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額爾古納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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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車在泥濘的邊防公路上顛簸,方稷緊抓著車門把手,看著窗外無邊的荒原。三月的額爾古納河剛剛解凍,遠處河麵上還漂浮著碎冰,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銀光。
"前麵就是六分場。"鄭國棟突然開口。這是他今天說的第三句話,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方稷注意到他攥著地圖的手指節發白——那張手繪地圖上標注著十幾個紅圈,都是他父親曾經采集野生麥種的地點。
陳雪從後座探過頭:"鄭老師,咱們的"考察春汛"介紹信管用嗎?"
"噓。"司機老張突然壓低聲音,"檢查站。"
木頭搭建的崗亭前,兩個持槍民兵正在檢查通行證。
方稷的心跳加快了,他懷裏揣著省農業廳的公文,上麵蓋著鮮紅的公章——這是爺爺通過老戰友弄來的,真正的目的被隱藏在"考察春汛對農作物影響"的官方措辭下。
"農業廳的同誌啊!"民兵看完證件,態度立刻熱情起來,"場部在東北方向五裏,需要帶路嗎?"
鄭國棟謝絕了好意。車子駛過一片白樺林時,他突然讓老張停車:"就這兒下。"
方稷還沒反應過來,鄭國棟已經跳下車,大步走向河灘。他和陳雪趕緊追上,膠鞋陷在融雪的泥濘裏,發出"咕唧咕唧"的聲響。
"鄭老師,場部不是......"
"我爸在河邊。"鄭國棟頭也不回,"這個點他肯定在測水溫。"
額爾古納河在此處拐了個急彎,衝刷出一片開闊的灘塗。遠遠地,方稷看見個佝僂的身影正在淺水處忙碌,舊棉襖的下擺浸在水裏也渾然不覺。
"爸......"鄭國棟的聲音哽住了。
老人緩緩轉身。方稷第一次見到鄭懷山教授——花白的胡須上結著冰碴,黝黑的臉上布滿溝壑般的皺紋,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是把所有的生命力都濃縮在了瞳孔裏。
"國棟?"老人眯起眼睛,"你怎麽......"
"省裏派來考察春汛的。"鄭國棟大聲說,同時飛快地眨著眼。方稷明白他是在提醒附近可能有眼線。
老人會意地點頭,動作熟練得像排練過無數次:"來得正好,今年冰淩比往年厚三成。"他彎腰從水裏提起個鐵皮桶,"幫我記錄下這些數據。"
桶裏是幾株掛著冰珠的水生植物。方稷接過時,發現桶底沉著個玻璃瓶,裏麵隱約可見幾粒種子。
四人默契地保持著工作距離,沿著河岸"測量數據"。直到轉過一道土丘,確認四周無人後,鄭國棟才猛地抱住父親。方稷看見老人的手在兒子背上拍了拍,很輕,卻很穩。
"瘦了。"鄭懷山鬆開兒子,轉向方稷,"這位就是方振國家的孩子吧?你爸來信提過。"
方稷驚訝地瞪大眼睛。
"別緊張。"老人笑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老方是我在燕京大學時的學弟。"他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拿著,這是去年新采的耐寒種。"
油紙包裏是十幾粒細長的種子,表皮呈現出罕見的藍灰色。方稷的手指微微發抖——這正是前世被譽為"小麥抗寒基因庫"的珍稀品種!
"教授,這些性狀......"
"耐零下四十度低溫,生長期比普通種短十五天。"鄭懷山如數家珍,"但有個缺陷——"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鄭國棟急忙給他拍背。
陳雪機靈地鋪開記錄本:"您說,我記。"
老人喘息稍定,蘸著河水在石板上畫起基因圖譜:"第七染色體上的這個片段,會導致穗軸脆弱......"
方稷凝視著老人皸裂的手指在石板上劃出的痕跡,突然想起前世在農大檔案室看到的發黃筆記。當時導師說,這些寫在煙盒紙上的資料,出自一位至死都沒能平反的老教授之手。
"爸,您的平反材料......"鄭國棟剛開口就被打斷。
"先說正事。"鄭懷山警惕地望了眼遠處,"今年開春晚,你們得抓緊采樣。"
接下來的兩小時裏,老人帶著他們沿河岸采集樣本。方稷注意到他走路時左腿明顯跛得厲害,卻堅持走在最前麵探路。每當發現一株特殊植株,那雙渾濁的眼睛就會驟然亮起,仿佛瞬間年輕了二十歲。
"看這個!"鄭懷山突然跪在雪水裏,小心翼翼地撥開枯草。下麵藏著幾株剛發芽的野生麥,嫩葉邊緣泛著奇特的紫紅色。"去年發現的變異株,我懷疑是天然雜交種。"
鄭國棟立刻取出標本夾,動作嫻熟得像是在延續父親的某個手勢。方稷望著這對父子的背影,突然理解了鄭國棟的執著——那不是簡單的孝道,而是一個科學家對另一個科學家的致敬。
中午時分,他們在避風的土坡後生火烤土豆。鄭懷山從懷裏掏出個布包,裏麵是幾張泛黃的紙頁:"這是我這些年的觀察記錄,藏在炕洞裏才保住。"
方稷接過翻閱,紙張上的字跡小而密,有些地方被水漬暈開,但數據依然清晰可辨。他突然在一頁邊緣發現行小字:"1971年冬,咳血加重,恐時日無多,須加快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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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您的身體......"
"老毛病了。"鄭懷山擺擺手,轉向兒子,"你媽墳上的桃樹,結果子了嗎,你媽最愛吃桃子了。"
鄭國棟的喉結滾動了下:"嗯,前兩年結的果就能吃了。"
老人滿意地點點頭,從火堆裏扒出烤土豆分給大家。方稷注意到他把自己那個掰成兩半,大的那半塞給了兒子。
"說說你們的進展。"鄭懷山邊吃邊問。
鄭國棟匯報了"冬星計劃"的細節,提到方稷提出的光周期誘導方案時,老人突然拍腿:"妙啊!我怎麽沒想到用遮光處理!"
"是方稷的創意。"鄭國棟輕聲說,"他還有很多超前想法......"
"年輕人就是腦子活。"鄭懷山笑著打量方稷,"老方有福氣。"
話題轉到平反進展時,氣氛驟然凝重。鄭懷山望著河麵浮冰,語氣平靜:"別費勁了,我這把老骨頭......"
"爸!"鄭國棟猛地站起來,"您明明知道那些都是——"說這話的時候能看出鄭國棟在極力掩飾情緒。
"我知道。"老人打斷他,"但比起這個——"他拍拍裝滿種子的布袋,"——我的名譽算什麽?"
方稷突然想起前世看過的一份檔案:鄭懷山平反文件下達時,他已去世三天。葬禮上來了一位軍區幹部,在墳前敬了個長久的軍禮——現在想來,那應該就是自己的父親。
"教授。"方稷突然說,"您知道嗎?我們初步試驗顯示,您的材料能讓黃淮海鹽堿地增產三成以上。"
老人的手停在半空:"多少?"
"三成。"陳雪補充道,"而且抗病性特別好!"
鄭懷山的眼眶突然紅了。他低頭擺弄火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好啊...真好......"
下午的采樣更加緊張。鄭懷山像是突然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帶著他們涉水過河,來到一片隱秘的河心島。這裏生長著成片的野生麥,麥穗上還掛著去年的幹粒。
"最後的寶藏。"老人撫摸著麥穗,"六二年饑荒時,我偷偷給老鄉們分過這種子,救活了不少人。"他苦笑著,"後來這就成了我"破壞統購統銷"的罪證。"
返程前,鄭懷山把鄭國棟單獨叫到白樺林後。方稷遠遠望見老人從貼身處取出個布包塞給兒子,而鄭國棟突然跪下給父親磕了個頭。
日落時分,他們不得不告別。鄭懷山堅持送他們到檢查站,一路上都在大聲談論"春汛觀測數據",直到吉普車發動前,他才突然扒著車窗,對方稷說了句悄悄話:"告訴老方,種子比槍杆子金貴。"
車子駛出很遠,方稷回頭望去,那個佝僂的身影還站在夕陽裏,像一棵倔強的老胡楊。鄭國棟全程沒回頭,隻是死死攥著父親給的布包,指節發白。
"回農科院最快多久?"他突然問。
"三天。"老張回答,"得繞道滿洲裏,避開檢查。"
鄭國棟點點頭,打開布包——裏麵是十幾頁密密麻麻的筆記,和一小袋深紫色的種子。最上麵那頁寫著:"致國棟:若我無緣得見,務必將此寒地麥推廣至東北。父字。"
鄭國棟的眼淚一滴又一滴水珠落在紙上,暈開了那個"父"字。車內一片寂靜,隻有引擎聲在荒原上回蕩。
夜幕降臨時,他們在邊防軍哨所借宿。
鄭國棟借口檢查樣本,獨自去了倉庫。方稷跟過去時,發現他正對著煤油燈整理父親的材料,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那彎腰的輪廓與河畔的老人如此相似。
"我十歲那年。"鄭國棟突然開口,"我爸被帶走那天,他偷偷在我書包裏塞了本《植物生理學》。"他輕撫著紙張,"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用祖父留下的一箱小黃魚跟抓他的人說他上交,留下了那本書,塞進了我的書包裏,換來了我的讀書機會。"
方稷想起原主記憶裏父親嚴厲的麵孔,突然理解了那種隱晦的父愛——就像鄭懷山塞給兒子的種子,沉默卻飽含生機。
"這次不一樣。"方稷按住同僚顫抖的肩膀,"我們一定會讓教授看到平反那天。"
鄭國棟抬起頭,煤油燈在他眼中映出兩簇跳動的火苗。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兩個男人的手在種子袋上緊緊相握。
窗外,額爾古納河的流水聲隱約可聞。
春汛將至,冰封的土地下,新的生命正在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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