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樁功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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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教頭神色未動,眼底卻暗了幾分。
    娃兒不懂事也就罷了,大人竟也這般糊塗。
    這院中光景,柴門破瓦,一眼便瞧出捉襟見肘。
    眼下這等機緣,白白拱手,豈不是抱著金山啃糠咽菜。
    怒其不爭,哀其自誤。
    岑夫子在旁,見氣氛微僵,連忙咳了一聲,上前打圓場。
    笑語盈盈,說些“千載一時”、“祖墳冒煙”之類的吉話。
    可薑義仍是搖頭,辭得客氣,隻說孩子年紀小,娘親身子虛,實在離不得。
    林教頭也不是個上趕著求人情的,見這等油鹽不進,隻淡了臉色,抱拳便作別。
    衣袖一振,便要抽身。
    恰在此時,屋裏頭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隻見薑家小兒薑亮,一手端著隻粗瓷碗兒,碗中嫋著縷縷熱氣。
    腳步輕輕,神情鄭重,先遞給爹爹,又小心送到哥哥手裏。
    林教頭原也無甚在意,眼角一瞥,目光卻在那孩子身上定住了。
    筋骨勻淨,氣色通紅。
    雖不比薑明那般壯實,卻勝在年紀更幼,骨節未合,正是打熬身子的好時候。
    稍加點撥,將來未必不能出得縣衙,去州府闖出一片名堂。
    他眼神一轉,原本淡去的臉色,竟又多了幾分耐心。
    當下蹲身下來,壓低了聲音,和煦問道:
    “小哥兒,想不想跟叔叔去縣城學本事、練拳腳?”
    薑亮聞言,隻先抬頭看了看爹。
    薑義沒說話,隻垂著眼,神情淡淡地瞧著他,既不攔,也不催促。
    小兒想了想,低聲問了一句:
    “去了縣城,還要念書不?”
    薑義聽了這句,也不由苦笑,搖頭不語。
    心道這小子,嘴上不提,那堆書本紙墨,心裏頭倒是怕得緊。
    林教頭一聽這話,眉頭微挑,知是有戲,便笑著順水推舟:
    “書自然還是要念的,不過輕鬆得很。三日練拳,一日念書,再歇上一日。”
    說著眼一眯,像是故意引誘:
    “歇那一日,有司裏的貼補,可以去城裏耍,街口擺攤的糖人、糖葫蘆,愛吃幾個吃幾個。”
    堂堂縣尉司,可不是哪家鄉下武館,那是官裏衙門,鐵打的營生。
    一旦入了門,吃穿用度不愁,拳腳有人帶,紙墨有人教。
    月月還有些零碎貼補,夠小娃兒買零嘴打牙祭的。
    薑亮聽得眼睛亮了。
    手裏還捧著那碗熱水,仰著頭巴巴望向爹爹,眼神裏一汪水意。
    薑義瞧著小兒子那一臉期冀,一時也有些踟躕。
    這孩子打小最怕認字抄書,一沾紙墨便打瞌睡。
    真要讀書,隻怕不是那塊料。
    依了他性子,習武倒是一條出路。
    況且這般好機會,放在外頭,多少人家打斷骨頭都求不來。
    隻是眼下年紀還小,牙都沒換齊,真去了縣裏,挨得住那等折騰?
    林教頭衙裏打滾多年,薑義那點心思,自然一眼便瞧得透。
    “這小子底子不差,是棵好苗子,不過年紀到底還嫩了點。”
    神色不動,語聲卻略帶幾分篤定:
    “按司裏規矩,也得再等上一兩年,等骨架定穩了,再入正科不遲。”
    這話一出,薑義心裏倒鬆了口氣。
    再等個一兩年,也就六七歲的光景了。
    算算前世體校裏,差不離也就這個歲數。
    點了點頭,權且應下,卻也沒把話說死。
    這半大小子,三日兩頭便是個新念頭,今兒興許說得好好的,明日指不定便要哭鼻子找娘了。
    林教頭見了薑義點頭,便也隨之頷首。
    手往懷裏一探,摸出本薄薄的冊子,封皮早褪了色,邊角還卷著些舊痕。
    “這是司裏發的樁功入門。”
    林教頭將冊子遞過去:
    “並非什麽壓箱底的秘笈,隻是個打根基的法子。司裏新收的小子,人手一本。”
    又道:
    “你回去照著上頭的樣子教教,這娃兒年紀小,正好先養養底子,免得將來練拳岔了勁兒。”
    他隨手翻了幾頁,指尖在那冊子後頭一段停了停:
    “這後麵,還附了幾方藥浴的方子。若是手頭寬裕,熬幾回,浸一浸,也算給筋骨打打底。”
    說到這兒,他忽然斜了眼,望向薑明那邊,語氣略頓:
    “你那大些的娃兒……也別急著撂下。這兩年裏,勸上一勸,到時兄弟倆一道入司,也好彼此照應。”
    薑義將那書冊接了,指下粗糙發潮,翻開來,紙頁微黏,像舊年揀出的老卷。
    抬手作了個揖,算是鄭重謝過,隻回道:
    “他那頭,我自會再勸勸。隻是總歸得他自己願意,強求不得。”
    林教頭聽罷,隻淡淡頷首,未再開口。
    身形一轉,袍角輕拂過塵土,步子邁得沉穩,就這般去了。
    院中一時無聲,岑夫子在旁立了片刻。
    目光落在薑明臉上,又移向薑義,終是一聲輕歎。
    “明日塾館開學,莫忘了時辰。”
    話頭至此,衣袖一拂,也自去了。
    薑義立在院中,望著那兩個身影遠去,才折身入屋。
    撥了火,灶上便升起煙火氣,熱鍋裏滾著粥。
    一麵喚著娃兒,一麵自個兒盛了一碗,便挨著桌邊坐下。
    那本舊書擱在手邊,紙角卷翹,封頁斑駁。
    頁上畫著幾式站樁,姿勢古拙,旁邊寥寥幾句注解,講的是紮根立勢、調息吐納的門道。
    說不上玄妙,卻也紮實。
    到底是衙門裏流出來的真章,比自個那半熟半瞎編的五禽戲,終歸多幾分正經。
    飯後,把地頭活計拾掇停當,又折回屋來。
    柳秀蓮尚在榻上歇著,薑義便守在一旁,卷了袖子,照著圖譜演起式來。
    先是紮馬,步子放得略低,腿一時就酸得發顫,站得有些搖晃。
    又試了幾招行氣運力的法門,講究個沉肩墜肘、裹氣歸腹。
    一招一式,緩緩行來,不求快,隻求穩。
    這副身子骨,自然不比小夥子利索。
    幸得前些時日練了些呼吸吐納,好歹不至一動就抽筋。
    咬咬牙,也便撐了下來。
    當爹的,總得先摸明白這樁功的門路,改日教那兩個小子時,才不至露怯。
    至於那幾方藥浴的法子,參芪歸術,煎煮火候,還分什麽陰陽寒熱、補瀉虛實。
    瞧得薑義腦仁發脹。
    還是等哪日地頭閑些,再去尋李郎中討教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