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下壓個猴

字數:7476   加入書籤

A+A-


    兩界村。
    朝暉微曦,跌進村頭老柳樹那幾根枝丫裏,雞鳴聲不驚人,隻喚醒了山腰的薄霧。
    村子最東頭,薑義家那座小院子。
    土坯牆斑駁,木門板歪著倚,幾縷炊煙帶著野花香,自鍋灶裏嫋嫋騰起,在低低的屋脊上打著卷兒。
    不大,也不闊,倒是拾掇得利索。
    清晨的陽光正好,一家四口,皆在院中舒臂抬拳,動作規整。
    虎、鹿、熊、猿、鳥……
    薑義招式緩緩,身法不緊不慢,一股子沉穩味兒。
    妻子柳秀蓮,在旁邊引著兩個娃兒,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個頭都不高,出招卻極認真。
    小拳頭揮出去有模有樣,隻是那撲熊的架勢,怎麽看怎麽像在搶饅頭,倒叫人忍俊不禁。
    院外忽傳笑語,腳步聲踏著晨光而來。
    幾條漢子,背著弓,提著刀,興衝衝路過籬笆,看樣子是要上山。
    春耕一過,正是農閑。
    村裏這幫青壯,往往三五成群往山裏紮,打打野味,尋些草藥,補貼家用,也當活動筋骨。
    有人遠遠朝院裏招呼,聲音帶著山野的爽朗:
    “薑老弟,春耕完了,山裏正鬧騰,要不要一道走走?”
    薑義拳已收,站在晨光中,臉上泛著剛練完拳的舒坦笑意,不濃不淡。
    搖了搖頭,道:“不了,家裏還有點事兒。”
    那幾人聽罷,也不以為意,一個咧嘴笑了,另一個抬了抬刀,照舊往山道上走去。
    薑義站著,看他們背影隱入林間,眼神平靜如舊。
    回頭時,見那肉嘟嘟的小兒子還在熊撲,隻是撲得東倒西歪,虎虎生風。
    惹得他嘴角一揚,又帶出一絲笑意,不說話,卻分外溫和。
    晨練完了,回屋歇口氣。
    桌上碗筷已擺好,鍋裏熱氣翻騰,騰得整間屋子都帶了點溫潤。
    每人麵前,一隻冒著香氣的雞蛋,黃澄澄地臥在碗邊,看著就惹人咽口水。
    村裏人家,要頓頓有蛋,已算奢侈,旁人見了,少不得要說一句“敗家”。
    可薑義在這一項上,素來舍得。
    這年月,肉是年節才有的奢念,奶更是聽說多,見得少。
    唯獨這雞蛋,若養得勤些,倒能日日見著,是難得的正經油水。
    一家人吃飯,不急不緩,筷子輕碰,咯噠作響。
    飯後碗筷收了,柳秀蓮挽起袖子,去了灶屋,一邊擇菜洗涮,一邊鍋碗瓢盆撞得叮叮當當。
    薑義則扛了那把老鋤頭,出了院門。
    晨光未散,泥土新翻,腳底踩著的田埂還有點潮氣。
    不急不緩地走著,像是散心,順便帶上鋤頭意思意思。
    幾畝薄地,在村東頭山角,莊稼才起苗,倒是那些野草,綠得精神,搖頭晃腦地爭地盤。
    薑義掄起鋤頭,隨手翻了幾下泥,根須帶著濕土一並挑起。
    動作不快,心也不急。
    這點地不值當拚命,侍弄得勤快些,便是了。
    不過半日功夫,額角已沁出細汗。
    他收了鋤,順田埂踱了幾步,尋塊樹蔭,背靠著田坎一坐。
    身子才剛挨上地,整個人便懶散下來,像貓臥簷下。
    若隻看此刻田埂上的光景,怕是路過的,也要輕聲感慨一句:“真清閑哪。”
    可真說起,薑義這人,倒不是那等貪圖清福的性子。
    田壟十畝,稻苗正齊,風過時翻卷如浪,層層疊疊,一直鋪展到遠處的山腳下。
    這全是薑義一鋤頭一鋤頭,從荒地裏硬生生刨出來的。
    早些年,那地裏石頭比泥多,鋤頭下去“哐”地一聲,震得虎口發麻。
    薑義咬著牙,沒吭聲,日複一日地幹,也就這麽一寸寸開出了綠意來。
    這會兒坐在樹蔭下,眼望遠處自家屋簷下,柳秀蓮正撩了袖子在菜籃裏翻揀。
    小兒子卻不知從哪兒學來的雞叫,一邊學一邊瘋跑,把雞窩攪得天翻地覆,雞飛狗跳裏透出幾分熱鬧。
    薑義看著這番景致,嘴角兀自翹了翹,沒笑出聲,隻是目光一軟,思緒悄悄飄遠了些。
    算算日子,來到這方天地,竟也十年有餘。
    當初不過是連夜趕方案時,沒忍住眼皮一沉。
    下一刻醒來,竟躺在這異鄉山腳,衣不蔽體,親舊皆無,連口幹糧也尋不到。
    那時候,也曾茫然。
    幸好這村裏人心不壞,東家一口飯,西家一勺粥,算是把這條命吊了回來。
    薑義沉了三日,終是接受了現實。
    於是抄起鋤頭,從這片連野狗都不願待的荒坡上動手。
    肩挑手刨,築土壘牆,頭頂烈日,腳踏泥水,也未曾吭聲。
    幾年光景,愣是鑿出十畝良田,蓋起三間瓦屋。
    雖不敢說富貴,卻也風雨不驚,有鍋有灶。
    再往後,有了柳秀蓮,有了那兩個哇哇亂叫的小崽子。
    也就算是在這異鄉裏,徹底紮了根了。
    薑義那份心性,便也在不聲不響間,變了個模樣。
    村裏那些青壯,再興衝衝招呼他上山。
    薑義便隻笑,不語,笑裏透著點敷衍。
    不是怕吃苦,是怕出岔子。
    或許真是死過一回,曉得那生離死別是如何個冷與苦。
    屋裏一口熱灶,兩張稚氣小臉,個個是牽心掛念。
    這柴米油鹽得來不易,便更不舍得沾染半分不確定的風浪。
    地裏勞作,也沒了年輕時的那股拚命勁頭。
    鋤頭掄得鬆了,步子也緩了,隻求一個穩字當頭。
    莊稼年年種,地也年年翻,可筋骨隻有一副,得好生養著。
    留得住身子,才守得住這屋簷下的燈火,才能多聽些孩童夜啼與雞犬聲交錯,才配得起那碗晨粥夜飯,一家四口圍著爐火的安穩日子。
    好在這兩界村偏僻,靜得像是被塵世忘了一筆。
    沒有吏役催糧征賦,也沒有市儈跑來掏銀子換命債,隻偶爾山風掠過屋角,帶點野草氣。
    薑義便守著這十畝薄田,順著時節播種收割。
    雞鴨一群,時不時下個蛋,給飯鍋添些顏色。
    日子過得不緊不慢,也算穩當。
    正自神遊天外,一陣山風撲麵,帶著點泥土熱氣,也裹了股飯菜的香。
    薑義抬頭一瞧,柳秀蓮正沿著田埂行來,手上端著個粗瓷大碗。
    腳下走得穩妥,水靈靈的眼裏含著嗔,一絲淺笑卻藏不住自家人的心疼。
    “我說你倒好,坐在這兒打坐成仙呢?這莊稼是你盯兩眼,它就自己拔腿躥起來了不成?”
    她將碗遞過來,手腕一轉,那點笑意也跟著綠豆湯的熱氣一道,撲了個滿麵。
    薑義接了過來,湯是新熬的,清清亮亮,解暑得緊。
    仰頭海飲一口,忍不住長籲一聲,像把肚皮裏那點暑熱一並散了出去。
    “這會兒倒也不急……娃兒們呢?小的我才聽見攆雞攆得正歡,大的那一個,又不知野到哪兒去了。”
    “還能去哪兒?八成又躥後山去了。”
    柳秀蓮說著,已接了鋤頭過去,彎下腰輕輕落鋤,話裏卻帶著點拗不過的笑意:
    “那孩子啊,打小就跟那座山犯衝似的,偏生一根筋,扯都扯不住。”
    薑義聽罷,眉間微動,心頭稍怔。
    那座後山……
    村裏的老人每每提起,眼睛總要亮一下。
    都說那地方,早先是沒有山的。
    某一日半夜,天上劈下個悶雷,連著三響,地皮跟著一顫。
    等天一亮,原先平坦的荒地上,竟冒出座山來。
    初時村裏也不忌諱,膽大的、眼熱的,提著刀背著簍,便興衝衝地往裏頭鑽。
    可那山,怪得很。
    路是有路,隻是走不到深處。
    進去三五裏,轉著轉著,就又回到山腳下,仿佛整座山都在兜圈子。
    久而久之,也就沒人再往裏頭去,隻成了村裏小兒夜哭時的唬人話頭。
    自家這十畝薄田,正貼著那座後山的山根兒。
    薑義年少時氣盛,也不是沒動過心思。
    那會兒胳膊硬、腰板直,又無親無故,膽子比現在肥出一圈。
    有兩回鼓起勁,提著幹糧就往山裏鑽。
    結果跟村裏人說的差不離。
    一腳踏進去,便像踩進了漿糊,天是灰的,樹是歪的,前後左右都沒個章法。
    兜來轉去,繞了一大圈,最終卻又摸回了自家地頭。
    身上多了滿腿蚊包,褲腳裏抖出一把草籽,別說神仙草藥,連個蘑菇都沒瞧見。
    從那以後,也便歇了心思,隻將地開墾到山根下,再不往裏頭多撬一鋤。
    話才說到這,田埂那頭忽地一晃。
    草叢裏躥出道小小的影子,跟炸窩的兔子似的,一邊飛跑一邊喊:
    “爹!娘!”
    來得急,喊得響,帶起一溜灰塵。
    正是薑家大兒子薑明,乳名小寶,年方五歲,個子雖小,嗓門卻響亮得很。
    隻見他小臉曬得通紅,額頭汗珠直淌,可那雙眼睛,亮得跟剛打磨過的銅鈴似的。
    “爹!娘!我剛才,我剛才在後山裏頭,瞧見了一座……一座好怪的山!”
    他一口氣沒喘勻,嗓子裏還帶著點顫。
    柳秀蓮趕緊迎上去,拽住他給擦汗,一邊笑著哄:
    “怪山?日頭底下瘋跑多了,是不是把眼珠子曬花了?”
    “真的!”
    小寶急得直跺腳,手心攥得緊緊的,臉更紅了。
    “就在後山最裏頭!那山、那山長得跟個手一樣!五根指頭,直挺挺地立著!底下還壓著一隻大猢猻!”
    柳秀蓮一聽,撲哧笑了,手還不忘揉揉他腦袋,嘴裏調侃道:
    “壓個猴兒?怎麽,那猴兒還能翻跟頭,會念經不成?”
    “可大一隻了!”
    小寶越說越急,手張得老開,兩邊撲騰撲騰地比劃:
    “毛臉,雷公嘴的,就趴在那兒,一動不動!瞧著我……就像、就像要哭了似的!”
    “行了行了,快去洗手,準備吃飯。”
    柳秀蓮輕拍了他腦袋,語氣鬆鬆的,顯然沒太放在心上。
    隻當小兒撒歡撒得狠了,編出點稀奇古怪來哄人。
    可薑義手中那碗綠豆湯,卻在將送至嘴邊時,驟然頓了頓。
    目光垂下來,落在小寶那張紅撲撲的小臉上
    那雙眼睛裏,分明沒有半點胡謅的浮光。
    那是真撞了稀奇的眼神,像隻野貓頭回看見天火,驚著了,又舍不得躲。
    五根指頭似的山……壓著毛臉的猢猻……
    薑義腦中一閃,喉結微動。
    那呼之欲出的名字,終究還是硬生生咽了回去,未發出半分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