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家有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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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義一怔,碗還捏在手心,水已喝盡,涼意卻還在唇邊打著轉。
    “不對?”
    他複述了一句,語氣裏帶著點遲疑,眉眼間隱著幾分古怪。
    喘息已緩,低頭望向自家大兒。
    隻覺那小臉黑裏透紅,眼睛亮得過分,像雨後擦淨的墨玉。
    嘴角不自覺勾起一抹笑,抬手揉了揉那腦袋,手下是夏末秋初的軟發,帶著點草香和曬了一日的餘溫。
    語氣半是打趣,半是哄弄:
    “那小寶且給爹講講,怎麽個喘氣法才叫對?”
    哪料薑明板著臉,一副正經模樣,便那樣直挺挺站著,張口便道:
    “須得先吐濁,再吸清。鼻入口閉,意咽丹田。”
    說著,那小手還比劃起來,神情認真得像模像樣,比平日裏學狗刨還更有板有眼。
    “舌頂上顎,閉氣合齒,收視返聽……氣要出入丹田,心領其氣,氣隨其心。”
    “吸氣時念沉丹田,呼氣則意神外放,謂之心息相依。”
    小嘴一板一眼,說得頭頭是道。
    又講起“吸長呼短”、“太和之氣潤丹田”。
    連聲調都帶出幾分講堂氣派,活像個老修行。
    薑義聽著,眉毛微挑,隻覺不對勁兒了。
    這一番話……不大像他那兒子自己憋出來的。
    倒像是哪兒聽了個章法,再死記硬背下來,念給他聽。
    薑義神情微頓,笑意收了幾分,神色卻認真了起來。
    隨那小家夥教的法子,緩緩調息,鼻息如絲,出入之間,有若風穿密林,水拍淺灘。
    說不上哪處有異象,可胸中那點子疲乏與積鬱,卻真真散了些。
    這氣一順,人也舒坦了。
    連那曬得人睜不開眼的秋陽,也不再叫人困乏。
    喝幹了碗中餘水,薑義摸了摸兒子的頭,讓他回去做功課。
    自個兒則匆匆把田裏剩下那點雜活拾掇了,尋了個樹蔭,撩開衣襟坐下。
    低頭專心,靜靜照著那一呼一吸,細細調理。
    這一坐,便是小半個下午。
    再起身時,隻覺身子輕了幾分,腿腳也利落了。
    連身上常年農作的那股疲勁兒,也像是給卸了下來。
    晚上回家,夜飯照舊是粗茶淡飯。
    隻是吃過之後,薑義卻沒像往常那般,催兩個小子翻書磨筆。
    反倒一揮手,把他們趕回屋裏歇息。
    次日清早,柳秀蓮早早起了身。
    臉上卻沒帶慣常的疲色,反倒多了幾分紅潤。
    像是山裏頭剛采下的桃子,被露水洗過,閃著細膩的光。
    飯桌上,薑義麵前的粗瓷碗裏,多盛了一枚黃澄澄的煮雞蛋。
    圓滾滾地臥在稀飯旁邊,像是專門為誰備下的賞賜。
    日子似水,潺潺淌過,眼一眨,已是兩月開外。
    秋意正濃,山頭的楓葉紅了一茬又一茬。
    田裏那片豆子,也結了滿滿當當的莢兒,風一吹,嘩啦啦響。
    薑義還是照舊,一天到晚混在地裏,鋤頭在手,腳踏泥濘。
    隻是如今多了個新規矩。
    農忙歇腳時,必尋個僻靜地頭,照著薑明那套呼吸法子,一絲不苟地調理起來。
    沒見得返老還童,倒也真養了點精氣神兒。
    晨起眼不澀了,幹活腰也利索了,連眼角那幾道風霜印子,也似乎淡了些。
    尋著空閑,便將這呼吸的法子,悄悄傳給了柳秀蓮與小兒子。
    沒講得太玄,隻說是個“好習慣”,活絡氣血,比吃雞蛋頂用。
    這說法,在薑家也不稀奇。
    薑義素來主意多,一會兒編個故事唬孩子,一會兒早晨練個四不像的拳腳,還取了個名兒,叫“五禽戲”。
    柳秀蓮聽得多了,早見怪不怪,便也跟著練了兩日。
    練沒幾回。
    這日清早,一家人照舊圍著飯桌。
    熱氣裏飄著豆腐湯的香味,碗邊擺著鹹菜和兩個煮雞蛋。
    柳秀蓮夾了口菜,剛送至嘴邊,忽地一頓,臉色微變。
    緊接著便放下筷子,掩著嘴轉身跑到牆邊,“嘔”的一聲,扶著牆幹嘔起來。
    兩個小子嚇了一跳,筷子也顧不得放了,齊齊望過去,一臉慌張。
    倒是薑義,身為當家的,氣定神閑得多。
    趕忙起身過去,伸手扶住妻子的肩膀,手勢輕柔,語氣溫和,眼神裏卻泛著幾分篤定。
    兩個孩子湊過來,探頭探腦,一臉緊張。
    薑義瞧著妻子的模樣,心頭已隱隱有了數。
    卻也沒急著說破,隻擺擺手,把兩個小子哄了回去:
    “你娘吃了涼的,歇會兒就好。”
    小孩子信得過爹,便也沒再鬧騰。
    隻是回到桌邊,一邊吃著飯,一邊回頭張望,眼神裏滿是擔心。
    牆邊,柳秀蓮緩了片刻,臉色微白,呼吸卻慢慢勻了。
    早飯草草吃了些,碗一撂,薑義便扶著柳秀蓮,往村裏的郎中鋪子去了。
    郎中姓李,個子不高,瘦得像根枯柴,山羊胡子精精神神。
    平日說話嬉皮笑臉,像誰家串門的老親戚,見誰都能嘮兩句閑篇。
    但真到了瞧病抓脈的當口,那一雙幹巴巴的手卻穩得很。
    藥鋪子不大,屋裏堆著一股子濃重的藥草味,夾著艾煙的嗆意,像是把山頭老林子搬了進來。
    鼻子稍靈些的,頭一遭進來準得打個噴嚏。
    李老頭一邊撚著胡子,一邊招呼人坐下,說話仍舊吊兒郎當:
    “咋的,咱弟妹近日吃不下飯?”
    話是玩笑,手上的動作卻不含糊,三指搭上脈門,片刻不動。
    不多時,那張滿是風霜的老臉竟綻開了花似的笑意,須發都抖了三抖。
    “喜脈!哎呀,大喜啊!”
    他邊說邊樂,聲音透著一股掩不住的熱鬧勁兒。
    薑義早有幾分猜測,此時聽了,也不由得嘴角一揚,頗有幾分得意。
    兩口子坐下聽囑咐,無非是少操勞、多歇息,再開上幾味安胎的藥材,調理著吃。
    薑義點頭應著,付了藥錢,謝過老郎中,扶著柳秀蓮出了門。
    回到家裏,門才一推開,兩個小子便撲將上來,眼巴巴地望著爹娘。
    薑義一笑,將那樁天大的喜事一說,兩小隻頓時炸了鍋。
    “我要弟弟!”小的喊。
    “我要妹妹!”大的不讓。
    你一言我一語,吵得歡天喜地,屋簷下的麻雀都被吵得撲棱棱飛了兩隻。
    薑義站在屋中,聽著兒子的吵鬧聲,心裏那股子得意泛得正歡,仿佛連屋簷都被點上了喜氣。
    柳秀蓮坐在床沿,望著麵前這熱鬧場景,嘴角也帶了笑。
    隻是那笑意裏,藏著一絲淡淡的憂色。
    這等關頭,薑義的眼神自然落在妻子身上,分毫不差。
    兩口子過日子過得久了,許多話不用說,心裏早有數。
    輕輕走近,動作裏帶著些刻意放緩的溫柔,像是怕驚了什麽。
    伸手將柳秀蓮攬進懷裏,鼻息在她鬢邊,語聲低低:
    “地裏的活都完了,秋豆也種得幹淨,不用再惦記。”
    話說一半,頓了頓,又續上一句,語氣卻淡淡的,如同家常:
    “我尋思著,明日起,就去把山腳那片荒地翻出來。雖種不了糧,但果樹也好,藥材也罷,種下去,總歸有個盼頭。”
    柳秀蓮聽了這話,抬頭看他一眼,眼神裏藏著心疼,也藏著些不舍。
    薑義笑了笑,抬手輕輕捋了捋她鬢邊的發絲,動作輕得像春天拂柳。
    他知道她心疼人,可這世上哪有什麽白得的福,孩子來了,是緣分,也是擔子。
    薑義並不覺得重。
    自個本就不是那等怕吃苦的人。
    先前種地歇得多,不過是心係養身,不願把一副骨頭熬得幹巴巴。
    如今得了那呼吸的巧門,氣血足了,筋骨硬了,力氣也跟著結實起來。
    幹起活來,比早年年輕時還舒坦幾分。
    多做一點,擔一點,自然也是應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