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藥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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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瞧了,是人家自帶的藥材。”
    李郎中眼皮都懶得抬,聲氣溫吞。
    話說得輕,卻早把薑義那點念頭瞟了個通透。
    一手纏著藥須,慢條斯理地撚著,續道:
    “別說是自個兒要用的,就是願意賣,咱們這等門戶,也砸不起這銀子。”
    薑義心裏自是明白。
    這等年份、這般成色的藥材,本就有市無價。
    遇上急需的買主,多少銀子都肯給。
    李郎中又隨口一提:
    “劉家莊子上,添了個小少爺,說是這方子,便是給他配的。”
    薑義聞言,眉眼頓緊。
    劉家添丁他早聽說,掐指算算,比自家閨女還小些月份。
    到底是忍不住了,開口道:
    “你先不是說,小娃兒脈象浮沉不定,輕易不敢下方子?再說了……”
    說到這,目光又落回案上。
    藥材俱是些年份老、藥性重的行貨。
    “別說娃兒。”
    薑義輕皺眉頭,語氣也緩了些:
    “便是個骨血未穩的大人,隻怕也得補得鼻血長流。”
    李郎中咧嘴一笑,嘴角掛著點說不清的意味:
    “體質這玩意兒,豈是一概而論。”
    話甫落,又像覺著這說法有點飄,眉梢一挑,複道:
    “再說了,這方子可不是我開的,人家點了名要啥,我照單抓藥便是,吃出點什麽來,也不賴我。”
    這番話說得爽利,倒也撇得幹脆。
    薑義自然無話。
    隻是眼光還盯在那株何首烏上頭。
    根須粗壯,色澤烏亮,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生氣。
    微微嗅鼻,吸了兩口藥氣,隻覺鼻腔發熱,喉嚨也跟著滾了滾。
    這勁道,怕是比吃兩個土雞蛋還頂用些。
    李郎中瞥見他那副模樣,不由輕哼一聲,嘴角翹了翹。
    一擺衣袖,從櫃後溜達出來。
    腳下不緊不慢,走至門邊,衝著外頭那兩人喊了句:
    “這株藥,是全須全尾地切?還是掐頭去尾的來?”
    門外兩名仆從對望一眼,臉上顯是有些不明所以。
    李郎中也不催,隻隨手把那株何首烏舉了舉,道:
    “全須全尾切,是整料下鍋,能多勻出兩劑來,省料,卻也分了勁道。”
    他話音一頓,手指微勾,點了點藥材中段那節:
    “掐頭去尾,隻取精華,藥是少了些,效卻是實打實的。”
    這話一落,外頭那高個兒便不假思索地開了口,語氣幹脆利落:
    “掐頭去尾。”
    話裏頭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底氣。
    劉家雖非頂富,可山裏打得來的好物,藥也好、骨也罷,從不吝著用。
    自家少爺吃的,自然是揀最好的來。
    “好嘞。”
    李郎中應得不輕不重,語氣裏透著點散淡。
    可嘴角那點笑意卻是繃不住,仿佛早料到如此。
    他轉身回了鋪裏,步子看著慢條斯理。
    薑義離得近,瞧得清楚,那老頭子眼底,透著精明得很的光。
    回到櫃後,藥刀便抄在手中,手起刀落,欻欻兩聲,幹脆利落。
    首烏的一頭一尾,就這麽被各削下了足有一成。
    薑義在旁看著,隻覺眼皮跟著跳了兩下。
    這刀下得,也忒狠了些。
    藥鋪門敞著,門外那兩個仆從,卻半點異色都無。
    劉家的規矩,素來是揀精的來用。
    掐頭去尾也好,切金剖玉也罷,隻要藥性到位,分量如何不打緊。
    李郎中一邊切藥,一邊嘴角帶著點閑氣兒。
    手腳麻利得很,不過片刻,整株首烏便被拾掇清爽,按量稱好,混入藥方,又一並遞了出去。
    送走那兩人,他這才拍拍手,悠然回身,斜睨了薑義一眼:
    “你今兒個來,是瞧藥,還是瞧人?”
    薑義嘿嘿一笑,也不繞彎子,拱手道:
    “耀哥兒快滿一歲了,想著配點溫補湯藥,打打底子。”
    李郎中點點頭,語氣閑閑的:
    “溫和點的,自也無妨。”
    話才出口,眼光卻落向櫃台角。
    盯著那一撮切剩的邊角料瞧了片刻,忽又笑道:
    “你今兒個,還真是來著了。”
    他也不細說,隻自顧自扯過一張草紙,動手將那些散落的藥根碎渣攏做一堆。
    嘴上不閑著,邊捏邊道:
    “別看是些邊邊角角,歸攏歸攏也不差。”
    “說是渣子,可都是從好料上切下來的,火性、藥力可還正著呢。”
    他手指撥了撥,像在玩什麽寶貝,語氣半真半假地道:
    “這點玩意兒,換個人來,沒個十兩八兩,我連看都不讓看。”
    說著眼珠一轉,談笑般拋下一句:
    “今兒藥錢人家都付了,你要是真想要……給個三兩手工錢,這堆都歸你。”
    這話說得不急不緩,口氣倒像真給了薑義天大的便宜。
    薑義聽著,自是心裏有數。
    自家那點家底,原是吃不起這等金貴藥材的。
    可再看那堆邊料,切口新鮮,氣味沉實,比起市麵上賣的正經藥,也不見得差多少。
    這門道他是懂的,自然不作推辭,拱手一笑:
    “那就多謝老哥仗義。”
    一邊謝過,一邊又順口添了幾副家中常用的藥浴方子。
    李郎中將藥渣子包好,又回頭望了眼削剩下的兩截何首烏。
    一頭一尾,像兩塊糙皮腦門子,各吊著一撮老長的須根,風一吹還微微晃著。
    走了兩步湊過去,彎腰揪了三根藥須。
    回櫃前掂了掂,又瞧了眼藥包裏的分量。
    低頭想了想,還是挑出來一根,擱在旁邊。
    剩下兩根須子剁得細細的,攏進藥包裏,嘴上還念念有詞:
    “不是我老李吝嗇,是這藥火重得狠,你家那小娃兒,用多了受不起。”
    薑義在旁隻聽不言,手也不伸,隻眼角瞟著那一根被放回去的藥須,神情不動。
    李郎中將藥包包好,手裏卻還拎著那根落單的藥須。
    看了薑義一眼,似是想遞過去,又覺著一根須子,實在寒磣,拿不出手。
    略一思忖,索性轉身又去案邊,把那一頭一尾上的十來根須子,一股腦全給揪了下來。
    何首烏霎時隻剩兩個光溜溜的疤瘌頭,立在那兒,像被狗啃過的大黑蘿卜。
    “這方子,可以反複煎。”
    李郎中說著,又取了張草紙,將那一捧藥須仔細包好,邊包邊叮囑:
    “頭一鍋煎完,把渣子濾淨曬幹,回頭再添上一根須子,就又能熬一回。”
    說到這兒頓了頓,忽又咧嘴笑道:
    “至於煎過的藥須子,扔了可惜,丟鍋裏燉隻雞,一根夠一鍋湯。”
    “就是別給你家奶娃兒吃,小閨女喝口湯也就行了。”
    薑義自頭到尾,一句話沒說,隻在一旁站著。
    瞧著李郎中自個兒跟自個兒較勁、拉扯。
    小老頭這脾氣,薑義不是頭一日才曉得。
    一來是要麵子,嘴硬心軟,最怕人笑他摳門兒;
    二來嘛,也是這回著實撿了個大便宜,便是多剁兩根藥須,也不覺得心疼。
    飛來的便宜財,給起來就是痛快,心裏頭一點也不咯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