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青山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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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稷在供銷社櫃台前足足買了半小時。
    玻璃櫃台裏擺著的"工農兵"牌毛巾、回力球鞋、蝴蝶牌發卡,每樣都讓他想起青山公社的一張張麵孔。
    "同誌,再要五包大前門。"他數出最後幾張煙票,售貨員大姐笑著把香煙和之前選的東西包進牛皮紙:"給老家帶東西?"
    "嗯。"方稷小心地把給李老栓的煙絲罐塞進帆布包最裏層。
    這罐"黃金葉"花了他半個月的煙票,但想起老人抽旱煙時被嗆得咳嗽的樣子,他覺得值當。
    走出供銷社,秋陽正好。方稷眯眼看了看手表,這是農科院獎勵的上海牌,表帶已經磨出了毛邊。離長途汽車發車還有兩小時,他決定再去趟百貨大樓。
    "有蜂花洗發膏嗎?"他問櫃台後的姑娘。記憶中婦女主任總抱怨皂角洗頭澀,有次看見他用的洗發膏,眼睛亮得像星星。
    提著大包小包趕到汽車站時,班車已經發動了。方稷擠進嗆人的汽油味裏,把行李塞到座位底下。鄰座的大叔盯著他網兜裏的鐵皮餅幹盒:"探親啊?"
    "去青山公社。"方稷不自覺地笑了,"搞農技推廣。"
    "喲!"大叔突然坐直,"就是你們搞的那個什麽......"他比劃著,"能讓麥稈變矮的法子?"
    車輪卷起的塵土模糊了窗外景色。方稷抱著行李,想起一年前離村時李老栓站在山崗上的身影。那時他承諾過要帶好消息回來,現在終於能兌現了。
    "紅旗公社到了!"售票員的吆喝打斷回憶。方稷拎著行李下車,遠遠看見個戴草帽的人蹲在拖拉機旁抽煙。
    "王隊長!"
    草帽猛地抬起。王麻子愣了兩秒,煙袋鍋啪嗒掉在地上:"方技術員?!"他一個箭步衝過來,粗糙的大手抓住方稷肩膀直晃,"不是說傍晚才到嗎!"
    "實驗提前結束了。"方稷被晃得頭暈,卻笑得開心。王隊長已經扯著嗓子朝糧站方向喊:"老張!快套車!方技術員回來啦!"
    拖拉機"突突"開在鄉間土路上,王隊長把著方向盤,嗓門壓過引擎聲:"知道你要回來,李老栓天天蹲村口望!你寄的啥種植手冊,他讓會計念了八遍!"
    方稷扶住搖晃的餅幹盒。路邊的白楊樹比去年高了不少,樹皮上還留著他們當年綁防蟲帶的痕跡。轉過水庫大壩,熟悉的曬穀場映入眼簾,金黃的稻穀鋪成一片,幾個戴草帽的身影正揚著木鍁。
    "方技術員回來啦!"王隊長這一嗓子,驚得曬穀場上的家雀兒"轟"地都飛起來了。
    最先跑來的是虎子和狗剩,孩子躥得比田裏的螞蚱還快:"方哥哥!"兩個大小子在方稷兩邊打轉,"我的蟈蟈生了好多崽!方大哥!我好想你啊!"
    然後是記工分的孫嫂,圍裙上還沾著穀糠:"哎喲!城裏白淨了!"她本來想手捏一捏方稷的臉頰,但是想想還是把手在圍裙上擦了兩把,拍了拍方稷的胳膊。
    人群圍上來,七嘴八舌的問話混著稻穀的清香。
    方稷手忙腳亂地掏禮物:給婦女主任的洗發膏、給赤腳醫生的《農村醫療手冊》、給虎子和狗剩的鐵皮文具盒......
    "李叔呢?"方稷張望著。
    人群突然安靜下來。王隊長咳嗽一聲:"後山那塊試驗田......"
    方稷拔腿就跑。穿過熟悉的田埂,繞過新挖的灌溉渠,他在坡地最高處看見了那個佝僂的背影。李老栓正蹲在地裏,像撫摸孩子般檢查著麥苗。
    "李叔!"
    老人猛地回頭,旱煙袋掉在土裏。方稷看見他眼角深深的皺紋裏閃著光。
    "兔崽子......"李老栓罵著,手卻抖得厲害,"不是說寫信嗎?"他彎腰撿煙袋,卻抓了把土。
    方稷趕緊掏出煙絲罐:"給您帶的。"
    老人揭開蓋子聞了聞,突然背過身去咳嗽兩聲:"回來就好......看看,來看看你教的法子。"
    試驗田裏的麥苗綠得發亮,明顯比周圍地塊壯實。方稷蹲下身,發現土壤裏摻了細碎的草木灰,正是他手冊裏寫的方法。
    "按你說的,播種前深翻兩次。"李老栓指著田壟,"追肥用榨油坊的渣滓......"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方稷講述著農科院的見聞,老人安靜地聽,隻在聽到"計算機"時皺了皺眉:"啥雞?"
    晚飯擺在隊部大院。方稷帶來的臘肉被婦女們切成薄片,和曬幹的馬齒莧一起炒了,香得虎子直咽口水。李老栓特意換上件幹淨的藍布褂子,那是去年方稷用布票給他換的。
    "嚐嚐新米!"孫嫂端來熱氣騰騰的飯碗,"用你教的法子種的,出米率高兩成哩!"
    方稷扒了口飯,熟悉的稻香讓他鼻子發酸。王隊長趁機舉起土瓷碗:"敬方技術員!"
    "等等。"方稷突然跑回屋,從行李深處取出個玻璃瓶,"嚐嚐這個。"
    "啥好東西?"王隊長眯眼對著煤油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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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科院釀的麥芽糖漿。"方稷給每人碗裏滴了幾滴,"拌飯吃。"
    狗剩舔得碗底精光,抬頭時鼻尖還粘著飯粒:"方大哥,城裏是不是天天吃這個?"
    "傻小子!"李老栓用煙袋鍋輕輕敲他腦袋,"你方哥是去做大事的!哪像你天天腦子裏隻有吃。"
    夜深了,方稷躺在知青點熟悉的木板床上。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畫出整齊的方格。這裏的一切都沒變,牆角他釘的書架、門上防蚊的紗布簾、甚至桌角那盞煤油燈,都保持著離村時的模樣。
    "方技術員睡了嗎?"窗外傳來壓低的聲音。
    推開門,看見會計老張抱著個陶罐:"大夥兒湊的。"揭開蓋子,是醃得透亮的鹹鴨蛋,"帶著路上吃。"
    第二天清晨,方稷被"咚咚"的敲門聲驚醒。開門看見李老栓站在晨霧裏,手裏捧著個布包:"給你的。"
    展開是雙嶄新的千層底布鞋,針腳密得能防水。
    "您眼睛不好......"
    "孫嫂納的底,我上的幫。"老人粗聲粗氣地說,"試試合腳不。"
    方稷穿上走了幾步,柔軟得像踩在曬暖的麥秸上。他突然想起什麽,從箱底取出個油紙包:"給您的。"
    那是他從試驗田精選的麥種,用農藥拌過,防蟲害。
    接下來的日子,方稷像陀螺般轉遍周邊公社。在紅旗大隊講施肥要領,在東風公社示範雜交授粉,每天回到青山大隊時,總有人等在村口,有時是帶問題的技術員,有時隻是給他塞個熱紅薯的老嬸子。
    離村前一天,全生產隊開了個歡送會。沒有橫幅標語,就在曬穀場上擺了幾張條凳。婦女主任帶著姑娘們唱《社員都是向陽花》,跑調的歌聲驚飛了稻草堆裏的老家雀
    "這個帶上。"李老栓塞來個布口袋,裏麵是曬幹的山棗和野山楂,"路上泡水喝,養胃。"
    王隊長則給了本手寫的冊子:"你教的技術,咱都記下了。"翻開泛黃的紙頁,裏麵甚至畫著拙劣的示意圖。
    返程的拖拉機突突作響,方稷回頭望去。曬穀場上的人群變成小小的黑點,隻有李老栓的身影依然清晰,老人站在最高的草垛旁,像棵倔強的老高粱。
    回到農科院已是三天後的傍晚。
    門房老張頭正在聽收音機,見他進門趕緊招手:"方工!你回來啦!你家妹妹都來找過你七八趟了!"
    方稷心裏"咯噔"一下。方安不是莽撞的性子,這麽著急......
    "說啥事了嗎?"
    "那丫頭哭得喲。"老張搖頭,"說什麽"誌願表""截止日"的。"
    方稷扔下行李就往家屬院跑。暮色中,他遠遠看見個藍裙子身影坐在自家單元門前——是方安,懷裏緊緊抱著個帆布書包。
    "哥!"少女跳起來,臉上還帶著淚痕,"明天就截止了!"
    原來母親藏起了她的高考誌願表,非要她填醫學院。方稷翻出鑰匙開門:"進來說。"
    "我偷了張新表。"方安從書包掏出皺巴巴的表格,"但需要家長去一趟.....老師怕我是自己的主意。"她聲音越來越小,"爸出差了,媽肯定不......"
    方稷看著誌願表上工整的"北京農業大學",想起試驗田邊少女發亮的眼睛。他拉開抽屜取出公章,農科院特批給他的課題組長的名章。
    "這算數嗎?"方安緊張得手指發顫。
    "蓋了再說。我明天和你去交表。"方稷重重按下印章,紅印泥像粒飽滿的麥種,落在表格右下角。
    方安突然撲上來抱住他,淚水打濕了他洗得發白的襯衫:"哥,我會成為和你一樣棒的農學家!"
    窗外,暮色中的梧桐樹沙沙作響。方稷想起青山公社曬場上那些金黃的穀粒,想起李老栓說的"好種子在哪都能發芽"。他輕輕拍了拍妹妹顫抖的肩背,就像拍實一抔孕育希望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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