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四十分，城南機械廠三號車間宛如一座鋼鐵鑄就的牢籠，被黑暗與喧囂吞噬。渾濁的空氣中，刺鼻的機油味與鐵鏽氣息交織，如同一層厚重的麵紗，籠罩著整個空間。機床轟鳴聲此起彼伏，恰似永不停歇的雷暴，震得人耳膜發疼，連腳下的水泥地麵都在微微震顫。白熾燈管在頭頂滋滋作響，散發出慘白而刺眼的光芒，將潮濕悶熱的空氣烘烤得愈發粘稠，仿佛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42歲的陳海生弓著背，像一隻緊繃的弓弦，全神貫注地伏在操作台前。他的右手精準而嫻熟地調節著銑刀轉速，每一個動作都經過無數次的重複，形成了肌肉記憶。左手死死按住圖紙邊緣，仿佛那是他在這片鋼鐵叢林中唯一的指引。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工作服，後背早已被汗水浸透，大片深色的汗漬在白熾燈下泛著灰白，如同一張斑駁的地圖，記錄著他一天的辛勞。他的指甲縫裏嵌滿了鐵屑，脖頸也被飛濺的火星燙出細密的紅點，像是撒在皮膚上的朱砂，但他卻渾然不覺，全身心投入在工作之中。
    吱——”隨著一聲尖銳刺耳的金屬切割聲劃破空氣，陳海生剛剛完成手上的零件加工，準備直起腰活動一下早已僵硬的身體。就在這時，車間那頭突然傳來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原本緊張而有序的工作節奏。他下意識地扭頭望去，隻見李建軍跌跌撞撞地朝著自己衝過來。李建軍的工裝褲膝蓋處沾滿了機油，深色的油漬與布料融為一體，仿佛是他在工作戰場上留下的勳章。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隨時都有掉落的危險，整張臉漲得紫紅，額頭的汗珠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劈裏啪啦地砸在地麵上。
    海生！海生！”李建軍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聲音中帶著掩飾不住的焦急與慌亂。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扯著殘破的風箱，額角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滴落在地麵上，瞬間消失不見。
    陳海生心中猛地一緊，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烏雲般籠罩在心頭。他握著卡尺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金屬工具“當啷”一聲墜地，在嘈雜的車間裏發出清脆而突兀的聲響。他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的白熾燈突然變得格外刺眼，耳鳴聲混著機器轟鳴如潮水般灌滿耳道，讓他有些恍惚。“預產期不是還有半個月？”他一把抓住李建軍的肩膀，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帶著一絲難以置信和深深的擔憂，“是不是弄錯了？”
    產房電話直接打到門衛室的！”李建軍掰開他的手指，語氣急促而堅定，“趕緊回去！我幫你跟主任說！”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陳海生的心上。他的後背瞬間沁出冷汗，仿佛有冰水順著脊椎滑下，寒意從腳底一直蔓延到頭頂。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今早離家時的場景：林芳扶著隆起的小腹，站在門口，蒼白的嘴唇勉強扯出一絲微笑，輕聲說道：“廠裏忙就別惦記我，按時吃飯。”那時的他，滿心想著廠裏的工作任務，隻是匆匆應了一聲，甚至都沒來得及多看一眼她腫得發亮的腳踝，更沒有察覺到她眼中那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期待。此刻回想起來，愧疚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幾乎將他淹沒。
    陳海生轉身朝著更衣室狂奔而去，腳步慌亂而急促。更衣室裏，鐵櫃的鎖在他顫抖的手中發出刺耳的聲響，仿佛也在為他的焦急而嗚咽。他胡亂抓過手機，屏幕上七個未接來電刺得他眼眶發燙，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哽住，發不出一點聲音。母親的號碼在通話記錄裏反複跳動，像一個個沉重的鼓點，敲打著他的心。最後一條語音消息發送於半小時前，他顫抖著點開，背景音裏夾雜著妻子壓抑的呻吟：“海生......疼......”那微弱而痛苦的聲音，如同一把鋒利的刀，狠狠地刺進他的心髒，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機械地把手機揣進褲兜，連安全帽都來不及摘，就像一陣風似的往外衝。車間鐵門撞在牆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夏夜悶熱的風裹著遠處火車的汽笛聲撲麵而來，帶著一絲潮濕的氣息，卻無法冷卻他心中的焦急。廠區空地上，他那輛破舊的二八大杠歪在梧桐樹下，車筐裏還放著今早沒來得及喝的涼白開，水杯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他的忙碌與疏忽。
    然而，當鑰匙插進鎖孔時，陳海生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車把。他這才突然想起，三輪車鑰匙在門衛老張那裏。一種絕望和無助瞬間湧上心頭，但他沒有絲毫猶豫，又轉身朝著門衛室狂奔而去。值班室窗戶透出昏黃的燈光，像是黑暗中的一座燈塔，給人一絲溫暖和希望。老張正就著鹹菜啃饅頭，看見他撞進來，筷子“當”地掉在碗裏，臉上滿是驚訝和關切。
    快！三輪車在後門！”老張反應過來，連忙說道。
    陳海生接過鑰匙，連聲道謝，轉身衝向三輪車。生鏽的三輪車在碎石路上劇烈顛簸，排氣管噴出的黑煙嗆得人睜不開眼，刺鼻的氣味讓人作嘔。陳海生猛踩油門，儀表盤上的裂紋在月光下像蛛網般蔓延，仿佛預示著即將發生的未知。三輪車發出“突突突”的轟鳴聲，如同一頭受傷的野獸，在黑暗中艱難地前行。
    經過第一個路口時，陳海生看見路邊的電子屏顯示2352，心跳隨著指針跳動愈發劇烈。從工廠到家，大路要繞二十分鍾，而那條穿竹林的小路，雖然充滿了未知和恐懼，但卻能省下一半時間。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些關於小路的恐怖傳說，心裏不禁有些猶豫和害怕。然而，一想到家中痛苦的妻子，他咬了咬牙，心中隻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都要盡快趕回去。於是，他轉動車把，朝著那條神秘而危險的小路駛去，車輪碾過碎石，發出“哢哢”的聲響，仿佛是命運的車輪開始轉動，帶著他走向未知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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