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這氣喘得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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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幾日,光景一如往昔。
    日頭照舊從東邊爬上來,晚霞也照舊在西頭鋪成片紅錦。
    隻是薑明這小子,跟後山仿佛結了緣,一有空,腳板就往那邊發癢。
    家裏饃饃、果子,去得飛快。
    明裏嘴上嚼著,暗裏揣進了衣兜,轉個眼工夫,就跟長翅膀似的沒了影。
    薑義起了疑,趁著一日薄暮,悄悄跟著那道小身影,想探個究竟。
    怎奈腳剛踏進山口,眼前便起了霧氣,不濃不淡,正好夠糊住眼。
    林子裏路雖還在,可前後左右,全沒了頭緒。
    轉了一大圈,最後還是濕著鞋、裹著泥巴,原路摸了出來。
    薑義站在山腳,心下便有了些揣摩。
    興許,那山不是任誰都能進去的。
    得是心性純粹、不帶半分營求的娃兒,方能瞧見裏頭的端倪。
    既如此,薑義也就按下不表。
    回到家裏,連婆娘那頭,也隻作不知,閉口不提。
    日子照舊是田埂上的清風,灶台上的炊煙,一絲一縷,悠悠哉哉地晃過去。
    夜飯過後,歇息片刻,院子裏透著菜葉子清香。
    薑義便如往常,取出筆墨紙硯,教那兩個半大的小子識字。
    墨是村裏老李家磨的,紙也尋常貨,但在這昏黃的燈下,倒也透出幾分歲月的舊意。
    桌邊小手握筆,笨得緊,像捏著隻不聽話的雞毛撣子。
    筆尖在紙上劃來劃去,歪歪扭扭的,像田埂邊新抽的野草,東一撮西一撮,半點不服帖。
    可薑義瞧著,卻眼裏含笑,仿佛那歪字,是比田裏的麥苗還要新鮮的盼頭。
    認字這樁事,向來帶著點枯味。
    墨香也好,燈影也罷,落在孩子眼裏,總不及院子裏的泥巴來得有趣。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小兒子薑亮就有些坐不住了。
    小身子往椅背上一歪,聲音軟軟糯糯,膩得像鍋邊掛的米粥皮:
    “爹!不寫了,講個故事嘛……”
    那語氣帶著點撒嬌,又帶點謀略,小眼珠轉得飛快,算盤珠子似的,打的可精明。
    大兒子薑明倒不作聲,隻悄悄抬起頭來,眼神裏已藏了幾分亮光。
    薑義見了,嘴角的笑便慢慢漾開了。
    把筆擱下,又將柳秀蓮喚過來,一家四口,就圍著燈火坐下了。
    風吹不散這盞燈,倒更添幾分暖意。
    清咳一聲,像是調調嗓子,又像是把這一天的塵氣理了理,便講開了。
    “話說有個樵夫,在山裏打柴,迷了路,見兩位老人對弈……”
    聲音不疾不徐,不緊不慢,帶著點鄉間的樸實,又帶點說書人的韻腳。
    每夜講一二個小故事,早就是薑家日常。
    薑義前世今生,肚裏倒也不缺閑談奇譚。
    隻是今兒個說的,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總繞不開“長生”二字,繞不開那“誤入”的橋段。
    哪個樵夫誤入桃源,回頭塵世已變;
    哪個書生夜半走岔,竟得仙人傳藝一訣。
    說得漫不經心,像路邊撿來的話頭兒。
    小的那個聽到一半,小手還搭在桌邊,已歪在娘懷裏打了呼。
    啪嗒掉了根筆,也不驚醒,嘴角牽著點夢裏也舍不得的笑。
    可薑明卻不同。
    他那雙眼越聽越亮,裏頭像是盛著一團未點透的火。
    薑義看在眼裏,心下微動。
    這火若真能燒進山裏去,照出點什麽來,那也算是緣法。
    隻是,他知道得清楚。
    那山,最忌心有執念,最怕人帶“求”字進去。
    你求它,它就藏著,你忘了,它反倒拽你一把。
    所以他不說破,不逼迫。
    隻是在這講故事的夜裏,在這燈火人間的溫軟處,輕輕地、慢慢地,往那孩子心裏埋一粒種子。
    種子是不知道結果的,隻管埋下,等著它自己發芽。
    若生出奇花異草,自是天緣;
    若落成一場空夢,守著這一畝三分地,守著這屋裏的人,安穩過了此生,也未嚐不是福分。
    光陰素來不急不緩,像田裏的水,一天天流過。
    轉眼便過了秋分。
    田裏稻穀熟透,金黃一片,風一過,一浪浪地鋪將過去,直鋪到那山腳下,熠熠生光。
    兩個小家夥,也跟地裏的稻子似的,說高就高了,身量都躥了一截。
    大兒子薑明,已過六歲的坎兒,站那兒不動時,已隱隱有幾分少年模樣了。
    雖還未收聲變調,可眼神裏已有些小大人的沉靜,偶爾一望,倒也頗有他爹年輕時候的幾分影子。
    這日午後,柳秀蓮從村裏納了鞋底,一腳土一腳塵地跨進門。
    人未到,嘮嗑聲倒先進了屋:
    “你說,小寶也不小了,是不是該送去私塾坐坐啦?”
    薑義正蹲灶前翻柴,聽她一說,手裏那根木柴頓了一下,沒吭聲。
    村裏那私塾,自是有的。
    夫子是個老秀才,早些年在外頭也混過兩筆,年紀上來,便回村養老教書。
    識文斷字是會的,隻是水平麽,也就那樣了,算不得真有大學問。
    薑義打心底覺得,老秀才那點文章,怕還不如他講得細致。
    可他那一肚子學問,夾著前塵舊憶,有些更深的道理,也不好貿然道出。
    再者,私塾求學,念書識字,本也是這人世俗世裏,一份該有的光景。
    不該讓孩子提早走偏了。
    想著想著,薑義把那根柴放穩了,起身拍了拍手,點點頭,算是應了下來。
    送孩子上私塾,自也得準備點禮數。
    這叫“束脩”。
    講好聽了是禮物,講俗了就是交學費。
    不管是油鹽雞蛋,還是整扇豬腿,反正得有點表示。
    薑義翻了翻雞窩,挑了一隻精神頭足的老母雞。
    又從雞圈角落,摸出二十來個圓溜溜的雞蛋,一並裝進籃子裏。
    雞在籃底撲棱撲棱叫,雞蛋在上頭哐哐直響,一籃子熱鬧。
    父子倆便提著這份禮,去了村尾的私塾。
    老夫子正曬太陽打盹,聽見門響,抬頭一看是雞蛋和雞,再一看是人。
    也不含糊,須一撚,笑得滿臉皺紋開花:
    “嘖嘖,好徒弟,好束脩。”
    這弟子便收下了。
    按著村裏的老例,除了這初見的束脩,日後每個時節,還得送二十斤糧食過去,算是學資。
    薑義回來後,便沒再歇著。
    稻田已是一片金黃,風一吹,翻起層層稻浪,像誰在田頭鋪了金箔。
    扛起鐮刀,馬不停蹄地下了地。
    秋日陽光雖不毒,卻也不饒人,曬得人皮膚發緊。
    薑義弓著腰,臂膀起落,一刀接一刀。
    依著往年慣例,稻子收完,便要放下活計歇一歇。
    歇地也歇人,讓那翻過一季的泥土喘口氣,順帶叫自個兒也鬆鬆筋骨。
    可薑義今年沒歇。
    緊跟著,地裏就種上了豆苗。
    地未涼,人未緩,鋤頭便已翻起頭來。
    薑義不是個榨地力的主兒,可眼下這家底子,實在鬆不得。
    薑明隔三差五往後山跑,嘴刁了,飯量也躥上去了,家裏的存糧下得飛快。
    再加上私塾的束脩學資,又是一筆,眼看著便有些吃緊了。
    薑義沒多言,隻是手中的鐮刀和鋤頭,舞得比往年俐落了幾分。
    這日午後,忙完一陣,他才直起腰來,雙手撐膝,在田埂邊喘得像拉風箱。
    汗水從額角淌下,順著臉頰、脖子,一路滑進衣襟,混著泥味與稻香。
    這時候,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薑明散了學回來,小心翼翼地沿著田埂走著,手裏捧著個粗瓷大碗,裏頭是涼過的白開水。
    孩子腳步輕,小臉曬得有點黑,可那眼神仍亮得像秋水。
    “爹,喝水。”
    他仰起頭,把碗遞過來。
    薑義接了,仰脖一口灌下,涼水衝喉,透心透骨地舒坦。
    長長吐出一口氣,才覺腰也鬆了些。
    正想笑著抬手去揉兒子的腦袋,卻見那孩子仰著頭,一雙眼亮亮的,直勾勾地看著他。
    接著,那孩子忽然開了口,聲音軟裏帶直,稚氣中卻透出股說不上來的認真:
    “爹……你這氣喘得,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