石間製住苟曦,憑借他作為人質,或許就還能搏出一線脫身的渺茫生機。
    “兗州三麵環敵,北有強胡,東有巨寇,南有國賊,可用之兵本就有限,捉襟見肘,每一兵每一卒都需用在刀刃之上。”苟曦眯起了眼睛,眼縫中透出的目光卻越發銳利冰冷,他的語氣依舊維持著那種可怕的的平和。
    “你的軍隊,理當全力布防於北境,緊盯冀州方向屠各胡人的威脅。為何…卻將相當一部分兵力,擅自陳列布防在我濮陽的邊界線上?”他微微歪頭,做出一個看似困惑實則危險至極的表情,聲音壓得更低,卻更清晰,“你此舉,究竟是意在防範於我,還是…”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緩緩掃過在場那些噤若寒蟬、屏息凝神的幕僚,聲音拖長,帶著一種極其陰冷的質疑,“…防著在座的哪一位同僚呢?或者說,你究竟意欲何為?”
    馬清隻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巨響,仿佛有驚雷緊貼著耳廓炸開!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
    他不清楚苟曦究竟還知道多少!這輕飄飄的一句問話,看似隨意,卻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無比地直刺他內心深處最隱秘的布局和最深的擔憂!
    這一刻,所有的籌碼都放到了桌麵上。每個人的呼吸都隨著馬清即將做出的一個動作而改變。屋外,風吹過簷牙,帶來一聲輕響,像是為下一幕揭開序幕。
    馬清知道,自己必須立刻決定:說出真相?還是先下手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