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鎮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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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路上人頭攢動,嘴也沒閑著,東一句西一語,傳得神乎其神。
    有說是仙人過境,順手清了這山中禍患;
    也有說是山神發怒,震懾了野獸邪靈;
    更有那好編故事的,說是那年留下的虎熊夫妻,這會兒發了性兒,要替山林正名,清理門戶了。
    一樁事,三百嘴,個個說得煞有介事。
    薑義倒是瞧出了些不對。
    那一路腳印與血跡,倒不是全來自那些橫屍遍野的野獸。
    有幾道痕,落得深沉,步幅悠長,方向卻是往劉家莊子那邊延伸。
    眼皮一跳,心頭已然有了幾分輪廓。
    記憶中那位“鎮山太保”,可不是廟裏泥塑的紙老虎,自有其威懾範圍,守土一方。
    兩年前那樁人命,是獵戶主動殺進深山,死了算命數,怪不得旁人。
    可這兩月情形不同。
    野獸不安分,一點點往前山探,步子不急,卻踩得穩。
    尤其是那頭疑似通了靈的灰狼,竟敢在前山範圍內傷了人,這便是踩了線、犯了禁。
    於是才有了這雷霆一擊,一夜清山,殺得個幹幹淨淨,血肉橫陳,以儆效尤。
    薑義思緒翻湧,避開了正熱火朝天收屍割肉的人群,獨自往林中稍深處走了走。
    沒多遠便瞧見一頭野豬,足有牛犢子大小,橫七豎八地癱在地上。
    身上幹幹淨淨,唯腹腔中段破了個洞,貫穿前後,粗有兒臂。
    傷口邊緣平整,像是被什麽精鐵之物一力貫穿,連掙紮都沒來得及。
    薑義站著,沒說話,腦海裏卻浮出那柄百二十斤的鋼叉。
    盯著那口子看了半晌,眼神一斂,心中更確信了幾分。
    也不客氣,上前蹲了個馬步,雙臂一使勁,便將那頭野豬扛上了肩。
    那野豬皮厚骨重,倒是十成十的山貨分量,放山幾年,筋腱油脂都養足了。
    柳秀蓮則跟著幾個相熟的村婦,繞遠了些,去尋那皮毛小巧、搬運省力的兔狐之類。
    正熱火朝天地分揀著,山林中卻忽然傳來幾聲驚叫。
    “呀!”
    聲破寂靜,驚起枝頭群鳥。
    薑義猛地轉頭,隻見那邊一群婦人陣腳大亂。
    一頭尚未斷氣的灰狼,從死獸堆中陡然躍起,獠牙畢露,血跡斑斑,狀若瘋魔。
    婦人們驚叫著四散奔逃,有的急得滾倒在地,場麵一時狼奔豕突。
    薑義心頭一緊,正要扔下豬屍衝過去。
    卻見柳秀蓮竟未逃。
    她雖臉色發白,眼神卻靜得出奇,像是早在心裏走過了這一遭。
    隻是輕輕一吸氣,腳步一沉,迎著那狼抬手就是一拳。
    拳出如矢,帶著股凝練下盤的沉勁,結結實實砸在那傷狼腰腹之間。
    那畜生來勢洶洶,去時卻如破布袋,被生生打得倒飛出去。
    撞斷兩棵小樹,撲通落地,抽搐兩下,沒了聲息。
    薑義眼見如此,這才將緊繃的氣口緩緩吐出。
    自己倒是太緊張了,關心則亂,眼沒看準。
    柳秀蓮雖心性平和,不愛逞強鬥狠。
    但這些年家中藥膳不缺、拳法不斷,日日跟著一家人打底子,早早便脫了凡胎。
    這狼且不說帶了傷,就算氣力全盛,也未必討得了好去。
    “柳家的好身手!”
    “嘖,這拳頭也忒硬了!”
    “我滴個娘咧,那狼就這麽叫她一拳打沒了!”
    幾位回過神的婦人圍著柳秀蓮,又驚又喜,嘴裏七嘴八舌。
    柳秀蓮卻隻笑笑,低頭抖了抖袖口上的狼血,不說話。
    薑義站在一旁,也跟著笑了笑,沒接話。
    隻是默默將肩上野豬換了邊,等著柳秀蓮收拾完,這才結伴下山。
    自那日後,兩界村便像是忽然從苦日子裏熬出了頭。
    日日炊煙帶肉香,連狗都養得比人精貴。
    拾來的野獸屍首,大小不一,卻都是山中真貨,皮毛、筋骨、內髒,一樣一樣都能換錢。
    有人醃肉,有人熬湯,有人請親戚來家吃肉宴。
    家裏多醃些肉,不光能過個肥年,連明年種地都底氣足三分。
    而就在眾人沉浸於天降喜事時,有人發現了不對勁。
    常年上山采藥打獵的幾個老把式,回村來嚷道:
    “山裏的野獸毒蟲,退了!整整退了二十裏!”
    這話聽著稀奇,可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頭頭是道。
    據他們說,那片前山,現下靜得出奇,連蛇都不見一條,野兔都不敢撒歡兒。
    全像被什麽東西“鎮”住了。
    “這是山神顯靈啦!”
    有人一拍大腿,聲如洪鍾:
    “神靈動怒,清了那幫畜生的根!”
    一句話說得眾人點頭如搗蒜。
    兩界村從此封為神佑之地,天賜福蔭。
    原先那些打算搬出去的人家,這會兒全偃旗息鼓。
    開始打聽山神廟的香錢,該燒幾文才算敬重。
    於是,短短數日,山神廟那頭香火鼎盛。
    一天一堆紙錢,一夜一捧香燭,燒得廟裏的泥塑神像都泛出紅光來。
    薑義卻是心頭一凜。
    這一回,真叫見了世麵。
    鎮山太保的手段,不鳴則已,一出手便是雷霆萬鈞。
    一夜之間,殺得二十裏山林血流成河,虎嘯狼嗥俱成絕響。
    殺得禽獸膽寒股栗,四散奔逃,不敢靠近。
    這才叫“鎮山”,這才配得上“太保”二字。
    薑義垂眼望著自家拳頭,骨節分明,虎口有繭。
    平日裏拳拳到肉,自覺也算有了幾分根基。
    可如今細細一比,那點本事放在這等人物麵前,隻怕連個水花都翻不起來。
    山風一過,腥氣散了。
    日子看起來,竟又回了平常。
    隻是這一場風波之後,村裏最奇妙的變化,不在山神廟裏,也不在鍋灶炊煙中。
    而是在那一眾孩童身上。
    確切地說,是薑明的“古今幫”。
    那日山上,柳秀蓮一拳打飛惡狼的場麵,可是有不少婦人瞧見。
    回了村,這些眼見耳聽的婦人嘴上沒個把門的,說起來便沒了譜。
    “秀蓮那拳頭,呦,那叫一個虎虎生風!”
    “那狼飛得跟長了翅膀似的,‘咻’地一聲就沒影了!”
    “她身上有功德光哩!怕不是哪位下凡的女將軍!”
    你一句我一句,說得村裏小孩聽了都不敢打呼嚕。
    本是誇柳秀蓮,偏生村人思路清奇,一繞就繞到了薑明頭上。
    薑義不收徒,這是早擺明了的事,任你怎麽磨也不肯鬆口。
    可薑明那古今幫,卻沒這般多規矩。
    先前幾個因薑明擾亂學堂,頗有微詞的娃兒家長,這會兒態度大變。
    親自上陣,給自家娃兒兜裏塞果子、塞點心,讓娃兒去古今幫“投誠”。
    隻盼哄得幫主高興,指點個一招半式。
    薑明哪見過這陣仗。
    一時間連腰板都硬了,開口閉口都帶上了“幫規”二字,恨不得在門口掛塊木牌寫上:
    “古今幫新招弟子,限十歲以下,瓜子糖果桃優先。”