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教頭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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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過年,村東頭薑家的炮仗,響得格外威風。
    “呯呯啪啪”一通亂響,把半個村子都驚得一顫,連屋脊上的瓦都抖了三抖,差點蹦下來湊熱鬧。
    兩個娃兒一左一右,腰杆挺得筆直,腦袋昂得高高的。
    像兩隻打了勝仗的公雞,走哪兒都自帶鑼鼓聲勢。
    轉過年來,家裏那小兒子薑亮也五歲整了。
    在薑義時緊時鬆的盯梢下,那套呼吸法早練得駕輕就熟,呼則如絲,吸若遊雲,清氣徐來,濁氣暗走。
    小身板日見結實,奔起來帶風,手腳一甩,竟有了幾分力道。
    就是一碰上書本,眼皮子立馬耷拉下去,像是被人點了睡穴。
    可一聽薑義說起奇聞怪談,又立馬兩眼放光,蹦起來跟猴兒似的,連炕都不沾。
    柳秀蓮的身子,也是一日沉似一日。
    胎兒已有六七個月,肚子圓得像角落裏頭的老南瓜。
    家中活計早撂下了,哪怕屋後雞窩倒了,也隻是吩咐一聲,從不親自動手。
    偶有不適,也不再走動,隻喚李郎中過來診一診。
    薑義那頭,地裏的活兒也沒真撂下,但耕得稀疏多了。
    再不敢像先前那樣,一早出門,日頭落了才回來。
    現下種的一茬春麥,也是撿著種,夠吃便罷。
    來時他是孤身一人,柳家爹娘也走得早。
    如今屋裏頭這仨,個個都是心頭肉,怎能不上心。
    雖無親戚可倚,好在村裏人情未冷。
    年一過,那些個大娘大嬸,就像約好了似的,個個端著針線籮筐,搬著小凳,就往薑家院裏聚。
    嘴上說是秀蓮身子沉,不常出門,少了她這張嘴,少了幾分熱鬧氣兒。
    實則也是幫襯著,搭把手,照看幾分。
    怪的是,往年一過正月十五,那塾館便該開門納童,可今年卻硬生生閉著門。
    薑義背了二十斤黃豆,領著大兒子薑明興衝衝過去,結果隻換來一鼻子灰。
    岑夫子家那口子探頭出來,說夫子去了城裏。
    至於幾時回來,她也說不上來,隻模糊道“興許快了”。
    薑義也沒真放在心上,隻將那袋子黃豆往門裏一撂。
    帶著兒子原路返回,放他自個兒撒歡去。
    心裏有數,自家這兒子學東西,倒也不是非要坐在案幾後頭。
    果不其然,才剛在地頭理完一片麥苗,回來瞧秀蓮安不安生,院裏便不見了那小子的蹤影。
    灶頭上,早起蒸的白饅頭少了倆,碗沿還沾著點臘汁。
    昨兒於家大嬸來看秀蓮,帶來的那籃子紅櫻桃,此刻也癟了小半。
    屋裏頭,柳秀蓮靠在躺椅上,幾位嬸子圍著她說著閑話,東家長西家短。
    小兒薑亮蹲在院角,端著碗清水。
    指頭蘸濕了在地上畫圈,將那些爬行的螞蟻一隻隻困進去,玩得不亦樂乎。
    薑義望著這一幕,心裏頭不由輕歎。
    說來他是巴不得那大兒子上山時,能帶著弟弟一道。
    可這半年多來,還真沒瞧見過這般場麵。
    倒也不疑他兄弟情淡。
    隻覺那小子心裏,大概也有點顧慮,或另有些不願說的原由。
    這事嘛,問也問不出個明白,更是強求不得。
    又過了幾日,那位岑夫子終於踏著晨霧回了村,身後還跟著個中年漢子。
    約莫四十上下,身形挺直如標槍,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舊直裰,係著條寬布腰帶。
    袖口微卷,露出一截前臂,皮肉緊致,筋脈隱現。
    分明是久在軍伍裏泡出來的底子。
    兩人一前一後,腳底不停,穿村而過,徑直奔著東頭薑家院子來了。
    院裏,薑義正帶著兩個兒子比劃著五禽戲,一招一式半生不熟,卻也能唬住個不懂行的。
    三人皆出了身細汗,小兒薑亮嚷著口渴,撒著小短腿往屋裏衝,眼看就要抱著水缸猛灌。
    薑義剛想開口,叮囑莫要喝涼水。
    就聽見院門外,傳來岑夫子那帶著幾分得意、幾分急切的聲音:
    “薑家後生,老夫今日可是給你尋了樁大機緣!”
    這語氣,仿佛挑中了狀元郎似的。
    薑義自是連忙迎出去,一邊擦汗一邊堆笑。
    薑明一見夫子,立馬背挺得筆直,臉上那點吊兒郎當的勁兒也沒了。
    岑夫子不等寒暄,便拉過那中年漢子,語氣鄭重其事:
    “這位,是縣裏縣尉司的林教頭。”
    說罷,看薑義一臉茫然,又補了一句:
    “縣尉司,那是縣衙裏專管武備的衙門。職責之一,便是尋摸些筋骨好的苗子,帶去司裏調教。”
    說著話,眼睛在薑明身上打轉,連連點頭:
    “老夫這趟進城,便是專為此事。特地請了這位舊識來一趟,好好看看你家大兒子。”
    薑義這才回過味來,心裏卻並不輕鬆,臉上浮出點說不清的神色。
    像是早有預感,又像有什麽不便言說。
    不等他張口,那位林教頭已踏前一步。
    這人站在日頭底下,一身沉氣,猶如老樹盤根,眼神不動聲色裏,透著把人看穿的勁兒。
    “縣尉司,是縣衙武備要地。”
    目光如刀,先從薑明的肩膀掃到腳踝,又慢慢收回,淡聲道:
    “凡是被選中的少年,訓得好,日後在縣衙謀個差使不難。”
    “若有出息,更可薦送府衙,甚至去洛陽,進京營、入禁軍,前程自不待言。”
    這番話說得周全,想來那教頭心裏,已有七八分相中。
    至於那番前程似錦的描繪,怕是他自個兒也覺著虛。
    薑明這身板,這骨架,擱在尋常縣裏,已算出挑。
    可到底是鄉下出身,粗糲泥土裏滾大的孩子。
    哪比得上那些世家子弟,從小丹藥灌喂,藥浴調理,一日三燉兩蒸,練的是拳腳,養的卻是氣血。
    更不提那種生來帶玉、啼哭帶香的貴胄,還未落地便有人推拿捏骨,從娘胎裏就開始打熬底子。
    但話說回來,哪怕不談進京入營,隻要能在縣衙謀個差事,領俸養家。
    於農家子弟而言,也算是頭頂換星鬥,足踏官道石,稱得起一聲“改命”了。
    薑義回頭看了兒子一眼。
    薑明不知是覺察了父親目光,還是那林教頭眼神太過逼人。
    往爹身後縮了縮,小小一顆腦袋,卻搖得分外堅定。
    林教頭並不動氣,這樣的場麵見多了。
    小娃兒嘛,不曉事理才是常情。
    隻要家裏大人點頭,人拎回司裏,有的是法子打熬性子,教養成材。
    他隻是望向薑義,等一個明白人做個明白決定。
    薑義見兒子拒得幹脆,心裏雖有起伏,卻並不意外,當即開口,言語不疾不徐:
    “多謝夫子與教頭厚愛,隻是犬子年幼頑劣,恐難堪大用,怕是辱了貴司清譽。”
    這話說得穩妥,卻也分明是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